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鬼使神差地?一般,他在蠟燭上灑了犀角粉,隨之燭火燃燒,照亮一室陰暗。
從?來不信之人,愿意為之迷信。
此時此刻,滿堂燭火如霞,煙霏云斂,果真照出?了魂魄的姿態(tài)。
原本蒼白的魂魄在一襲裙中如同生出?了血肉,姿容盈盈,無?限端莊之中猶生一絲嫵媚。
顧昔潮面無?表情,挪開了目光。
仿佛只是看著,亦會不受控制,亦是一種?逾矩。
燭火搖曳里,沈今鸞絞著鬢邊一縷長長的發(fā)絲,嘆了一口氣道:
“剛才,邑都好?像看到我了�!�
“他明日醒來,便不會記得了�!鳖櫸舫钡�?道,“就算他記得什么,我也會讓他全?部忘掉�!�
沈今鸞不由轉(zhuǎn)過頭,看著他道:
“我覺得奇怪,你為什么就一直都能看見我呢?”
顧昔潮摩挲著的金刀柄,良久不語。
五歲之時,顧家就為他請了朝中大儒開蒙,直至成年,他不語怪神,不信鬼魂。
此生所作最迷信之事,不過是十年如一日,給故人靈前上三?炷清香。
自從?在喜喪之中再見到她,他曾無?數(shù)次懷疑過,自己是在做夢。因他心中的意念太強(qiáng),經(jīng)?年無?法泯滅,才從?夢中生了這般虛妄的幻象。
他太貪,以致于一向深思熟慮的人不敢去?細(xì)想,為何她的魂魄唯有他可見。,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只因這樣世間獨(dú)一無?二的“看見”,是一種?隱秘的私有,近乎卑劣,違背了他自小?以來的教養(yǎng)。
然而?,她這一句問,驚破了這個夢境里他刻意克制平復(fù)的湖面。
微妙的漣漪正一圈一圈地?蕩開去?。
他垂下雙目,手指握緊,道:
“你不想被我看見?”
沈今鸞搖了搖頭,卻開始訴道:
“我剛死的時候,滿心都是怨憤。我恨自己還沒找到父兄的尸骨,怎么就死了,我恨自己不能輪回轉(zhuǎn)世,就算死了還要?困在這個我所厭惡的人世。”
十歲身負(fù)家族使命入京,所有人都明里暗里規(guī)訓(xùn)她,立要?端莊,坐要?得體,像那些世家貴女?一般行止,才有體面。
她在京都沒有根基,體面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她身負(fù)沈氏興衰榮辱于一身,萬不可讓家族蒙羞。
只可惜,她苦苦攢下的名聲毀在了父兄死后,家族分崩離析之時。
她少時在意的體面,抵不過埋在北疆凄風(fēng)苦雨里的累累白骨。
于是,她為了復(fù)仇坐穩(wěn)后位,不擇手段,殺人如麻。甚至不惜求托巫女?,行厭勝之術(shù)。
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元泓最后看著她面目全?非的模樣都失望透頂,收走了她的鳳印,后悔予她那身翟衣。
她可以想到,在她死后,定會有人嘲笑她這個妖后到底是個不入流的軍戶出?身,比不得百代世家出?來的女?子賢良淑德,堪為天下女?子表率。
史書工筆會寥寥一筆帶過她倉皇的一生:
“妖后沈氏,素有兇名,不堪為后�!�
到頭來,這一生她心力交瘁,所求皆非,甚至連喜歡的顏色都不能穿在身上。
沈今鸞低垂著頭,輕聲道:
“后來,我的魂魄回到了北疆,還能繼續(xù)和?你一道尋找尸骨。我有時覺得,我沒有真正地?死去?。”
她難得不見一絲嘲諷,亦無?調(diào)笑,而?是認(rèn)真地?道:
“即便你我素有仇怨,今時今日,只有你能見我,我覺得也不賴�!�
“若無?人再能見我,我才是真的死了�!�
他是她與人世唯一的聯(lián)結(jié)了。
顧昔潮靜靜聽著,黯淡的眸光里露出?幾分訝異,還有幾分痛意。
她卻倏然笑了一聲:
“這一路雖然歷經(jīng)?艱險,我卻覺得是比活著在宮里的時候更自在�!�
她愛惜地?輕撫月白長裙上精巧的團(tuán)花紋,唇角微微翹起,低聲道:
“今日有了新衣,我好?像也格外?的開心。”
滿是小?娘子的情態(tài)。而?從?前,小?娘子的心愿,也總是格外?簡單,裁一件新衣,打一支釵環(huán)。要?趕上京都最時興的式樣,不要?再被那些高門?子弟嘲笑了。
她才不是北疆的土包子。
而?今,死了十年,她終于有了一件新衣。
顧昔潮目光微動,終是回頭望向她。
今夜,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注視她的魂魄。她的樣貌,清晰得好?像從?前。
從?前,只能在夢里看見。
今夜,好?像又回到了少時。
燭火的光暈里,她就倚在案前,近在他的眼前。
她不是那個端莊華貴的皇后娘娘,還是那個坐沒坐相的北疆小?娘子。
可這樣生動的小?娘子,笑著對他說,死了之后比活著的時候更自在,更開心。
顧昔潮紅了眼,心口如同壓了千斤巨石一般發(fā)悶。
“咦?……”她的目光望過來。
他垂眸,面容卻很快恢復(fù)了平日里的冷淡,指著火盆里不散的煙氣:
“煙火熏的。”
見她仍在疑惑地?看著自己,顧昔潮背過身去?,道:
“尸骨,還找不找了?”
“自然是要?找的�!�
“如果,牙帳里真有三?具尸骨,我們當(dāng)如何?”
“你埋你大哥,我埋我父兄。你我立誓,不提舊事,兩不相負(fù)。”
“可。那將你父兄安葬之后……”
“我便依約,去?輪回往生�!�
“好?。”
燭火下,一人一鬼擊掌為誓,一如少時。
“這下,你可以說你的計(jì)劃了吧�!鄙蚪覃[沉聲問道,“你究竟有多大把?握可以從?牙帳帶回尸骨?”
顧昔潮抬眼,一綹白發(fā)后的黑眸銳利如刀。
他挑燈于案前,鋪開一卷已看了十年的輿圖。
輿圖已是舊得發(fā)白,他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在其間
?璍
劃動,將布局了十年的計(jì)劃一一道來。
燭火幽幽燃燒,映出?案前一雙人影相對而?立,同看輿圖。,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恍若,還是當(dāng)年金鑾殿上朝堂斗法的大將軍和?皇后。
這一回,卻似在共謀天下。
……
“云州的北狄牙帳,龍?zhí)痘⒀ǎ乇?守。北狄往來羌族部落的使臣已死,牙帳未得確切消息,此時偽裝羌人向北狄可汗獻(xiàn)上羌王頭顱,是最好?的時機(jī)�!�
“朔州與云州之間,有一處名為刺荊嶺的險山,北狄人在此地?重重布防。但我們這一隊(duì),不過數(shù)十人,可以不經(jīng)?刺荊嶺,從?一條小?道進(jìn)入云州牙帳。羌人尤為熟悉此近道�!�
翌日,顧昔潮在羌族新部落里挑了幾個羌人武士,都是曾在牙帳露過臉的羌王近衛(wèi)。顧昔潮親自挑走幾個身手好?的,最后還挑中了莽機(jī)。
莽機(jī)動了動唇,看著顧昔潮,恨恨地?道:
“他們都說你是我們的仇人……但,顧將軍,你幫我救出?了哈娜,我記著你的恩。北狄牙帳我跟著邑都哥常去?,我很熟悉,這一回我隨你去?一趟牙帳,就當(dāng)、就當(dāng)還了你的恩情……我莽機(jī),再也不欠你的!”
顧昔潮微微頷首。
“還有我!你憑什么帶走我的人,卻不讓我去??牙帳老子熟,老子偏要?去?……”
眾人整裝待發(fā),一頭奔馬自遠(yuǎn)處疾馳而?來。馬還未勒住,馬上的壯漢已跳下馬,繞過軍所重重守衛(wèi),直沖著顧昔潮而?來。
“姓顧的,你可別忘了,從?前每次都是老子去?云州幫你上的香……”
顧昔潮打斷了邑都的話,眼皮都未抬一下,冷聲道:
“你我不再是兄弟,自然再用不著你�!�
“你!……”邑都怒罵還未出?口,已被疾速趕來的守衛(wèi)攔下。
“況且,你昨夜已是神志不清,怎堪大任?”
邑都急得辯白道:
“可我真的看見了有個白衣女?鬼在你旁邊!……”
“胡言亂語�!鳖櫸舫笔种旭R鞭輕點(diǎn)男人額頭,“你精神恍惚,病得不輕。請軍醫(yī)來看看。”
“我……”邑都抓耳撓腮,一時語塞。
哪見過戰(zhàn)場上一身是膽的邑都這般模樣,眾人抿唇想笑又不敢,只揶揄道:
“邑都,你自小?就怕鬼,這么多年還是沒改啊。你是把?一塊白布看成女?鬼了?”
“邑都哥,你定是傷還沒好?,還是留在這里休息罷……”莽機(jī)也猶豫道。
“噗嗤——”沈今鸞笑出?了聲。
她看看邑都,又看看馬上撥動韁繩的男人,道:
“你帶走莽機(jī),卻留下邑都,就是要?將他們兄弟一人捏在手里罷�!�
邑都忌憚莽機(jī)在他身邊作為人質(zhì),便不敢在朔州胡來。
顧昔潮沒有否認(rèn),漫不經(jīng)?心地?道:
“阿密當(dāng)?shù)耐踝幽暧�,尚需輔佐,邑都若是死了,羌族必將大亂。他得留在朔州,鎮(zhèn)住那些人�!�
沈今鸞看了一圈跟隨他的羌人,覺得甚是可笑,道:
“你斬首了羌人的首領(lǐng),還要?他們配合你帶著去?那頭顱去?牙帳演戲?”
顧昔潮回望她一眼,道:
“如今,羌族盡在我朔州境內(nèi),娘娘以為,他們有的選?”
羌人確實(shí)沒有選擇,邑都也只能忍下這口氣。
如今羌人一族受他之恩,遷居朔州,倚賴他的羽翼安居樂業(yè),既是庇護(hù),又未嘗不是一種?挾持。
顧昔潮這番心機(jī),比之當(dāng)年在朝堂之上,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今鸞朝天翻了個白眼,道:
“哪怕羌人都乖乖為你所用,這一趟兇險異常,并非萬無?一失。顧將軍若是真死在了牙帳,可別來找我尋仇。”
“你我有約在先,自當(dāng)舍命陪君子。再說了……”他的目光輕飄飄地?看過來,沉定地?道:
“我還有你相護(hù)�!�
沈今鸞虛了虛眼,被這一句噎住,再也反駁不得。
那一次在陳州,確是她調(diào)兵來救,甚至親自走了一趟營帳,才撿回他一條爛命。
做了鬼以后再相逢,他在崤山崖底被顧四叔圍困,是她召集復(fù)仇的厲鬼娘子為他掃平仇敵。
阿德驅(qū)使歧山部箭陣,她也令他只需對準(zhǔn)王帳羌人,誰料他自己不要?命地?保護(hù)這些人……
護(hù)下顧昔潮那么多次,只因?yàn)樾牡缀?像有一個執(zhí)著無?比的念頭。
他要?死,也必須死在她手里。
……
一行人出?發(fā)云州,直至日頭漸沉,一路蒼山如海,浮云似血。
自淳平十九年,北狄人占據(jù)云州,雪山以北的牙帳遷居云州,更像是一座行宮。北狄人歷年游牧,逐水草而?居,冬天會遷居往更溫暖的云州,一到夏日便會撥帳回北邊。
與顧昔潮一道行軍北疆,寬闊遼遠(yuǎn)的山河遽然在她眼前舒展開來。疾風(fēng)迎面而?來,仿佛能蕩起她的衣袖,能感到呼嘯而?過的微塵。
看久了,她驚覺,生前死后都被長久地?困在永樂宮里,她竟不知原來作為魂魄也是可以隨駿馬馳騁在廣闊天地?間。
來去?自如,不受禁制。
沈今鸞的魂魄衣裙翩飛,來去?無?影。
顧昔潮目視前方,視線好?像落在四野滿目山河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著那一縷無?人看得見的白衣魂魄。
繞開刺荊嶺之后,這一支隊(duì)伍經(jīng)?由隱秘的羊腸小?道進(jìn)入云州,不過只花去?兩日光景。
已近云州巍巍城墻。遠(yuǎn)處的夯土之上,幾個巡邏的北狄兵看到這一行人,拉弓射箭震懾來人,警惕地?朝底下吆喝。
一支箭朝著她飛來,將要?穿透之際,被一柄疾馳而?來的金刀砍斷。箭鏃擦著她的衣袖而?過,直直射入馬蹄之前。
沈今鸞拂袖拂了拂斂了斂袖口,所幸新衣在她身上輕飄如霧,沒有破損。
顧昔潮不動聲色,收了金刀,策馬擋在她的面前。
莽機(jī)也一踢馬腹匆忙上前,用北狄語回了幾句,又從?懷里抓了一個指甲蓋大的金錠,交給了北狄兵。
北狄兵掂了掂金錠,問道:
“莽機(jī),是你。這回邑都怎么沒來?”
莽機(jī)飛身下馬,匆忙俯身行禮,恭恭敬敬地?道:
“羌族內(nèi)亂,我們需得馬上面見可汗�!�
北狄兵攔住了眾人去?路,不耐煩地?揮刀道:
“今日是我們明河公主生辰,可汗在牙帳設(shè)宴,你們這些個羌人是進(jìn)不去?的。走走走……”
莽機(jī)等人畏懼地?后退。只顧昔潮立著不動。
幾人兇神惡煞地?在這隊(duì)人馬面前踱著步子,目光落在中間一人身上。
此人粗布長袍,漆黑的皮毛大氅破舊,胯-下坐騎亦是普通的黑棕馬,但他渾身散發(fā)的凜然氣度令他不由懾住。
尤其是方才以策馬在前,勁臂一揮,一刀就砍斷了他們射來的箭矢,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北狄兵大聲喝道:
“這人是生面孔,還這么不講規(guī)矩!”
說的是顧昔潮忽然拔刀折去?他們射來的箭矢一事,冒犯到了他們。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萬一被北狄人發(fā)現(xiàn)顧昔潮是大魏人,不僅他會被抓起來,余下這一群帶他入云州城的羌人也要?遭殃,不會有命再回到故土。
莽機(jī)穩(wěn)了穩(wěn)神,大笑一聲,指著顧昔潮道:
“他是邑都哥的兄弟,還沒來過云州,大人們莫怪�!�
為首的北狄兵聽出?了破綻,厲聲道:
“既是羌族大事,怎派這種?生面孔來見可汗?看他長相,怎地?不像羌人,倒像是……大魏人!”
顧昔潮倏然抬眸,不卑不亢,忽然用流利的羌語道: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羌王叛變,已為我斬于刀下。羌族內(nèi)亂,需可汗定奪,稍有延誤,諸位擔(dān)當(dāng)不起�!�
語罷,扯開馬上皮囊的抽繩,一個烏血凝結(jié)成塊的頭顱便從?中露了出?來。
眼見羌王阿密當(dāng)?shù)念^顱,北狄兵神色皆是一驚,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此人不僅一口純熟羌語,竟能將殺了羌王阿密當(dāng),還將頭顱收入囊中。那定然是王帳中身手了得的近衛(wèi)。
一個普普通通的大魏人又怎能去?到王帳之中,輕易取得羌王首級呢?
北狄人素來畏強(qiáng),更是欺軟怕硬,猶豫過后,才
依誮
道:
“你們?nèi)氤呛蠼褚箍刹坏米邉�,免得沖撞了我們公主的生辰�!�
語罷便揮揮手便將人放行了。
一行人松一口氣,猛踢馬鐙,往內(nèi)城走去?。
只見城內(nèi)彩綢飛揚(yáng),張燈結(jié)彩,巡邏的北狄兵比比皆是,戒備森嚴(yán),一直在排查城中陌生來客。只要?稍有疑慮,不由分說就將人扣押。
“這北狄的明河公主,好?大的排場啊……”莽機(jī)心下一沉。
羌人在云州地?位低下,一向不入北狄人的眼。
此番帶著大魏人擅自入云州,眼見著到處危機(jī)四伏,一旦被捉住,一群人都將萬劫不復(fù)。為了穩(wěn)妥起見,只得先尋一個地?方暫避,伺機(jī)再去?牙帳面見可汗。
莽機(jī)小?心謹(jǐn)慎,靜觀其變,帶著眾人四處躲避巡邏的北狄兵。
顧昔潮發(fā)覺身旁一直沒有傳來聲響。
待他再回首,便看到那一縷孤魂靜立在一處城墻角,白裙飄搖,像是在故地?迷路的孩童。
……
暮色四合,沈今鸞仰著頭,一寸一寸地?環(huán)顧夜幕籠罩下的云州城墻。
城墻比她幼時高了不少,北狄人駐防壘高了夯土。西?南首的一側(cè)是新補(bǔ)的磚墻,恍若可見,那一日北狄鐵騎破墻而?入,城墻傾塌,烽火硝煙。
土坡上滿山都是連綿不絕的潔白氈帳,占據(jù)了高地?。漢人住的土屋在山腳,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貧民窟一般壘成,凋敝破敗。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沈今鸞神思有幾分恍惚。
“我自小?在云州長大。”
她忽然開口道。
“幼時,阿爹在城墻邊巡防,大哥會抱著我繞著這里的城墻,我不肯回去?睡,給我唱軍中的歌謠。大哥曾帶我摸過這里每一塊墻磚,自豪地?指給我說,這是沈家祖輩守下來的云州……”
她呆滯地?凝望著不遠(yuǎn)處箭樓下,那一角城墻上有幾道撕裂般的箭孔,經(jīng)?年染上的斑斑血污已化作淡淡的暗灰。
她緩緩抬袖,指著那一角城墻下盤踞的榕樹枯根,輕聲道:
“就是在這片榕樹下,我和?父親副將的女?兒蕓娘,會一道跳皮筋。我的阿爹,他的阿爹,就在城樓上笑呵呵地?看著我們跑來跑去?玩……”
榕樹枯爛,人已不再。
“我去?京都前,她來見我還大哭了一場,舍不得我走。我們當(dāng)時還約定,等她成親我必要?回來云州的。她比我大兩歲,當(dāng)時已經(jīng)?許了北疆軍中的秦校尉家了,他們一早定了娃娃親,門?當(dāng)戶對,本來也該是一對恩愛夫妻……”
“云州城破之時,也不知道小?蕓娘在哪里,”她閉了閉眼,呢喃道,“興許……也死了罷�!�
面對今日全?然不同的云州,她不敢去?想當(dāng)年會有多慘烈,她只隱隱感到,在城破家亡之時,死去?,或許是一個不算差的結(jié)局了。
顧昔潮沉默不言,她舉目遠(yuǎn)眺,黯淡的視線里,云州浩蕩,故人長絕。
“雖然十五年過去?,我在云州的親友都死絕了。至親至愛,都不在了�!�
而?后,鬼魂空洞麻木的眼里漸漸亮了起來:
“但有一個人一定還活著�!�
“何人?”顧昔潮面沉如水,聲音低啞。
“供奉我香火的恩人�!鄙蚪覃[抬起眼,極為篤定地?道。
“我回到北疆后,我的魂魄已比初來時有力許多。此番我越近云州,這種?感覺越是強(qiáng)烈……”
“死人是不能供奉香火的�!�
她沉痛的面上露出?無?限期待來,一字一字道:
“我能感到,他就在云州,就在這里�!�
如此作想,她像是渾身又有了力量,雙眸熠熠,疾行跟上了前面東躲西?藏的羌人隊(duì)伍。
“姓顧的!”
顧昔潮遲緩地?回首,見莽機(jī)指著一處宅院,朝他小?聲喊道:
“邑都哥每回來云州幫你上香的地?方,就是這兒嗎?”
“今夜,我們能在這里歇歇腳嗎?”
第41章
祠堂
冬雪消融,
破舊的宅門前,土地間露出枯黃的草皮。
夜色中,院子?里栽著好幾株多年生的花樹,
枝頭探出墻外,粗壯高大,樹影婆娑。
顧昔潮略一遲疑,到底是?為了躲避四處追查的北狄兵,
帶著一行人避入院中。
他推門入內(nèi),
一行人跟上他,
匆匆腳步踏過?宅子?的門檻,濺起幾滴濕漉漉的雪水。
羌人們?終于躲開盤問的北狄兵,
如?釋重負(fù),在階前席地坐下。顧昔潮也不讓人進(jìn)?屋,只在院子?里歇腳,
燃起篝火取暖果腹。
沈今鸞環(huán)顧四周,
望著這一處看起來尋常的北地民居。
屋體以青石砌筑,頂垂脊一雙鴟吻鳥獸,正?脊磚雕飾以蓮紋,
梁檁懸有部落的氈包。
只是?房門緊閉。
趁顧昔潮與莽機(jī)等羌人商議探入牙帳之事,
沒注意到她,
她踮了踮腳,
小心翼翼地穿墻入內(nèi)。
屋內(nèi)胡凳桌椅,
床榻幾案,一應(yīng)俱全?,精致考究,
又頗有幾分京都洛陽的風(fēng)格。雖然不能與京都那些恢弘的建筑群相?比,卻也小巧干凈。
說來奇怪,
此地陌生,幽暗異常,卻讓她覺得莫名心安。
里頭沒有點(diǎn)燈,卻有星點(diǎn)的光,其中一處黯淡的光里,火星子?“噼啪”一聲裂開來。
眼前的光不是?燈,而是?燃燒的香燭。錯金瑞獸銅爐里只剩下三枚細(xì)細(xì)的香桿,半身埋在灰白的余燼里。
一方長桌上,除卻一座香爐,背后?的一片全?被一張暗色的罩布蓋住了。布下可見高高低低的輪廓。
依照形態(tài)判斷,應(yīng)是?一排又一排的神位。像是?一座祠堂,只是?不知供的是?誰。
一方供桌纖塵不染,可這罩布早已陳舊,褪色成暗淡的紅,連邊緣的流蘇都抽絲了,看起來沒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沈今鸞只隨意揮了揮長袖,有一道陰風(fēng)穿堂而過?。罩布輕拂如?紅浪,底下數(shù)十?座靈位的輪廓時?隱時?現(xiàn)。
罩布的邊緣,如?波瀾將起,在靈位之上微微拂動,搖搖欲墜。
“嘎吱——”
堂前的大門卻開了。有人來了。
那道身影抖落氅衣上的一身霜雪,才跨入門檻,朝她走來。
男人眼窩深邃,眉宇濃黑高挺,在眼底掃下深深的暗影,顯得沉郁莫測。
不是?顧昔潮又是?誰。
眼看罩布就快抖落下來的時?候,一雙手精準(zhǔn)無誤地覆在翻起的布邊,將它?又重新蓋好。
“不請自入,不是?君子?所為�!�
顧昔潮將罩布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絲縫隙都不讓她探查到。
被抓個?現(xiàn)行,沈今鸞面色紅一陣白一陣,收了探過?去的手,攏在袖中:
“我才不是?什?么君子?�!�
顧昔潮徑直掠過?她,走向供桌,氅衣隨著他的步履拂開來。
他的懷中,竟藏著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白桃枝。
是?春山桃。
外頭又下起了春雪,他發(fā)鬢上滿是?雪白,揣在懷中的桃花卻新鮮嬌嫩。
攜花而至,連肅殺的眉眼也恍若變得有幾分溫柔。
他在供桌上,開始侍弄紛雜的枝葉。
長年握刀的手拈花有幾分笨拙,一套醒花的動作卻極為熟練,最后?將這枝春山桃裝入瓷瓶,置于桌上,供奉靈位。
沈今鸞呆愣了半晌,一瞬萬念。
“喂,顧九,這花插瓶前要醒花,莖枝也要斜著剪,再?浸入水中,多余的花葉剪去,才能開得久……這是?我二哥從北疆給?我?guī)Щ貋淼拇荷教�,若�?不開花全?賴你�!�
“沈十?一,你真麻煩�!�
面對小娘子?指點(diǎn)江山,英氣的小少年一臉不耐煩,卻仍是?依照她的指令,笨手笨腳地擺弄她心愛的春山桃。
父兄戰(zhàn)死,世家攻訐。三萬人的血債,敵對的立場,一道天然的鴻溝隔斷了少時?相?伴的情誼。
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想到顧昔潮侍花的手法比之當(dāng)年純熟了不少。沈今鸞心中難言的沉悶,轉(zhuǎn)身望向窗外。
院子?里栽種的那幾棵花樹,就是?春山桃。
她震驚之余,轉(zhuǎn)念一想,云州昔年各家各院都種有春山桃,賞花釀酒。此地有栽,也算是?尋常。
沈今鸞心中不定,仍是?滿腹狐疑,又問道:
“這里究竟是?何處?”
殪崋
顧昔潮道:
“此地是?我私宅�!�
沈今鸞更加疑惑。
顧昔潮怎會在云州有這私宅?
氤氳的香火里,顧昔潮似是?看出來她的疑惑,回道:
“為了尋我大哥,我曾數(shù)度出入云州�!�
那他在云州有一處宅院棲身,也倒是?不足為奇。沈今鸞心道,可這十余排的靈位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莽機(jī)說,邑都常來云州為顧昔潮上香。再?瞧著這供桌上終年不散的香火,后?面山巒一般起伏的靈位……此地,該不會是?顧氏的祠堂吧?
“我在此地供奉先人。娘娘下回最好不要擅入�!�
顧昔潮聲色極冷,這是?下逐客令了。
她轉(zhuǎn)過?頭“呸呸”兩聲。沈氏和顧氏勢不兩立,她方才魂魄差點(diǎn)碰到了顧氏列祖列宗的香火,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了。
外頭宅院的門卻在這時?候又開了。
莽機(jī)等人登時?站起來,拔刀戒備,卻見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叟從門外探出了頭進(jìn)?來。
一見到顧昔潮,那老叟揉了揉眼,驚喜地道:
“小將軍,你回來了?”
沈今鸞微微一怔,莫名其妙。
小將軍?她嘲諷一笑。
顧昔潮是?什?么人?就算已不是?位高權(quán)重,手握精兵的柱國大將軍,哪怕為她所害,貶至北疆,也該是?統(tǒng)轄三州諸軍事的大將,誰人見了不稱一聲“顧大將軍”。
如?今他早已不似少時?,還生了白發(fā)�?蛇@老叟老眼昏花,竟喚他“小將軍”?
沈今鸞收了笑,再?望向顧昔潮,卻見他神色毫無異樣,只是?微微頷首,應(yīng)了下來:
“這是?我的人�!�
戒備的羌人們?松了一口氣,放下了刀。
那叫門的老叟好像已和顧昔潮相?識許多年了,一進(jìn)?門就抓著他的手,與他寒暄。
“一年未歸,徐老別來無恙。”顧昔潮道。
那名被喚作徐老的老叟朝他回禮道:
“我這身老骨頭,守著這院子?,定不負(fù)小將軍所托。”
就這破院還需要人打理?么,看來真是?顧氏的祠堂。
顧昔潮面色沉郁,引徐老入內(nèi),問道:
“徐老,這一年云州如?何?”,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徐老面色沉了下來,搖搖頭,道:
“還是?老樣子?。北狄人就是?強(qiáng)盜,什?么都要搶走……當(dāng)年,家家縞素,男丁戰(zhàn)中幾都死絕了,女的,這幾年活下來的,也都一個?個?被擄去了牙帳……”
“北狄可汗殘暴得真不是?人啊,聽說要喝女子?的血強(qiáng)身健體。那些被帶去的女子?,再?也沒回來過?……”
徐老一聲聲訴說,凹陷的眼眶里擠滿了淚水。沈今鸞聽著,銀牙咬碎,眼眶酸脹,想要抬手抹眼淚,手指只是?穿過?了魂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