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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酒壇相撞,木葛生像想起什么似的道:“難怪。我在國外求學(xué),四處輾轉(zhuǎn),每到一地,第一封寄來的書信必然是你,我那時還以為你們商量好了順序,你說正事,老三寄錢,老二罵街�!�

    “墨子和無常子是從先生那里拿的地址�!辈袷降溃骸跋壬駲C(jī)妙算,總是能知道你在哪里�!�

    “他老人家才懶得算�!蹦靖鹕拥溃骸笆俏姨焯禳c卯似的匯報行程,他老人家有時候難得想起我來,在老二信里添幾句囑咐,雞零狗碎的,有一搭沒一搭。”話音一轉(zhuǎn),木葛生放下酒壇,“不過近日發(fā)生種種,我總覺得,師父仿佛已經(jīng)料到了我們經(jīng)歷的這一切�!�

    柴束薪聞言抬頭,“為何?”

    “那年我在莫斯科,師父在老二的信里叮囑了一句,風(fēng)雪愈重,記得添衣御寒�!蹦靖鹕p聲道:“再之后的來信,就是師父去世的消息�!�

    “收到信的那天,我穿著很厚的大衣,在河堤上走了很久。那件大衣是我之前特地找裁縫做的,一點都不冷,又仿佛冷透了�!�

    柴束薪沉默片刻,“先生有沒有給你留下什么東西?”

    “有。”木葛生點點頭,“但此間并非萬難絕境,我總覺得,還不到用的時候�!闭f著他又露出些苦笑,“話雖如此,此一戰(zhàn),我也并沒有多少勝算。”

    “抱歉,讓你在家中為難�!蹦靖鹕粗袷�,“我不算這一卦,實屬叛逆七家。或許你信這個天命,但我并不想認(rèn)命�!�

    “你不必多慮�!辈袷綋u了搖頭,“我信你。”

    “于我而言,你與天命,并無差異�!�

    木葛生一愣,繼而笑了起來:“好,那便足矣�!�

    天色已晚,酒鋪外點上了燈,一片碎金與暗紅,木葛生看向窗外,“如果再下些雪,就很像涅瓦河畔的冬夜了�!�

    他說著打開一壇新酒,倚在窗畔,“我唱支歌給你聽�!�

    木葛生唱的是一支俄語歌,低沉迂回,旋律被他慢慢地哼唱出來,又輕又緩,像簌簌雪花落在河畔。

    Окрасилсямесяцбагрянцем

    (月亮一團(tuán)腥紅)

    Гдеволнышумелиускал

    (峭壁前波濤喧涌)

    Поедем,красотка,кататься

    (我等了你很久,心愛的美人)

    Давноятебяподжидал……

    (我們?nèi)ズI贤强铡?br />
    柴束薪慢慢飲著酒,他只能聽懂零星的音節(jié),卻仿佛觸摸到了幾年之前,那里有一點燈光,和雪地上漫長的倒影,遠(yuǎn)處江河萬里,他們之間隔著比江河還要遙遠(yuǎn)的山川海陸。而今夕何夕,兩人又在一支歌里重逢。

    兩人喝到很晚,木葛生要去找松問童,便跌跌撞撞去了關(guān)山月。誰知剛到門口,趙姨就一疊聲地迎了上來,“我的祖宗哎您可來了,再遲一會兒,我這樂樓非得被他們掀了!”

    木葛生原本有些醉意,頓時被關(guān)山月里驚天動地的動靜驚醒,“姨您先別慌,發(fā)生什么了?”

    “小童兒和吳先生剛?cè)胍箷r就打了起來,半座樓都被打得稀碎!”趙姨急的一甩帕子,“他們打架,誰能攔得��?你趕緊去勸勸吧!”

    “老二和老三打起來了?”木葛生先是一驚,隨即樂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多少年都沒見過老三動手了。”

    柴束薪:“確實難得�!�

    “誒呦喂您二位可別在這兒一唱一和了,趕緊想想辦法吧!”趙姨急的要去擰木葛生耳朵,“小沒良心的,你姨我就剩這點兒家底了!”

    木葛生連忙避開,“趙姨放心,老二孝順您�!闭f著和柴束薪走進(jìn)樓中,只聽樓上噼里啪啦一陣亂響,木葛生連連搖頭,“他倆難得動手,但只要打架,我準(zhǔn)得遭殃�!�

    柴束薪聞言摘下手套,“我?guī)湍銛r一攔?”

    “別,他倆能連著你一塊兒揍。”木葛生嘆了口氣,“這樣,待會兒你看準(zhǔn)他們打到哪個房間,抓住時機(jī)把我扔進(jìn)去,就說我喝多了,我去橫插一腳撒個酒瘋,胡亂一鬧,這茬也就過去了�!毖孕虚g游刃有余,可見業(yè)務(wù)精熟。

    柴束薪點點頭,“好�!�

    包間大門被“砰”地打開,迎面扔進(jìn)一人,松問童和烏子虛正互相發(fā)狠較勁,一看見木葛生都愣了,“老四?”“靈樞子?”

    木葛生往地上一躺就開始撒潑表演,荒腔走板吱哇亂叫,“愛妃們且住手啊——”

    柴束薪站在一旁,面無表情道:“他喝多了�!�

    “我去找趙姨熬解酒湯。”松問童拔腿就走,走到門口才反應(yīng)過來,“不對,讓他先躺著!我們還沒打完!”話音未落,被柴束薪一根銀針定住,“你干什么?!”

    “勸架。”柴束薪捏著針,看向烏子虛,“你還打嗎?”

    “不打了吧�!睘踝犹撘姞顕@了口氣,將姑妄煙桿放在一旁,“我也撐不住了。”

    “果然還是老三講道理。”木葛生骨碌爬了起來,四下環(huán)視,“您二位這是在這兒拆遷呢?”

    “你好意思說我?我這是為了誰?”松問童反應(yīng)過來,橫眉怒斥,“吃里扒外的東西!”

    “老二你消消氣,消消氣,氣死自己誰如意�!蹦靖鹕鷵炝藦堖算完好的凳子坐下,看著房中三人,忽而一笑,“除去七家議事那次不算,咱們四個有好些年沒這么聚在一起了。”

    柴束薪依舊寡言,烏子虛累的說不出話,松問童冷著個臭臉,愛答不理,一時間竟無人開口。

    “得,往年都是我唱戲,看來今天還得我獨場�!蹦靖鹕噙^一只沒被打壞的點心盒子,掏出一塊酥餅放進(jìn)嘴里,邊吃邊道:“最近發(fā)生了許多事,前些天我昏迷不醒,大家也沒個時間商量。我想了很多,在座都不是外人,咱們直接攤開來說�!�

    木葛生講了很多,從當(dāng)日闖入陰陽梯遇見陰兵、包括夢中所見所聞、以及醒來后烏孽在船上和他的對話、甚至是柴府中眾人對峙、到他堅決不肯起卦,從頭到尾,無一疏漏,只是隱去了藥家與木司令一節(jié)。

    木葛生講完,嚼著酥餅心想:我可真是難得一口氣說這么多實話。

    眼角又去看柴束薪,見對方面色無異,仿佛早已料到他會隱去這一節(jié)。

    木葛生撇撇嘴。這人可真是越來越?jīng)]有意思了,哪像當(dāng)年,一點就著。

    “是你做得出來的事�!彼蓡柾辉膭訌棽坏茫維持著出門的動作,冷哼道:“既然你已決定不起卦,只怕七家大多會撤離,怎么守城,你想好了嗎?”

    木葛生聳聳肩,土匪似的道:“這不是有你們么�!�

    “你他媽還真當(dāng)自己打劫來了?空手套白狼?”

    “你自己打架輸給我了,別賴賬啊�!蹦靖鹕溃骸按蟛涣耸鲁芍蠼o你做飯吃�!�

    “你別下廚�!睘踝犹摿⒖痰溃骸胺駝t即使贏了也怕不是要兔死狗烹�!�

    “得�!蹦靖鹕割^盤算,“蓬萊和朱家估計會走,墨家算一份兒,至于藥家。”他看著柴束薪,“你擺得平嗎?”

    柴束薪面色平靜,“我自有辦法�!�

    “那再加上藥家算一份兒,還有天算子,這樣就三家了�!蹦靖鹕募軇莘路鹨θ松腺\船,大大咧咧地看向烏子虛,“老三,你入不入伙?”

    烏子虛沉默片刻,道:“老四,你決定好了?”

    松問童一聽就火了,“你他媽還沒挨夠是吧?”

    “別亂嚷,你也沒少挨我的拳�!睘踝犹撾y得將松問童懟了回去,接著看向木葛生,“如果你算了這一卦,局面或許會好很多�!�

    “以一卦定一城之存亡,我沒那么高高在上的胸襟�!蹦靖鹕α诵�,“此一戰(zhàn),勝負(fù)三七分,確實贏面不大,我會在城中貼告示,是去是留,所有人皆可自己定奪。”

    “若只有陰兵還好說,假如前線戰(zhàn)場后退,一旦外敵侵至,勝算會更小。”烏子虛嘆了口氣,“我不勸你,只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七家之人,終非眾生同類�!�

    “我明白老三你的意思。”木葛生抬起手,止住即將發(fā)飆的松問童,“陰陽家之事,我原先也常聽師父提起,你從小就比我們承擔(dān)更多。于情于理,你當(dāng)?shù)闷鹫f這些話�!�

    “但我不一樣�!闭f著他笑了起來:“不肖子孫,師門孽徒,或許不配為眾生同類,但至少能當(dāng)個諸子七家的異類�!�

    “對七家來說,你不可能是異類�!睘踝犹摿⒖痰溃骸澳闶翘焖阕樱氖琶渡焦砘ㄥX認(rèn)你為主,你承的是天命……”

    “那又如何?”

    “若你不肯承認(rèn)這些,那便傷人了�!睘踝犹摽粗靖鹕�,“我們都是自幼繼承諸子,從小便懂得七家以天算子為尊。若你一句話便斥為烏有,那我們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豈不都成了笑話。”

    “那是你活該�!彼蓡柾偷溃骸盎钤撃憬袨踝犹�,子虛烏有,本來就是個笑話!”

    “閉嘴�!蹦靖鹕牧怂蓡柾话驼�,“老三的名字是先生取的�!闭f著看向柴束薪,“你能不能把他扎成個暫時性啞巴?”

    柴束薪拿針扎了咆哮的松問童,木葛生嘆了口氣,看向烏子虛,“老三,我明白你的意思,之前種種,我也明白你的為難,老二發(fā)瘋歸發(fā)瘋,但我們并沒有立場去怪你什么�!�

    “至于起卦一事,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木葛生輕聲道:“我知道諸子七家不同于凡俗,自上古以來,經(jīng)歷朝歷代而不倒。但就當(dāng)我求你,別把我當(dāng)什么天算子,也別把我往天上捧�!�

    “師父滿頭華發(fā),不是沒有原因的,高處皆霜雪�!�

    “那太冷了�!�

    “而且,你們都在人間�!�

    烏子虛沉默許久,“你真的考慮好了?”

    “是�!蹦靖鹕α诵�,“原先在銀杏書齋,我便是最不思進(jìn)取的一個。我沒什么遠(yuǎn)大志向,肉|體凡胎一凡人,不欲與天爭鋒,也不想做什么蓋世英雄。”

    “天在天上,我抬頭仰望,但若天塌下來,我也直得起腰�!�

    “……罷罷罷�!睘踝犹撀牭眠B連搖頭,“難得聽你說句人話,我怎好不來助拳�!�

    “陰陽家是否會相幫,我不能肯定,雖然無常子未必能出手�!彼聪蚰靖鹕�,“但烏子虛,義不容辭�!�

    “那我們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了�!蹦靖鹕牧伺乃募纾昂眯值�。”

    四人相談至深夜,方才各自散去。

    木葛生回到軍營,先著手處理了積壓的公務(wù),一直忙到黎明前夕。他重傷初愈,又一整日奔波,烏孽給他的藥維持不了太久,藥效消退,倦意頓時鋪天蓋地。木葛生撐不住,直接一頭砸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他和其他三人提了提之前在夢里見到的敲梆人,卻并未得到準(zhǔn)確的答案,他隱隱覺得那梆子聲和陰兵有些關(guān)聯(lián),但烏子虛并不知道詳情。

    “有可能是預(yù)知夢�!睂Ψ阶詈蟾嬖V他,“你接受四十九枚山鬼花錢,便已是天算子,夢中可預(yù)知未來之事�!�

    這次他夢到的卻不是梆子聲。

    有急速的馬蹄聲趨近了,伴隨著轟隆隆的炮響,吶喊和慘叫聲一同響起,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血腥氣。有人狂奔、有人跌倒、有人吼叫,槍聲長鳴,血肉崩裂。血紅的飛鳥從天上墜落,驚雷炸響,到處都是火光。

    目之所及,盡為猩紅。

    “長官……木長官……您醒醒!”

    木葛生是被晃醒的。

    他睡得極沉,勤務(wù)兵費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叫醒,滿頭大汗道:“您終于醒了,我還以為您昏過去了!”

    “天亮了?”木葛生迷迷瞪瞪坐起身,頭腦昏沉,他擦了擦文件上的口水,“還不到五點,什么事這么急?”

    勤務(wù)兵遞上一只文件夾,“前線來的加急電報�!�

    木葛生眼皮一跳,接過文件夾打開,只見白紙黑字,寥寥數(shù)語。

    前線失守,全軍緊急后撤。

    此后一城一地,皆為關(guān)隘。

    一息尚存,寸土必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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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月亮一團(tuán)腥紅》——俄羅斯民謠

    第29章

    白衣僧人在井邊打了一桶水,沿著漫長的山路拾級而上。

    長階盡頭是白水寺,正傳出陣陣鐘聲。

    白水寺是古剎,每日鐘聲漫漫,長鳴數(shù)百載。雖然已經(jīng)是用表計時的時代了,但城中的人們大多還保留著聞鐘作息的習(xí)俗,黎明日暮、開業(yè)歇業(yè)、家家戶戶的炊煙和門外街上的吆喝,總是伴隨著悠長鐘鳴。

    木葛生坐在水榭,鐘聲籠罩了整座書齋。

    他有些走神,忽然想起有一年關(guān)山月定了規(guī)矩,傍晚六點后方才開業(yè),然而他和老二等不及要聽新曲,偷偷戲弄了當(dāng)日敲鐘的小沙彌,把敲鐘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于是整座城都亂了套,人們提著鐘表到處對時,熱鬧非凡。

    有時候生活的平靜確實是很容易打破的。他看著眼前的棋局,落下一子�?梢允且魂囩娐�,也可以是一聲槍鳴。

    水榭中開了兩盤棋,木葛生一人對弈畫不成和朱白之,他們下的是快棋,不到半個時辰,盤上勝負(fù)已分。木葛生一勝一負(fù),算是平手。

    他當(dāng)初在藥家的言行很快傳遍七家,所有人都知道現(xiàn)任天算子拒不起卦,幾日后他便收到了蓬萊和朱家的來信,上面寫明了時間地址,以及求一局對弈。

    木葛生明白這是試探和敲打,畫不成和朱白之都絕非易與之輩,老五又還小,他從一開始就沒打蓬萊和朱家的主意,只希望這兩家能夠袖手旁觀,大戰(zhàn)在即,不要再橫生枝節(jié)。

    兩盤棋他下的殫精竭慮,堪堪贏下一局,黑棋纏斗許久,終于殺出一條生路。

    “尚可,棋藝不下于銀杏齋主。”畫不成淡淡道:“蓬萊承認(rèn)你為天算子,但如無卦象,不會參戰(zhàn)�!�

    朱白之一撫長須,“朱家亦然�!�

    “晚輩已經(jīng)料到了�!蹦靖鹕c點頭,“此事我所為實乃叛逆,長生子和朱長老能夠不加阻攔,已是寬容�!�

    “你是天算子,無需以晚輩相稱�!碑嫴怀煽粗寰�,“落子有殺氣,我們便是想攔,也攔不住。”

    “長生子棋藝勝于我�!�

    “僥幸罷了,我也不是每次下棋都能贏你師父。”畫不成站起身,一甩拂塵,“此間事已了,你帶給林眷生的信,我會交給他。”

    朱白之隨之道:“星宿子在朱家一切平安,下次七家聚會,或可至�!�

    “二位慢走�!蹦靖鹕址鱽y棋局,“靜候?qū)怼!?br />
    天井之下,琵琶叮咚。

    趙姨坐在窗畔,轉(zhuǎn)軸撥弦。她穿著素白的旗袍,陽光透過花窗,在絲綢上投下斑駁剪影。她在試彈一支新曲,自她進(jìn)入關(guān)山月以來,每季的新曲都被城中翹首待盼,登臺之時必然賓朋滿座。但她依然保留著學(xué)藝時的習(xí)慣,新曲正式揭曉前,總要換上一襲素白旗袍,獨自在窗畔彈琴。

    一曲畢,趙姨挑開珠簾,“看到對面的那家酒樓了嗎?城中人大都知道我有在此試彈新曲的習(xí)慣,那家掌柜便在窗戶正對面開了雅間,最貴的時候,一桌酒席能買一棟民宅。”

    她放下琵琶,理了理鬢角,“不過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如今對面的酒樓已賓客寥寥,幾近關(guān)張,不僅僅是這一家,整座城都陷入了人煙冷落,街上行人稀少。幾天前駐防軍發(fā)布了前線后撤的消息,這座城已經(jīng)不再安全,許多人拖家?guī)Э冢巴愢l(xiāng)。連日來城市陷落的消息源源不斷,最多還有數(shù)日,這里也將變作戰(zhàn)場。

    “您沒有必要留在這里�!彼蓡柾谝慌圆恋�,“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

    “近幾日的鐘聲越來越頻繁,我記得那是白水寺的祈福鐘�!壁w姨淡淡道:“城外的一群禿驢都還沒走呢,我走什么?”

    “您并非四大皆空,趙姨�!彼蓡柾J(rèn)真道:“您還有很多曲子沒有彈盡�!�

    趙姨聞言一笑,“照你這個說法,四根弦之間有音律萬千,我怕是一生也彈不盡�!�

    說著她俯下身,信手撥動琴弦,輕聲道:“不過有的時候,你彈了一支曲子,會覺得這便夠了。學(xué)藝數(shù)年,得此一曲,足矣�!�

    松問童沒吭聲,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儀態(tài)萬千的女人,美人遲暮,眼角多積雪,回憶便是一場融化。

    “我記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和現(xiàn)在很像,只是熱鬧許多,城中到處都是大紅的燈籠。那天是關(guān)山月發(fā)布新曲的日子,但我在結(jié)冰的臺階崴了跤,摔傷了手,事發(fā)突然,所有人都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就在我準(zhǔn)備硬著頭皮上的時候,我最好的姐妹帶來了一個人,對方借了我的琵琶,說她可以一試。關(guān)山月是樂樓,音律在這里不是鬧著玩的事,我便問她學(xué)藝幾年,她說沒學(xué)過,只會一曲而已�!�

    “我覺得荒唐,就讓她現(xiàn)場彈給我聽�!�

    “當(dāng)時我們就在這扇窗前,她彈了一曲,伴舞的是我最好的姐妹,也是關(guān)山月最美的花魁�!�

    趙姨撥動一根弦,音色清脆,“你應(yīng)該猜到了,那人是你的母親。”

    松問童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媽還會彈琴�!�

    “她確實不會,只會一曲而已。聽她說還是和哪個忘年交偷學(xué)來的,這本是別人家傳,秘不外泄,對方拼酒輸了才教給她。”趙姨輕聲一笑,“那天她彈完一曲,我便將她視為知音。”

    “后來花魁去世,你娘消失了好一陣。再回來時,手里抱著你。”

    “不過她不是照顧孩子的料,與其說是把你抱回來的,不如說是把你掛在刀上拎回來的,那時我看著你在她背后飄飄悠悠,還以為她扛了個包袱�!�

    “當(dāng)時我和她做了一個約定,她把那支曲子教給我,而我要代她和花魁照顧你。曲子我學(xué)了五年,五年后學(xué)成,她便消失了。”

    “她那是和相好的私奔了�!彼蓡柾洁臁�

    “你娘托我照顧你,但你自己有主意,跑去銀杏齋主那里讀書,有時一年半載都見不著�!闭f著趙姨嘆口氣,“難怪就養(yǎng)歪了,原本脂粉堆出身的男孩,兇得卻像是從屠宰場里跑出來的。也不知道銀杏齋主天天都教你些什么,有時候看著你我都覺得對不起你娘,但又覺得你和她真是一個樣。”

    “我和我媽很像嗎?”

    “性格像�!壁w姨端詳著松問童,“不過小童兒你別說你姨胡扯,你長得好看,是隨了當(dāng)年的花魁�!�

    “哦,這樣么�!彼蓡柾瘺]什么大反應(yīng),“怪不得我一直不知道我爹是誰�!�

    “休要胡鬧。”趙姨拍了松問童一巴掌,“去琴房挑張琴過來�!�

    “您要彈什么?”

    “不是我彈,是教你。”趙姨道:“隨便選個順眼的。”

    “可我不會彈琴,姨,小時候您說的,說我撒尿都跑調(diào)�!�

    趙姨噎了噎,瞪他一眼,“老娘才不管這些,這是我和你娘當(dāng)年約好的,必須把這支曲子教給你。”

    松問童面露疑惑,“那您為什么不早教?您都學(xué)了五年,我得多久才能學(xué)會?”

    “據(jù)你娘說,我不是她家的人,原本不可能彈得下來。但老娘是國手,所以學(xué)得會�!壁w姨道:“如果是你,不在話下。你娘當(dāng)年也不會彈琴,偏偏就會這一曲。”

    松問童若有所思,“我媽還說了什么嗎?”

    “她說你是她兒子�!壁w姨道:“這是傳承。”

    “那我一定學(xué)的會�!彼蓡柾c了點頭,“這支曲子叫什么?”

    趙姨抱起琵琶,當(dāng)心一畫,聲如裂帛。

    “無衣。”

    煙霧裊裊盤旋。

    烏子虛坐在房間正中,這是一間圓形的內(nèi)室,四面圍有桌臺,供桌上擺放著層層牌位,煙霧在牌位上聚攏,凝固成一個個人形。

    離烏子虛最近的是十名年長老者,古衣高冠,懸浮在房間上方,“我等以為上策,是為撤離�!�

    “天算子悖逆在先,既無卦象,我等亦無聽從之責(zé)�!�

    “外有陰兵暴|亂,不應(yīng)擅離酆都�!�

    “此一戰(zhàn),必輸無疑�!�

    “身為無常子應(yīng)以身作則……”

    烏子虛攏袖而坐,微微低頭,看著面前的線香,像是在沉思。

    滿室人聲竊竊,逐漸喧嘩,直至鼎沸,最后所有的虛影齊聲道:“請家主早做決斷�!�

    烏子虛沉默片刻,開口道:“此次人間之事,陰陽家不會參與�!�

    虛影齊齊松了口氣,其中一人行禮道:“那便請無常子回歸酆都,前些日子城西關(guān)大亂,后續(xù)有許多事待您決斷。”

    “但是,”烏子虛話音一轉(zhuǎn),“我不會回去。”

    虛影一愣,“什么?”

    “身為烏氏家主,城西關(guān)一事,我已盡應(yīng)盡之責(zé),其余之事,諸位長老決斷即可�!睘踝犹摰溃骸拔視粼谶@里,歸期不定�!�

    “您要幫助天算子么?”

    “不可如此�!�

    “身為無常子,此舉不合。”

    “請家主三思�!�

    “酆都諸事待定,還請速歸�!�

    待反對聲漸漸小了下去,烏子虛開口,沉靜堅決:“幫他的是烏子虛,而非無常子�!�

    “我意已決,諸位長老不必再反對�!�

    說著他俯身吹滅了面前的供香,虛影頓時開始消散,有人不死心,繼續(xù)勸說道:“家主尚且年輕,莫要因小失大……”

    話音未落,內(nèi)室大門被猛地推開,一盆水“嘩啦”潑了上來,余燼滅得徹底,虛影徹底消失不見。

    來人不耐煩道:“啰里吧嗦的煩死了,一個個年紀(jì)不大,廢話不少�!�

    烏子虛被澆了個濕透,無奈道:“也只有大爺您能嫌棄諸位長老年輕�!�

    來人正是烏孽,她卷起四周簾幕,房間頓時亮了起來,她環(huán)視一周,撇撇嘴道:“咱家快有一百年沒來過陽間烏宅了,這房間還是這么古板,無趣得很�!�

    “長老們守舊,家中又只有我一人,不太在意這些�!睘踝犹撔α诵�,“還是要多謝大爺幫我,第一次做這種離經(jīng)叛道之事,有些手生�!�

    “無妨,一回生二回熟。那天你求咱家開陣,咱家便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天�!睘跄鯏[擺手,隨即正色道:“但這不是小事,怎么對付陰兵,你想好了么?”

    “未曾�!睘踝犹摀u頭,“城外戰(zhàn)場有老四的軍隊,至于對付城內(nèi)陰兵……我并無十分把握�!闭f著他看向烏孽,“不過既然大爺會來,那么您一定有辦法�!�

    烏孽挑眉,“行啊小子,都會算計咱家了�!�

    “晚輩不敢,是老四這么說的�!�

    “就知道是他,這小子什么都吃,唯獨不吃虧�!睘跄踵托Γ白甙�。”

    “大爺要去哪?”

    “跟咱家去酆都,有些東西要教你,在陽間施展不開,不然這仗還沒打城就破了�!�

    “晚輩剛剛才說了不回酆都�!睘踝犹撀勓杂行┰尞�,“酆都內(nèi)多得是陰陽家人,一旦回去,難免會被發(fā)現(xiàn)。”

    “你當(dāng)咱家是什么人?區(qū)區(qū)一個娃娃都帶不了?”烏孽翻個白眼,“你說的咱家都知道,不過此時此刻,酆都有一個地方必然安靜,估計不會有半個鬼影�!�

    烏子虛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動。

    烏孽勾唇一笑,“城西關(guān),阿鼻之地。”

    “此時此刻陰兵都被封在陰陽梯,阿鼻之地前些日子被鬼兵鬼將一通掃蕩,此時干凈得很,就算還有漏網(wǎng)之魚,剛好拿來給你練手�!睘跄躏@得成竹在胸,“走吧,萬無一失�!�

    烏子虛愕然,“阿鼻之地是禁地,就算是大爺您……居然能進(jìn)去?”

    “城西關(guān)剛剛經(jīng)歷陰兵暴動,鎮(zhèn)壓松潰,進(jìn)去并不難,只是沒人有那個膽子�!睘跄趼柭柤�,“就算放在平時,進(jìn)入固然不那么容易,但也并非全然沒有辦法。”

    “您的意思是?”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的下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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