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因為晚上還沒有吃飯,他只將喝下去的半杯咖啡吐了個干凈。
我連忙扶起他,去路邊買了飲用水給他漱口。
他在路邊的座椅上休息了好一會兒,我擔心他吃壞了東西想帶他去醫(yī)院看看,但是他卻伸手抱住我不讓我去叫車。
“阿臻�!蔽覍⑾掳痛钤谒念^上,用手撫摸他的瘦削的后背,詢問他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無論問什么,他都說沒有,我察覺到他心情的低落,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靜靜待了一會兒。
天慢慢黑了,路燈亮了起來,他忽然很平靜地說:“明承,我想退學。”
我愕然,“什么?”
北華的美術學院是國內(nèi)最頂尖的,也是阿臻高中時候的夢想,是他好不容易考上的。
我想看看他的臉,但是他的臉埋在我的胸口,緊緊抱著我不撒手。
他說話的聲音悶悶的,但是語調(diào)很輕松,平淡得好像在聊無關緊要的事,“就是……我覺得也還好吧,我想去外面看看,覺得像展顏一樣去留學也挺好的,比如說俄羅斯,俄羅斯的油畫在世界上一直是很厲害的……”
“你會想家的,”我皺眉打斷他,他在念大學之前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大一剛開學的那幾天各種不適應我都不是沒看到過,“我們回去再想想好嗎?如果你喜歡俄羅斯老師,我可以再幫你找?guī)讉,假期我們也可以去玩,而且叔叔阿姨會同意嗎?你大哥已經(jīng)參與公司的事物不常在家,他們不會舍得你……”
“他們同意了�!彼鋈徽f。
我撫摸他脊背的手一頓。
“我跟他們說過了,他們說隨便我�!�
他說話的語調(diào)如常,但是我感覺到胸前溫熱。
意識到什么,我強行抬起他的臉。
在摸到他的臉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一片冰涼濕潤。
我看著自己的手怔愣了數(shù)秒鐘。
我摸到了滿臉的淚水。
他哭了。
*
我和他一起退了學,這之后我們開始了長達七年的留學時光。
這七年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
留學的第一年,魏叔叔去世了。
他死得很讓人意外,在一次文化交流會上和新流派的書法家吵了起來,一怒之下心臟病發(fā)去世了。
他死后沒多久魏家大哥被人謀害,魏家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
魏叔叔的離世實在讓人措手不及,那時我頻繁往來于國內(nèi)外,聯(lián)系最多的人是我的舅舅,為了獲取一部分的公司股份,我前往了挪威,恰好不在阿臻身邊。
他回國后我才知道了這件事,這之后我讓人查出了暗害魏家大哥的人,一個沒落的親戚,我可以將他送進監(jiān)獄,卻難以挽救魏家遭受的傷害以及魏書的消亡。
阿臻親手把父親的遺作都燒掉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魏叔叔死后沒有人可以保護他們,我父親不值得信任,我也剛19歲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整個魏家,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
但是那之后好幾年他都沒有再回家過年,也沒有去給父親上墳,我知道他是愧疚痛苦的。
而魏叔叔的葬禮之后,魏阿姨來到我家希望我的父母同意我們盡快訂婚。
她那個時候好像很難開口,我看到了她的難堪和不得已。
我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著急訂婚,因為魏家危亡,大兒子又重傷,她不得不這樣。
既可以保護自己的小兒子,也可以保全自己的家。
臨走的時候,她拉住我的手想對我說什么,但是欲出又止了許久最終什么也沒說。
她還是很喜歡穿旗袍,來我家說親事也是打扮的光鮮體面的,但是她走的時候,我看到她右耳的鉆石耳墜戴反了。
我越發(fā)明白財勢和權利的重要。
這之后的幾年,我在公司的股東以及我舅舅的幫助之下得到了公司32%的股份,24歲的時候通過股東大會成為新任董事長,其中的過程不必深談。
國外留學剩下的時光對我們而言是很順利的幾年。
我通過罷免和選任新的公司高管,以及改革我父親留下來的一些問題,獲取了公司將近一半的股份的同時,也將大部分的老舊勢力進行了清除。
而魏家大哥傷好以后結婚了,家里的產(chǎn)業(yè)在夫妻二人的打理下也是井井有條,阿臻在油畫上體現(xiàn)出了驚人的天賦,他在碩士畢業(yè)之后再次回到了北華,這一次是以教師的身份。
他在油畫界很有建樹,在圈子里也很有名氣,任職一年就升職為副教授。
二十六歲那年,阿臻說他不想我做他男友了,他想和我結婚。
那天我下班的路上從花房買了幾束白百合打算插在他的畫室作為裝飾,但是回家以后他搶走了我的花,對我說:“我們結婚吧明承,我覺得我們應該給彼此換種稱呼了,我本想等你來說,但是你也太耐得住性子了�!�
這給我?guī)砹四蟮捏@喜,一瞬間,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美妙之處都在我的眼前綻放。
那天我急不可耐地連夜跑了好幾個城市,天亮了才勉強買到一個尚且能看的鉆戒向他求婚。
他笑我的戒指鉆石太大像暴發(fā)戶,讓我結婚時一定要挑一對好看的,但盡管這么說,他還是讓我給他戴上了。
他的手很美,手指白凈修長如蔥玉,小指上沾了一點天藍色的油彩,無名指上鉆石閃耀,美得像他創(chuàng)作的油畫。
我握在手中能感覺到他溫涼的皮肉和關節(jié)處勻稱的骨骼。
我情不自禁吻上他的手背。
在兩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完了結婚的事宜之后,我們將近十年的戀愛長跑也終于要走向了尾聲,我開心了很久,那段時間真是逢人便要說我要結婚了,希望您來參加我的婚禮。
他們收到我的邀請無不殷切祝福的,說一些祝我和愛人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的話,有一些能言善辯的說起話來更是好聽。
我知道他們有求于我,所以哄著我,但是我很愛聽。
那些我在別人的婚禮上聽過幾百遍的祝福語,到了我自己身上我覺得格外悅耳。
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的進行,好似一切都在向好的發(fā)展。
我和阿臻一起買房子,一起裝修我們的婚房,準備新婚需要的各種東西,品嘗各類喜糖,一起寫結婚的請?zhí)?br />
一起進行婚前體檢。
這個體檢是在溫家的醫(yī)院進行的,我并不怎么在意,因為我們每年年初都會進行體檢,我對我們兩個人的身體狀況都很清楚。
我的身體很好,阿臻也是,不過他總是忍不住亂吃東西,前段時間吃了太多冷食腸胃不適,我抓著他規(guī)律飲食按時吃藥之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吃能喝完全好了。
意料之中的,醫(yī)生查看了之后詢問了一下阿臻的胃病,然后將單子都遞給了我:“沒有什么問題,祝二位新婚快樂�!�
回去的路上阿臻想去本市一家俄羅斯人開的甜品店買提拉米蘇,我們將車子停在店門口,他挑起淡色的眉毛向我笑:“這家的店其實做的有點糙,但是這種粗糙的感覺真的很有俄羅斯的風味,記得當年食堂里那個提拉米蘇嗎?”
當然記得,做那個甜品的是一個中年女性,她個子高大性格比較豪邁有一頭狂亂的金色短發(fā),從來沒有把提拉米蘇做圓過。
我想起她來也是忍俊不禁,“等結婚之后再回學�?纯窗伞!�
阿臻說:“好啊,我們在圣彼得堡還有一套木頭房子呢……”
他眉飛色舞,穿著一身淺色衣褲,上衣的衣領處有一圈淺綠色,整個人都仿佛在春日中綻放的流蘇,渾身充斥著輕盈充沛的生命力。
他前腳剛進入店門,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你好�!�
“董事長您好,是我,王醫(yī)生,您的愛人在您身邊嗎?”他的稱呼讓我立刻明白了他是剛才給我們進行體檢的醫(yī)生。
那天陽光很明媚,但是單單這一句話就讓我的心猛然沉了下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
我捏了捏眼角,看了一眼店內(nèi)挑選點心的人,拿著手機向遠處走了幾步,“你說……”
“他根本不是胃病啊,是胰腺癌��!”
第34章
溫明承(6)
胰腺癌,以前我只是聽說過,但是從未見過,也不知道原來這種病這么狡猾,它可以冒充很多疾病最常見的就是腸胃病。
愛人身患重病是電視劇中很常見的橋段,每當主角知道這個消息都會表現(xiàn)得難以置信悲痛欲絕,抱著愛人哭得肝腸寸斷,但實際上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并未感覺到這些情緒。
我的心很靜,仿佛空無一人的世界,波瀾不驚的死海。
我甚至還可以很清楚地感受著春風拂過臉上皮膚的感覺,陽光落在身上的溫暖。
好像還有跟著母親路過的小孩子向我熱情地打招呼。
太荒謬了,我的大腦不肯接受并消化這個消息,心臟當然也不會有反應,“會不會是看錯了,我每年都會帶他體檢,去年年初我們剛剛做過體檢�!�
但是醫(yī)生說:“不會錯的董事長,很典型的胰腺癌,已經(jīng)將近三期了,這個病就是這樣,早期很難發(fā)現(xiàn)……”
他告訴我這個病早期非常難以發(fā)現(xiàn),它會冒充很多種不容易被重視的疾病,最常見的就是腸胃病,從早期到晚期做快只需要半年,生死不過是旦夕之間。
他希望我盡快帶他去治療,但是所謂的治療并非治愈疾病延長生命,而是讓病人在最后的時光減少痛苦。
我麻木的大腦仿佛終于開始與這個世界連接,逐步理解并消化信息。
和電視里常常出現(xiàn)的以景襯情不一樣,上天不會因為誰的悲劇而陰雨蔽日大雨滂沱。
相反,那天的天氣真的很好,春意盎然,麗日當空,路旁的景觀樹隨風輕輕搖動枝葉,將落在它身上的光都揉碎,地面上的光影隨風而動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春光也毫不吝嗇地落在我身上,但是神經(jīng)和激素帶著巖漿似的信號沖向我的全身,灼空我的軀殼燒滅我的靈魂,我感覺不到除了我以外的世界。
我在大街上從包中把單子全部掏出來查看,幾塊上午挑選的喜糖因為我的動作從掉在地上,但我無暇顧及,來來往往的人驚異地看著我。
我想從中找到醫(yī)生誤診的證據(jù),但是一無所獲。
“明承?”
他在后面叫我,我整個人一僵,我聽到了,但是我沒有回頭。
我對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我說我要去買點東西,通知了家里的司機來接他回去,讓他在這里等一下,然后自己逃也似的一個人去了醫(yī)院。
我扔下了他,我不敢回頭看他。
我怕他看出我的異樣,也怕看到他一無所知的臉。
好像我逃了,他就可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健健康康的。
從那天中午開始,我連續(xù)兩天沒有回家,我找來國內(nèi)最頂尖的專家,又從國外請來一些重量級研究員,他們將他的檢查病歷研究了很久,委婉地告訴我什么晚期五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努力一下或許可以延長一段時間的生命。
但沒有治愈的希望。
這是上天的惡意,人類沒有辦法反抗。
幾天之后我終于回家了。
那天是傍晚,家里沒有開燈,他獨自一個人縮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機的光影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的神色看起來落寞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