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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那是他們師兄弟二人的最后一局。

    此后百年,相距萬里,甚至陰陽兩隔。

    “我原先其實一直不明白你們二人不和的原因。”木葛生道:“三九天什么都沒說�!�

    “羅剎子有理由恨蓬萊�!绷志焐湎乱蛔�,“師弟你也有理由恨我。”

    “師兄,我以為我們之間不用說這個�!�

    “是我失言。”林眷聲笑了笑,“那你呢,之后打算怎么辦?”

    木葛生思索片刻,道:“我不知道我還能繼續(xù)活多久,我剩下的壽命決定了我能做多少事�!�

    “雖然我之前猜到過這個天咒會很麻煩,但沒想到居然這么夸張,確實是三九天干得出來的事�!蹦靖鹕f著嘆了口氣,“靈樞子傳承斷絕、諸子七家衰微,這些事我會盡量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解決�!�

    林眷生有些意外,“你要幫羅剎子?”

    “不然呢?”木葛生無奈,“他做的這些事放在諸子七家,算得上罪無可赦,我不幫他,還有誰能辦得到?”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坐視不管�!�

    “師弟�!绷志焐溃骸澳阋靼�,解除天咒幾乎不可能�!�

    “我知道,所以我盡力而為�!蹦靖鹕戳丝雌灞P,忽然道:“對了,要是實在辦不到,我和他一起死行嗎?”

    林眷生手一頓,棋子啪嗒掉在盤上。

    “我知道想讓羅剎子死掉不容易,但是再搭上一個天算子或許有可能,人都死了,天咒會不會消失?”

    林眷生似乎是被他問住了,半天才道:“師弟,要不是你棋力一如既往,我會以為你傷到了腦子。”

    木葛生有些驚訝,“這也不行嗎?”

    “不是行不行的問題�!绷志焐粫r間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你是天算子……何以至此?”

    “就算羅剎子之前救過你,但你也曾幫他許多,你們兩不相欠�!绷志焐溃骸澳憧赡苓不知道天咒意味著什么,愿意出手幫他,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拋開諸子七家的立場不談。”說著他放輕了聲音,“你是我?guī)煹埽^之他人,我在意的是你的性命�!�

    “我知道師兄你向著我�!蹦靖鹕溃骸暗@么多年了,三九天確實對我非常重要�!�

    林眷生微微一怔。

    “除去老二和老三,這一路,都是他陪著我走過來的�!�

    “風雪之中,即使是路人也能并肩共行�!绷志焐⒉毁澩�,“他是一廂情愿,你不應該用這個困住自己,更何況你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承諾�!�

    “早已生死契闊�!蹦靖鹕朴频溃骸昂雾毰c子成說?”

    林眷生徹底沒話說了,看木葛生的眼神像看地主家的傻兒子,無可救藥,“……羅剎子到底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他熬的藥苦死人,狗都不喝。”木葛生落下一子,“師兄你別這么看著我,說不定我真能找到辦法解開天咒,剛剛說的只是下下策�!�

    “……罷了,我說不過你�!绷志焐粗灞P,最終投了子,“天咒的事我會想想辦法,別急著送死。”

    “我就知道。”木葛生笑瞇瞇地撐著下巴:“還是師兄好。”

    “外界最近出了很多亂子,稍后我會派人把消息整理好送上來,你先不要亂走動�!�

    “知道了。”木葛生揮揮手,“再捎帶點吃的吧,我餓了�!�

    “我會去看看膳房有沒有葷腥�!绷志焐鷩@了口氣,“你不要亂抓白鶴,那真的不好吃�!�

    林眷生交代木葛生靜養(yǎng),這人當然不可能聽話,對方前腳剛走,他立刻就要下山。

    然而劍閣道太長,從山顛走下去至少要一天一夜,木葛生干脆抓了只白鶴,騎鶴乘風而去。

    他并沒有直接離開蓬萊,而是先到各處搜刮了一番,瑤臺的奇珍、瓊樓的金銀、還順手從不知哪位長老房里拿走了一把癢癢撓,雞零狗碎裝了一大袋,沉得白鶴險些飛不動。

    蓬萊有禁制,出去容易進來難,即使他是天算子也不能出入自如,所以走之前先撈個夠本。

    就算不清楚如今外界是什么情況,但無論什么時代,錢總是多多益善。

    不過木葛生記得當年蓬萊的門禁還挺寬松,如今變本加厲,大概是柴束薪當年闖山門給眾人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陰影。

    等到他終于覺得差不多了,決定走之前先去膳房找點吃的,他不能明目張膽走正門,拾起了多年未用的老本行——偷雞摸狗,必翻墻。

    然而或許是多年不用手腳生疏,木葛生剛跳下墻就砸到了人,“艸!你要死��!”

    對方是個少年,一身蓬萊弟子裝束,聲音怎么聽怎么耳熟,木葛生一把拎過人的領(lǐng)子——居然是烏畢有。

    “傻閨女?”

    “老不死!”

    烏畢有一見他就大叫:“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怎么跑到蓬萊了?”木葛生松開對方,“找你爹我干嗎?”

    烏畢有手里拿著一只雞腿,明顯也是來偷吃的,對方把手背到背后,掩耳盜鈴道:“我他媽找你半個月了!有正事!你趕快跟我走!”

    “收聲,當心把外人引來。”木葛生一手把包袱甩到身后,一手拽過烏畢有,“這里人多眼雜,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兩人跑到一個偏僻處,木葛生順走了烏畢有手里的雞腿,邊吃邊道:“說吧,找我什么事?”

    烏畢有找他肯定是有正事,而且十萬火急,否則這小子不會上演千里尋親的戲碼——來回路程夠他犯幾百次中二病了。

    “你失蹤大半年了!”烏畢有道:“連招呼都不打!我不去找你我找誰?”少年氣急敗壞,“你既然醒著,為什么不回來?”

    “我今天剛醒�!蹦靖鹕疽獗澈蟮拇蟀�,“這不就要打包家當回去了,話說你是怎么進來的?”

    “安平手里有一枚蓬萊玉牌,可以解除禁制。我找你找了半個月,連茅房我都翻遍了,你到底在哪兒?”

    “我睡的地方比較高,最快上去就得一天一夜�!蹦靖鹕钢h處的劍閣,“以閨女你的身高,可能得更慢些�!�

    烏畢有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抓著木葛生的手腕就往外走。

    “閨女你走慢點,飯后不宜劇烈運動�!蹦靖鹕溃骸拔覀冞@是要去哪?”

    “去市一高�!睘醍呌械溃骸拔野衷谀墙o你留了東西。”

    第71章

    烏畢有嘴里的爸顯然不是木葛生,那么就只剩下了一個解釋——烏子虛給他留了東西。

    在市一高。

    市一高的校史可以追溯到民國時代,但甚少有人知道的是,這所學校最初的校董,是烏子虛。

    后來學校轉(zhuǎn)交公辦,但依然保留了一間校史館,是一座不大的仿古建筑,青磚烏木,黑瓦白墻。

    烏畢有事先在山門外設(shè)好了縮地陣,兩人一路急行,幾乎在轉(zhuǎn)瞬間就到了市一高。蓬萊和外界有時差,下山時還是正午,出陣后已是深夜。

    烏畢有簡單和木葛生復述了如今諸子七家的情況,“煮夜宵全家都在蜃樓施工,已經(jīng)大概補了個架子,水天之境的塌方已經(jīng)止住了,不會波及人間�!�

    “藥家那邊一開始有安平撐著,柴宴宴那娘們兒回去之后情況好了很多,不過安平被他媽暴揍了一頓——當時兩家剛談完生意,安夫人扯過安平就是一通胖揍,揍完之后直接扔給柴宴宴急救,真他娘的刺激,給我們都看愣了�!�

    “城隍廟那邊沒什么事,羅剎子前幾天剛從水天之境回來,正帶著羅剎家收拾柴菩提,那女人最近大概焦頭爛額�!�

    他頓了頓,又道:“酆都那邊沒什么事,我都解決了�!�

    市一高深夜封校,兩人翻墻進了操場,木葛生聽完他的敘述,道:“你去見了崔子玉?”

    “不是我找的他�!睘醍呌械溃骸澳菚r我們被困在水天之境,臨走前羅剎子交代我,讓我回酆都后去看看我爸�!苯又终f了在祠堂門口遇到青衣判官的事。

    崔子玉交給他一份來自烏子虛的遺囑,烏子虛在市一高留了東西,留給木葛生。

    那時他對這份遺囑很不解:既然是留給老不死的東西,為什么要告訴我?

    上代無常子去世時,曾預想過今日的局面。崔子玉答:他料到您會與天算子不和,而他留給天算子的東西,或許可以解開您的心結(jié)。

    什么意思?

    前塵往事,一言難盡。崔子玉躬身道,這需要您自己去看。

    烏畢有和木葛生走進校史館,兩人在一面展柜前站定,柜子外的玻璃已經(jīng)被取了下來,里面是一整面墻的相片。

    木葛生看向其中一張,是建校之初拍攝的,一名穿著中山裝的青年站在校門前,“這是老三�!�

    “這是老二,還有老五�!彼种赶騽e的幾張,有的已經(jīng)從黑白變成了彩色,“這張應該是三九天,他們都在這里教過書�!�

    烏畢有道:“你早就知道這些?”

    “我知道這所學校是老三建的,我還知道這座校史館是實打?qū)嵉墓沤ㄖ�,你知道最初它是做什么用的嗎?�?br />
    烏畢有:“做什么?”

    “這里原來是烏宅�!�

    “啥?!”

    “戰(zhàn)后老三把祖宅翻修了一遍,然后建了學校,這些年來幾經(jīng)拆遷,原先的建筑就只剩了這么一座�!蹦靖鹕聪蛩闹�,“原來這里好像是食堂來著,天天熬白菜燉粉條�!�

    “不過這些其實我也沒有印象,都是后來三九天告訴我的�!彼捯粢晦D(zhuǎn),“我并不知道老三在這里留了東西�!�

    烏畢有哼了一聲,揭下一張照片,照片后面的墻是空的,巴掌大的空間里,散發(fā)著一點幽綠。

    那是一枚山鬼花錢。

    木葛生沒動,他盯著花錢看了片刻,轉(zhuǎn)向烏畢有,“這里面有什么?”

    烏畢有一愣,繼而怒道:“想知道你就自己去看啊!”

    “你不是看過了嗎?劇透一下行不?”

    “你怎么知道我看過了?!”

    “你是我閨女,我看著你從穿開襠褲一路長起來,你什么揍性,我最清楚。”木葛生抱著胳膊,“既然你看過了還愿意把它交給我,說明里面確實有很重要的東西�!�

    烏畢有沉默片刻,道:“我沒法說,你只能自己看�!�

    他出奇地平靜了下來,有些突兀地提起了另一個話題,“我從水天之境出來前,羅剎子把舐紅刀交給了我�!�

    “那把刀煞氣很重,我試過很多次,最多只能把刀拔出一寸�!�

    “拔不出來就不要拔了�!蹦靖鹕鷶[擺手,“沒事折騰那么危險的東西干什么。”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睘醍呌忻偷卮驍嗨�,“羅剎子出來之后我問了他,能不能把刀放在我這里一段時間,那之后我每天都在練,從一寸到兩寸、從兩寸到三寸,到我去蓬萊之前,我已經(jīng)能拔出一半了�!�

    “我可以辦到�!彼蛔忠活D道:“只要你給我時間�!�

    木葛生聽完,半晌沒有說話。

    最后他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他本想去揉對方的腦袋,手伸到一半又放下,“傻閨女,你長高了�!�

    烏畢有死活不肯說自己在山鬼花錢里看到了什么,只說里面有一段過往,要木葛生自己去看。

    “把血滴在上面,然后你大概會昏睡一段時間,早上之前應該能醒�!睘醍呌兄噶酥笁ι系亩�,接著在展柜邊蹲了下來,掏出手機開始打游戲。

    木葛生有點頭大,心說他這段時間光睡覺了,山鬼花錢簡直成了投影儀,一段放映接著一段,還沒有二倍速。

    他甚至開始懷疑山鬼花錢不是丟了,而是被這幫損友藏起來了,隔著幾十年在這兒跟他玩解謎游戲。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也不嫌幼稚,還這么童心未泯。

    不過事到臨頭,也沒有別的辦法。木葛生嘆了口氣,咬破手指,取出墻中的山鬼花錢。

    熟悉的黑暗襲來,失去意識前他踹了烏畢有一腳,“少玩點手機,傷眼�!�

    烏畢有手一抖,一個大招放錯了位,氣得他立刻就要罵人。結(jié)果木葛生直接靠墻睡了過去,一動不動。

    由于體質(zhì)特殊,他睡著時沒有呼吸,臉色在燈光下顯得很蒼白,泛著淡淡的烏青。

    烏畢有看著他干瞪眼,片刻后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拽掉外套,扔到對方身上。

    剛進入幻境木葛生就明白了,兩枚花錢中的過往是連續(xù)的——他一眼就看見了柴束薪,對方渾身是血,正在河畔洗漱。

    周圍的景色他有印象,這里距離蓬萊不遠,還能看見天際飄來的烏煙。

    應該是殺人放火剛結(jié)束,不知道這人接下來要去哪。

    木葛生不禁心生疑惑,蜃樓中的山鬼花錢是松問童留下的,市一高的山鬼花錢又出自烏子虛,結(jié)果從頭到尾講的都是柴束薪——這仨人明顯是串通好的,這幫人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兒?拍連續(xù)劇嗎?

    只見柴束薪扎入水底,片刻后抓上來幾個水鬼,對方只是普通的怨煞,完全不是羅剎子的對手,在河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成一排,披頭散發(fā)骨瘦如柴,像四根滑稽的拖把。

    這人要干嘛?找人搓背嗎?

    木葛生看得完全摸不著頭腦,結(jié)果接下來的一幕讓他瞬間傻眼,只見柴束薪披上衣服,帶著四個水鬼走進樹林,片刻后抬出一口棺材。

    木葛生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這棺材里肯定放的是他自己!

    他死而復生,最大的蹊蹺之一就是他的身體,以死人尸鎖住活人魂,就算用再多的藥材也砸不出這個效果,柴束薪能把他的魂魄從山鬼花錢里召回來,肯定用了什么逆天的辦法。

    他跟著這四不像的“送葬”隊伍往前走,一路跋山涉水,柴束薪似乎在趕時間,走得很急,有時候卻又突然停下。如此披星戴月數(shù)日,一行人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木葛生沒想到柴束薪會回到古城。

    此時距離城破尚未過去多久,仍是戰(zhàn)亂年間,街道上燈光零落,被月光蒙上一層灰色。

    國破家亡,死去的人化作月下的一抹灰,活著的人成為燈上的一團火。

    水鬼抬著棺材從街上走過。

    柴束薪在一座建筑前停了下來,木葛生看著青瓦紅門,突然意識到,這里是當年的城隍廟。

    柴束薪徑自推開門,帶進一陣陰風,吹滅了廟中的燭火。他身上的煞氣驚動了城隍,供臺上的神像現(xiàn)出真身,勃然作色道:“何方妖鬼作祟?”

    城隍是一城神官,管轄陰陽兩界之事,即使戰(zhàn)亂年間香火稀少,一般的妖魔鬼怪也不敢擅闖城隍廟,抬棺的水鬼早就被嚇得一動不動,僵在門外,連門檻都垮不進去。

    柴束薪只得又折回,自己把棺材搬了進去,然后對四只水鬼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滾了。

    城隍認得柴束薪,“藥家公子?不對,你、您身上的煞氣是怎么回事?”

    柴束薪不語,緩緩將棺材放在院子正中。

    城隍看著棺材,皺眉道:“您是來替死人申冤的?這人魂魄已失,無法升堂了�!�

    “我知道�!辈袷矫鏌o表情地點點頭,“我不是來申冤的�!�

    他當然不是來申冤的。木葛生心道。

    他是來租房的。

    還是不交房租的那種。

    城隍在鬼吏中算不得高官厚位,但自古有城便有城隍,即使在酆都也算得上資歷最老的鬼神,在轄地可謂內(nèi)護城佑民、權(quán)傾一方。

    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無論大小鬼差,但凡到城中辦事,都要事先和城隍打好招呼。

    堂堂城隍爺,卻被死人強占了城隍廟,可能是有史以來頭一遭。

    柴束薪本就寡言,成為羅剎子后更是能動手不動口,直接把城隍揍了個鼻青臉腫,堂而皇之地住了進去。

    他似乎要做什么事,交給城隍一張清單,言簡意賅道:“麻煩幫我準備一下上面的東西�!�

    不知道紙上寫了什么,城隍掃了一眼便十分為難,“羅、羅剎子,您有所不知,大戰(zhàn)剛過,敵軍又駐扎進來,城里幾乎沒什么人煙,這些東西真的不好備齊……”

    “我知道�!辈袷降溃骸奥闊┠M心了,這些東西明天之前必須備好,我趕時間�!�

    神色通情達理,語氣不容置疑,簡直就是新霸權(quán)主義。但城隍管轄一城之事,要是他都說不好辦,恐怕真的很難辦成。

    柴束薪到底要什么東西?

    “這、這……”城隍面露難色,猶豫了好半天,最后才道:“好吧,不瞞您說,其實明日城里有喜事,一戶人家要嫁女�!�

    柴束薪神色微動,“哪一戶人家?在哪里?”

    “這事兒不光彩,男方不是什么好人�!背勤驀@了口氣,“打了敗仗,城里有人為找活路當了漢奸,狗仗人勢,原配剛死就急著續(xù)弦,也可憐了嫁過去的姑娘�!�

    “至于這成親的地方……”城隍吞吐道:“這狗賊得勢不久,還沒來得及蓋府,就先整修了原先一戶人家的門庭,住了進去�!�

    “就、就是當初的藥家柴府�!�

    距離戰(zhàn)敗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又是一個冬天。

    也是八重寒紅盛開的季節(jié)。

    庭院中紅梅似火,暗香浮動,到處都布置著大紅的錦緞,花燈高懸。

    “手腳都麻利點兒!”一身新衣的管家呵斥著下人,“吉時馬上就要到了!新夫人正午就進門,今兒誰也不許打東西,否則仔細你們的皮!”

    眾人忙里忙外,眼尖的管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穿白衣的青年,立刻就吊起了嗓子,“欸!小子你失心瘋啦?今兒老爺大喜,你吃了雄心豹子膽,居然敢穿白?”

    對方站在回廊下,正在掛一只燈籠,對吆喝聲視若無睹。

    管家立刻就惱了,三兩步走上前,提起嗓子就要罵,卻忽然愣住。

    青年手里拿著一只燈籠,方才離得遠,他沒注意,這時才看清,這是一盞走馬燈。

    半紅半白,用墨筆寫著雙喜,在風中轉(zhuǎn)動起來,剛好拼成一個完整的“囍”字。

    高頭大馬,鑼鼓喧天,震耳欲聾的喜樂在街頭回蕩。

    吳家娘子坐在喜轎上,十指緊扣。

    吳家原本是城中的書香世第,可惜戰(zhàn)亂年間敗落,父母早逝,親朋四散飄零,她不得不從女子中學退學,帶著年幼的胞弟,勉強在城中謀生。

    關(guān)山月的趙姨可憐她,又見她生了一副俊俏模樣,便請她到樂樓做了清倌,一手琵琶細細地教下來,她學得極快,不多時便能登臺獻藝,雖然過得清寒,總算維持一份溫飽。

    直到古城告破,敵軍入城。

    趙姨原本勸她一起走,但她還是留了下來,因為她的弟弟也在木小司令的部隊里。

    她見過那個英俊飛揚的青年軍官,那日對方留學歸來,笑吟吟地同她唱了一場西廂,神色親近而不狎昵,讓她想起自己的胞弟。

    后來戰(zhàn)敗,她在城墻下挖了很久,沒有找到任何熟悉的尸體,無論是吳先生、松少爺、藥家公子還是木小司令,包括她的弟弟。

    于是她決定活下去。

    她當了琵琶,靠洗衣縫補維持生計,她看著敵兵燒了木將軍府、砸了烏家大宅,鄴水朱華被拆毀,關(guān)山月被征用為慰安部,漫長的一年里仿佛有三百六十個寒冬,轉(zhuǎn)瞬間天翻地覆。

    直到幾個月前,她幫一戶大戶人家洗衣服,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條領(lǐng)帶——那是當初她買給弟弟的生辰禮物,非常昂貴,買回來才知道鬧了笑話,領(lǐng)帶是要配西服穿的。好在弟弟不嫌棄,笑嘻嘻在衣襟里縫了個口袋,說是要當作護身符。

    那時她想著,等到明年攢夠了錢,就給他置辦一身西裝。

    吳家娘子知道自己必須打聽清楚這條領(lǐng)帶的來歷,她翻出僅剩的一條旗袍,用積蓄購置了胭脂水粉,用已經(jīng)生疏的手法給自己化了個最濃麗的妝,抱著借來的琵琶混進了大戶人家的舞會。

    她曾是關(guān)山月的樂姬,舉手投足間盡可風情輾轉(zhuǎn),技驚四座,顛倒眾生,只要她愿意。

    舞會上她和家主跳了一支舞,從此開始頻繁出入府中,半個月后她成功問出了那條領(lǐng)帶的來歷——下人送的。家主如是說。

    她打聽到了下人的身份,是府中的管家,有個兒子在軍營,當差的地點在城西監(jiān)獄。

    她又托人多方詢問,終于得知監(jiān)獄里經(jīng)常槍斃戰(zhàn)俘,人死之前總喜歡把珍重的東西放在身邊,很多都值不少錢,是一筆不小的油水,那條領(lǐng)帶也是同樣的來歷。戰(zhàn)亂期間,西洋貨緊俏,管家兒子認出這是值錢東西,便借花獻佛送來巴結(jié)。

    吳家娘子做過洗衣工,她知道血污是很難洗凈的,這條領(lǐng)帶能夠潔凈如新,必然保存的很珍惜。

    而她的弟弟一直將領(lǐng)帶貼身存放。

    半個月后,吳家娘子答應了家主的求婚。

    她當然要報仇,只是下手的時機太少,成親是最好的機會。

    對方未嘗無情,明媒正娶也算得上誠意,只是國仇家恨江水滔滔,容不得只取一瓢飲。

    花轎突然停了下來,一陣風吹開轎簾。

    吳家娘子微微一驚,發(fā)現(xiàn)街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沒有了人,只有悠悠嗩吶聲回蕩。

    迎親的人悉數(shù)消失,轎夫也失蹤不見,喜轎卻依然懸在半空。

    吳家娘子按下心中的忐忑,打起簾子往外看了看,發(fā)現(xiàn)轎子停在一條長街盡頭,外面是一座城隍廟。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只冰涼的手突然伸了進來,有輕飄飄的女聲響起,夾雜著幾聲輕笑:“今日有緣,借一下姑娘的妝奩�!�

    “作為報答,替你了卻一樁心愿�!�

    城隍冷汗涔涔地站在廟里,看著幾縷青魂領(lǐng)著一名新嫁娘進了廟門,飄悠悠帶到了廂房,不多時一縷青魂走出,手里抱著紅色的嫁衣和妝奩。

    “已經(jīng)給她換好了備用的衣物,立刻就送出城去�!鼻嗷晔莻女子的模樣,朝城隍微微低頭,“屋子里點了忘引香,她醒來后什么都不會記得�!�

    城隍連忙點頭,廟后面?zhèn)浜昧塑囻R,青魂將吳家娘子送入車中,立刻策馬出城。

    這些青魂都是羅剎子早上走之前召來的,忘川中有青蓮,千年后結(jié)出一縷魂魄,算是不大不小的鬼仙。他看著一眾青魂在廂房里進進出出,片刻后,扶出一位蓋著帕子的新娘。

    這位新娘當然不是剛剛送走的吳家娘子,而是羅剎子昨天剛帶來的,幾個時辰前還躺在棺材里。

    昨日羅剎子交給他一張清單,上面滿滿列的都是婚嫁之物,他原本以為羅剎子是看上了哪位城里的姑娘,要他這個城隍做媒。

    柴束薪在城隍廟里轉(zhuǎn)了一圈,微微皺眉,似是覺得太過臟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戰(zhàn)亂年代,無論神鬼也只能湊合。城隍原本想說后院還有兩間干凈的廂房,卻見對方不知從哪拿了個掃把,挽起袖子開始打掃。

    如果忽視羅剎子周身的煞氣,對方的神色甚至稱得上安靜,他巨細無遺地打掃了整座廟宇,接著洗凈手,換上一套整潔衣物。

    那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城隍看到柴束薪走到庭院中,抬手開棺。

    他的動作極緩,棺蓋打開后,柴束薪沉默著佇立良久。

    城隍看得腿酸,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說點什么的時候,柴束薪躺進了棺材里,接著把棺蓋合上。

    好家伙。城隍整個看愣了,接著明白過來,羅剎子哪是看上了城里的姑娘。

    要是給活人做媒,又何必找他這個城隍。

    第二日凌晨柴束薪就走了,臨走前安排好了一切,尸身無法行動,他向?qū)Ψ蕉闪艘豢跉�,足以支撐整個儀式。

    青魂們并不見怪這樁不倫不類的喜事,反而很有幾分雀躍,她們是鬼仙,身上的鬼氣并不重,足以在城隍廟出入自如。

    新娘被扶上喜轎,城隍撒開一大把紙錢,接著點燃鞭炮,嗩吶聲震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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