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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即墨潯含笑說:“皇姐說得對�!�

    長公主又瞥了眼稚陵,笑道:“更何況,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新奇東西,多是新瓶裝舊酒,歸根結底還不都是歌舞雜耍一類?”

    九鶴臺外爆開了爆竹煙花聲,噼里啪啦炸開,煙花的五色光芒忽明忽滅,照在即墨潯的臉上。

    稚陵別開目光,忽然見蕭夫人身側那個姑娘起身,遙遙同即墨潯笑說:“陛下若覺得無趣,疏云愿舞劍助興——”

    話音一落,眾人目光全看向了那個起身的姑娘,各自推杯換盞的聲音都一瞬安靜下來。

    程繡巴巴兒湊到稚陵跟前,小聲說:“她就是謝疏云。”

    稚陵抬眼看過去,那姑娘身形纖長,眉眼含著笑意,明眸善睞,令她無端想到,古書中描繪的翩翩起舞遨游天地的五色神鳥。

    即便隔著這樣遠,她依然能感覺到,謝疏云和她是不同的。

    若說她是一支灼灼燃燒的紅燭,旁人則只是襯顯她的銅枝,千般襯托,只為襯她的光明美好。

    即墨潯聞聲也看向了她,微微挑眉,興致盎然,磁沉聲線響起:“準�!�

    謝疏云笑盈盈謝過他,解了狐裘,兩三步上到臺前,翩翩立著,落落大方,笑說:“陛下,宮中不許佩劍,四下無劍可用,可否借陛下的佩劍一用?”

    稚陵就見即墨潯并未猶豫,從腰上解了他的佩劍,揚手扔了過去。

    天子佩劍穩(wěn)穩(wěn)被謝疏云抓住,動作輕盈敏捷。

    即墨潯的佩劍有無數(shù)柄,這一柄他最喜歡,叫無涯,取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無涯劍長三尺,玄鐵打造,刃薄而利,吹毛立斷。

    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劍。

    數(shù)年前在召溪,她一直很想親手摸一摸他這柄吹毛立斷的佩劍,聽說是鑄劍大家寒流公所鑄。她喜歡劍——爹爹的佩劍,她看了個遍;爹爹珍藏的劍譜,她都倒背如流。爹爹還說過,等她出嫁,他珍藏的那幾柄劍,都給她做嫁妝——但已都是夢幻泡影的存在了。

    有一回,她見他的劍上血色干涸,便自作主張?zhí)嫠脛Α?br />
    他碰見了,冷冷從她手中奪了佩劍,告誡她,這不是她該碰的。

    她才明白,他的佩劍是權力的象征,和他的璽印、兵符都一樣——所以,不許別人碰。

    但今日他卻輕易地給了別的女人,讓她拿去舞劍助興。

    稚陵微微怔愣時,謝疏云已經(jīng)踩著鼓樂聲舞起劍來。

    劍光寒厲,她舞的是《戰(zhàn)城南》。

    今夜雪色照燭光,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謝疏云一襲紅衣,在如晝光明里,劍影幢幢,人影翩躚。像一只誤打誤撞,闖進了群鳥中的鸞鳳,霎時驚得寒鴉四起。

    鼓聲陣陣,胡笳寒肅,劍光亂閃,分明是蕭瑟的曲子,她舞起來,卻又平添了好幾分歡欣鼓舞與志在必得。

    稚陵輕輕念道:“梟騎戰(zhàn)斗死,駑馬徘徊鳴�!�

    她眼前驀然就浮現(xiàn)出宜陵城破,父兄戰(zhàn)死的情形。

    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

    她怔了好久,那過往的一幕幕,隨著謝疏云這曲舞劍,重新浮上心頭。

    程繡在旁邊說:“看不出來,她還會這個�!�

    稚陵才回過神,原來謝疏云已舞畢,她見她臉色紅潤,喘氣尚急促,蹭蹭上了臺階來,雙手呈上佩劍,仍不卑不亢的,眸子晶亮,笑著說:“陛下,疏云獻丑了。”

    四下竊竊私語,莫不是贊嘆這位謝小姐的。依稀聽到誰驚嘆一句,世上還有這樣的佳人,不知何人配得上她。便也有人應說,旁人哪有那樣的福氣消受。

    稚陵也才注意到即墨潯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唇角微勾:“舞得好,此曲頗有古風,韌而不過剛,美而不過柔。刀兵哀瑟,皆在舞中�!�

    即墨潯頓了頓,續(xù)道:“朕賞你什么好?”說著,他卻看向稚陵,與稚陵看他的視線,恰好撞了個正著。

    稚陵心道,難道還要她來選?她倒想說,陛下不如把佩劍賞賜出去。

    只是若真這樣提議,即墨潯又該責怪她有爭風吃醋之嫌疑,她反倒落個不是。

    她思索著,微笑說:“陛下上回得了一卷古劍譜孤本,不如讓人謄抄一份,賜予謝小姐?”

    謝疏云聞言,瞥了眼稚陵的方向,卻對即墨潯說道:“陛下,疏云不要賞賜�!�

    稚陵一愣,不解她的意思。

    即墨潯微微皺眉:“哦?為什么?”

    謝疏云笑道:“陛下,這世上最難得不過‘知音’兩字,陛下能懂疏云這劍中之意,疏云已經(jīng)心滿意足,哪里需要什么別的賞賜——”

    她一頓,明眸一轉(zhuǎn),揚起一抹極其明媚的笑靨,卻是從旁邊宮人那里,斟了一盞酒,舉起了酒盞,“陛下若真要賞賜疏云,那,望陛下賞臉,喝了疏云敬陛下的這盞酒。”

    稚陵自然已瞧得出,她是什么意思了。她微微垂眸,略有無趣地支起下頷,側過眸,看見程繡若無其事地在吃蜜餞果子。她表情十分怪異,但強行歡笑,小聲同她道:“裴姐姐,這青梅果好吃得很,姐姐你也嘗嘗?”

    稚陵便從面前的盤子里挑了一只青梅果吃,剛入口,酸得掉牙,正想吐出來,想了想,還是皺著眉頭小心咀嚼。

    她忍得十分辛苦,等看到程繡一臉忍笑的樣子,她悄悄笑道:“裴姐姐也中招了,哈哈——剛剛林美人就這樣誆我�!�

    稚陵無可奈何,暗自想著,到底誰做的青梅果,酸成這樣,她此前都沒發(fā)現(xiàn),回頭要好好問責。

    即墨潯道:“酒不過三,朕今夜已飲了三盞,不能喝了�!闭f著,又下意識看了眼稚陵的方向,卻看她緊緊皺眉,一副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樣。

    她并不在看他,也不在看謝疏云;她跟程繡有說有笑,吃吃喝喝,倒是自在。

    謝疏云略有失落,本還想說什么,可一看,即墨潯的目光已移向別處。

    她卻話鋒一轉(zhuǎn),笑盈盈看了一眼稚陵,對即墨潯道:“陛下不喝酒,不如,請娘娘代飲了罷?夫妻一體,娘娘替陛下飲了疏云這盞酒,也是疏云的榮幸。”

    稚陵心中一動,倒沒想過,謝疏云的矛頭直接指到她這里來了,“夫妻一體”這四字,她哪里有資格用。

    謝疏云這番話,若她應了,后宮里別人當作何想,都是妾室,怎地她就成了“妻”,不是讓別人都要暗里恨上她了?若她不應,掃了興致,旁人看來,便是她古板不懂變通,這等說笑的場合,卻過分認真,開不得玩笑。

    她便溫柔笑說:“謝小姐這一盞酒,怕是不夠我們分呢�!笨戳搜圻@一列坐著的十幾個妃子,含笑道,“不如我們都飲一盞�!�

    謝疏云一愣,說:“娘娘說的是,是疏云疏忽了�!�

    即墨潯的視線,隔著冕旒落在了稚陵的跟前,吳有祿悄悄說:“娘娘最是知禮守規(guī)矩。”他卻蹙著眉,不發(fā)一言,吳有祿說完就不敢說了,總覺得陛下他又有些莫名其妙不高興。

    稚陵本來不想喝酒,喝了以后,果然沒一會兒,就犯起頭暈。

    這個酒對她來說,還是烈了些;若是娘親自己釀的梅子酒,便不會頭暈。

    ……怎么又想起往事來了。

    她撐著腮,后續(xù)的歌舞雜耍,沒怎么看進去。

    眼前青梅果被吃了個光,她大抵是喝酒后頭腦不清醒了,明明吃了一個,酸得厲害,卻沒一會兒就忘記了教訓,又揀一個吃。

    長公主在旁邊,見她吃青梅果吃得眼都不眨,當很好吃,也揀了一只嘗嘗,立即酸得皺臉,問她:“這樣酸的果子,稚陵,你怎么吃得下的?”

    她靈光一閃,忽然笑著壓低了聲音:“你,你該不會是有了……”

    第020章

    第

    20

    章

    稚陵一愣,臉色緋紅:“長公主說笑了……怎會……”

    長公主卻笑盈盈更貼近了些,說:“那可未必,我懷阿衡的時候,起初都沒發(fā)覺,只是突然愛吃酸的了,叫大夫一看,嗬,都懷了兩個月了——”

    稚陵抿著唇角低垂眼睫,笑意輕淺,輕聲說:“改日,改日我也讓太醫(yī)看看。”

    只是算算時日,從那日承恩起,到今日,須臾半月,似乎……也沒這么快就能懷上的。

    她眼角余光不由自主掠過即墨潯那里。

    他淡漠雙眸注視九鶴臺下的歌舞,了無意趣似的,大抵沒有聽到她們在說什么。

    今夜除夕守歲,得守到子時左右,宴會散場,歌舞節(jié)目也安排到子時。

    許是因為喝了這酒,酒勁兒上頭,她倒有些困倦了,撐著腮,眼皮頗沉,有一下沒一下地眨著眼。

    歌舞繁聲,漸漸渺遠去,眼前笙歌繁華的風景逐漸虛化,她朦朧地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個除夕。

    即墨潯率兵從趙軍手里奪回召溪城不久,便是除夕。

    戰(zhàn)火肆虐過,城中百廢待興。

    他們住進了召溪城的太守府中。

    城中缺這缺那,屋舍損毀不少,百姓流離失所,他須安撫人心,每日忙著處理戰(zhàn)后諸多事宜。

    懷澤的補給因大雪封路遲遲未能送到,召溪城里缺衣少食。

    即墨潯恪行節(jié)儉恤下,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當然也跟著吃什么。多數(shù)時候,只是稀粥米飯野菜。

    大雪天,林子里野獸絕蹤,河水結冰,也打不到魚蝦。

    除夕一早,她出太守府上街市。因著過節(jié),街市難得在凋敝冬日有了些人氣,有小販,販賣些春聯(lián)年畫紙錢香燭一類的東西。

    她買了點紙錢,預備燒給爹爹他們,又買了紅紙、年畫,忽然看到街頭一個獵戶兜售他新打來的兔子。

    是小白兔,皮毛油光水滑,咔嚓咔嚓啃著干草。

    她自然很想買,畢竟是過節(jié),她都想好了,一整只兔子,既能煲湯,肉也能炒著吃。

    只是一問價錢,有些遲疑,對她來說,有些貴了。

    所以,她最后還是依依不舍地走了,沒有買。

    但那獵戶認出她,追上來,笑說,齊王殿下英勇?lián)敉肆粟w國蠻子,這區(qū)區(qū)兔肉算什么,夫人盡管拿去。

    她的確很想要,卻不能白要他的兔子,幾番推辭不得,她把自己戴的銀質(zhì)長命鎖給了獵戶,才提著小兔,歡天喜地地回了太守府。

    她把兔籠放在她房間里,先去了外頭找處僻靜無人的地方,燒了紙錢,哪知回去準備宰兔子,跟即墨潯撞了個正著。

    他身上玄袍風雪簌簌,頭發(fā)、眉睫間沾滿雪花,似乎是剛回來。

    他手里拎著她的兔子,臉色有些陰沉,沉聲問她:“哪兒來的?”

    她被嚇到,乖乖交代:“是妾身在集市上碰見一個獵戶,他送的。”

    他臉色就更沉了:“說過多少次,百姓財物,不取分毫。送回去。”

    她愣了愣,旋即有些委屈,說:“妾身不是白拿的,給了銀子�!�

    他擰著眉,掃了眼小兔子:“多少?”

    她低聲說:“二兩銀�!边@是那個獵戶起初報的價。

    即墨潯皺著眉,冷聲重復道:“二兩?……送回去�!�

    她咬著唇,不肯去,囁嚅說:“殿下,今日是除夕。殿下這些時日,吃不好睡不好,妾身才想買只兔子回來煲湯,給殿下補一補……殿下就留下它吧……”

    即墨潯微微詫異:“用來吃的?”他頓了頓,“我當你要養(yǎng)兔子�!�

    她抬起眼睛,輕輕點頭,心想,她若要養(yǎng)兔子,也不會挑在這艱難的時候養(yǎng)。

    他拎著兔子耳朵,臉色才緩下來,淡淡說:“那就罷了�!贿^,這兔子若在平日,只能賣五百錢,二兩,貴了�!�

    他正要把兔子遞給她,又想起什么,問:“你會宰兔子?”

    她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妾身會一點�!�

    他略有訝異,目光落在她臉上,仿佛她這樣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竟然會宰兔子,對他來說很不可思議。

    爹爹經(jīng)常出去打獵,獵回來什么山雞野兔,哥哥宰殺,她在旁邊幫忙,久而久之,也就會了。

    他微微一頓,漆黑眼里閃過一絲笑意:“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她拿兔子做了菜,煲了湯,除夕的下午,召溪城里四下響著炮仗聲,在烏沉沉的天氣里,添了幾分過節(jié)的喜慶。

    即墨潯不知去了何處,她在廚房看著灶火,在門邊張望著,天快黑了,才見他跟他的幾名親信回來,手里提著些不知在哪里弄的魚,野雞一類的獵物。

    他進了屋中,她也連忙過去,幫他解了外穿的披風,拍掉了身上的浮雪,他說:“去城南的林子里,獵了幾只野味,等會兒,你再做幾個菜�!�

    她聽得出,他語氣里很高興。

    她沒想到他出城打獵去了,天寒地凍,想必要獵到這么多獵物,并不容易,想到他上回中箭,箭傷沒好全,這會兒不知有沒有崩開,不放心地拿來了藥膏,說:“殿下的箭傷,再上一次藥吧?”

    他大約也累了,慵懶半躺,解開衣袍,裸出他結實的臂膀,勃勃.起伏的胸口,一段漂亮深邃的鎖骨。

    果然,箭傷有些要崩開的趨勢,她連忙小心地敷了藥,再拿紗帶仔細纏好,才將他的衣裳重新合攏。

    燭光繚亂,他闔著眼閉目養(yǎng)神,俊美得沒有一絲瑕疵的臉龐,冷峻淡漠,唇線涼薄,她正悄悄望著,冷不丁他睜了眼,嚇她一跳。

    他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她——赫然是她的長命鎖。

    “收好。”

    她一愣,聽他淡淡道:“這么重要的東西,換一頓肉,并不值當。若缺花用,盡管找錢六�!�

    那個除夕的團圓飯,不算什么團圓,只能算他們兩人的“相依為命”。

    召溪城外連片的青山,覆著雪,和遠天連成模糊的一整片,云團低抑,像是還要繼續(xù)下雪。擺在太守府中的這簡易的一頓團圓飯,有酒有肉有菜,也算觥籌交錯,苦中作樂。

    入夜后,城里煙花聲、爆竹聲響徹一片,吵得耳朵疼,但大家莫不喜氣盈盈,畢竟是劫后余生,便是苦一些,也值得高興。

    即墨潯說,越是這樣的日子,越不能放松警惕,唯恐敵軍夜襲,便要出門巡看,順便嘉獎士卒。

    她一個人呆在府邸,怕出門會給他惹到不必要的麻煩,雖聽到街上熱鬧,也只是百無聊賴縮在屋子里讀書。

    自他讓她讀書,她有了閑暇,就在讀書。不過他隨軍帶的書冊,大多數(shù)都是兵書;在太守府里便不同,可以去查閱當?shù)氐目h志之類,沒有兵書那樣晦澀。

    聽說,城中百姓準備了一場舞龍舞獅子,隊伍從城北開始,繞行一圈,回到城北。因此,府里一些雜役們,紛紛都去看熱鬧了。

    她雖在翻著縣志,自想起這樁事,耳朵就一直豎起來聽著外邊動靜,心里焦急想著,怎么舞獅子的隊伍還沒有經(jīng)過這邊。

    再后來,心浮氣躁,索性不再看書,走到府門口張望。

    但只有府門前兩只大紅燈籠兀自明亮,照著夜來風雪。

    有打更的過去,她孤單站立,形影相吊,那打更的便問她:“夫人怎一個人站這兒?”

    “我等那舞獅子的過來�!彼χf,卻看那老伯搖搖頭,“他們先前從前面那條街過去的。夫人恐怕不知道�!�

    她一呆,原來已經(jīng)錯過了。

    她微微失落,站在原地,雪花飛舞,夜里仍有爆竹聲連續(xù)不斷地炸開,抬眼看到烏沉的夜被爆竹的光染成深橘紅色。

    忽有馬蹄驚響,噠噠一陣,激蕩雪霧停在了府門前,微弱燈光中,只見漆黑披風上銀絲繡有云海翻騰的紋飾,泛著雪亮的光。

    那人拉韁下馬,是即墨潯。他有些詫異:“你在……等我?不是說不必等?”

    她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說她只是有點惆悵,想等的其實是舞獅子的隊伍。但在即墨潯那探究目光下,把原委一一交代了。

    說完,他皺著眉,默不作聲,三兩步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干脆,側過臉,朝她伸手:“上來�!�

    她一愣。

    她上了馬,坐在他身后,他說:“抱緊�!彼⒓凑麄身子都貼在他后背上,圈緊了他的腰,問道:“殿下去哪?”

    他一夾馬肚,駿馬如離弦箭般電射而去,顛簸極快,馬蹄聲在青磚道上噠噠作響,風雪撲面,她把臉避在他后背,聽到嗚嗚風聲里傳來即墨潯的淡淡聲音:“去追�!�

    她不由一愣,他馭馬極好,這馬從大街小巷里急奔穿行,靈活敏捷,不知急行了多久,漸漸的,似乎就到了熱鬧的地方,她聽到鑼鼓喧天,望見不遠處爍爍一片絢爛燈光。

    他們下了馬,站在這條街巷的街頭,遠遠望到從那一頭,舞龍舞獅子的隊伍吹吹打打過來了。那紅彤彤的獅子頭,扮出怪趣的樣子,一雙銅鈴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前邊兒一個人舉著一顆彩球逗引獅子張口去咬,那獅子卻咬不到。

    其實,舞獅子舞龍,在宜陵時,每逢佳節(jié),都有表演,不算稀奇。她想看只是因為,一個人,今夜太寂寥了。

    繞了城一圈,舞獅子舞龍的人大多累極了,動作沒有起初的精彩,——但她卻如愿以償。

    她聽到即墨潯在她身后輕聲說:“好險,追上了�!�

    她聞聲回過頭去,望見他漆黑的長眼睛里,映著街市燈燭的光芒,煙花的光芒,還有舞獅子漸漸遠去的影。

    那已是三年前了,她想,她從未過過那么慘淡潦草的除夕佳節(jié),無論是前還是后,都要比那夜更好。

    臧夏忽然搖了搖她,小聲說:“娘娘,娘娘,醒醒……”

    稚陵一個恍神,仰頭望她,回憶里的漫天風雪和敝陋屋舍逐漸被眼前的觥籌交錯、絲竹繁華所取代。

    她抬手揉了揉額角,輕聲問:“怎么了?”

    臧夏說:“娘娘,快到子時了�!�

    稚陵有些犯頭暈,模模糊糊應了一聲,又捏了捏眉心,扯出一抹溫柔笑意:“剛剛酒勁兒有些上頭了�!�

    泓綠說:“剛剛陛下一直在望這兒,不知是不是有話吩咐�!�

    稚陵輕輕笑了笑:“若有吩咐,陛下自會叫我,不會干望著�!�

    泓綠覺得有道理。

    鐘鼓樓傳來了數(shù)道鐘聲,新歲伊始,共賀新年,眾人紛紛起身祝酒,山呼萬歲。

    循例,依級分發(fā)賞賜。

    賞賜過后,宴席也算散了,各人各自回去,稚陵雖頭暈,但記得要處理宴會之后的雜事,沒有立即走,還在九鶴臺待著。

    臧夏說:“娘娘今日禮服單薄,奴婢回去再取件斗篷回來吧,看樣子得收拾很久�!�

    稚陵點了點頭,抱了抱胳膊,今夜的確很冷,穿的是禮服,雖披了一件披風,但天寒地凍,還是冷。

    臧夏卻沒一會兒就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一臉驚慌,急道:“娘娘,我瞧見,蕭夫人帶著謝小姐往涵元殿去了——”

    稚陵一愣:“你親眼所見么?”

    臧夏直點頭,腮都氣鼓鼓的:“娘娘,蕭夫人一定想著今夜玉成謝小姐和陛下。那位謝小姐……”

    稚陵垂下眼睛,微微笑了:“陛下回去了么?”

    臧夏說:“不知道,似乎還沒。我還聽見蕭夫人在僻靜處跟人說悄悄話,才知道的,他們說讓人先絆住陛下,讓謝小姐進涵元殿里……�!�

    稚陵望著朔風吹卷的雪片,嘆息著,“良辰好景,佳人在側,若天意要成,誰也沒有辦法�!�

    她幽幽落座在原先的位置,望著宮人們收拾著杯盤狼藉。

    快要結束,臧夏再回去取衣服已經(jīng)來不及,她索性坐下來,斟了滿金盞的酒,盼著酒能御寒暖身,哪知喝了一盞,這冷酒卻涼到心底去。

    不光冷,而且烈,沒一會兒,她就暈乎乎的。好在這宴席的事情結束,管事的們回了話,一一退下,萬籟俱寂,她想,總算能回去歇息了。

    宮道幽而長,她不要臧夏攙扶,以為自己沒有事,卻沒想到,突如其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不得不撐住了冰冷的宮墻。

    宮墻上嵌的宮燈,散照出微弱的暖光,照出雪花紛紛,她的影子支離,如一枝細瘦的梨花。

    臧夏慌忙叫道:“娘娘——”

    誰知話音剛落,那邊轉(zhuǎn)角處,突然沖過來一個人影,搶先一步,穩(wěn)穩(wěn)扶住了她。

    臧夏愕然不已:“陛下?”

    第021章

    第

    21

    章

    稚陵就聽到男人低沉的嗓音略帶不悅響起:“怎么喝這么多?”

    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將她攬在懷里,玄色冕服上,細膩的刺繡隨他的動作,折射出一線一線的寒光。

    冕旒也劇烈搖晃著,珠玉碰出清脆的聲響。

    稚陵茫然抬眼,勉強認得出他是即墨潯,溫聲喚了“陛下”,掙了掙,要從他懷里站直,可酒后頭暈,剛掙扎著,立即被他箍得更緊。

    “臣妾,喝得不多。只喝了兩三、盞�!彼Y結巴巴說,圈緊她的兩條結實的手臂,鐵鉗似的,沒有放松一點。頭頂傳來他磁沉淡漠的嗓音:“……朕送你回宮�!�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他懷抱滾燙,分明隔著繁復的禮服,依然聽到心如擂鼓,咚咚搏擊。

    她仰起眸子:“陛下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是,是專門等著臣妾么?”她語氣里有些許歡喜,因是醉了,心里話自然而然地出口。

    卻看他隱在冕旒下的眉目一閃,目光稍挪,淡漠漆黑的眼睛,點過她身后的宮道。

    稚陵便了然,他并不是在等她;她輕輕低下眼睛,雪花挾風呼嘯而來,打在發(fā)上臉上,微微發(fā)疼。

    她笑了笑,輕聲說:“陛下若有旁的要事,臣妾也可以自己回宮的�!�

    “沒什么,只是剛剛姨母尋朕說體己話,耽擱了一會兒。朕送你回去,順便就在你那兒歇下了。”他才道。

    稚陵聞言,袖中縮著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臧夏說蕭夫人要絆住他一會兒,好讓謝疏云在涵元殿里準備好……那么她這會兒,她……她該不該勸他回涵元殿?

    臧夏心里著急,娘娘怎還不說蕭夫人密謀要把她女兒獻給陛下,這會兒說出來,……

    她看稚陵仿佛不愿開口揭露,不假思索就說:“陛下,蕭夫人她——”

    稚陵輕咳一聲打斷她。

    臧夏立即緘口,委屈不已,眼巴巴望著稚陵的方向。

    泓綠擎著的竹傘,擋不住橫刮過來的風雪,微弱的燈光中,大雪如絮,叫視線都跟著模糊。

    即墨潯那雙眼睛微垂看她,風雪簌簌,她發(fā)間沾滿晶瑩細雪,在他懷抱中,略顯局促。

    她是背對他的,隱約能看到她細密漆黑的睫羽,同樣沾著雪。

    稚陵卻看不到他的樣子,只覺他箍著她的右手緩緩松開,又冷不丁地撫在她的鬢邊,動作很輕,再慢慢地移到臉頰邊。

    被風雪凍了半宿的臉頰上一片冰涼,他的手指則顯得格外灼熱。

    停留在她的下頷,輕輕一扳,逼得她側過頭來,他亦俯下頭,唇近在她耳邊,以耳鬢廝磨的姿勢,低聲問:“蕭夫人怎么了?”

    呼出的熱息,猝不及防燙了她一下,她暈暈乎乎,加上酒醉,站不穩(wěn),幾乎泰半身子都得倚靠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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