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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陸栩生靜靜看著他沒說話。

    也就這臭小子敢直視帝王而不變色,皇帝氣哼一聲,

    “沒事,她好得很,一人打贏了三人,很解氣呢�!�

    陸栩生笑,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不愧是我妻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試探問道,“那姚氏女你準(zhǔn)備如何處置?”

    陸栩生神色淡淡,“陛下想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臣內(nèi)子不是替臣教訓(xùn)過她么?”

    皇帝看著陸栩生云淡風(fēng)輕的臉,忽然長嘆一聲。

    陸栩生看著沉穩(wěn)淡漠,骨子里實?則桀驁不馴,那姚氏女這般辱罵他,皇帝以為陸栩生一定會置對方于死地,不成想他輕輕揭過,

    “為何?”

    皇帝似乎很執(zhí)著要一個理由。

    陸栩生忽然回眸,目光躍向窗外,落在兩?側(cè)星羅棋布般的宮殿。

    不遠(yuǎn)處的官署區(qū)燈火煌煌,徹夜不息,隨處可見宮人官宦井然有序穿梭,這看似平靜的皇城之下,不知壘了多少皚皚白骨,那些穿梭的人群也不過是這浩瀚天地的浮萍。

    就在這個時候,皇帝聽到他突然開口,

    “陛下,我們?那么艱難地活下來不是為了殺戮...”

    皇帝身子猛地一震,就是這么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忽然讓這位帝王心底涌現(xiàn)無限的心酸。

    三年了,整整三年,這是陸栩生第一次對?當(dāng)?年白銀山的事給出交待。

    我們?活下來不是為了殺戮。

    再看他,那道英武的身影已離去?許久,早早消失在夜色里。

    皇帝心底被萬千情緒主宰著,腦海只剩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讓那些將士蒙羞。

    “來人�!�

    這位素來以寬和著稱的帝王拉下長臉,冷酷地吩咐道,

    “傳旨,將姚氏女關(guān)去?掖庭,終身服罪�!�

    掖庭在皇宮西北角一處冷宮,里頭關(guān)著許多犯事的宮人或官宦女眷,私下也稱內(nèi)詔獄。

    *

    陸栩生回到府邸,程亦安已經(jīng)睡下了。

    他詫異地往東次間內(nèi)瞄了一眼,“睡得這樣早?”

    這才戌時三刻。

    如蘭捧著一盆剛摘好的晚菊,打夾道過來小聲道,“回二?爺?shù)脑�,�?奶奶回來氣的可狠了,這么氣著氣著就睡著了�!�

    把自己?給氣睡了?

    出息。

    陸栩生默不作聲進了浴室,慢吞吞洗干凈身子,搭著一件深青的袍子上了塌。

    梳妝臺上還燃著一盞琉璃燈,陸栩生借著那抹光色看清她的臉,飽滿的鵝蛋臉軟軟地陷在枕褥間,濃密的眼睫整齊地鋪在眼下,肌膚綿軟如雪,很乖巧的睡相。

    他好像從未這般認(rèn)真看過她。

    陸栩生湊過去?,抬手撫了撫她發(fā)梢,將些許雜亂的青絲別去?她耳后,讓面龐完完整整露出來,靜靜看了她許久。

    這么一看,這張臉當(dāng)?真是無可挑剔,恍若女媧一氣呵成捏就的美人,無一虛筆。

    這么嬌嬌軟軟的人兒竟然還會動手?

    粗糲的指腹忍不住在她面頰摩挲,細(xì)皮嫩肉讓人舍不得又?欲罷不能,這動靜大約是鬧醒了她,程亦安睜開迷蒙的眸子,

    陸栩生收回手,坐在一側(cè)看她,沖著迷糊的她問,

    “哪只手打的?”

    很嚴(yán)肅的語氣。

    程亦安大約還沒醒神,竟然很乖順地掏出自己?的右手,扔到他跟前,

    “這只手,怎么,你這是要責(zé)我?”

    陸栩生說不會,輕聲問,“疼嗎?”

    這回程亦安沒遮掩,很委屈地說,

    “怎么不疼,現(xiàn)在還火辣辣的呢。”

    起先不覺得,回到府上用?過晚膳,手掌紅了一片。

    陸栩生將她掌心握在懷里摩挲,“下次別為我出頭�!�

    程亦安瞪他,“為什么?”

    “以防軍營的將士以為陸某人吃軟飯�!�

    程亦安噗聲一笑。

    這一夜陸某人見程亦安睡飽了,非要犒勞她,

    程亦安被他摁入被褥里,衣襟已散,總覺得有風(fēng)從外頭灌進來,

    “這犒賞我是非要不可嗎?”

    陸栩生眸色深深,“你什么時候見過開弓能有回頭箭?”

    “可是我冷…”

    上首男人頓了頓,抱著她換了個姿勢,這會兒被褥壓在她身上,著實?是不冷了,可就是…

    程亦安臉紅,使?勁錘他,“你就不能消停一晚么?”

    那男人將她扶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的,“你都以一敵三了,這點陣仗又?算什么?”

    程亦安氣得咬牙。

    男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得了便?宜還賣乖。

    再也不替他出頭了。

    程亦安哼哼罵了他一宿。

    翌日陸栩生休沐,不去?衙門,就陪程亦安在書房看書,

    程亦安上午讀了幾?冊詩書,午后便?吩咐李嬤嬤取來陸栩生的簿冊。

    過去?陸栩生的產(chǎn)業(yè)均掌在二?太太王氏手里,鋪子莊子也是她的人,馬上快要到年底交賬的時候,她該盤盤賬,做到心底有數(shù),什么人該用?什么人不用?,便?有據(jù)可循了。

    不一會外頭來人請陸栩生過去?,說是大老爺尋他有事。

    才去?了不到一刻鐘后,又?折了回來,程亦安正撥算盤呢,見他獨自喝悶茶,便?問,

    “發(fā)生什么事了?”

    陸栩生將到嘴的茶盞給擱下,“大伯尋我借銀子�!�

    程亦安吃了一驚,“國公府中饋掌在大老爺夫婦手里,他不去?公中拿銀子,尋你借作甚?”

    陸栩生神色無波無瀾,

    “他前段時日通過宮中中貴人結(jié)交了一位南洋商人,為此搭了不少銀子進去?,結(jié)果那位中貴人大約是犯了什么事,手頭急缺銀子,尋他開支,他便?問上了我�!�

    程亦安坐直了身問,“你沒答應(yīng)吧?”

    前世陸栩生就很大男人,不將錢財當(dāng)?回事,他那些個弟兄家里管得緊,每每瞧見他便?尋他借,他呢,只要兜里有便?能借出去?,可沒把程亦安給氣死?。

    陸栩生見妻子秀眉已蹙起,趕忙回,“沒,我一口回絕了,再說了我不問過你,豈會借銀子給旁人?”

    陸栩生收到程亦安刀子般的視線,神色訕訕,“過去?我錯了,我改。”

    程亦安沒好氣道,“大老爺?shù)降自趺椿厥�?公中沒銀子嗎?還是故意來套你的巧?”

    陸栩生分析道,“公中賬面大約也不大好看�!�

    程亦安愣了愣,旋即也明?白過來。

    前世她被二?夫人逼著跟大夫人學(xué)賬目,大夫人日日跟她訴苦,她方知道如陸家這樣的國公府看著面上風(fēng)光里子也艱難,大老爺喜排場,好面子,愛在族人跟前充臉面,誰家有個七災(zāi)八難他都要攬上身,偏身陸家不比程家,沒有那個底蘊,程家長房有能耐轄住所有族人的吃穿用?度,且族人凝聚力極高,均以身為程家人而自豪,陸家不然,陸家老宅那些人總總愛在大老爺這里打秋風(fēng),得了好處就溜回鄉(xiāng)享受去?了,沒有一個主心骨主持族務(wù)。

    如此,進的少,出的多,久而久之,就得靠拆東墻補西墻。

    雖說陸家中饋也不至于像大夫人說得那般艱難,但到底已露了敗相。

    “你打算怎么辦?”

    陸栩生沉吟道,“不能再讓他們?繼續(xù)敗下去?�!�

    看來是打算出手了。

    坐了一會兒,陸栩生想起那些戰(zhàn)友遺孀,說是要去?城南走一趟,程亦安就沒管他。

    大老爺尋陸栩生不成,只得舔著臉去?找大夫人,

    “你將庫房壓箱底的銀子拿出三千兩?給我使?一使?�!�

    大夫人抱著自己?的匣子,坐在梳妝臺前朝他冷笑,

    “你還想誆我呢?上回被你誆去?兩?千兩?銀子,說什么一本萬利,只要投進去?兩?千,便?可收獲兩?萬,如今呢?改稻為桑尚需時日,你這邊還沒回本呢,那頭又?要銀子...”

    大老爺為難道,“這不是中貴人說是借一借嗎?”

    “我呸,”大夫人氣笑了,站起身,“哪一回不是說借一借?你可見他還了?我早就告訴過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守著咱們?家業(yè)好好過日子,一家人吃穿不愁,也夠你揮霍的,你偏不聽,非要折騰,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每年不整出個窟窿來,你不放手�!�

    說到這里,大夫人忽然悲從中來,傷心大哭,“偏我不像那王氏好命,沒個好兒子替我撐腰,否則我也學(xué)她,守著金山銀山養(yǎng)尊處優(yōu)�!�

    大老爺見大夫人難過,訕訕開解道,“她也不好過,聽說栩生那一份被要走了,如今手里也就我二?弟那一份,底下還有個不中用?的兒子,一個未出嫁的女兒,都靠她開支呢�!�

    “喲,瞧你這意思,你還得心疼上她了?”大夫人照著他臉面淬過來,

    逼得大老爺連往后退至窗邊,支吾道,“我有這么蠢?”

    “你還不夠蠢嗎?沒有程明?昱的本事,卻想鋪程明?昱的排場?你也不瞧瞧咱們?是什么人,有那么大家底供你接濟族人?人家族里子息旺盛,個個出類拔萃,聽聞他們?二?房三房借住在長房的兩?位公子哥,秋闈高中,只等明?年春闈下場呢,稱得上人才輩出,你呢,帶著族人整日吃喝嫖賭,家中這么多公子哥,除了當(dāng)?年栩生中了進士,竟只有兩?個舉人,還國公爺呢,我都替你丟人!”

    大老爺最不喜歡妻子拿他跟別的男人比,臉色立即拉下,狠狠拂袖而出,

    “不給就不給,至于這般下人臉面...”

    大夫人見將人罵出去?了,心頭又?惴惴,恐他背著他鬧出什么爭端來,忙又?喝道,

    “回來!”

    大老爺以為妻子回心轉(zhuǎn)意,慢吞吞從窗口往內(nèi)探來一眼,故意繃著臉,“有什么話快說!”

    大夫人擱下匣子湊過來,低聲道,“老太太手里還有些好家伙,你先尋她老人家救個急�!�

    老三是庶出,老二?死?了,老太太手里可不就是長房的么。

    大老爺想了想道,“成,我去?一趟上房�!�

    午后程亦安小憩醒來,想起大老爺缺銀子,擔(dān)心公中短了月例,尋如蕙問這月的月例銀子發(fā)了沒,如蕙回道,

    “還真就遲了幾?日,今個兒一早才領(lǐng)來,您跟二?爺?shù)乃氖?兩?都在這呢,您要瞧瞧么?”

    程亦安正要說不必,見陸栩生掀簾進來了,

    “去?過城南了?”

    “嗯去?過了�!�

    陸栩生一副明?顯有話說的樣子,程亦安使?個眼色,讓如蕙出去?。

    “有什么事?”她笑吟吟問,

    陸栩生極少這副神色,就像是英雄為五斗米折腰的樣子。

    陸栩生見妻子笑意深深,摸了摸鼻梁,很不好意思道,

    “安安,你知道當(dāng)?年有一千將士跟著我去?了白銀山,死?了九百人,只活下來一百人,那九百人在我心中跟我兄弟沒甚區(qū)別,大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這不馬上要年關(guān),家里總歸要置辦些衣物和年貨....”

    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fēng)云的男人,頭一次說話這么沒底氣,“陛下每年都要賞我些銀錢,這不還沒到年關(guān)么,我想先尋你支一些,回頭得了銀子再補給你。”

    程亦安心里早就答應(yīng)了,陸栩生的家底都在她這里,只要是正當(dāng)?理由?不能攔他,不能讓男人在外頭因?為一點銀錢失面子,不過為免助長他的氣焰,程亦安還是裝作不情不愿的摸樣,

    “給你倒也不是不成,就是一處,大項凡事要與我商量,不可背著我許東許西的。”

    陸栩生痛改前非,滿口應(yīng)下。

    程亦安問他要多少銀子,陸栩生說要一千,程亦安便?喚來如蕙,支給他了。

    又?是幾?日過去?,快到十?月底,眼看冬月在即,程家來接人了。

    這回來的是長房二?老爺?shù)莫氉映桃嗫�,也是位芝蘭玉樹的少年,看著稚嫩一些,遠(yuǎn)不及程亦彥老道,卻很誠懇。

    他與陸栩生作揖,

    “慎之妹婿,祖母遣我來接安妹妹回家住一陣子。”

    他比程亦安大,卻比陸栩生小,嘴里說著妹婿,卻不及陸栩生半分氣勢,勝在一雙眉眼生得鮮活,看起來很討喜。

    陸栩生在前堂接待了他,皺著眉問,“一陣子是多久?”

    程亦浚來之前就被程亦彥吩咐過,不能給陸栩生準(zhǔn)話,于是摸了摸后腦勺回,“大約半月?”

    陸栩生臉色冷下來。

    “哦,興許七八日就成了�!�

    陸栩生紋絲不動。

    程亦浚便?頭疼道,“住幾?日看安安心情吧,妹婿若是惦記著,大可來接嘛?”

    絕口不提讓陸栩生同住的事。

    這是程亦彥的吩咐,程亦浚一向唯堂兄之命是從,不敢違背。

    程亦安在一旁聽著,心想就沒客套一句將陸栩生也捎上?

    陸栩生心知肚明?,還是上次那句話得罪了岳父。

    “是什么事要去?這般久?”

    程亦浚鄭重解釋道,“冬月初一是我們?程家一年一度的亞歲宴,從初一始延續(xù)半月之久,我們?族人均聚在長房,由?我大伯給他們?分派年例和年禮,從活物,糧食,珠寶,皮貨到銀錢,林林總總十?幾?類,要分好些日功夫,每日均有流水席,是我們?程家最盛大最熱鬧的宴日�!�

    “過去?外嫁女只是回家湊個熱鬧,吃個宴席,從我大伯掌家開始,連外嫁女也有一份份例,安安的身份如今擺在明?面上,我祖母交待必須要親自來接,好生住一陣子才好�!�

    說白了,程家遍布在五湖四海的年租大都收上來了,如今庫房堆滿了寶貝,可不得先緊著長房的人挑。

    而長房的幾?個孩子中,又?緊著程亦安先挑。

    別的外嫁女去?一封帖子就妥,程亦安不同,恐請不動她,恐陸栩生作梗,老祖宗調(diào)兵遣將,將長房有名的書呆子給遣了來,陸栩生能推拒程亦彥,推拒不了程亦浚。

    不能欺負(fù)老實?人。

    陸栩生側(cè)首看著程亦安,

    “你真要去??”

    “我當(dāng)?然要去?�!�

    她等這一日等很久了,就盼著趁長房給四房分紅時,將她娘親的嫁妝拿回來。

    第23章

    第

    23

    章

    丫鬟們聽說要回程家都?很?振奮,

    亞歲宴在程家比除夕還要盛大,別說主子?們,就是她們這些丫鬟都?有賞錢,

    程明昱從來大方?,如今姑娘又是長房的幺女,就更有奔頭?了?。

    程亦安只吩咐一聲,如蘭等人轉(zhuǎn)如陀螺,不消兩刻鐘將出行的衣裝都?收拾好了?。

    一同還來了?個嬤嬤,看著丫鬟們這也要裝那也要帶,笑道,

    “祖宗們,除了?姑奶奶慣用?的,

    其余就罷了?,

    閨房里?都?背齊全了?呢�!�

    如蘭收拾到一半笑瞇瞇湊過來問,“有我們姑娘的閨房啊?”

    那嬤嬤白了?她一眼,

    “瞧這話說的,早早姑娘出生,便特意留了?一間院子?給她,至今沒叫旁人住過,原先表小姐相中了?那院子?說是要住,咱們家主都?沒肯呢,

    這不預(yù)備著姑奶奶歸省,

    里?里?外外打掃了?三遍,還是家主親自閱過才放心?�!�

    程明昱那是什么人哪,

    跟皇帝一般日理萬機的人物,

    都?能抽出閑暇替姑娘打點住處可見有多慎重,如蘭心?里?頓時?有了?底氣,

    畢竟長房規(guī)矩大,她又沒去過,生怕自己姑娘被人看輕。

    得了?這話,越發(fā)落了?心?兒,高高興興收拾一通。

    申時?初刻出發(fā),程亦安拜別長輩說要去程家參加亞歲宴,陸家的姑娘媳婦都?露出羨慕的眼神?,程家亞歲宴京城無人不曉,那是家族榮耀的象征,早年戶部的官員還去程家討教過生財之道,嫂嫂這一去是分銀子?去了?呀。

    應(yīng)酬完回到正廳,攜程亦浚一道登車出門,瞥見陸栩生也上了?馬,

    “送我嗎?”看著那英俊的男人,程亦安好心?情問道,

    “做夢�!标戣蛏Z氣雖平,話卻?不好聽,“我還要入宮,哪有功夫送你。”

    說著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離開了?。

    程亦安給氣死了?,這男人什么時?候這般小心?眼?

    原是料理了?母親的事便回府,瞧他?這樣,干脆不忙著回來,去別苑住住也成。

    如今母親牌位擱在別苑,程亦安隔三差五去祭拜,那邊用?具一應(yīng)俱全。

    馬車啟動,程亦安正要擱下簾帳,卻?見程亦浚端坐在馬背忍著笑,

    “七哥為何發(fā)笑?”

    程亦浚在同輩行七,人稱程七郎。

    程亦浚被妹妹捉個正著,見她一張臉還氣呼呼的,打了?個馬虎眼,“哪里?,妹婿這般不上道,妹妹便可在程家多住幾日,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申時?初刻出發(fā),兩刻鐘后抵達程家。

    程亦安彎腰出車廂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長房所有人除老太?太?外,齊整地?立在大門臺階處迎她。

    她愣了?愣。

    為首自然是那清俊儒雅的程明昱,他?今日穿著一身茶白的家常袍子?,一根烏木簪子?束發(fā),瞧起?來比上兩回要越發(fā)親和些。

    程明昱這些年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哪怕府上有宴席,也不是他?出面宴客,上一次出門迎人,還是三年前老太?君六十大壽,皇帝登門賀壽。

    而今日是小女兒第?一次正式歸寧,他?早早從衙門回府,專門候在這里?。

    在他?身側(cè)是程亦彥夫婦,程亦喬,二老爺夫婦,三老爺夫婦等人。

    這排場。

    程亦安微生不自在,立即下車,立在臺階處鄭重朝長輩施禮。

    程明昱連忙朝她招手,

    “外頭?風(fēng)大,快進來�!�

    一家子?人簇?fù)硭M了?老太?君的寧錦堂,老太?君聽著外頭?簇簇的歡笑聲便知是來了?,忙不迭下了?塌朝前張開雙臂,“孩子?,快些到祖母懷里?來...”

    一婆子?遞了?蒲團來,程亦安給老太?君磕頭?,

    “給老...”下意識要說老祖宗,臨到嘴改口道,“給祖母請安�!�

    “好好好....”

    這才被老太?太?身側(cè)的大丫鬟擁著送到了?跟前,老太?君一把將她摟入懷里?,

    “你祖母我這幾日眼病又犯了?,瞧不大清,讓我好好摸摸我家閨女,可瘦了?些...”

    老太?君素有眼疾,偶爾吃了?些上火的東西便犯病。

    程明昱在老太?太?隔壁的圈椅落座,其余人均在下方?的錦凳上坐著。

    二夫人見老太?君這般說,立即起?身來到跟前,一面扶著程亦安雙肩打量一面道,

    “安安今日穿著一件桃紅色的百蝶穿花大紅緞,銀紅的挑線裙,人呀水靈水靈的,沒有瘦,還胖了?些呢�!�

    這話是告訴老太?君,程亦安在陸家過得好。

    老太?君卻?瞪她,“我不聽你糊弄,你才見過安安幾回,哪記得她好歹,若不是這回認(rèn)了?她回來,你連她摸樣都?認(rèn)不得呢。”

    二夫人聞言立即扭身與眾人攤手,一臉無奈,

    “瞧見沒,老祖宗一日不排揎我,一日不得勁�!�

    三夫人坐在對面笑著接話,“也就二嫂聰明伶俐,得母親歡喜,換我們這些笨的,還配不上老祖宗排揎�!�

    一陣說笑,見老祖宗視線不曾移開程亦安,恐叨擾敘話,各自尋借口又散了?。

    程亦喬也起?身往外走,

    “祖母,明日有大宴,我去張羅張羅戲本子。”

    一屋人悉數(shù)退出,最后只剩老太?君,程亦安和程明昱三人。

    程明昱正襟危坐,手里?翻著賬目,任由她們祖孫話閑。

    老太?君能感覺到程亦安還有些拘謹(jǐn),握著她的手悲從中來,

    “孩子?,你望著祖母陌生,祖母和你爹爹卻?是看著你長大,這些年暗地?里?看著你,祖母心?里?不知多疼,你娘快要生產(chǎn)那段時?日,祖母我從京城趕回弘農(nóng),候著你出生,恐你那祖母嫌你是個女孩,親自照看你和你娘一月,出月子?時?,我見你祖母悄悄抹淚便作了?主意,要把你和你娘接回京城,往后就讓你娘給長房做媳婦....”

    說到這里?老太?君也抽泣,“你那個祖母跪在我腳跟,非不答應(yīng),說會把你當(dāng)命根子?疼...我就應(yīng)了?.....”

    她倒不是真?的信四房老太?太?的話,而是遲疑了?。

    為什么會遲疑呢。

    到底是忌諱那個克妻的傳言。

    好好的兩個媳婦進門,夫妻之間從不紅臉也無閑話,頭?一個倒還留了?幾年,第?二個生下孩子?不到三日就去了?,她也害怕,害怕真?把夏芙迎過來,又一語成讖,是以左右為難。

    哪知夏芙還是沒了?,還死得那樣絕那樣慘,以至于后來再有人給程明昱做媒,她老人家都?一口回絕。

    “如今看著你,祖母是既歡喜又難受,歡喜的是你總算回來了?,難受的是終究苦了?你娘。”

    祖孫倆對著摸了?一晌淚,程亦安突然好奇問她,“祖母,您見過我娘是嗎,她生得什么摸樣?”

    這話又問到老太?君痛處。

    程明昱膝下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孩子?知道娘親的模樣。

    她瞥向一側(cè)的程明昱,果然原先還算從容的男人,這會子?突然入了?定,連著修長的背影也透著蕭索。

    老太?君抹著淚笑道,“祖母眼神?不好,不大記得了?....就不知道有人還記不記得�!�

    程亦安后知后覺失言,回首悄悄看了?一眼父親。

    程明昱對老太?太?的話置若罔聞,神?色平靜起?身,“母親陪安安說會兒話,兒子?還有些事料理。”

    程亦安起?身目送他?出門,待他?腳步聲遠(yuǎn)去,老太?君忽然一把將她摟入懷里?,神?神?秘秘道,

    “我怎么不記得,你娘生得一個大美人,把我們程家其余各房的媳婦都?比下去了?,我能不喜歡么,你要問什么摸樣,那我告訴你,你與她像了?七成,連性子?都?是像的,生得文文弱弱,眼神?里?像淌著秋水,看一眼心?都?要化了?�!�

    至于程亦安另外那三分,自然是像了?程明昱。

    哪怕是三分,她也是三個女兒中最像程明昱那個。

    撿著爹娘最好的長。

    “你哥哥姐姐都?是我膝下養(yǎng)大的,唯獨你,祖母虧欠著,往后我偏疼你些,他?們也說不得什么�!�

    程明昱出去大概不到半刻鐘吧,便著人來請程亦安,

    “家主請姑奶奶過去,說是帶您去瞧瞧院子?�!�

    老太?君沒留她,“去吧,你爹寶貝著那院子?,給你精挑細(xì)選的,留到而今,那么大方?的人,就這個地?兒不許任何人進去�!�

    當(dāng)年她那外孫女來程家住,瞧中了?地?兒,東西都?搬進去了?,程明昱鐵青著臉讓人挪了?出來,連著那些下人均被仗責(zé),從此再無人敢打這院子?的主意。

    程亦安退了?出來,跟著老嬤嬤往東面去,程家南府住了?好幾房的族人,但同樣大的地?兒卻?只住了?長房一脈,而長房內(nèi),老太?太?膝下的三個兒子?,老二和老三住在西苑,整個東苑全部是程明昱一支的。

    老太?君住在程府中軸線的正院,程明昱沒有妻子?,向來住在前院的書房,東苑的正院如今住的是程亦彥夫婦,其余共有十幾個院落,其中最大的一間給了?長女程亦歆,程亦喬挑了?離老太?太?最近的和春園,那時?程亦安還在南府,私下程明昱替她擇定景致最為秀麗的頤寧苑,就連頤寧二字也是照著她名兒取的。

    程亦安穿過一道幽長的長廊,邁過一片花房,來到一處清流之地?,只覺香馥撲鼻,一股細(xì)細(xì)密密的熱浪纏繞而來,身上那股寒意頓時?消卻?,連著眉目也不自禁舒展開。

    程亦安記得北府依山而筑,山上有地?熱,老太?君的后院子?里?就有一處溫泉,平日泡一泡舒筋解乏延年益壽。

    程明昱就在白玉石拱橋處等著,聽到腳步聲,知道她來了?,回眸朝程亦安招手。

    父女倆過橋穿過花園的石徑,來到頤寧苑前,已近黃昏,三兩仆人搭著梯子?正在掛燈盞,上一盞羊角宮燈,下一盞宮紗絹畫燈,還有些許琉璃燈懸掛在遠(yuǎn)近的樹枝,上下爭輝。

    迎面有仆人在門口相候,連著如蕙和如蘭也將她行裝給搬進來,十幾個仆人屏氣凝神?立著,均恭謹(jǐn)不言,院子?極為闊綽,門庭是三開的大間,廊廡上均掛了?彩掛,雕紋精致自不待言,正廳的明間連著后院,透過雕窗屏風(fēng)甚至能窺得后院一隅水景,這前頭?五間房東面三間是書房,西面兩間是待客廳,沿著明間往后,穿過一道水廊方?是寢院,旁處臨水的屋子?冷,可這里?不然,晚間水面冒著仙氣兒,幾間抱廈相擁矗立其上,只當(dāng)來了?蓬萊仙境。

    處處稱得上金窗玉檻,彩繡輝煌,比前院的低調(diào)迥然不同。

    “這院子?也太?大了?吧。”尋常人家可不給姑娘住這么大的地?兒。

    程亦安雖感念程明昱一片愛護之心?,可到底她已出了?嫁,占著這么大地?兒,往后嫂嫂嘴里?沒說頭??雖說二嫂嫂是個極好的人兒,可這姑嫂之間還是得有分寸。

    程明昱立在水廊處,靜靜看著女兒,晚風(fēng)輕撫,他?衣角翩然,眉目溫煦,

    “蘋蘋喜歡嗎,要改什么或添什么,跟爹爹說便是�!�

    程亦安心?里?想這屋子?大概神?仙也住的,還能添什么,

    “我住這,大姐姐和二姐姐呢?”

    她可不能招怨。

    程明昱看著嬌嬌怯怯的小女兒,心?里?一陣難過。

    換程亦喬在這,必定是扶著腰四處審視一番,嫌被褥花色少了?幾樣,梳妝臺的首飾盒夠不夠放她的珠寶。

    程明昱知道她擔(dān)心?什么,“蘋蘋,你兩個姐姐各有院落,不比這遜色,”要說不同那就是她們姐妹的院子?是依著她們自己的喜好布置,而這里?是他?憑空揣度,他?怕小女兒不喜歡。

    “只要你活著一日,這里?就永遠(yuǎn)是你的地?兒,哪怕你不住,沒有任何人敢踏足此地?�!�

    只要是他?程明昱的女兒,娘家永遠(yuǎn)有她們的一席之地?。

    盛情難卻?,程亦安便大大方?方?接受了?,又往五間抱廈內(nèi)轉(zhuǎn)溜一圈,出來抱著門檻的彩柱往他?探出半張笑臉,

    “屋子?里?有溫泉嗎?”

    這可是她以前夢寐以求的事,過去要去燕山的溫泉山莊才有的池子?給泡溫泉,且得事先朝宮里?遞折子?,皇帝恩準(zhǔn)了?才能去一回,好不容易去了?,陸家那么多女眷,還不一定輪得到她。

    現(xiàn)在自個兒屋子?里?就有,是天大的喜事。

    程明昱終于在那張嬌俏的臉蛋看到了?歡歡喜喜,心?里?也舒坦了?一些,“當(dāng)然有,浴池便是。”

    女大避父,他?不好久留,臨去時?,囑咐一聲,

    “安安,玩一會兒便去祖母處用?膳。”

    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她的應(yīng)聲,“我知道了?...”

    柔軟又嬌脆。

    像極了?她,像極了?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這般喜歡《西江月》,下回我捎來琴弦,彈與你聽便是。”

    “嗯,我知道了?....”她安安靜靜立在窗下,姣好的眉眼帶著克制的期待。

    可惜這一次過后他?們懷上安安了?,沒能再見面。

    程明昱閉了?閉眼,離開了?頤寧苑。

    *

    程亦安初來乍到,不敢等主人催,留下如蕙收拾屋子?,早早便帶著如蘭往正院去。

    路上如蘭還在為頤寧苑的奢華而驚嘆,那院子?三個姑爺都?住的。

    “姑娘,這里?可比陸家寬敞多了?,又是娘家人不必看婆家人臉色,真?想一輩子?住這。”

    程亦安剜了?她一眼,“嫁了?人,在娘家就是客,豈能真?的賴著不走?”

    如蘭小聲嘀咕,“奴婢瞧老爺那樣子?,是恨不得您一直住著別回去�!�

    如蘭沖著那般精致奢華的院子?,已經(jīng)很?狗腿地?將“家主”換成更為親近的“老爺”。

    程亦安捏了?捏她的鼻子?。

    心?下感慨,這如蘭出來不到半日,就已經(jīng)看不上陸栩生那一畝三分地?了?。

    一行人到了?寧錦堂。

    聽見里?面?zhèn)鱽磴~鈴般的笑聲,像是有外客。

    程亦安便理了?理衣襟,緩步踏進去,繞過屏風(fēng)果然見一陌生女子?倚在老太?君身旁。

    一旁那個位置不是極為親近的人,不會讓坐。

    過去她見過程亦喬和程亦歆,今日她也坐過,那么眼前這位穿著橘黃對襟撒花軟襖,厚底緞面絨鞋,面施粉黛,眉間似有幾分精明之色的該是老祖宗的嫡親外孫女,江南總督的女兒江若梅。

    見程亦安進來,婆子?們便道,“老祖宗,小姑奶奶來了?。”

    那頭?坐在圓桌上首的程亦喬聽了?,立即糾正道,

    “什么大姑奶奶,小姑奶奶的,就喚三姑娘便是了?�!�

    江若梅眼神?往程亦安瞥了?一眼,話卻?落在程亦喬身上,“二姐姐這是自個兒沒出嫁,聽不得人家喚表妹姑奶奶�!�

    程亦喬翻了?個白眼,不過程亦喬坐的位置正好背對著羅漢床,故而江若梅沒瞧見。

    老祖宗連忙朝程亦安招手,“安安,坐祖母身旁來�!�

    老祖宗往江若梅那邊挪了?挪,給程亦安讓出好大一塊地?兒。

    程亦安依言坐了?過去,老祖宗照舊摟著她問,

    “去瞧了?沒,可喜歡?有什么不如意的盡管告訴你爹爹。”

    有什么需要應(yīng)當(dāng)是吩咐婆子?才是,但老祖宗讓她告訴程明昱,顯然是盼著他?們父女多相處。

    程亦安從來是個知進退的人,靦腆道,“祖母,都?好得很?,跟我在家似得�!�

    老祖宗聽得出她是客套話,心?里?難過。

    孩子?還是太?乖了?些,也難怪,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哪里?一下子?就把這當(dāng)家了?,還得好好澆灌了?,才能生根發(fā)芽,這個道理,老祖宗懂。

    江若梅見外祖母只顧著跟程亦安說話,便干脆松開扶著老祖宗那只手,往下挪到程亦喬身側(cè)坐,剛要坐下,程亦喬忽然叫住她,

    “這是我三妹妹的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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