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寧峰主不怪長樂門的爐鼎,倒怪起咱們自己人來了,寧仙尊莫不是同情那些爐鼎吧?”
再吵下去沒完沒了,白若如道:“好了,今日到此為止。外面的事沒處理好,有些人倒自己內(nèi)訌,攻擊起自己家里的人來了!各位峰主都去看看,有沒有自己峰內(nèi)的弟子受傷。雪霏,你去統(tǒng)計,將名單拿給我。”
眾人一哄而散。在會議結(jié)束后,連城月注意到無方真人有意無意地看了寧明昧一眼。另一邊的無空真人倒是繃著臉,臉色鐵青。
長樂門叛亂……這事兒倒是蹊蹺。連城月動了動手指,是時候讓他的烏衣樓樓主出山了。
會議結(jié)束,寧明昧卻被尹希聲主動地叫去了玉庭峰。玉庭峰依舊是四季如春,當(dāng)年的小弟子們?nèi)缃褚不斐闪艘B暽磉叺拇蟮茏印RB曌尩茏觽兺讼�,又給寧明昧倒了一杯茶。
寧明昧道:“能得師兄奉茶,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尹希聲卻沒有笑。他盯著寧明昧道:“明昧,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這事兒有蹊蹺,我看今天這場襲擊,或許正是沖著你來的�!币B暤�。
寧明昧沉吟:“長樂門叛亂之事,事實上我早已略有耳聞。”
“這些年來,各宗門把長樂門當(dāng)做自己的后花園,長樂門門主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將門中弟子們送出去給各宗門、各家族隨意挑選,甚至將門中弟子視為商品,讓他們招待來人‘過夜’�!币B暤�,“這樣腌臜的宗門,會出事也不足為奇�!�
寧明昧知道尹希聲的母親是因為妖妃之亂而難產(chǎn),所以留下病根,早早死亡。他原本以為尹希聲會如過去的方無隅一般恨透了爐鼎,但現(xiàn)在看來,尹希聲的想法卻并非如此。
“或許曾有過吧!只是這些年我也在反思。若是妖妃將蘅能如普通修士那般修行,又或是至少能安身立命,擁有平凡美滿的一生,或許當(dāng)年之事,也不會發(fā)生�!币B暤�,“而且,那些爐鼎到底是弱者。身為強者,又何必與他們計較�!�
將蘅是不可能滿足于平凡的一生的。寧明昧在心里微哂。而且也沒有人有資格,要求她生來就必須滿足于去做一個他們眼中的“弱者”,去渡過自己平凡的一生。
“那些爐鼎也并不能簡單以‘弱者’之名概括�!睂幟髅恋溃八麄兣c常人一樣,擁有一樣的頭腦,一樣的思考。唯一的不同是,他們的身上有值得被覬覦的地方。這使得他們在一些人的眼里,成為了可以被用來換取利益的商品。”
“是��!”尹希聲忽然淡淡地笑了,“他們的確也可以如常人一般聰明,甚至是更加聰明……”
寧明昧察覺到尹希聲大概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過尹希聲不開口,他也絕不會提及。尹希聲道:“長樂門叛亂之事早早便有預(yù)兆,因此我想,叛亂發(fā)生之事,應(yīng)當(dāng)與‘沖著誰來’沒有關(guān)系。”
“但他們對求是門、明華谷等宗門的幾次襲擊,大都比較邊緣。他們能在清極宗的天虞峰,且在收徒儀式上進行襲擊,倒是頭一次�!睂幟髅琳f。
“有人給他們提供了幫助!而且,這是沖著你來的�!币B暤溃坝质窍趸视�,又是修煉速度加快。這字字句句,都在追究你的發(fā)明,你的學(xué)術(shù)期刊,你向修仙界公開修行法門的成就。
”
“他們?nèi)匀淮嬷∠切┢诳男乃肌K麄兿氲脤�,若是沒有了那些期刊,修士們還有什么途經(jīng)去習(xí)得那些‘祖?zhèn)鳌拿胤�?若是沒有了那些期刊,新來的修士們能做的,也只有為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們效命,以得到他們的傳承了�!睂幟髅恋�,“不過,他們要是想硬碰硬的話,就讓他們來吧�!�
幾十年過去,寧明昧早就在修仙界建立起了自己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網(wǎng)絡(luò)。這片利益網(wǎng)絡(luò)上有清極宗各大峰主,也有其他宗門的領(lǐng)頭羊。若是元老會執(zhí)意想對他動手,那就讓他們過來硬碰硬。
到時候他們自可以看到,最終死去的那個人,會是誰。
尹希聲說:“但在這個過程中,你的清名……”
“無所謂�!睂幟髅梁攘丝诓�,“我原本就是來做生意的�!�
既然有權(quán)有勢,誰又在意什么清名?誰又要在意什么清名?
只要卷入了戰(zhàn)爭,就沒有人能干凈地全身而退。和能夠安身立命的權(quán)勢與財富比起來,清名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只有如翁行云一般的傻子,才會為了“清名”將自己賴以生存的武器交出來,最終落得個萬箭穿心的下場。
尹希聲猶豫了一下,道:“所謂清名……我要說的,不只是學(xué)術(shù)那些。”
“嗯?”
“近日以來,清極宗內(nèi)有許多人開始聊起你的過去。”尹希聲直視他,“他們想知道,你在進入清極宗之前,是在哪里修行�!�
“……”
“這是一樁懸案,當(dāng)初無空真人也沒有為你編撰出一套,可供查詢的、假造的身世�!币B暫攘艘豢诓�,“對于他而言,這本應(yīng)是舉手之勞的事情而已。隨便說你來自于哪個小宗門、小家族、小城市……所以,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
“他想為自己留一手,好以此來要挾你�!�
寧明昧回想今日無空真人與無方真人的表情,淡淡道:“最怕蠢人自作聰明�?磥�,如今這東西已經(jīng)不只是他手里的‘把柄’了�!�
若是無方真人足夠聰明的話,他會找到這件事的真相,也會知道這件事,同樣是無空真人的把柄。
茶喝到這里就夠了。寧明昧起身告退,卻聽見尹希聲道:“師弟……”
“嗯?”
“無論你身份如何,你都是我的師弟�!币B暰o緊地盯著他,“不過這么多年,每當(dāng)你想到自己的來歷時,你難道沒有因此痛恨過……”
“痛恨過……齊免成?”
放在過去,尹希聲說這話大概是挑撥離間、伺機奪權(quán)�?扇缃瘢B曌鏊膶W(xué)術(shù)主席做得很安穩(wěn)。寧明昧倒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何解?”
尹希聲:“我想師弟的人生,應(yīng)當(dāng)不是為了齊免成而存在的,也不必對齊免成如此忠誠�!�
寧明昧依舊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過他推了推眼鏡道:“師兄,我早說過,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寧明昧從室內(nèi)離開。尹希聲一人坐在茶室里,他看著寧明昧坐過的位置,忽然苦笑。
“不做任何人的附庸是么。”尹希聲自言自語道,“師弟,我其實希望,你可以痛恨他的�!�
……
連城月最近的人生里有兩件事。其中一件好事,是他終于憑借自己的努力拜入了師門。其中一件壞事,就是天虞峰在收徒儀式當(dāng)天被襲擊,他的儀式不僅被破壞,他的師尊也因此陷入忙碌,只和他簡單地開了個會,確定了一下研究方向,便匆匆離開了。
其實這研究方向也不用特別確定。這些年來,連城月的工作主要在縹緲峰后山進行,一個項目是核武器研究,一個項目是渾淪武器研究。如今寧明昧不過給了他兩個明面上的研究方向——一個是渾淪凈化,一個是他自己的劍法研究。有這兩個明面上的研究在,恰好能為他遮掩一下后山的兩個敏.感項目。
除此之外,連城月也時不時地去看看后山最好玩的項目——雪竹的項目。如今巫雨終于獲得了自己的蘑菇身體。而白不歸與有蘇訣的分離,還在努力研究中。不過白不歸對此似乎不是很急切。因為在靈魂未被分離開前,他有理由每周去找負(fù)責(zé)這個項目的巫云兩次,要求對方幫自己進行身體檢查。
這個蘑菇項目對于連城月不太重要,但對于石如琢來說非常重要。經(jīng)過多年探查,石如琢得知自己的尸體已經(jīng)被飲冰閣帶走,被應(yīng)九如處理垃圾數(shù)據(jù)一般隨手塞進了飲冰閣的冰庫回收站里。石如琢?xí)簳r還沒想到讓自己突破飲冰閣的重重封鎖、完美地回到身體里的法子,于是只能先考慮為自己取得一個蘑菇身體,之后再做打算。
連城月其實對此很不解。他道:“老前輩,你跟著我不也很好么。畢竟,我早晚是要去飲冰閣走一遭的。因為我會隨著師尊,學(xué)術(shù)出差�!�
石如琢對此只有一句話:“再跟著你,我會很快走火入魔。你對我的精神狀態(tài)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連城月對此更加不解。他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而且石如琢這樣的老爺爺跟著他,能夠發(fā)揮石如琢身為老爺爺?shù)淖畲笮?yīng)。而且……
“有我在,我能讓你聽到很多關(guān)于飲冰閣的八卦。”連城月道。
……對此,石如琢倒是沒有否定。
在做照夜山主人時,連城月還發(fā)現(xiàn)一件事:許多年前,在飲冰閣閣主的前兩代時,飲冰閣曾遭魔界屠戮。他們的幾名盟友在與魔界作戰(zhàn)時退縮,致使飲冰閣不得不頂在戰(zhàn)火的最前排,血戰(zhàn)到底,差點將整個宗門都屠殺殆盡。當(dāng)初為了保存有生力量,飲冰閣還分了個專長法陣和占卜的寒山觀出去,就是為了防止飲冰閣被一整個打沒了。
一腔熱血換得個快要分崩離析的結(jié)局。飲冰閣在那場戰(zhàn)爭后茍延殘喘了一代,若不是專精符修,還有一點過去時光的余暉,飲冰閣早早地就要被踢出五大之列了。
而且飲冰閣的前一代閣主還是個迂腐的君子。他極其強調(diào)道德的作用,石如琢便是在那時忍無可忍,最終從飲冰閣叛逃出去、乃至做了魔修的。
但到了應(yīng)九這一代后,事情變得有點意思。應(yīng)九此人看起來孤僻安靜,實則十分倔強、頗有野心。為了復(fù)興飲冰閣,他私底下竟然與魔界有所往來,勾勾搭搭。與此同時,他又將一切瞞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面對他的師兄——以瀟灑落拓著稱的寒山觀觀主沈洲白時。
看來應(yīng)九的算盤打得很好。他做好準(zhǔn)備要使幾乎淪為空殼的飲冰閣復(fù)興,以身為棋,在仙魔二界的鋼絲上來回行走。若是事情敗露,他只需要自戕,再讓干干凈凈的沈洲白上位、接替他做飲冰閣的閣主便是。等到那時,飲冰閣的罪人只有一個應(yīng)九,飲冰閣的未來還有一個光明璀璨的沈洲白。
無論結(jié)果倒向哪方,飲冰閣都將是所有結(jié)果中的勝者。這就是應(yīng)九的計策。
不過還好,隨著幾十年來符修技術(shù)的大力發(fā)展,如今符修已經(jīng)成為了普通修士心中最熱門、最好就業(yè)的專業(yè)之一。就連清極宗都與飲冰閣共同開設(shè)了合作學(xué)院。應(yīng)九也不必再走鋼絲,他在暗中切斷了自己與魔界之間的關(guān)系�?梢哉f,這結(jié)局是頗為皆大歡喜的。連城月很難去想,若是沒有寧明昧在,若是沒有寧明昧開發(fā)了符修的新功能,飲冰閣和應(yīng)九最終到底會走向何方。
該不會變成關(guān)底的BOSS之一吧,哈哈,哈哈。
“前閣主一輩子活得道貌岸然,最后倒是留下兩個有意思的徒弟。”石如琢對此如此評價,“從應(yīng)九小時候我就看出來,這小子不簡單�!�
連城月道:“老前輩,你是否可以算作是應(yīng)閣主的師伯�!�
石如琢哼了一聲,只作不言。
握住飲冰閣的把柄如今沒有什么用,但與飲冰閣應(yīng)九曾私相授受的魔族倒是很有意思。此人算得上是魔族的一方大諸侯,在將鐸的眼中也很被看重。那人便是魔界上官家族的族長,上官曜。連城月打算以他為抓手,創(chuàng)開魔界的大門。
畢竟他的最終目標(biāo)只有一個:取代將鐸,成為新的魔尊。上官曜的支持,是十分有用的。
據(jù)說上官曜此人風(fēng)流瀟灑,在魔界與合歡宗關(guān)系匪淺,有“惜花”之名。但這些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又有幾人是真正的“惜花”。想來在這背后,此人必然以“惜花”之名,藏住了不少勾當(dāng)。
因此,在長樂門叛亂之事發(fā)生后,這些沒有導(dǎo)師的日子里,連城月以烏衣樓樓主的身份多方活動,以上官曜為突破口,終于取得了一些信息。
“長樂門這件事的水深得很。其中當(dāng)然有魔界與合歡宗的教唆,也有神秘勢力烏合眾的插手,還和仙門的內(nèi)斗有關(guān)�!�
第276章
請君入甕
這件事,要從將鐸失去一只右手后說起。
將鐸在失去一只手后元氣大傷。為此,他不得不閉關(guān)修行、重鑄手臂。他這一倒,手下的各方勢力便開始各自涌動。在這期間,被將鐸殺死的老魔尊之子——將瀚意圖卷土重來,在魔界掀起一陣風(fēng)雨。處處被眾魔打壓的合歡宗也蠢蠢欲動,意欲趁著這場混亂對仙界下手,在獲得資源的同時,也以此在魔界取得更高的地位。
由于爐鼎的特殊性,合歡宗首先想到的活動對象,便是長樂門。長樂門身為仙界名義上的“爐鼎門派”“保護所”,實際上的“后花園”,早就對仙界不滿已久。
千里之堤往往是從內(nèi)部潰爛。合歡宗沒有費太多功夫在說服上,他們只是給了長樂門許多武器。
——并教唆他們用自己的性命,去報復(fù)那些名門正派對他們的傷害。
寧明昧很難評判對于那些長樂門的爐鼎來說,無差別地襲擊名門正派是“正當(dāng)”還是“不正當(dāng)”。各宗各派——乃至是清極宗——都是個大攤子,墻頭林立,即使是寧明昧也不能保證,如今的清極宗里是否還有人私底下偷偷在做危害爐鼎的事,更何況其他宗門。而且,這些名門正派歷史上對爐鼎門派的迫害已久,總不能以一句“前人的賬如何能算到后人身上”就輕飄飄揭過。
況且,名門正派的前任如今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宗門長輩,名門正派的后人如今依舊對爐鼎存在歧視。爐鼎的前人卻都成了一抔黃土,爐鼎的后人仍在因為從古到今根深蒂固的歧視受害。
“可惜這些爐鼎都太不聰明了。”連城月的手下道,“白白地送上性命,倒也沒能炸死多少名門正派的弟子�!�
“此言差矣。他們中領(lǐng)頭的人都是很聰明的�!边B城月翻閱紙張道,“長樂門爐鼎中的聰明人做了頂層,投靠了合歡宗宗主。她用來安身立命的投名狀就是那些‘不聰明’的長樂門爐鼎用來自殺的性命。任何門派中,永遠(yuǎn)有這樣的‘聰明人’……不過,投靠合歡宗宗主,也算不上聰明。若她真的聰明,就應(yīng)該兩頭下注�!�
“樓主說的是�!笔窒碌馈�
“他們是怎么進入清極宗的?只靠魔界的幫助?這可不夠�!边B城月皺眉,翻閱資料。
——果然,這件事私底下有太上長老的推波助瀾。
連城月知道如今太上長老們分成了三派,只是他沒想到,這居然出自與無空真人有矛盾的無方真人一派。這倒是讓他有點疑惑。
——協(xié)助長樂門弟子炸了天虞峰,對于他們來說能有什么好處?
連城月百思不得其解。他隱約覺得,這或許與無空真人的把柄有關(guān)。
若是把柄的話……連城月倒是有幾分興趣。畢竟當(dāng)初他專業(yè)分流受阻之事也是被無空真人一派所阻。他早就想對無空真人這一派下手了。
然而在翻到最后一頁時,連城月的手指頓了頓,他道:“新月教?”
手下道:“是,誰能想到呢。新月教竟然也與這次長樂門的叛亂扯上了關(guān)系�!�
新月教又有“白衣圣教”之別名,它是這幾十年來隨著戰(zhàn)火,在人界與各界逐漸興起的一個教派。教派中人多在受戰(zhàn)亂影響的村莊與城邦中活動,她們有著別樣的修煉法門,又總在幫助受難的百姓,因此在各界之間漸漸有口皆碑。甚至有些村鎮(zhèn)如今不知有朝廷,只知有新月教。
連城月也對新月教產(chǎn)生過興趣,他的天性里有一種直覺,讓他認(rèn)為這些看起來越是圣潔美滿的東西,背后越可能暗藏著骯臟的秘密。然而新月教教主實在是太神秘,連城月很難抓到她們的行蹤。如今,長樂門之事竟然能和新月教有聯(lián)系,實在讓他不禁坐直了身體。
”長樂門曾請求過新月教的幫助?”連城月說。
“大部分爐鼎都是從凡間被抓來的。他們會尋求新月教的幫助,也是在情理之中。”手下道,“新月教曾派了一支教眾過來,救助那些在叛亂中受傷的長樂門弟子。不過,他們內(nèi)部似乎發(fā)生了一些矛盾分歧。具體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事情變得愈發(fā)撲朔迷離。為了獲取更多情報,連城月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派個馬甲去長樂門走一趟,尤其要弄懂無方真人在做什么打算。
只是他剛收回意識,就聽見梁平洲在外面叫他:“連師弟,師尊有事要吩咐你。”
“去煙云樓?”連城月錯愕。
“這個名額原本是姜幼蓉的�?上Ы曉谇熬上重傷。她臨時請了假,和家人一起去照顧姐姐�!绷浩街薜�,“所以,師尊想來想去,決定帶你過去�!�
連城月壓下心里涌動的情緒:“姜師姐她……傷得嚴(yán)重么?”
正常人此刻應(yīng)該這樣關(guān)心吧?
梁平洲很勉強地?fù)u了搖頭:“戰(zhàn)場上都這樣……從前溫師兄不是差點沒了半只手?姜師姐這次傷得重,身體即使恢復(fù)好了,靈根也或許會有損。只能看天意了。”
連城月默然。他跟著溫思衡他們那幾年也見多了生離死別。
他也記得姜鈺,一個很明艷的、驕傲又活潑的大小姐。這樣看起來嬌養(yǎng)大的大小姐在吃段瓔做的豬食時,也能笑著打趣。她脾氣不怎么樣。但在她聽說連城月是寧明昧的弟子后,便也對他笑,還把自己家里寄來的糖果子分給他。
這樣的師姐竟然會一下子站不起來了。
連城月道:“如今技術(shù)日新月異,應(yīng)該很快就有辦法治好師姐了。既然受過了一次重傷,師姐以后不再上戰(zhàn)場就是了�!�
梁平洲道:“哪能呢?技術(shù)是日新月異,可一個人的一顆心,是很難改變的。”
連城月覺得自己不能理解。梁平洲看著他,笑了笑道:“當(dāng)初師弟不也為了師尊的清白,去戰(zhàn)場上了么?”
連城月皺眉。他道:“那不一樣……”
“師弟,好好收拾行李,準(zhǔn)備出發(fā)吧。”梁平洲擺擺手道,“這次咱們的金融傳奇林鶴亭師兄也會去哦。”
——林鶴亭!
比起淳樸、勤勞的溫思衡,整日戴著金絲眼鏡,眼下一片青黑的金融人林鶴亭在連城月的心里才是那個一看就玩很大的不老實人。他立刻起身道:“多謝梁師兄,我這就去準(zhǔn)備。”
梁平洲:“等等……還有半個月——”
……
寧明昧在辦公室里呷了口茶:“無論外界如何,學(xué)術(shù)會議都是要去的。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長樂門距離煙云樓很近吧?”
桂若雪聞言,立刻轉(zhuǎn)過頭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去趟這攤渾水。長樂門的事,你躲得越遠(yuǎn)越好�!�
此刻寧明昧的辦公室里總共只有四個人。他們分別是桂若雪、百面、寧明昧和許窈。這三人都是寧明昧的心腹。
其中需要新介紹的,便是許窈。
許窈是寧明昧手下管情報的。她是仙界名門浣花宮的叛逃女弟子。浣花宮名義上是僅次于五大宗門的名門正派,私底下卻會對收來的弟子進行人體兵器改造——尤其是對有成為爐鼎的潛質(zhì)的弟子,畢竟在他們眼里,爐鼎生來便是沒什么用的。與其讓他們變成無用的廢物,倒不如讓他們發(fā)揮一下剩余價值。
純陰體質(zhì)的許窈便是其中的受害者。她在力量失控、殺死“師尊”逃亡的路上遇見了寧明昧。被改造過的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寧明昧的真實身份,并隨著他進入了縹緲峰后山,為寧明昧繼續(xù)打工發(fā)力。
“近日來宗門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于你身世的傳聞。他們想知道,你到底是從哪個宗門被錄入清極宗的。身為學(xué)術(shù)的領(lǐng)頭羊,又怎么能有任何污點�!痹S窈說,“加上長樂門的襲擊,我認(rèn)為這完全是沖著你來的。你若是此刻離開,或許就中了他們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
寧明昧道:“我只是不明白,他們怎么會在這時候才選擇發(fā)難?而且他們是如何與長樂門搭上關(guān)系的?”
許窈道:“我聽說,這次長樂門領(lǐng)頭的,主要有三人。頭目挽夏,野心勃勃,殺伐決斷。這次長樂門叛亂,她是主持者。她的義妹枕冬性格溫和,善于籠絡(luò)人心,是副頭領(lǐng)。除此之外,還有一名名叫臨桑的軍師。這名軍師心思細(xì)密,不是好與之輩。這些日子,這名軍師在整理長樂門中的檔案。長樂門舊門主沒能帶著賬本跑掉。他的賬本里,有長樂門幾百年來的各種信息記錄——關(guān)于所有爐鼎的。無論是曾經(jīng)在這里的,還是被賣出的,還是死去的�!�
寧明昧道:“這倒真是個好主意。對外可以打著回顧與展示的名義,大義有了。對內(nèi)可以以此為把柄,對各個宗門里有過‘不良記錄’的長老發(fā)難�!�
許窈說:“我想他們能成功潛入各個宗門,與之脫不開干系。而且,這本賬目或許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可怖——你們知道長樂門是什么時候建立的么?”
三人中,桂若雪皺眉道:“幾百年前?”
“長樂門的正式建立,是在妖妃盛名出世后。仙界決定加強對爐鼎的管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痹S窈道,“但其實在那之前,那片地方就曾被用來關(guān)押爐鼎,只是未被命名。所以它的賬目上,或許還包括了妖妃那時的信息——甚至包括妖妃將蘅本人。”
“長樂門倉庫里的東西經(jīng)年累積,從未被清理過。里面或許還會有將蘅當(dāng)年年少時的畫像�!�
第277章
出差煙云樓
許窈知道將蘅與寧明昧關(guān)系的原因,并非由于將蘅,而是因為她與將蕪有舊。在她幼時,將蕪曾救過她一命,還和這個孩子談起自己有一名雙胞胎姐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這也是她選擇跟隨寧明昧的原因之一。
長樂門里連將蘅的信息都有,更何況是寧明昧的信息。在場四人唯有桂若雪不明白,在提到將蘅畫像時,許窈為何看了寧明昧一眼。
他只問:“所以,你的爐鼎身份,可能被曝光,是么�!�
寧明昧不語。桂若雪道:“沒事,現(xiàn)在清極宗不是也有爐鼎體質(zhì)的修士么?況且你如今位高權(quán)重,他們奈何不得你。”
“看來,長樂門這件事必須從長計議。我只怕那時,我們會陷入不得不插手的境地里�!卑倜婧鋈坏�。
“陷不陷入,我們也早就陷入了。人活在這世上,哪有遺世獨立的道理。”寧明昧道。
“我熟悉長樂門,你可以讓我出手�!卑倜娴馈�
會議就此結(jié)束。寧明昧要出發(fā)去煙云樓。在多方考慮之下,他決定這次帶上百面出發(fā)。桂若雪與許窈如往日一般駐守清極宗,為寧明昧管好大后方。
只是臨走前,寧明昧發(fā)現(xiàn)三個人都好像對他有話要講。
許窈首先在欄桿旁對寧明昧開口。她道:“峰主,長樂門的那些畫像,必須被毀掉。哪怕付出再多代價�!�
寧明昧沉思片刻,笑道:“你覺得在眾人眼中,做將蘅的孩子更好,還是做將蕪的孩子更好�!�
“……她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這世間的事,大多數(shù)時候是不能以一個人眼中的‘好壞’來衡量的。”許窈慢慢道,“不過,在世人眼中,做她們二人之間誰的孩子,都是一樣的。一個魔界妖女,一個亂世公敵,與之相比,做爐鼎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畢竟立場總比身份重要�!�
寧明昧道:“若是以身世為工具,作為‘棄暗投明’的大旗來用如何?”
許窈:“峰主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行的。你若表態(tài)第一次,旁人就會逼你表態(tài)第二次、第三次。今日他們是要你帶頭唾罵自己的身世,明日他們是要你去掘母親的墳?zāi)�,后日他們便要你放棄手中的資源去給仙界表忠心……無論是做將蘅的兒子,還是做將蕪的兒子,這都將永無寧日。而且做將蘅的兒子,如今人族皇室仍在,烏合眾也在。做將蕪的兒子,如今將鐸與佛子也仍在�!�
認(rèn)下誰都會牽扯到一堆勢力。而且利益問題變成態(tài)度問題,事情就徹底完蛋了。
許窈說的事寧明昧也明白。他道:“看來只有想辦法走一趟了�!�
許窈道:“峰主,出去辦這件事的人選必須精挑細(xì)選。此事如將致命把柄交付他人之手。此人若是不可靠……”
“我明白。”寧明昧說。
如今縹緲峰明面上,只有許窈知道寧明昧與將蘅之間的關(guān)系。但寧明昧方才瞥見百面眼神,覺得他也有話要說。
果然,當(dāng)寧明昧找到百面時,兩人靠在欄桿上吹了許久的風(fēng)。百面道:“是的,我都知道�!�
“你知道?”
“我少年時曾和門主……因此,有過進他密庫的機會。那時我想翻出他的把柄,于是恰好看到�!卑倜娴�。
寧明昧沉默,而后幽幽:“師兄,你從來沒說過這件事�!�
“我同其他人也沒說過這件事,哪怕是烏合眾的人�!�
“為什么?”
當(dāng)初百面,可是視烏合眾如星火島傳人,想極了要為烏合眾赴湯蹈火啊。
百面的回答卻讓他意想不到:“因為你對此一無所知�!�
“是的,我恨透了大宗門的人。他們把我們當(dāng)做工具,當(dāng)成狗,可長樂門門主自己也是爐鼎,他卻也把我們當(dāng)成工具、當(dāng)成狗,所以我始終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自己也是爐鼎�。】伤麉s也將爐鼎視作工具、視作狗,難道有權(quán)力的爐鼎就不是爐鼎了么,難道他在辱罵我們時不會罵到自己么?”百面手握著欄桿道,“我始終想不明白,我以為烏合眾會給我答案�?芍钡竭M入清極宗,來到縹緲峰前,我還是沒能得到答案�!�
“我將我的人偶們視作工具,在操控他們時,我如操控工具。就如他們對我們的操控一樣。”百面說,“我時常想,若我不生為爐鼎,我的人生會不會并非如此?答案是否定。于是我又想,若我生為爐鼎,卻如長樂門門主一般有個有權(quán)有勢的好母親,我的人生會不會不像如此?可我的答案依舊是,如果我做了門主,我的人生依舊不會安寧。我這一生,只能如此。”
“所以,我沒有向任何人告發(fā)過你的身世,也沒有告訴你你的身世。當(dāng)然,我也有過不忿,為何你能活成這樣,為何即使如此你還是進了清極宗,對清極宗忠心耿耿……但身世,和一個人自己,是毫無關(guān)系的�!�
寧明昧靜靜地看著百面。百面在卸下陰陽怪氣的偽裝后,他看起來并不陰郁鋒銳,他的面容有種凌厲的、殊死一搏的俊美。這種凌厲是會引發(fā)人摧折的欲望的。所以在長樂門里,百面總是受盡折辱�?纱丝趟f這些話時,看起來竟然有些脆弱,還有些傻氣。
這讓寧明昧覺得……
寧明昧:“師兄,如今各方勢力都盯著長樂門,以你的智商,進入長樂門去銷毀證據(jù),我覺得很難�!�
畢竟百面是可以被德國下水道忽悠瘸,還被寧明昧騙走八百萬的人。
“我會努力的�!卑倜嬲f,“其實師弟,你早就和烏合眾之間減少聯(lián)系了,是吧?”
寧明昧心生警惕。百面很難得做出智商上線發(fā)言,他道:“師兄何以見得?”
“我直到很久之后才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偏離了本心。而師弟,雖然還在縹緲峰孤軍奮戰(zhàn),可這些年來,師弟為修仙界、為凡人做的一切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已經(jīng)無所謂烏合眾,無所謂星火島。因為真正重要的,不是哪一群人,而是心中的堅信。我相信只要跟著師弟,再遠(yuǎn)的地方也能到達(dá)。”百面道,“師弟……”
寧明昧:“說�!�
百面:“你指尖躍動的電光,是我不變的信仰�!�
雷靈根寧明昧:……
百面:“今生今世擁你為王,用我熱血為你封疆。”
寧明昧:……
百面:“師弟用自己的一生,換修仙界十年天真……”
寧明昧:“你可以閉嘴了。”
百面:“師弟,這些都是我在市面上經(jīng)歷多番尋找,找到的翁行云語錄之一。如今我修改了一些部分,送給你。你在我眼中,雖然手段與她不同,卻十分相似�!�
……看來讓百面去執(zhí)行這個銷毀證據(jù)的任務(wù),的確挺不靠譜的。
寧明昧的最后一個談話對象是桂若雪。他一回頭就看見桂若雪站在遠(yuǎn)處。他靠在樓梯旁,手里拿著一瓶雪碧,眼眸忽明忽暗。
“你有話想對我?”
“上天臺吧。”桂若雪說。
兩人站在天臺上。桂若雪對著重巒疊嶂,喝了一口雪碧。
修仙者歲月漫長。幾十年過去,他仍然如寧明昧剛見他時一樣。長發(fā)及腰,著青衫,只是手里多了一瓶綠色的雪碧。
寧明昧:“假發(fā),你好像胖了點�!�
桂若雪:……
“你知道么?我小時候不順心時,總是喜歡爬到明華谷的高處去看星星。這一點,就連桂若虛也不知道,更不要說陸夢清了�!惫鹑粞┑�。
他倒也不嫌臟,直接坐在天臺上。寧明昧倒是有點嫌臟。他扯下桂若雪外衫的一角,坦然地坐在他的衣服上。
轉(zhuǎn)過頭的桂若雪:……
寧明昧:“我這件衣服一旦沾了灰,就很顯臟�!�
“你穿黑衣服的放什么屁!又不是貓毛!”桂若雪破口大罵。
寧明昧泰然自若,甚至還仰頭看著星空。桂若雪盯著他看了很久很久,最終,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假發(fā),聽說你最近的股票都漲得不錯啊。”寧明昧道。
“寧明昧�!惫鹑粞┑�,“我總覺得,我有時候距離你很遠(yuǎn)。你總有許多事情,讓我根本不知道�!�
他看著漆黑夜空:“就像仰望星星……它離你很遠(yuǎn)。所以只能仰望�!�
寧明昧:“你突然這么文藝,我還怪不習(xí)慣的�!�
“罷了�!惫鹑粞┖鋈恍α耍氨绕鹆私饽愕拿孛�,我更想知道,你想做什么,怎么做,最終我能如何幫助你達(dá)成這個愿望�!�
他拍了拍寧明昧的肩膀:“需要時,來找我。你知道你永遠(yuǎn)能找到我的。那些太上長老們淺薄又短視,為了自己內(nèi)斗,就連兩敗俱傷的辦法也想得出來。寧明昧,別讓他們討了好。”
“嗯�!睂幟髅恋�。
桂若雪把自己的衣角拽出來,起身。在他轉(zhuǎn)身時,寧明昧道:“你們所有人,都好像覺得,我有自己想要最終抵達(dá)的方向啊。”
桂若雪道:“不是么?”
寧明昧:“如果我說,我只想當(dāng)一輩子富家翁,享受榮華富貴,坐最好的辦公樓,吃最好的飯呢?”
桂若雪哈哈一笑:“那也不錯啊�!�
桂若雪下樓了。寧明昧卻始終站在天臺上,看著天空。許久之后,他嘆了口氣道:“是么……”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去哪里啊。”
他沉思許久,最終竟然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連城月,我知道你想要去哪里。可齊免成,你想要去哪里呢?”
“你不是已經(jīng)達(dá)到了自己的目的么?”
……
半個月后,寧明昧的車馬從清極宗啟程。隨行的有諸多弟子,還有百面與兩個后山人才。他坐在小車?yán)�,身邊是江盈,另一輛車上是方無隅。
他們?nèi)齻都是要去煙云樓開學(xué)術(shù)會議的,于是索性一起走。
連城月在小車?yán)锩η懊�。江盈搖著扇子,一邊欣賞美青年,一邊對寧明昧道:“你這個弟子還真是聽話懂事,我看著都羨慕�!�
連城月低頭:“謝江峰主�!�
江盈笑道:“哈哈,你有這樣漂亮的師尊,我也羨慕得很呢。”
連城月下車了。寧明昧喝茶。
清極宗到煙云樓路途遙遠(yuǎn),江盈一路上根本閑不住,她和方無隅又沒有太多共同話題,自然找她認(rèn)為更養(yǎng)眼又更好玩的寧明昧坐一車,順便聊聊八卦。
“這些日子白掌門很忙呢。幾大宗門聯(lián)合上書,要求制裁長樂門,只是他們還沒決定好,是‘剿匪’,還是‘招安’。如今仙魔交戰(zhàn),長樂門的地理位置又很特殊——說起來,這也是當(dāng)年那些大修士的功勞,所為的是讓他們進出長樂門更方便。如今好了,長樂門變成了一塊在交戰(zhàn)時極有地利的地方。誰都不想讓長樂門倒進另一方的手里。”江盈微笑,“這也算他們自作自受了�!�
寧明昧道:“嗯。如今他們是傾向剿匪還是招安?”
“每個立場都有自己的道理呢。傾向招安的,還想著扯各族團結(jié)的大旗。如今他們想要妖界、人界和仙界都綁在一條船上,可惜各部落各族都各懷心思。長樂門不是簡單的一個宗門,而代表著‘爐鼎’。若是自己這方先把爐鼎們給屠殺了,他們還怎么扯這面大旗?”江盈用扇子抵著嘴唇,“傾向剿匪的,則是想要滅了長樂門以儆效尤。而且我猜,越是被長樂門握著把柄的,越是有如此傾向。譬如求是門的那位,就挺好笑。我聽說他可是長樂門的�?�,如今卻義正詞嚴(yán)起來了�!�
寧明昧道:“江峰主怎么看?”
“我?我對長樂門的事情,不熟悉�!苯溃拔覐那叭ミ^一次,從此再也沒去過�!�
寧明昧道:“江峰主這樣想?我以為長樂門美人云集,十分養(yǎng)眼呢�!�
“我出門是為了找樂子的。誰會喜歡聽籠中鳥的慘叫聲呢?”江盈搖扇子。
寧明昧笑笑。江盈道:“籠中鳥的慘叫聲,我在我父親的后院,可是聽夠了�!�
寧明昧只知道江盈是一名手握礦山、權(quán)勢滔天的大修士最寵愛的女兒,竟不知道她還有這些過往。江盈道:“我父親很厲害,在我們家那個地方,他也算是獨霸一方的土霸王了。你是不是以為,從小到大,都有許多人來給我獻殷勤?”
“看來事情并非如此。”
“的確并非如此。我父親喜歡女人,他有太多女人了,且不立正室。這倒不是因為他想給她們平等,而是因為,他就喜歡看見女人為他斗得頭破血流的樣子,就像人喜歡看斗蛐蛐�!苯f,“我父親的女人們,就是他的漂亮蛐蛐。從小到大我見多了她們爭寵的模樣。有人起,便有人伏。新起之秀戴著寶石簪子洋洋得意,走過昨日黃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她以為自己得到了權(quán)力�?蓪嶋H上呢?我看著她們,知道她在我父親眼里只是蛐蛐罷了。我親眼見過,一個女人死了。我父親把送給她的寶石簪子收回來,又送給下一個。下一個卻還高高興興、自以為自己斗敗了上一個,這是她的戰(zhàn)利品……”
寧明昧道:“實在可憐�!�
“可憐?我母親呢,是個大家閨秀。她在嫁給我父親之前,也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只是她心中始終存在著一種向往,只要她做一個足夠有道德的‘正室’,我父親就終究會被她感化,就像話本子里一樣,與她重修舊好,破鏡重圓。于是,她恪守禮儀,把自己活成了一本女誡。只有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我身為她的女兒,也應(yīng)當(dāng)和她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苯唤�(jīng)心道,“于是我七歲時,她要給我纏足�!�
寧明昧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江盈的腳。江盈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在想什么?要是她成功了,我如今還能坐在這里,以清極宗宗主的身份與你談話么?”
“我父親制止了她。因為我是我父親最‘寵愛’的女兒。我從很小時就知道怎么討好我的父親,他對待我,和對待他的女人們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他想要的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不過,你以為他真的是因為愛我而阻止的么?不,他只是不想生活里少了只會逗他開心、蹦蹦跳跳的百靈鳥罷了�!苯f,“他真正第一次正眼看我,是在我金丹時。家族的礦山里出現(xiàn)了一只天級妖獸,我的姐姐哥哥們都很害怕,吵了一晚上讓誰的人去干掉它�!�
“于是,我從江家的正門出去,把那只妖獸殺了,又從正門把妖獸的尸體拖了回來。我拖了一路,由著妖獸的血拖滿了整片礦區(qū),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只妖獸是我殺的。在我把妖獸拖進大堂時,我那些原本在爭吵的姐姐哥哥們鴉雀無聲。于是我站在那血腥滔天的尸體旁,笑著抬臉看向我父親,像百靈鳥兒一樣對他說,父親我回來了,就像平時我討好他時那樣。直到那一刻,他才開始用看一個人、看一個女兒的眼神看著我�!�
寧明昧:“看來這是個有好結(jié)局的故事。”
“是么?可我知道他這樣看我不是因為他忽然愛上我了,也不是因為他看見了我作為一個‘人’的價值。而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我足夠像他。他看著我,就像他無比地愛著他自己。于是他可以培養(yǎng)我,就像培養(yǎng)小時候的他自己。或許這就是于他而言的、父與子之間的關(guān)系吧。父親總是在子女的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然后陷入自我陶醉般的自戀。不過還好,這也讓我意識到,做個討好我父親的子女和做他的漂亮蛐蛐也沒什么兩樣�!苯�,“我那時不太開心,甚至有點恨自己。因為我忽然意識到,我的母親原來那樣沒用,她的方法一文不值�!�
“至少現(xiàn)在,你自立了。整個江家都要聽你的號令�!�
“哎,這的確算是結(jié)局里很不錯的部分?小時候我告訴自己,不要做我母親那樣的人,后來我做到了。不過很可惜的是,直到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變成我的母親,卻變得和我的父親越來越像。按理說,我也該恨他的不是么?”江盈微笑,“人在逃離一個明面上的仇人的同時,倒向了另一個人。直到很久之后那人走在路上,才知道另一個人不過是更隱蔽的仇人。但沒有機會了,她已經(jīng)被弓箭射穿了心口——”
寧明昧道:“你的人生還很長,想要做點別的什么,也來得及�!�
“算了。我懶得動。而且我也算是個好人呀。你看,我從來不去逛長樂門�!苯蚝笠惶�,“換我父親,他肯定會去的�!�
每個人都有弱點。譬如此刻的江盈。寧明昧喝著茶,看著這個向來漂亮精明的美人,知道長樂門的事或許觸動了她的心腸。
不知道能不能從此處開始下手?
“不過,我對長樂門的結(jié)局不看好�!苯兄�,忽然道,“倒向魔界?倒向仙界?兩頭通吃?別搞笑了。沒有力量的人,到哪里都是蛐蛐,是被人賞玩的鳥兒。即使出賣了其他的蛐蛐,斗贏了其他蛐蛐,做了最后擁有權(quán)力的那一只,也不過是只最大的蛐蛐罷了。”
“籠子里的蟲豸,是飛不起來的。在牢籠上撞得頭破血流,也不過是困獸之斗�!�
寧明昧默然。
終于,兩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橫幅——原來是煙云樓的迎接隊伍。遠(yuǎn)遠(yuǎn)地,寧明昧就看見了領(lǐng)頭的宋鳴珂。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多年沒見的緣故。原本清澈溫和的少年郎,如今成為了讓人有點看不透的美青年。宋鳴珂向眾人行禮后道:“勞各位遠(yuǎn)道而來,我奉陸樓主之命,特此前來迎接�!�
江盈捂著嘴笑:“普通訪問學(xué)者哪有這樣的待遇,能讓陸樓主最得意的弟子前來迎接?我們這都是沾了寧峰主的光啊。”
方無隅也看寧明昧,且一臉與有榮焉。宋鳴珂低頭道:“諸位客人這邊請。”
江盈和寧明昧又回到車上。坐定后,江盈道:“我看宋鳴珂表情有點奇怪,其中一定有事。抱琴,你去查查�!�
或許是因為童年經(jīng)歷的緣故,江盈人情練達(dá),觀察入微,此時也一眼看出其中有詭妙之處。寧明昧等著結(jié)果,看著窗外煙云樓風(fēng)景。
煙云樓千島云煙繚繞,飄飄乎如蓬萊仙宮,空氣里水氣十足,雖然有許多處還在施工。同為天下第一宗門,煙云樓果然也有獨到之處。
很快,抱琴就回來了:“峰主,此事不難打聽。煙云樓竟是人盡皆知�!�
第278章
,弟弟
江盈奇怪道:“莫不是什么桃色丑聞吧?”
“這倒不是。按照煙云樓的規(guī)矩,這幾年應(yīng)當(dāng)是陸樓主確立首徒的時候。從前陸樓主把其他弟子放了出去,只留下宋鳴珂在身邊,所有人都猜測,是要立宋鳴珂為首徒——多年以來,煙云樓的弟子們都是這樣想的�!北僬f,“可今年開始,陸樓主將自己的另一名弟子官羽召了回來。加上種種事情……幾乎能算是當(dāng)眾否決了……看來陸樓主并沒有打算將宋鳴珂立為首徒�!�
江盈道:“這事兒倒是。宋鳴珂論資質(zhì)、論心性、論天資、論資歷,都是擔(dān)任首徒的不二人選。而且前些年,煙云樓中諸多難事也是有他負(fù)責(zé)解決的,譬如與金島之間的那場……真不知道陸樓主是怎么想的�!�
“或許她有別的考慮吧�!睂幟髅琳f。
宋鳴珂依舊恪守禮節(jié),仿佛旁人的議論都是耳旁風(fēng)一般。直至退下時,一名弟子向宋鳴珂回報:“宋師兄,你之前說要的那份天炎晶,已經(jīng)被官師姐領(lǐng)走了……”
“全領(lǐng)完了?”
“嗯……”
從表情上倒是看不出宋鳴珂此刻心情。他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道:“沒事,可以用其他的晶石代替�!�
煙云樓的弟子們離開。方無隅看著眼前場景,道:“也是可惜了宋鳴珂。若他出身自世家大族,也能得到更多的支持,不會這么輕易被人取代。不過如今他若是想找個大族支持他,也不是不可。我聽說慕家老爺子之前暗示過,希望收他為義子�!�
“慕家的渾水可不好趟。”江盈說,“宋鳴珂若是去了,得在慕家做小伏低好一陣子�!�
“成大事者,哪有不受點苦的�!狈綗o隅對此倒是無所謂。
江盈笑笑:“不過宋鳴珂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很不錯了。若是滿足于現(xiàn)狀,也能瀟瀟灑灑一輩子�!�
方無隅對煙云樓自己的事倒不是很在意。他只對寧明昧道:“師弟,我新得來了一盒香竹箐,你嘗嘗。”
寧明昧喜歡喝茶,這些年來方無隅總搜刮各種茶葉給他。算了算如今也是喝香竹箐的季節(jié)了,只是寧明昧打開盒子后發(fā)現(xiàn),今年方無隅給的茶葉不僅量少,質(zhì)量也有所下降。
“如今人界太亂了。”方無隅皺眉,有些憂心忡忡,“皇帝他也病了……”
當(dāng)年妖妃之亂結(jié)束后,那時的皇帝被自己的弟弟奉為太上皇。他在數(shù)年后被宣告死亡,皇位由他的弟弟接管。隨后,皇位又被傳給了他弟弟的兒子。
如今的皇帝按照輩分算,是方無隅的堂弟。
人族皇室少不了用來延續(xù)壽命的仙家法門,只是人族的壽命終究是有邊界的。方無隅的堂弟雖然不算垂老昏聵,卻也已經(jīng)老了。因此,在這場戰(zhàn)爭中,總有人打一些主意。外界的要奪地,內(nèi)部的要奪嫡。
寧明昧:“哦……”
“說來說去,我只怕當(dāng)年之事會重演。”方無隅搖頭,“若是皇城也亂了,那人界就是真亂了�!�
妖妃之亂發(fā)生時方無隅還年幼。顯然,那時的慘狀已經(jīng)深深銘刻進了他的記憶里。這一番話下來,他也沒什么心思再聊天。寧明昧和江盈、方無隅各自寒暄了幾句,便下去了。
房間里于是只剩下了寧明昧和他自己的人。寧明昧把茶葉交給連城月:“這茶葉你拿下去收著�!�
言外之意便是叫連城月退下了。
當(dāng)上徒弟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如今被師尊順手使喚的那個人,終于變成了自己。連城月自豪地拿著茶葉下去,又很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地打掃了一番寧明昧的房間。
連城月忙前忙后,很快引起了林鶴亭的注意。林鶴亭對此倒是很意外。連家怎么說也是一個背景遠(yuǎn)勝于林家的家族,而且隨著連城月對連家的完全掌握,家族漸漸蒸蒸日上。連城月身為這樣的連家的少主,竟然為寧明昧如此做小伏低,這實在是讓他覺得有點過于積極。
不過林鶴亭想了想,這或許是連城月老實勤懇的性格使然。于是他笑笑道:“師弟,這個花瓶我來幫你搬吧�!�
——自己的活兒哪能讓別人來干!尤其那個人還是林鶴亭!
“林師兄,我方才看你一直站在這里,是在擔(dān)憂宋師兄么?”連城月反應(yīng)很迅速,“師兄不如去看看宋師兄吧,我想他見到舊友,也會十分高興的�!�
林鶴亭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名師弟竟然如此善解人意,對他的評價又高了幾分。他點點頭,懷著感激道:“好,多謝師弟了�!�
連城月抱著花瓶,看著林鶴亭的背影,眼中充滿了把對手趕走的滿足。另一邊寧明昧在客廳里瞥見外面場景,拉下窗簾道:“真無聊�!�
轉(zhuǎn)眼,他看向身前的百面。
“宋鳴珂的事情我倒是不意外�!卑倜胬湫Γ敖o大宗門辦事就是這個下場。陸夢清到底還是對宋鳴珂的身世不放心。”
寧明昧搖搖頭。他回想起在妖界時,宋鳴珂的隱瞞。這名曾經(jīng)澄澈的少年,如今看起來是走得越來越遠(yuǎn)了。
“師弟,我覺得你可以信任我�!卑倜媾f事重提,“你在路上也聽見了。如今所有眼睛都盯著長樂門。如果不早點出手,只怕生變。而且,我與枕冬有些交情,她應(yīng)該不會為難我的�!�
枕冬是長樂門如今的二把手,外面盛傳她性格善良溫和。寧明昧道:“你和她有什么交情?”
“她小時候生病,我替她投了藥出來。她說,她一定會報答我的�!卑倜娴�。
寧明昧沉思許久,還是搖頭:“你不能保證,如今的枕冬還是你少年時所見的枕冬�?嚯y是會改變一個人的�!�
百面不再言語。可很明顯,他并不贊同。最終,他道:“那你打算找誰來解決這件事?”
寧明昧正不語。忽然間,他看向軒窗。
他緩步向軒窗。從那有一陣風(fēng)吹過的地方,他看見了一個竹管,正小心地插在窗戶的縫隙不起眼處。
“有故人約我子時相見�!�
寧明昧將那張字條看了兩遍,而后將它收回乾坤袋里。此刻恰有弟子從外面來匯報。寧明昧道:“你說什么?”
“聯(lián)合仙門選了幾人作代表團,已經(jīng)向長樂門出發(fā),準(zhǔn)備與長樂門談判了�!�
而此刻,正在打掃房間的連城月也皺了皺眉。
世界的另一邊,照夜山主人柔聲道:“你的意思是,魔界與仙界都暗中派了一支殺手部隊,往長樂門去?”
煙云樓與長樂門不過兩百里之隔。一邊在學(xué)術(shù)會議,一邊卻在陰謀算計,這事情真是越來越波譎云詭了。
……
月黑風(fēng)高夜,恰是最好的去見故人的時候。寧明昧剛來到那株槐樹下時,就看見了自己的那名故人。
依舊是灰色斗篷,背著長劍。寧明昧道:“常非常。”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的果然是常非常的臉。幾十年不見,他的面容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眼神變得比過去更沉靜了一些,也更疲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