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您既然舍不得,為何要給我??”
夏芙轉(zhuǎn)過眸看著女兒,眼眶微有些?泛紅,
“安安,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程家,也不想回去,所以我?與你爹爹不可能�!�
程亦安能夠理解,不是什么人配跟娘親那一百多條蛇過日子,也不是什么人有本事給爹爹做夫人。
那可是程家族長夫人。光幾十?房族人就難以應(yīng)付,更何況還?有外?頭人情世故。
陸栩生說得對,程家確實不適合母親。
不過話說回來,不回程家不意味著不能過日子,正這么想著,聽見母親道,
“無妨,拿去就拿去吧,就當了斷�!�
程亦安卻不敢茍同,“我?猜爹爹要么是不高興您把珠子給我?,要么是想留下他自個兒做個念想�!�
“不說這些?了,娘給你列個膳譜吧�!�
夏芙在云南曾給一些?孕婦做過孕時食譜,能預(yù)防孕吐,減輕不適,效果極好?,她想給女兒試一試。
申時三刻,程明昱這邊也回了程家。
老太醫(yī)早先一步回來,已給老祖宗道喜,程亦喬姐妹均知程亦安懷了孕。
一家人聚在老祖宗的明間,商量著要去探望程亦安。
“先別急,她剛懷上,胎還?沒?坐穩(wěn),你們別去打攪她�!崩献孀诘�,
程亦喬道,“那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要不,我?和長姐去一趟吧。”
程亦歆也贊同,“多少得打點些?賀禮送去,我?畢竟生養(yǎng)過,能給妹妹一些?經(jīng)?驗。”
一直沒?說話的程明昱阻止道,
“你們先別去,這幾日云南王妃在那邊照看�!�
提起云南王妃,程亦喬第一反應(yīng)是那條蛇,她頓時打了個哆嗦,“那我?不去了�!�
程亦歆到底比程亦喬心?思細敏,直覺這個云南王妃很蹊蹺,安安與她明顯過于親昵,程亦歆當然也有些?猜測,只是不敢深想。
老祖宗一聽夏芙去了陸府,眼珠子瞬間就睜圓了。
二話不說將晚輩打發(fā)出去,忙拉住兒子問,
“見到芙兒了?”
程明昱悶聲點頭。
老祖宗可激動壞了,“說上話沒?有?她對你...”
程明昱當然知道母親什么心?思,無奈截住她的話,
“她不愿意回程家�!�
老祖宗心?思打住,眨了眨眼,“你把她跟云南王分開,她不就可以改嫁你了?”
程明昱苦笑?道,“她并未嫁給云南王,不過是假夫妻,打著王妃的名頭幫他照看兒子,芙兒的意思是,這輩子不會再嫁人�!�
老祖宗何等人物,立即明白了這句話背后的緣故。
夏芙性?子單純,讓她做程家宗婦那確實是為難了她,“其實她嫁過來,我?也沒?打算讓她當家,只想著讓她跟你做個伴,恩恩愛愛過日子。”
“我?是盼著她來享福,想好?好?彌補她�!�
程明昱何嘗不是這么想,他不會讓夏芙承受任何流言蜚語,也不會讓她操勞家務(wù),哪怕夏芙不愿在人前露面,他也認,只想有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名分,踏實過日子,也是給安安一個家,彌補孩子這么多年沒?爹沒?娘的委屈。
他多么盼著也能掀一掀她的紅蓋頭,彌補十?九年前未娶的遺憾,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
“你跟她說明白沒??有咱們娘倆護著她,里里外?外?她就是最?尊貴的命婦,沒?哪個敢給她臉色瞧,族務(wù)不叫她操一點兒心?。”
程明昱沉聲搖頭,“她不愿意。”
老祖宗深吸一口氣,面露無奈。
見程明昱一直沉默不語,問他,“那你這是打算放手?”
“不可能�!背堂麝糯鬼鴵崃藫嵋陆�,語氣毫不猶豫,
老祖宗還?是頭回見兒子如此直白地袒露心?聲,反而失笑?,
“那就罷了,山不來就你,你去就山,你們年紀也不輕了,錯過這么多年本已是遺憾,再耽擱,一輩子就過去了,人生哪得圓滿,你不是還?擔(dān)著個克妻的名聲么,她不愿進程家的門,你就干脆陪著她在外?頭過日子,只要兩廂情愿,什么事都不算事。”
*
程亦安剛懷上孩子,還?有些?嗜睡,晚膳沒?多久便睡下了。
睡前夏芙坐在她塌旁給她打扇,程亦安閉上眼唇角還?掛著笑?,“娘,您去歇著吧,女兒又不是小孩子了,讓丫鬟們伺候便是�!�
夏芙舍不得離開她,“你就睡吧,你不知你睡相?多好?看,娘稀罕看呢。”
依稀還?能從她的輪廓看到出生時的影子。
程亦安彎了彎唇,便枕著她掌心?闔上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有人拂過她發(fā)梢,那指腹好?似有些?粗糲,擱得她有些?發(fā)癢,程亦安下意識抬手去拂,撞到一只結(jié)實的胳膊,猛地睜開眼,就看到陸栩生躺在她身側(cè),手里拿著一把蒲扇給她扇風(fēng)。
程亦安眨了眨眼,“栩生,你怎么回來了?”撐著床榻就要坐起。
陸栩生見她動作幅度大,慌忙扶住她胳膊,
“慢些?,你可是雙身子,不能大意�!�
陸栩生將她扶穩(wěn),方松開手,繼續(xù)給她幽風(fēng)。
他看著面前的妻子,十?八歲的姑娘,眼眸瑩亮,肌膚嫩得出水,還?跟早春的朝花一般嬌氣明艷,便懷上了他的孩子。
前世程亦安懷孕是什么心?情已經(jīng)?忘了,時隔兩世終于盼來了孩子,陸栩生這個鐵漢此刻也化成了繞指柔,連著跟她說話都不敢大聲,
“我?收到飛鴿傳書,得知你昏厥,便立即往回趕�!�
程亦安眉間蹙起,“我?不是交待裘青,不讓告訴你嘛�!标戣蛏鷦傋咚@邊就出事,怕他在邊關(guān)不安心?。
陸栩生道,“他可承擔(dān)不起不告訴我?的后果。”
陸栩生回不回來是陸栩生的事,但不告訴他,便是裘青的過錯。
程亦安其實是高興的,她扯著他袖口撒嬌,“我?得知喜訊后,第一個想告訴的人就是你�!�
“我?也覺著這么重要的時刻,我?該在你身邊�!彼运裁炊紒G下了,馬不停蹄回京。
這一句話包含太多太多。
兩廂都沉默下來。
已過子時,夜里涼了,陸栩生將蒲扇丟去一旁,陪著程亦安靠在引枕。
程亦安倚在他肩口,陸栩生將一塊薄褥搭在她小腹,抬手將她往懷里攏了攏,程亦安想離得他近一些?,又覺著這個姿勢擠到小腹,最?后干脆枕著他胸口平躺。
“對了,你前世也沒?有孩子吧?”程亦安問他,
“沒?有�!�
“我?也沒?有。”
所以這是他們第一個孩子。
程亦安盼著平平安安生下來。
正因為太難得,太稀罕,兩下里呼吸都放得很輕,動作也小心?翼翼。
兩個人同時望著前方的簾帳,有那么些?被餡餅砸中的懵然。
“陸栩生你高興嗎?”
“太高興了�!�
“沒?看出來,你臉上都沒?有笑?容呢。”
程亦安開始挑剔上了。
陸栩生失笑?,沉默一會兒道,“都高興地不大會說話了�!�
程亦安還?是頭一回見他手足無措,心?頭一樂,腦海不自禁開始憧憬孩子,
“陸栩生,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這是每一對懷孕的夫妻都忍不住要暢想的事。
陸栩生聞言卻嚴肅皺眉,
“不要設(shè)想,也不要胡亂憧憬,生下來是什么就是什么,萬一咱們以為是兒子,實則懷了女兒,女兒豈不委屈?反之亦然�!�
程亦安聞言頓時慌了,連忙將腦海關(guān)于性?別的想象給剔除。
“你說得對,我?在益州曾遇到一位商人婦,她前頭生了兩個兒子,到了第三胎盼女兒,結(jié)果孩子后來流了,生下來是個成形的男胎,孰知不是孩子委屈不愿來到人世之故?”
隨后程亦安撫著小腹哄肚子里的娃兒,“娃兒,娃兒,無論你是男是女,你爹爹和娘親都愛極了你,你可要高高興興平平安安來到這個世上...”
陸栩生被她模樣逗笑?,目光也跟著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伸出手想撫一撫,又擔(dān)心?自己掌心?粗傷著孩兒,
“真懷了嗎?”
一點動靜都看不出來。
回想起前世程亦安小腹隆起的畫面,陸栩生頓生愧疚,
“安安,這輩子你什么都別想,只管安生養(yǎng)胎,府里頭的,外?頭的,你通通不管,萬事我?來處理,明白嗎?”
程亦安貼著他下顎蹭了蹭,委屈道,“你這不是要離開嗎?”
陸栩生輕輕撫著她面頰,將她往懷里摟緊了,嗓音發(fā)啞道,
“你給我?幾日光景,我?很快就回來�!�
“邊關(guān)的事不管了?”
“沒?有什么人和事能大過你和孩子�!�
這是駐在他心?里的念頭,說完,意識到自己是邊關(guān)主帥,不可能真的棄朝務(wù)不顧,又道,“車汗和北齊起了沖突,我?坐山觀虎斗便是,我?只需去一趟白銀山,再幫著假的南安郡王站穩(wěn)腳跟就回來。”
“正好?,你回來之前,我?娘親在陸府陪著我?�!�
陸栩生欣慰道,“方才我?回來時撞見了岳母,有岳母在,我?就放心?了�!�
“我?渴了�!�
“我?去給你斟水來。”
“我?餓了�!�
“那我?讓人給你煮一碗燕窩粥�!�
程亦安靠著引枕,看著被支使?地團團轉(zhuǎn)的陸栩生直發(fā)笑?,
“哎呀,孩兒孩兒,若不是沾了你的光,為娘有什么本事使?得動你爹爹?”
陸栩生遞了茶水過來,不高興了,
“過去我?照顧你還?不夠周到?”
程亦安指尖繞著一撮發(fā)梢,慢悠悠說著,“你是下過廚做三角糕?還?是搜羅廚子給我?做不重樣的點心??還?是捏過肩捶過背啊?”
瞧,岳丈和大舅子太好?,襯得他黯淡無光了。
陸栩生揉了揉眉心?,認命道,
“從今日起,本郡馬給郡主您端茶倒水,揉肩搓背,滿意了嗎?”
“生完也這樣?”
“七老八十?了還?這樣!”
“誰知道七老八十?了,我?還?要不要你?”
陸栩生:“......”
咬牙,來到她身后坐著,雙手搭在她雙肩,“給你捏捏?”
程亦安舒舒服服靠在他懷里,“試試吧�!�
陸栩生從未做過這等伺候人的活計,手藝生疏得很,程亦安嫌棄道,
“跟我?二哥哥學(xué)一學(xué)!”
陸栩生發(fā)笑?,“是該向大舅子討教討教�!�
捏了一會兒,程亦安骨頭疼,
“你是伺候我?呢,還?是跟我?有仇,快輕一些?吧,肩骨都要被你捏碎了�!�
陸栩生那么高大的身子,盤腿坐在她身側(cè)本已很不舒服,被她這么一嫌棄,一時手也不知往哪兒放,鬼使?神差想起過去“伺候”程亦安時的情景,他一手扶住她蝴蝶骨,一手捏著她后頸那塊頸椎,如此上下來回拿捏,
“怎么樣?”
“還?不錯。”
夏日程亦安上身只罩了一件薄薄的寢衣,陸栩生指腹又滿是老繭,偶爾那指尖還?能觸到她耳珠,不一會,程亦安便覺得不大受用?,眼神綿綿無力望著他,
“松手吧,我?消受不起�!�
陸栩生對上她水盈盈的眸子,頓時就明白了,俯首便是一片旖旎的春光,陸栩生移開視線,也跟著無力地嘆了嘆,
“當?sh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br />
程亦安氣得砸了他一拳,陸栩生手忙腳亂接住她的粉拳,急道,
“祖宗,你要教訓(xùn)我?,吩咐一聲就是,我?自個兒來,不勞駕你�!�
陸栩生陪著她睡了兩個時辰,又折往宣府。
接下來兩日,程亦安開始犯吐,幸在夏芙在身側(cè),時不時給她調(diào)整食譜,癥狀還?不算明顯,就是夜里睡得不大好?。
不知怎么,她總能夢到前世的孩子,反復(fù)夜醒。
夏芙見狀,擔(dān)心?道,“不若娘親替你走一趟香山寺,尋大師給你求一個平安符回來?”
程亦安也是這樣想的,“那就拜托娘親了,只是香山寺會不會遠了些??”香山寺在城郊。
夏芙回道,“香山寺的佛祖靈驗。”
她從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還?能活命,不是佛祖保佑又是什么。
她去替外?孫求個平安符回來,想必孩子一定能平安出生。
程亦安無話可說。
看程亦安著急的樣子,怕是她不去,今夜就睡不好?,夏芙用?過早膳,便帶著人往香山寺進發(fā)。
早起還?有朝陽,出城后太陽被一層青云遮掩,夏芙擔(dān)心?要變天,掀簾吩咐侍衛(wèi),
“去王府遞個消息,讓王爺下了朝來香山寺接我?�!�
云南王好?不容易進一趟京,各部衙門均要跟他對接王府轄區(qū)的公務(wù),譬如人口賦稅,譬如完善法度并審案流程等等,是以各部官員三天兩頭要尋他,云南王每日均要去官署區(qū)點卯。
旁人家的侍衛(wèi)難進官署區(qū),但云南王府特殊,皇帝曉得云南王對京城不熟,人手有限,許多門路也不通,便給他行了方便,侍衛(wèi)在正陽門遞了名帖,便進了官署區(qū)來,得知王爺在禮部,便往禮部衙門來。
今日各部堂官與云南來的幾位官僚一道坐在禮部議事,都察院首座程明昱,禮部尚書孔云杰,戶部尚書鄭尚和,吏部尚書陳懷仁等人均在。云南王府也有吏房,禮房等諸多衙門,對應(yīng)官署區(qū)的六部九卿,都察院執(zhí)掌巡察審案,要核應(yīng)云南法司判案章程及層級狀告流程之類,整頓過去轄區(qū)司法不公無法可依的亂象。戶部需要徹底摸清轄區(qū)人口田地并礦藏一類。
戶部尚書鄭尚和與云南王商議,
“云南多山,礦藏必定豐富,不如我?們從朝中調(diào)派些?人手去云南,幫著采礦開山�!�
云南王抬手拒絕,“我?們云南的百姓信奉山神,那里頭的山頭輕易動不得,至于人口,著實需要好?好?清查,本王這邊會配合�!�
其實哪兒能查,查到什么地步說到底還?是云南王說了算。
鄭尚和算是鎩羽而歸。
禮部尚書孔云杰接著上,“王爺,上回陛下問起世子婚事,十?分掛念,陛下已替世子擇了幾位宗親貴女,回頭畫像我?拿與王爺過目,皆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王爺看過畫像,替世子擇一位佳人吧。”
云南王聞言長嘆一聲,“孔尚書,本王也十?分愿意與朝廷聯(lián)姻,只是我?那先妻臨終有遺言,要將她內(nèi)侄女許給世子,她去的早,又只此夙愿,我?豈能不應(yīng)她?所以怕是要辜負朝廷這番美意了。”
孔云杰頓時頭疼,“那就選兩人做側(cè)室,待將來世子承襲,立為側(cè)妃便是�!�
云南王苦笑?,“我?倒是想,怎料那兩個孩子青梅竹馬一道長大,感?情甚篤,容不下他人,且那姑娘性?子烈得很,不許我?兒子納妾�!�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朝廷在云南王府安插人手。
這時程明昱開口了,“既然世子婚事已定,那就定二少爺?shù)幕槭隆!?br />
云南王聽到這里,深深看了一眼程明昱。
程明昱這一招用?意極深。
一旦讓二少爺娶了京城世家貴女,朝廷必定大力支持,甚至?xí)䦷椭僮痈L子爭奪繼承權(quán),屆時云南王府內(nèi)部爭端四?起,朝廷便可穩(wěn)坐釣魚臺,這一招可謂是既狠且準,此外?,一旦二少爺在京城有了靠山,那就費不著夏芙什么事了,只要夏芙愿意,程明昱隨時可以讓她脫離云南王府。
這個老狐貍。
云南王嚼出味來,眉頭皺死。
程明昱料定云南王會拒絕世子的婚事,不好?再拒絕二少爺?shù)幕槭拢运较屡c皇帝獻策,皇帝大贊妙計,當場寫下詔書,給二少爺賜婚,程明昱慢騰騰從袖下掏出詔書遞給云南王,
“陛下替二少爺擇定陳侯府的小姐為妻,王爺該感?念陛下恩德才是。”
陳侯便是吏部尚書陳懷仁,當今皇后的嫡親哥哥,皇帝為了籠絡(luò)云南王府,將陳侯府一位八歲的小小姐定給了二少爺沐勛。
云南王真是氣笑?了,“程公好?算計�!�
程明昱笑?,將詔書交給他,“我?以為陛下給二少爺擇定岳家,王爺該為二少爺喜才是,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有陳侯與王爺做親家,王爺還?愁什么呢。”
云南王確實要為小兒子安危著想,兒子成了陳皇后的侄女婿,他可以放心?在云南睡大覺,即便明知朝廷用?意深遠,但這門婚事,他還?真沒?法推拒。
于是他起身接過詔書,看向吏部尚書陳懷仁,陳懷仁也擱下茶盞與他對揖。
“往后還?請陳侯多為照看小兒�!�
“也請王爺將來疼惜小女�!�
已近午時,外?頭來了一內(nèi)侍說是云南王府侍衛(wèi)有事稟報,云南王與眾人告罪大步邁出來,侍衛(wèi)立在臺階下與他拱袖,
“王爺,王妃今日往香山寺祈福去了,瞧著天色不大好?,說是若王爺?shù)昧碎e,下午去接她�!�
云南王望了一眼漸沉的天,應(yīng)了一聲好?。
“你在城樓外?候著,等本王忙完便去接王妃�!�
云南王嗓音不低,殿內(nèi)諸人都聽得明白,程明昱嫌殿內(nèi)悶,跨出門來透氣。
云南王發(fā)覺了他,邁步過去與他在廊角說話,
“程明昱,好?手段,想逼著阿芙離開我?是嗎?”
程明昱冷淡看著他,“假夫妻而已,談得上逼嗎?王爺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云南王眸光暗閃,原來這廝已查出端倪,知道他與阿芙是假夫妻,難怪敢大喇喇地在殿中彈琴。
“那又怎樣?她現(xiàn)在就是我?的王妃�!�
程明昱沒?好?氣道,“她不過是為了報老王妃的恩情,你若算個男人,就不要挾恩圖報,早日摘了她云南王妃的頭銜,還?她自由。”
云南王怒目而睜,“什么挾恩圖報?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阿芙著實不想嫁予我?,可她并非不想跟我?過日子,她只是不想被婚書所束而已,只要我?愿意不計名分,她便肯跟我?搭伙終老�!�
愿意不計名分,便搭伙終老....
這幾個字眼不停在程明昱腦海盤桓,程明昱臉色一點點變青。
云南王見他終于變色,心?里頭痛快了,哈哈一笑?,“程明昱,她做我?的王妃,自由自在,比做你們程家那勞什子宗婦舒坦多了,你以為彈個破琴就有用??嘿,本王呢,這就去飲個小酒,你們快些?將人員名單定下來,本王下午還?要去城外?接王妃呢。”
程明昱看著遠去的云南王,臉上的情緒退得干凈,默了片刻,轉(zhuǎn)身進了議事廳,將鄭尚和叫至一旁,
“云南王府的賦稅和人口名錄一直不清晰,各抽分局的記檔也不全?備,你可別聽他忽悠,陸栩生已在江南打了樣,朝廷清丈人口是勢在必行,他若搪塞,你便拿木料一事堵他的嘴�!�
云南最?大的賦稅來源在于木材,一旦朝廷這邊關(guān)了他的檔口,云南木材無處銷售,麾下百姓便是難以繼日。
“我?要你今日之內(nèi)將此事全?部捋清,戶部至少派遣五位官員隨軍餉去云南�!�
鄭尚和聞言頓時叫苦不迭,“今日便要捋清?你急什么,他這兩日還?走不了�!�
“早點捋清,早點把這瘟神送走不成嗎?”程明昱冷聲道,“你若做不到,明日一早我?參你懶怠政務(wù)�!�
程明昱等閑不參人,他一旦參人,那就是眾矢之的。
鄭尚和聞言頓時氣得撩袍指他罵,“程明昱,你個混賬,我?是寧王妃之父,你參我?懶怠,我?女兒臉往哪兒擱!”
刑部尚書巢恪見鄭尚和敢指著程明昱鼻子罵,慌忙將他扯一邊,
“鄭大人,上一位指著程公鼻子罵的官員是什么下場,您忘了嗎?”
鄭尚和不以為意,“怕什么,我?告訴你,長公主如今已經(jīng)?不念著他了�!�
巢恪苦笑?,“即便長公主不念著,那您也不能得罪程公,我?聽說陛下有意解散八座,成立內(nèi)閣,這內(nèi)閣之首非程大人莫屬,您為了寧王,也不能得罪未來的首輔呀。”
放眼整個朝廷,論名望,能耐,手段,眼界,有誰能出程明昱之右?
這首輔一職,非程明昱不可。
鄭尚和頓時啞了火,繃著一張老臉,朝眾人嚎啕一嗓子,
“都別歇了,趕緊的,檔案都調(diào)出來,今日大家把云南王給留住,不把章程定明白,誰也別走!”
程明昱見狀,輕輕彈了彈衣襟上的灰塵,負手往后方甬道去。
鄭尚和發(fā)現(xiàn)立即叫住他,“喂,你去哪?”
程明昱頭也不回扔下兩字,“有事�!�
第77章
第
77
章
午時不到,
夏芙趕到香山寺,天色已泛陰,白白的一層云籠罩在上空,
也不知會不會下雨。
大雄寶殿坐落在半山腰,從山門往上望去,只覺層層疊疊的臺階鋪在前方,讓人?望而生?畏,夏芙一身素裙來到山門下,當年?她就是?從香山寺后山跳的崖,再度回?到這里,
恍若隔世。
還是?那浩瀚的一百零八石階,大雄寶殿也依然巍峨,
只是?經(jīng)過歲月風(fēng)霜的侵蝕,
已布滿斑駁的苔痕。當然也有變化,譬如這兩側(cè)修了些避雨的長廊,
也添了不少綠植,修剪得?體,看著?更精致,對于夏芙這種故地?重逢的舊人?來說,自然是?那些有歲月痕跡的老建筑更令她共鳴。
死過一回?了,才?發(fā)覺這世間沒有什么事大過生?死。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夏芙沿著?臺階往上爬,
走了足足兩刻鐘方抵達大雄寶殿,
王府的侍衛(wèi)和嬤嬤率先上前打點,有知客僧迎出來,
給她安排了單獨的佛室,
念著?她身份貴重,住持大師親自給她說經(jīng)念佛,
幫著?她求了個平安符。
夏芙也捐了些香油錢,忙完已是?午時末,嬤嬤給她準備了齋飯,用完膳食問她回?不回?城。
夏芙忽然想起?那片山崖,動了念頭,
“我想去后山瞧一瞧�!�
香山寺后山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出后門往東南面走,有一條長長的山脊,沿著?山脊往上攀延便到一處高坡,此地?離寺廟已有些距離,十七八年?沒來了,地?貌已大不相同。
夏芙爬至山坡,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先枯草漫地?的坡上被人?圏起?,蓋了一座三層高的觀景樓,四周圍墻高筑,已瞧不見當年?的懸崖了,有一掃地?僧守在這里,見夏芙往山崖底下的方向張望,笑著?道,
“夫人?若是?想瞧山底下的光景,上樓便是?�!�
夏芙朝他欠身,“敢問大師,這座觀景樓是?何時修的?”瞧著?像是?有些年?份了。
掃地?僧望了一眼屋檐,那里年?久失修,有些紅漆快要剝落,“怕是?不少于十五年?了�!�
夏芙心念一動,“何人?所?修,您知道嗎?”
掃地?僧如實道,“一位姓程的先生?�!�
那就是?程明昱。
“許多年?前,聽聞這里有人?跳崖,好像是?這位程先生?的夫人?,他當年?冒雨搜山整整五月,搜亡妻不得?,便在此修樓憑吊�!�
搜山五月?
安安不是?告訴她只是?尋了五日么?
程明昱顯然沒跟女兒說實話。
夏芙一怔。
又在他說“夫人?”二字時,面色微微有些泛窘。
那掃地?僧說到這里,忽然撐著?掃帚語露不屑,
“不過貧僧看來,這位程先生?定是?做了虧心事,否則豈能逼著?妻子跳崖?人?死都死了,修一棟樓又能如何?無非是?安慰自己罷了,顯得?他深情,哼,這種負心漢貧僧見多了....”
夏芙見他誤會了程明昱頓時害臊來,“大師,凡事不可一概而論,也許這位程先生?與那跳崖的女子毫無關(guān)聯(lián)呢,他們也不一定就是?...夫妻...”夏芙尷尬地?解釋。
掃地?僧不恁了,“不是?夫妻就更不對了,每年?三月初七,他均要來這坐上整整一夜,彈琴撫念,看樣子用情至深,若不是?夫妻,那就是?偷情?”
夏芙見越描越黑,輕咳一聲,“大師私下說人?長短好像不大好吧�!�
掃地?僧聞言一愣,旋即失笑道,“也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我犯了錯,被住持發(fā)配此地?干活,這位程先生?每月還要給寺廟一份供奉,我們拿程家的銀子,著?實不好道人?家不是?。”
說著?便慢悠悠將一地?枯葉掃去墻角。
來都來了,看一眼吧。
夏芙在樓下喝口茶歇了一會兒,望著?閣樓道,“你們留下,我獨自上去�!�
侍衛(wèi)不放心,先上樓盤查一番,確認無人?,方請夏芙上樓。
行至此處,夏芙莫名有些忐忑,沿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山風(fēng)浩渺,涼風(fēng)無邊,天際的烏云好似要層層疊疊卷過來,來到第?二層,立在圍欄處,她能清晰看到當年?那片茫茫的深山野林,密密麻麻的樹枝鋪了一地?好若綠毯,那么高,那么遠,如今瞥一眼腿都在打軟,當年?又哪來那么大的勇氣跳下去。
可見是?糊涂啊。
話說回?來,若是?當年?沒跳崖,待程明祐回?京,她又當如何?
屆時怕是一盆子狗血,滿屋子難堪,日子越發(fā)難熬。
程明昱會把她和安安接回長房嗎?
夏芙?jīng)]往下想。
這種所?有指望均系在男人身上的感覺真?不好。
如今雖是?吃了不少苦,至少涅槃重生?,獲得?自由?。
繼續(xù)往上來到第三層。
這里視野就更開闊了,不見圍欄,只有一臨空的閣樓,閣樓大約兩丈見方,當中擺放一座琴臺,一憑幾。
琴臺上還擱著?一把琴....夏芙是?識琴之人?,這把琴可了不得?,是?綠嵬。
也是?一把極為有名的古琴,夏芙?jīng)]見過真?實的綠嵬,如果這棟樓是?程明昱所?建,那么這把古琴應(yīng)當是?綠嵬真?品。
難得?一見,夏芙想試一試手感。
于是?繞至琴臺后方坐下,信手一撥,方覺這把琴比她那把仿琴,音質(zhì)更加清越,清越又不失深沉,一入耳便叫人?著?迷,于是?夏芙繼續(xù)撫了一手,雙手如撥浪一般來回?撫動,琴音也如浪花般踏來,夏芙覺得?有趣極了。
尋到手感后,夏芙開始彈奏她最愛的《西江月》,起?手過后抬眸一瞧,霍然瞧見當年?那片山崖,腦海里閃現(xiàn)一段渾渾噩噩又無比清晰的畫面。
那高崖陡峭又巍峨,恍若一個巨大的深坑陷在腳下,底下層層綠浪匍匐,一眼望不到底,明明讓人?無比懼怕,又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仿若只要往下一躍,人?就要飄起?來,什么煩惱都沒了。
夏芙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心砰砰直跳,身上的雞皮疙瘩也起?了一身,指下的琴弦由?著?變快,快到她控制不住,就在這時,一只修長的手臂伸過來,覆住她開始顫抖的右手,接過她右手輕輕拂動琴弦,方才?急促的旋律立即變得?沉緩悠揚。
夏芙亂撞的那顆心恍若被一陣涼風(fēng)撫慰,那撮火慢慢歇下來,左手的節(jié)奏也被他帶緩,鬼使神差合上他的旋律。
夏芙偏轉(zhuǎn)過眸,面前是?程明昱冷白的側(cè)臉,他骨相清俊,皮相貴氣,是?一張任何時候瞧見均會覺著?賞心悅目的面孔,當年?那些夜里,他便是?這般坐在她身側(cè),教她撫琴。
十九年?過去了,歲月褪去了他輪廓里那一層冷銳,給他添了幾分沉韻豁達的氣場。
夏芙不可否認,看到他,依然怦然心動。
“家主怎么來了?”
“下雨了,我來接你�!�
與當年?的語氣如出一轍,稀松平常中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氣韻。
夏芙并不喜歡他的理所?當然,“我已知會王爺,王爺會來接我。”
“他來不了了�!�
應(yīng)著?這句話,程明昱轉(zhuǎn)過眸,迎上她的視線。
一如當初,溫柔不失掌控。
明明他眼里沒有明顯的情緒,就是?這種專注讓人?覺著?好像他眼里只有她一人?。
夏芙很氣自己,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吃他這一套。
他一句“來不了”,毋庸置疑,定是?給云南王使了絆子。
夏芙氣得?瞪著?他。
程明昱看著?滿臉憤懣的夏芙,忽覺好笑,白皙修長的手指重重一撥,那根弦音好似就撥在夏芙心尖上,她身子也跟著?顫了下,不服氣,拂開他的手,自個兒雙手連彈。
夏芙的旋律沒有程明昱那般沉韻豁達,更添了婉約輕快,又是?不同風(fēng)格的西江月。
“家主覺著?,我琴藝如何了?”
程明昱如實道,“精進不少。”
夏芙再次望向底下那片山崖,整個心里平靜了,也更坦然,笑著?道,
“嗯,我也覺得?自己越彈越好,王爺就愛聽。”
程明昱手腕從琴弦滑下,沉肅不語。
夏芙見他不吭聲,心里舒坦了,琴也彈得?越加愉快。
這時雨沫子飄下來,撲在她面頰,夏芙怕傷了琴弦,連忙抱著?琴起?身,退去內(nèi)間。
程明昱跟了進來。
夏芙進屋掃了一眼,這間屋子并不大,一張簡樸的長塌,一桌一椅,再有一張長條幾,夏芙將綠嵬擱在長幾上,從袖下掏出雪帕,細心給琴弦擦拭雨珠。
程明昱在一旁看著?,道,“喜歡這把琴嗎?喜歡贈給你�!�
夏芙頭也不抬拒絕,“我有一把仿琴,是?王爺幫我尋來的,我很喜歡,因為,”她抬起?眼,明澈又溫靜,“彈壞了也不心疼�!�
說完,她笑了笑,略有一點酒窩現(xiàn)出來,原來程亦安的小?酒窩就是?遺傳了母親。
程明昱明白她的意思,跟著?云南王,她自在隨心。
“你若不喜歡這把真?琴,我可以給你仿制一把琴,一比一復(fù)刻,我親手做,”說到這里,他語氣頓了下,著?重道,“壞了還給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