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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又似可惜般說道,只是文書尚未寫完,否則也讓你一并帶去。

    臧夏連忙道:“娘娘,這般想就對了,陛下畢竟是天子,……”

    她渾身憊懶,成日臥床不起,推拒了所有人的探望。

    宮中上下誰不曉得,那日裴妃娘娘在涵元殿里,膽敢給陛下臉色看,還使性子甩袖離去。

    許多人都在等著看她失寵的笑話。

    自然,她們沒看到笑話,因為好東西還是流水一樣地淌進(jìn)承明殿。陛下雖不去探望她,可好東西卻少不了她,叫人失望。

    臧夏聽了外頭風(fēng)聲,卻再不敢在稚陵跟前說起,直到娘娘忽然淡淡笑說,“近日天氣好,出去走走吧,說不定能碰到陛下呢。”

    她已然努力說服自己了。這幾日落下云端,萬般孤寂,她委實受不了了,況且……又到了她最難捱的冬天。

    臧夏卻支支吾吾:“娘娘,再休養(yǎng)休養(yǎng)……”她唯恐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被娘娘聽到。娘娘她好容易想開,千萬不能再掉回死胡同里去了。

    第046章

    第

    46

    章

    但稚陵執(zhí)意要出去散心,

    臧夏哪有辦法,給她仔細(xì)圍了白狐裘,揣上暖手抄和手爐,

    另還備了兩把傘,以防天氣變幻。

    輦車轆轆,

    行至御花園,她才下了輦。天氣晴好,

    寒雨初晴,園里一片破敗枯亡,

    并沒有什么好看的景致。西風(fēng)寒冷,使這輪遠(yuǎn)日的光亦顯涼薄。

    她不讓人跟,

    獨自在御花園里走了走。一路不曾遇到即墨潯,

    倒是經(jīng)過御花園里,

    聽到幾個灑掃的小宮娥聚在一起說話。

    那其中一個說,

    也不曉得裴妃娘娘那樣好,怎么陛下卻不立她為皇后呢?往后若是程昭儀做了皇后,

    我可慘了,上回她要摘花,我不認(rèn)得她,

    不許她摘,……得罪過她。

    稚陵悄無聲息地立在幾棵烏桕樹后。烏桕樹葉在秋冬之際,紅似火燒,茫茫一片,

    若有風(fēng)過,嘩啦啦響著。她也想知道為什么。

    即墨潯從沒有告訴她原因。

    只聽另一位小宮娥杵著她的掃帚,

    若有所思說道,裴妃娘娘滿門忠烈,

    可是父兄家人全都戰(zhàn)死,陛下正是用人之際,怎么會立毫無助益的裴妃娘娘呢?

    稚陵僵在原地。直到這時候,她才遲緩地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這樣淺顯的道理……。

    只因她父兄滿門戰(zhàn)死,她的家族再無法做他朝堂上的助力。

    所以皇后之位,是肖想而已。

    她在烏桕樹筆直的樹干后藏著,指甲緩緩劃過樹干,刻下一道淺淺的痕跡,生疼滋味從指尖開始蔓延。

    她像被一語點醒。

    只是這般簡單的原因。

    她的確想錯了他,總以為,他若要娶誰為妻,決不會受人置喙;然而,娶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妻,那于他而言也沒有什么損失�;蛘哒f,他……并不夠愛她。

    或許他并不愛她。

    旁邊小宮娥的聲音卻十分疑惑地響起,同樣問出了她的疑惑:若是不算寵愛,那什么算寵愛?裴妃娘娘可是唯一一個懷上陛下子嗣的娘娘。

    先才那個宮娥便笑起來,說,你真是傻了吧唧的!裴妃娘娘生了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難道家里還有什么爹爹哥哥當(dāng)權(quán),威脅到陛下嗎?似程昭儀那樣身份貴重,程將軍手握重兵的,若生了皇子,可了不得了。

    稚陵徹底怔住,手指扶在樹干上,一陣西風(fēng)颯颯而過,火紅烏桕樹葉嘩嘩地悲響。

    她……竟以為他是喜歡她。

    原來只是因為,她對他毫無威脅。

    只是如此。

    往日許多事,一重一重浮現(xiàn)。

    令她喉頭腥咸,仿佛要嘔出一口血,但滯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化進(jìn)四肢百骸,每一條筋脈仿佛都在劇烈地抽痛。

    連小宮娥都看得出的道理,她卻直到今日才恍然醒悟。皆因一句當(dāng)局者迷,她總是太自負(fù),自負(fù)地以為即墨潯這樣的人肯俯首遷就她,便是喜歡她,卻忘了他是堂堂天子,這萬里江山的主人,怎么可能輕易動心,輕易愛上她呢……。

    只不過是他需要她,正如每一回在金水閣,讓她在屏風(fēng)后聽辨一樣的需要。他需要一個女人照顧她,所以當(dāng)初在中軍帳里,接受了她。他需要人幫他管理后宮,便將這大權(quán)獎勵一樣交給她。他需要一個長子以證國本穩(wěn)重天子有嗣,這般,便可堵了朝野上下的口,讓他出兵有道。

    他需要利用她,所以對她好。

    所以他那時說,“朕需要一個長子,除了你,誰也不行。”

    而這時說,他要立的皇后,誰都可能,唯她不能。

    君臣而已,她卻奢望做夫妻。

    不知什么時候,這幾個小宮娥發(fā)現(xiàn)了她,霎時間嚇得臉色煞白,連忙跪下行禮。

    “娘娘,奴婢都是胡說的,胡說的……”

    稚陵淡淡一笑,目光落在最左邊那個宮娥跟前,輕聲說:“……你先前開罪過程昭儀,若她下次再到御花園來,不知會不會為難你。我讓人把你調(diào)去別處罷�!背盟能幫到別人的時候,再積點德吧。

    回宮時,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抬眼看向這難得晴好的青天,青天湛遠(yuǎn),別無雁過,她低緩地念道:“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

    稚陵回到承明殿后,便覺得格外疲憊。

    分明是坐在羅漢榻上看書,卻漸漸地伏案睡去。

    她幽幽醒來,卻恰好是華燈初上時分,幾個模樣陌生的小宮娥慌慌張張點了燭燈,其中一個,看她醒來,連忙著急說:“娘娘,陛下來了,快迎駕吧�!�

    稚陵下意識一驚,匆忙站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是全然陌生的一身湖藍(lán)色緞衣,而九個月的孩子……也不見了。

    她愣怔時,打量周圍,也同樣陌生。直到有腳步聲響起,她被兩個宮娥提醒著跪下行禮,良久只看到了一雙云紋緙絲烏靴略過她,徑直到了后邊羅漢榻上坐下,才淡淡啟聲:“起來吧�!�

    稚陵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起了身,就被小宮娥推搡著到男人的身側(cè),低聲告訴她:“娘娘,快去伺候陛下呀,陛下可許久沒有……”

    稚陵不受控制地被推著往前,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似乎宿在一具并不屬于她的軀殼上,軀殼的主人,對這男人到來一事,歡喜萬分。

    男人舉止尊貴優(yōu)雅,淡淡拿起了折子在看,卻分毫不理她。他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誰,她只知不是即墨潯。

    她一會兒說起了大皇子,近日又寫了兩篇新文章,師傅夸了他;一會兒說起后宮里些許瑣事,誰和誰又拌了嘴吵了架;西邊進(jìn)貢的東西到了,要不要給誰誰送去……

    面前帝王,只偶爾應(yīng)她,泰半時間并不作聲。她絮絮半晌,他終于不耐煩,沉聲道:“賢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再跟朕說了�!�

    她便干巴巴說,那……臣妾伺候陛下就寢罷。

    男人卻敷衍她道:“朕毫無興致。睡吧。”

    稚陵才知,帝王到這位賢妃宮中的時候,只是看書或批折子,早已不再寵幸她,——因她陪他多年,年紀(jì)漸大,容顏已老。他來看她,只因她還幫著他打理后宮,以及她生了他的長子。

    帝王走后,她便在鏡子前坐了半晌,才輕輕地嘆氣,卻毫無辦法,仍要在接下來無數(shù)個日子,無數(shù)個寂寞長夜,等待帝王的到來。

    稚陵渾身冷汗,一面不受控制地跟著她,每日每夜重復(fù)著那些索然無味的事情,一面看著皇帝與他心尖上的寵妃,多姿多彩的生活。

    畫面飛快變幻,她只收到了一封被遣出宮,在寺廟為國祈福的圣旨�;实蹫樗膶欏采⒑髮m,所以不止她,而是闔宮妃子。

    長夜漫漫,不知梆子聲響了多少聲,天明時分,誦經(jīng)聲漸次入耳,讓她恍然。

    青燈古佛……了此殘生……窒息般的孤獨寂寥,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幽冷的光,佛經(jīng)長卷,木魚聲音,檀香繚繞。

    佛像金身,慈愛地注視著世眾,供奉的長明燈,燃得沒有盡頭……

    稚陵要瘋了,她受不了這潮汐般涌來的無盡孤獨,這沒有希望沒有關(guān)懷的生活。

    她受不了了。

    她這一生,最渴望的,不過是一點關(guān)懷被愛。

    掙脫那具身軀桎梏以后,她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等看清眼前,又愣了愣。

    四下是紅綃羅帳,金銀線刺繡出成雙的鴛鴦圖案,在紅燭刺眼的光里若隱若現(xiàn)。

    她似乎……又宿在另一具軀殼里。

    尚未適應(yīng)從青燈古佛幽冷的光,到這屋中光明如晝,她抬起手擋了擋光,忽就見一道頎長身影,拿了一只絹面的燈罩,罩住晃眼的燭光。那人回頭來,含笑問她:“現(xiàn)在好些了么?”

    他的面目模糊,依稀見得,身形挺拔,如芝蘭玉樹,氣質(zhì)矜貴從容,卻并不讓人覺得畏懼。

    但,就在那人行將撩開帷帳過來時,畫面忽換,——仰頭是明月似水,遠(yuǎn)眺則是水波粼粼,身下船只搖晃。

    她坐在船上,眼前半蹲著個男人,如霜月色里,他低垂著頭,骨節(jié)分明的手緩緩替她脫下繡鞋,脫了弄濕的羅襪,并用絹帕細(xì)細(xì)擦干。她驚惶要躲,他握緊了她的腳,無奈笑說:“別著急,快好了�!┥弦m子,不然會著涼�!�

    船身一晃,驚得她扶住他肩膀,才見他緩緩抬起了臉來。

    一張俊朗好看的臉,眉如墨裁,目似朗星,高挺鼻梁,殷紅薄唇。這張臉,她見過無數(shù)回,再熟悉不過。

    她僵住,神思恍惚。

    這具身體,屬于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她便宿在這身體里,看著即墨潯對這個小姑娘,幾乎把這個姑娘捧在掌心里,愛她如珠如寶。

    而他,從未這樣對她好過。

    至于她得不到的皇后之位,只見他雙手奉上鳳印,沉甸甸的鳳印,她伸手想接過,心中窒息般的絕望,——可這個小姑娘看也不看。她并不稀罕呢。

    連同他的愛,也不稀罕。

    稚陵暗自悲哀地想,這個姑娘知不知道,她唾手可得之物,是她百般求而不得。

    她終于從那軀殼里掙脫出來,游魂一樣,在偌大禁宮中飄蕩,后來飄到了哪里,似乎是一處宮室,宮室幽靜,她推開一重門,兩重門,三重門,望見了懸于壁上的一幅畫像。

    那個瞬間,她驟然驚醒。

    正是深夜時分,萬籟俱寂,一線月光似水,從窗格里照進(jìn)來,燒著碳火的銅盆里,橙紅火星子一閃一閃的。臧夏她們已扶她去了床上安歇。她躺在承明殿的寢殿里,沒有陌生宮娥,沒有即墨潯,也沒有那幅她的畫像。

    只有那冗長的噩夢,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放。

    賢妃啊,賢妃。

    稚陵苦笑了一聲,上天讓她做這個夢,是否有告誡的意味?是告訴她,未來即墨潯也會有他一生摯愛之人,不忍叫對方蹙半分眉頭,有一絲煩惱?而別人,只會成為,流淌而去的三千弱水。

    她會得到和夢境前半段一樣的下場么……?

    她最珍視的愛戀不值一提,她沒法得到她的所求。

    她想起了夢境的后半段。

    稚陵才知道,即墨潯并非不懂愛人……,他一樣可以做得很好,比她爹爹對她娘親還要溫柔……只要他想,沒有什么做不到的。

    所以,他只是不愛她,或者說,平等地不愛所有人。

    原來她百般求不得的東西,對另一個姑娘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忽然之間,她淚流滿面。

    月光寒冷,稚陵踉蹌著起身,已經(jīng)有九個月身孕,算算時日,便要臨盆。

    她卻心灰意冷。一眼看到頭的生活,何必還抱什么希望?她再不想卑微地討好他,逢迎他,被他利用,被他踐踏真心。

    她點上了蠟燭,殘燭只余下半截,燭光亂晃,燭淚流滿金荷。

    臧夏在外間守著,迷迷糊糊睡著,又迷迷糊糊感到有光照來,揉了揉眼睛,看到娘娘屋子里亮了燈。

    她連忙過去,剛推開門,卻呆愣在了殿門前。

    娘娘她跌坐在銅炭盆旁,一邊燒著什么東西,一邊淚如雨下,似在苦澀地笑。銅盆里燃起了幽藍(lán)色的火焰,熊熊燃燒著,臧夏看清了娘娘手里燒的東西,失聲叫道:“娘娘!娘娘怎么把它燒了!——”

    火舌卷舐,順著衣角而上,轉(zhuǎn)眼間,那件玄色錦袍在火中卷縮成團(tuán),燃燒后的灰燼結(jié)成一塊一塊,落在炭盆里。

    這是她近十個月的心血,藏在每一針每一線里的心意,無數(shù)個燈燭下的綺麗暢想,長及四年的恩深愛重。

    如今,繡好的栩栩如生的長龍、麒麟、鳳凰……,海水江崖,山川湖海,在幽藍(lán)的火中消失殆盡。成為了炭盆里的灰燼。

    錦袍燒成了一堆錦繡灰。

    臧夏失聲哭道:“娘娘費了那么多心血,怎么好端端的要燒了……”

    只有零星的碎片,和裊裊未息的煙靄。

    以及隔著煙靄的稚陵,已自顧自站起,她垂眸,流著淚笑了笑,嗓音幾乎啞得說不出話:“妺喜有聽裂帛之好,從前不知,今日方曉,原來靡費有靡費的快感�!�

    她重重咳嗽了好幾聲,咳得臉色蒼白。

    即墨潯不會愛她,——哪怕做再多的努力,亦沒有用。

    她朦朧地想著,卻沒有依臧夏的去床上歇息,反而坐在書案前,對著已多日不曾動筆的文書,這會兒卻流暢寫完,一氣呵成。

    晾干墨跡,她淡淡道:“明日,把這封文書送去涵元殿罷。”

    第二日一早,臧夏便火急火燎地讓廚娘做好了銀耳百合羹,她帶著稚陵寫好的這封“請立書”,趕往涵元殿。

    怎知這文書呈給了吳有祿吳總管,吳總管進(jìn)去以后,卻面色為難不已,說,陛下宣娘娘親自過來一趟。

    臧夏愣了愣,心里不由想到什么,連忙問:“吳公公,難道娘娘寫得不好,陛下不喜歡?……”她急忙說,“娘娘是昨夜熬到三更天寫的,若、若寫得不好,陛下千萬不要怪她呀……娘娘精神不濟(jì),所以,所以……”

    她這廂還想給娘娘說好話,可吳有祿的臉色只是更為難,低聲說:“陛下這兩日本就因為娘娘……一直不高興�!彼幸馓狳c臧夏兩句,“剛剛嘗出來,銀耳百合羹不是娘娘親手做的,……”

    臧夏一愣,陛下連這也能嘗出來。

    可這又算得上什么大事么?

    臧夏忽覺,恐怕別有緣故在,只是吳有祿卻不敢說。

    吳有祿心想,這事怪不到娘娘頭上。只是陛下他自從那天收到了那樣?xùn)|西后,便始終……。

    那個法相寺里養(yǎng)兔子的小沙彌,因著兔子驚了圣駕,險些害了裴妃娘娘腹中皇嗣,被判秋后處斬。眼看就要行刑,他卻忽然求告,說他有一樣?xùn)|西,一定要給陛下看,——他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

    吳有祿還在想著,誰知身邊幽幽響起一道聲音:“罷了,不用她來,朕親自去承明殿�!�

    只見玄氅墨袍的青年踏出涵元殿,眉宇間隱抑著薄薄的怒氣。

    吳有祿連忙應(yīng)聲。

    今日早間分明還看到隱隱日出,這會兒竟烏云密布,吳有祿格外吩咐人帶上雨具。

    想來要下大雨,甚至下雪了。

    朔風(fēng)寒峭,刮卷過來,冷得吳有祿一個哆嗦,慌慌張張搓著手跟上陛下。

    如他所料,剛走到承明殿,天上飄起了細(xì)細(xì)雨絲,風(fēng)刮雨斜,絲絲打在庭中殘枯的花木上。

    寢殿門緊閉著,即墨潯想也沒想,用力推開,門咣當(dāng)一響,光線前赴后繼涌進(jìn)來,只見她正在桌案前端坐,提筆作畫。鋪陳的山水長卷,還只是剛起筆的階段,寥寥勾勒了山形,巨石,高瀑,渲染幾筆蒼翠的山色。

    她被突然打開的殿門驚了驚,手里墨筆掉在畫上,頃刻讓這張山水畫上多了一條無法補(bǔ)救的長痕。

    即墨潯踏進(jìn)門中,并緊閉殿門。光線又暗下來。隨著他進(jìn)來,室內(nèi)溫度仿佛驟降。

    稚陵微微抬眸,眼前人玄衣黑氅,眉如墨畫,容貌極其俊美,堪稱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稚陵說:“陛下怎么來了?”她看到他,本應(yīng)高興——可一看到他時,便想到了她做的那個苦楚酸澀的長夢。她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估計連刻意彎起的笑容,也顯得分外難看吧。

    即墨潯淡淡掃了眼桌案上的畫,道:“愛妃還有這等閑情逸致�!闭Z氣聽不出什么不對。

    隨他走近,龍涎香極快彌漫開,籠罩住稚陵,她垂眼看著自己的畫,小心收拾著畫筆,心里想,總要找點東西做,打發(fā)時間。

    即墨潯忽然攬住她的腰肢,這才回答她那個問題,磁沉嗓音含著笑意響起:“朕已閱過文書。答應(yīng)你的,仍然作數(shù)。既然不想晉賢妃位,那還有什么心愿?”

    稚陵卻渾身僵硬,在他手臂桎梏里,下意識地掙開,臉色泛白,說:“別無所求�!�

    他見她竟掙開了他,臉色一沉,道:“別無所求?……稚陵,你要為自己做做打算�!�

    她卻忽然笑了笑,抬起眸來,清淡無瀾地望他,旋即垂著眼,也不看他,只是慢慢將畫卷卷起。

    她一邊卷畫,一邊輕聲說,“臣妾所求,只怕陛下做不到。”

    她低著頭,所以沒看到即墨潯那漆黑眼底被表面笑意藏抑著的慍色。他幽幽說:“有什么事,朕做不到?”

    她動作微頓,蛾眉輕蹙,狀若玩笑般,輕聲緩道:“只求陛下,日后若要遣散后宮,可準(zhǔn)許妃嬪各自婚嫁,勿使紅顏,對青燈古佛了卻余生。”

    哪知他突然一手按住了她的手背,叫她暫停下卷畫。他冷眼掃過這畫上風(fēng)物,臉色愈發(fā)難看,擰著眉,沉聲質(zhì)問她:“教你畫畫的,是誰?”

    為何筆觸與鐘宴如此相似!

    稚陵支吾說:“家鄉(xiāng)的鄰居。”

    他鉗緊了她的手腕,高大的身子驟然迫近,逼得她抬起下巴,漆黑眸里釀出滔天的怒火,他再忍不住,勃然大怒道:“這個時候,你還想騙朕?你還想‘各自婚嫁’��?你準(zhǔn)備嫁給誰?嫁給你那個青梅竹馬的武寧侯世子鐘宴嗎!”

    他眼見著稚陵眸中從清淡無瀾,變得吃驚詫異。

    這些時日,輾轉(zhuǎn)反側(cè),本以為她受人誣陷,可拿到她所寫文書比對了字跡,結(jié)果令他不可置信。沒想到她竟——

    即墨潯從懷里抽出一條殷紅的紅絳來,高舉在她眼前,那“封侯拜相”四字清雋秀麗,出自她手,毋庸置疑。他見她臉色又白了好幾分,冷笑著問她:“你應(yīng)該認(rèn)得它吧?”

    稚陵望著這條紅似鮮血的紅絳,靜了靜。

    即墨潯眼里還有幾分他自己也不知的期待,大約在期待她否定他,告訴他——她不認(rèn)得。

    可半晌后,她神色恢復(fù)成了一片淡漠寂靜,像月光下漸漸落定的塵埃。“認(rèn)得�!�

    他喉結(jié)一滾,眼神暗下來,啞沉嗓音冷冷重復(fù):“認(rèn)得?……”

    他接著問:“他是你的意中人?”

    稚陵點點頭。

    他呼吸驟急:“朕呢?”

    她垂著眼睛,趁他手勁稍松,便不動聲色抽回了手,淡聲道:“陛下是君。與我,是君臣。”

    他幾乎不可置信,黑眸里波瀾起伏,嗓音沙啞,說:“朕不信——你娘親當(dāng)年告訴朕,她說,你仰慕朕多年!”

    她微微一怔,良久,輕輕一笑,似有幾分苦楚輕嘲,“當(dāng)年……為求活命,娘親才那么說的罷�!�

    這條紅絳被他攥緊,在手心里一個用力,頃刻化為齏粉。

    稚陵這才緩緩抬起眼,看到他眼尾猩紅,呼吸劇烈起伏,宛若即將發(fā)狂的惡獸,只是被強(qiáng)行壓抑。

    他盯著她許久,眼里復(fù)雜,哀傷,慍怒,酸楚,怨恨……百味雜陳。

    他拂袖而去。

    殿門外,天地之間飄起霏霏細(xì)雪,晶瑩落滿人身,沾上他的氅衣,烏發(fā),眉睫。

    他冷聲吩咐吳有祿道:“朕去靈水關(guān)視察,今日就走——現(xiàn)在就走�!�

    吳有祿連忙去準(zhǔn)備車駕。

    在即墨潯冷冷離開后,稚陵撐著從小柜中取出那盞花燈來。

    花燈四壁繪著她離此千里迢迢的故鄉(xiāng),如今,她再沒有機(jī)會回到故土,甚至以后死去,也只能葬進(jìn)妃陵,千秋萬載永世孤獨。她恍覺酸楚遺憾,臧夏在旁邊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她做出什么事來。

    她抱著燈,坐了一整日。坐到了天黑,終于點亮了燈。

    她輕聲跟臧夏說:“若我死了,把我火化,骨灰撒進(jìn)揚(yáng)江,和我娘親團(tuán)聚。”

    臧夏驚惶不已:“娘娘說什么胡話呢,呸呸呸,多不吉利!”

    稚陵笑了笑,輕輕擱下了燈,說:“那你當(dāng)我沒有說�!痹捯粑绰�,腹中驟然劇痛,她依稀聽到臧夏叫著,娘娘要生了……

    娘娘生產(chǎn)乃是大事,信使輕騎快馬奔出了上京城,星夜趕往靈水關(guān),去給陛下報信。

    今冬第一場雪來得不早不晚。若在平日,司天監(jiān)一定要說,此乃皇嗣降生的瑞雪吉兆。

    靈水關(guān)大營里,即墨潯剛和鐘宴說了兩句話,就聞信使快馬追來。

    信使跪地,喜上眉梢:“陛下,裴妃娘娘生產(chǎn),請陛下速回宮中——”

    即墨潯一聽,臉上陰翳沉冷的神情霎時間消融,嘴角止也止不住地?fù)P起,直道:“朕立刻啟程�!�

    他顧不得其他,棄車改馬,快馬連夜趕回上京城。

    一路大雪紛飛,鵝毛大的雪片被刺骨如刀的朔風(fēng)裹挾著,撲面而來,前路迷離,因是夜里,取的近道,路更險,更為顛簸。

    他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回去。

    一重一重的山被甩在身后,雪色漸次厚重,天色仍舊晦暗。

    從靈水關(guān)到上京城,哪怕是最快的馬,也要一晝夜,但他所乘鐘宴的坐騎乃是千里馬,因此,只用一日,須臾趕回京中。

    他滿身風(fēng)塵回到禁宮,已有太監(jiān)來報說:“恭喜陛下,是小皇子!”

    他迫不及待趕到承明殿,三兩步上了臺階,宮人們紛紛道賀,他喜不自勝,正要推門,忽然,門中傳來凄厲哭聲:“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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