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鬼、有?鬼��!……”
耳邊突然傳來邑都的驚呼聲。
一人一鬼這才遲鈍地?掃過去,只?見地?上昏過去的邑都不知何時已清醒過來,朝著燭光里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里發(fā)?愣,彪形大漢已然嚇得臉色慘白。
夜已深沉,許是聽到將軍臥房的動靜,外頭起了人聲,軍所的護(hù)衛(wèi)紛涌而?至,舉著的火把在夜風(fēng)中亂動,聚集在房門外:
“將軍!”“將軍,發(fā)?生何事?”
駱雄等?親衛(wèi)擔(dān)心將軍病中刺客夜襲,焦急詢問。
“無事。”
下一瞬,顧昔潮壓下心頭洶涌的巨浪,倏然揮袖,燭臺上的火芒一下子全然熄滅。房內(nèi)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方才,是他失態(tài)了。
再不知如何開口,可等?他回身望去,卻見那一縷寡白的魂魄在風(fēng)中飄蕩,沒有?離去。,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正無聲無息地?走向?地?上的邑都。
窗欞透出外頭侍衛(wèi)舉起的火把,亮堂堂的火光漸漸驅(qū)散了一室的漆黑。
邑都迷迷糊糊,茫然四顧,已看不見了方才的幽影,只?是嚇得緊緊握著手中的刀,對著空無一物的前方亂揮,作防備狀。
他手里的那把刀,刀身黯淡的金光在明暗中不斷閃動。
刀柄的紋路,刀鞘的弧度,刀身的色澤。
少時的春山桃樹下,皇宮的荊棘叢中。
他和她昔年?曾看了千遍萬遍,熟悉萬分,清晰如昨。
顧昔潮心下一沉,眸光微微抬起。
只?見她呆滯地?停在那里,背影寥落,魂魄在風(fēng)中柔弱無依,似是還?在微微顫抖。
顧昔潮閉了閉眼,無言以對,轉(zhuǎn)身打開房門,疾步離去。
“顧九。”
時隔十?五年?,沈今鸞頭一回如少時喚他。
她面上的神情難以言喻,是從未見過的驚異,倉皇,還?有?頹然。
十?年?前荊棘叢生的毒計,眾叛親離的驅(qū)逐,十?年?間北疆萬里的風(fēng)霜,將軍鬢邊的白發(fā)?……在這一刻悄然灰飛煙滅。
大片落雪無措地?漫天紛飛,她凝望大雪里的他,顫聲相問:
“這把金刀,為何會在他手里?”
第39章
燒衣
顧家祖上御賜的金刀,
既是顧昔潮生?母留給他的唯一念想,他少時?最為心愛之物,也是她設(shè)計陷害,
使得他半生?孤苦飄零的源頭。
那夜在荊棘從中,金刀被她施計從顧昔潮手中拿走,誣陷他以金刀通敵,從此他被迫遠(yuǎn)走京都?,
放逐北疆。
金刀最后的下落,
不該是藏在深宮之中,
怎么可能?今日會?出現(xiàn)在這個羌人手里?
御賜給顧家的金刀歷來只有一把,為何會?有兩把金刀,
哪一把是假的?
沈今鸞已?有了猜測,死死盯著邑都?手里的金刀,心頭如同?雷聲轟鳴。
仿佛一座堅石筑造多年的堡壘,
在這一刻盡數(shù)傾塌,
碾作齏粉。
顧昔潮不露聲色,俯身一下抽走了邑都?手里的金刀,放入鞘中收了起來,
打開了房門,
將人交給了駱雄。
金刀突然被顧昔潮奪去?,
邑都?雙手一空,
已?被撲上來的守衛(wèi)扣押。
“好。金刀你拿去?。從今日起,
你我?不再是兄弟。這十年,算我?瞎了眼,幫你找了十年尸骨……”
男人披上氅衣,
大步往前,步入門外大雪之中,
步履不停,頭也不回。
沈今鸞耳邊猶有余響,震耳欲聾。
“顧昔潮,你給我?站住!”
情勢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回,是她疾步飄過去?,跟在始終沉默的顧昔潮身后。
“我?再問你一遍,你的金刀緣何在羌人手中?”
沈今鸞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
“都?出去?�!�
顧昔潮停下了步伐,突然低喝一聲,屏退了滿院的親衛(wèi)。
紛雜的院中又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顧昔潮立在紛揚的大雪中,身姿清寒,他偏過身,眸光掃向她,銳如鋒刃,竟是在冷笑:
“我?敢說,娘娘敢聽嗎?”
沈今鸞愣在了原地。
顧昔潮掉頭就走。沈今鸞緊跟上,單薄的魂魄攔在他身前,空洞的雙目被雪光映著,隱隱發(fā)亮:
“你肯說,我?便聽�!�
顧昔潮腳步頓住。良久,他撩起氅衣,從懷中再度取出了金刀出鞘,擲在了她面前。
濺起的積雪數(shù)丈,劃過她透明的衣擺。
“娘娘說我?在承平一年,便勾結(jié)了羌人,此言不虛。因為,當(dāng)年我?受命在北疆巡查之時?,無詔擅自進(jìn)入了羌人的領(lǐng)地,更私自與邑都?換了刀�!�
“自此,金刀就一直在他手里�!�
沈今鸞咬起了牙,十指握拳,追問道:
“所?以,宮里的那把金刀,是假的。因為你早已?將金刀給了這個羌人?”
“不錯�!�
“所?以,元泓早就發(fā)現(xiàn)了御賜的金刀為假,認(rèn)定?你不可能?與南燕有染。”
“不錯�!�
時?隔十年,她終于一字一句地聽到他肯定?的回應(yīng)。直到這最后一問,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地道:
“所?以,元泓明知道你從未私通南燕,不可能?將你貶來北疆,是……”
“是你自己要來的。
依譁
”
這一回,顧昔潮沒應(yīng),只是默認(rèn)。
過往的滔天巨浪朝著沈今鸞迎頭打來,漸漸將她淹沒,饒是鬼魂,她差點?跌倒一側(cè)。
一支飛了十年的利箭射中她的眉心,四分五裂。
而今看?來,當(dāng)初苦心孤詣,所?有針對顧昔潮的謀算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落了空。
她從未想過,她的手下敗將顧昔潮竟然是自請調(diào)任。位高權(quán)重的大將軍,拋棄了京都?的所?有,只身奔赴北疆。
顧家九郎,天子?近臣,大魏戰(zhàn)神,這樣的一個人,若不是她陷害,究竟是因何要孤身離開繁華地,奔赴這一場死局,困守在萬年孤寂的北疆。
她匿在袖口的手微微顫抖,還是忍不住要去?觸碰那一處驚心動魄的關(guān)竅:
“你,究竟為何離開京都?,來到北疆?”
他別?開目光,不去?看?她,依舊輕描淡寫地道:
“成王敗寇,愿賭服輸。我?既輸給了娘娘,自愿離開京都?,不成全了娘娘所?愿?”
沈今鸞凝了凝神,克制心浪潮涌,冷靜地道:
“你來到北疆,把金刀給了邑都?,和他換了刀做了兄弟,是做請羌人做一件事�!�
邑都?曾說過,第一次見到顧昔潮,便是他擅闖羌人為防范外人布下的箭陣。他九死一生?,破了部落的箭陣,渾身是血地來到羌王阿密當(dāng)面前,請羌人相助。
能?讓顧昔潮將最心愛的金刀相贈羌人,甚至讓他不惜性命的,是哪一件事?
更大的錯愕擒住了她,沈今鸞垂著頭死死盯著面前的金刀,看?得久了,眼神酸脹,那刻骨銘心的金色便模糊成了一片。
深夜散開來的雪風(fēng)里,她抬頭望著他,艱澀而又肯定?地道:
“你是在找尸骨。你大哥的尸骨,還有……我?父兄的尸骨。”
這一句,似乎觸及了他和她心底最深最沉最不可語人的奧秘。
那奧秘像是一座不見底的深淵,光是看?它一眼,便足以將人溺斃在深淵里的黑暗之中。
顧昔潮沒有否認(rèn),只在一步之外靜靜地凝望著她,沉重的肩頭似是被風(fēng)吹動,微微松了些許。
他眉間?輕蹙,垂下的眼眸像是春日里深深的湖水,不見波瀾,卻有暗涌紛紛:
“我?說過,我?始終堅信北疆軍忠誠不二,也從不認(rèn)為我?大哥會?背叛北疆軍。我?,只想找到真相�!�
沈今鸞渾身發(fā)抖,縹緲的魂魄像是在水中沉浮,酸楚和感佩交織成的復(fù)雜情緒,似要將她溺死。
邑都?說過的話,朝中的傳聞,一片一片不經(jīng)意的細(xì)節(jié),拼湊起了顧昔潮遠(yuǎn)赴北疆的后半生?。
十年北疆并無戰(zhàn)亂,而她親眼所?見他滿身是傷,只因一次一次不顧惜性命,闖進(jìn)羌人部落,甚至潛入云州,只為找到一個遙不可及的可能?。
這天地間?,竟然有一個人,和她一樣,半生?都?在為那件舊事耗盡心力,寧肯背負(fù)莫須有的惡名,只為葬一片忠骨,尋一個真相。
于是,她在這尸山血海的天地間?,千秋萬載的青史里,不再是孤身一人。
叛將和妖后,故友和仇敵,一人和一鬼,身份、立場,全然相對,卻為同?一件事,窮盡了所?有可能?。
沈今鸞呆立原地,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一遍一遍地?fù)u著頭,喃喃道:
“不可能?……元泓怎會?許你如此任意妄為?……”
元泓登基以來,對當(dāng)年北疆慘敗一事諱莫如深,根本不允任何人提及,連她私下找尋父兄尸骨都?險阻重重,他又如何會?任由顧昔潮好好的大將軍不做,一意孤行去?北疆找一個虛無縹緲的真相。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睜大了雙眼,望著沉默的顧昔潮,心神激蕩。
先帝殯天前念念不忘的,元泓這一世勵精圖治窮盡心力想要達(dá)成的……
“陛下不知我?是為了那樁舊案,”顧昔潮開口,說出了她不敢出口的答案,“我?來北疆,是為了云州。”
“離開京都?前,我?已?向陛下立下生?死狀,我?欲為大魏奪回云州�!�
云州,唯有云州,是大魏人深埋在體膚之下的傷痛,只要挑開結(jié)痂的潰癰,還能?看?到肆意橫流的膿血。
這同?樣戳中了沈今鸞的痛處。當(dāng)年她的父兄就是戰(zhàn)敗慘死在云州,云州為敵軍所?奪,她幼時?在云州的玩伴不知是否存活,還是已?被北狄人奴役得沒有人樣。
云州,早已?成了大魏人的爛瘡,不可觸碰,一觸便是非死即傷。
十年巨變,物是人非,眼前這個男人,十年來竟然還在妄想根治這一塊爛瘡。
不知是天真的堅定?,還是愚蠢的執(zhí)念。
她也同?樣被刺痛了。
自北疆再逢,顧昔潮的頹敗與沉郁,他的堅守與固執(zhí),早已?是她所?看?不透的了。
“愚不可及!顧大將軍還以為自己是昔日戰(zhàn)神么?自從云州落入敵手,北狄重兵把守。光是去?到云州便已?難若登天,你,憑什么奪回云州?”
沈今鸞定?下神,冷冷地斥道。
顧昔潮神色平淡,一綹白發(fā)在夜風(fēng)中飄動:
“事在人為。縱使十年不成,二十年無果,三十年或許終有一絲轉(zhuǎn)機。只要我?還活著一日,我?便等。人生?百年,我?等得起。”
“有生?之年,積毀銷骨,千載罵名,萬罪加身,在我?一人。”
眼前男人的白發(fā)模糊起來,舊氅衣也在視線里變得斑駁,好像又成了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豪氣萬丈的顧家九郎。
昔年錦衣公子?,困守北疆十年,等到青絲生?了白發(fā),還在等那個虛無縹緲的機會?。
沈今鸞覺得可笑。
可她卻笑不出來,甚至眼眶酸得發(fā)脹。
十五年間?所?有千絲萬縷的細(xì)節(jié)終于全部串聯(lián)在一起,她死死看?著他,問道:
“所?以,為了云州,你一早就打算離開京都?,來到北疆了�!�
顧昔潮沉默。她知道,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她心頭顫抖,忍不住問道:
“所?以,你明明身負(fù)先帝御賜婚書?,最后也不曾娶得那位心上人,也就是這個緣故?”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月色凄白,顧昔潮目光低垂,凝視著那一角透白的衣裙掠過眼底。
最后,只平淡地道:
“她不會?嫁我?。”
一旦出了京都?,顧家九郎不再是天之驕子?,他身負(fù)昔年秘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因此那位高門貴女拒婚,不愿跟他來到北疆,與他同?甘共苦,也是情理之中。
以他心高氣傲的為人,定?是一早言明在先,之后自然也不會?強求別?人。
所?以他,那么多年來都?不曾娶妻,孑然一身。
為了十五年前的舊案,為了不見蹤跡的尸骨,他一意孤行,甘愿背棄所?有。
沈今鸞咬了咬唇,從深陷的恍惑之中回過神來,忽然明白,為何元泓竟然由著顧昔潮如此出格。
元泓帝王心術(shù),真是一場好謀算。
暗地里放任了顧昔潮去?往北疆,蟄伏十年二十年奪回云州。若是成了,公之于眾,便是帝王明君,一朝功業(yè),千秋傳頌。
若是不成,世人只會?怪在顧昔潮一人頭上,史筆如刀,罵他自不量力。
這一場謀算,事關(guān)北疆,便是事關(guān)她沈氏,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年。
沈今鸞憤然難耐,忍不住出口道:
“這一切,為何從來不告訴我??”
見顧昔潮無言,她既是酸澀又是憤慨,提高了聲量,字字質(zhì)問道:
“你和我?一樣,明明都?在做同?一件事。你,為何從不告訴我??”
“你從來知道我?有多在意這件事,你卻從來不說!”
“有何意義?”顧昔潮看?著她,唇角一動,冷聲道,“你視我?仇深似海,從無信任,告訴你,不過平添疑心�!�
不過阿
銥誮
伊勃的一句“三具尸骨”,他和她又互相算計了一場,難以真心相交。經(jīng)年累月的仇恨,如何輕易釋懷?
下一句,顧昔潮聲音更沉,像是從喉底發(fā)出:
“而我?,在北疆十年一無所?獲,就算如實相告又能?如何?讓你空歡喜一場,好讓你更恨一些么?”
無人愿意舊事重提,扒開血淋淋的傷口。
十年滄海桑田。顧昔潮的一切都?歷經(jīng)大變。
他與羌人的關(guān)系,他在北疆的布局,他大變的境遇,他隱秘的心上人。他的所?有計劃,過去?將來,從來不會?向她和盤托出。
沈卿鸞神色端嚴(yán)起來:
“顧昔潮,我?知你秘密太多,也不奢求你事事坦誠。但是,依你我?之約,凡有關(guān)我?父兄之事,今后無論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告之于我?�!�
顧昔潮轉(zhuǎn)過頭,看?了她好一會?兒,濃黑的眉眼緩緩舒展開來。
不要粉飾太平的謊言,只要鮮血淋漓的真相。她還是她,好像還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無不嘲弄地道:
“你從未信過我?。你我?之約,還如何作數(shù)?”
沈今鸞拂袖道:
“我?說過,你我?之約,作不作數(shù),由不得你。我?一日未說終止,便一日要踐行�!�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顧大將軍一言九鼎,不會?要對我?食言罷?”
顧昔潮微微一怔,唇角揚起,低頭笑了笑。再抬眸時?,他目中恢復(fù)了冷肅自持:
“我?也說過,你我?約定?既然照舊,你也得按照我?的規(guī)矩來。”
“你這次又有什么規(guī)矩?”
沈今鸞沒好氣地道。
她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以為他要有提什么條件,轉(zhuǎn)身望去?,卻見他取出了火折子?,又將案上的燭臺點?燃起來。
燭火一亮,他卻一刻不停,又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室。
房內(nèi)無人,沈今鸞好奇地飄過去?。
虛無的魂魄越來越靠近燭火的時?候,她竟看?到對面的白壁上,漸漸出現(xiàn)了一道纖巧的影子?。
她一動,影子?也動。她一晃,影子?也晃。
待她收回目光,雙手自袖中緩緩地伸出來,照在燭火之下,竟能?看?到青藍(lán)的經(jīng)脈,柔嫩的肌膚,粉白的指甲,如同?新生?的肉身。
那一寸雪白的袖口拂動,微微沾上了燭焰邊緣。
“啊……”她的指尖剎那感受到灼燒的痛意,慌忙收了回去?。
這才發(fā)覺她的身體在那燭火之下不再是一縷煙氣。
她不僅有了顏色,也有了知覺。
沈今鸞一陣恍惚,不禁在燭火下來回細(xì)細(xì)地端詳自己的魂體,翻來覆去?地瞧,怎么都?看?不夠似的。
“咳咳——”
忽聞一聲輕輕的咳嗽。
她看?得出神,竟然連顧昔潮已?去?而折返都?未發(fā)覺。
待他出聲,她才發(fā)覺,驚嚇得倏然跳開,燭火一滅,白壁上的影子?也消失了一息。
“我?死時?衣衫不整。非禮勿視……”她的魂魄重新陷入黑暗,小聲地道。
方才,沈今鸞在燭火里看?到了自己死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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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身死時?穿的素白里衣,像是被印刻在她魂魄上。上面血跡怎么都?擦不去?,甚至還有幾道隱隱的焦痕。
大魏的皇后娘娘,艷絕后宮,昔日都?著霓裳新衣,姿容華貴無雙,令人不敢逼視。死的時?候,卻只有一身素衣。
她一向愛體面,之前魂魄顏色全無,她也無心計較�?纱藭r?燭火如天光,已?是一覽無余。
在顧昔潮面前,沈今鸞窘迫異常,退去?室內(nèi)最陰暗的角落里,沉悶地不再說話。
幸好男人不曾走近,始終在遠(yuǎn)處低垂著眼,一眼都?不曾看?她。
沈今鸞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一手拿著一個銅盆,一手攥著一件什么東西。她還沒看?清那是什么,卻見他已?在銅盆里燃起了火,將那件東西扔了進(jìn)去?。
“請娘娘去?里間?�!彼Z氣平淡。
沈今鸞不明就里,按他說的飄過去?臥榻那一側(cè)的帷幄之后。
顧昔潮目光沉靜,凝視著銅盆里火苗劇烈地?fù)u動�;鸸庥持懖慌d的面上,像是起了粼粼水波,倒顯得他凝結(jié)的神色有幾分呆滯的。
方才,犀角所?燒的燭火照耀之下,他看?到她倚在案角。寬大纖薄的襟口散開來,隱隱露出修長的肩頸,飽滿的輪廓。
清冷的膚色在月光下不再透明,而是被火光映得微紅,猶帶艷色。
宛如活生?生?在眼前。
他移開目光,復(fù)又閉上了眼。
雪白袖口那片血污刺他的目,驚他的心,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死的時?候,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中衣。
濃黑的夜色里,火苗不斷上竄,在他的面上明滅不定?。顧昔潮五指握起來,指骨掐得泛白。
“你在做什么?”垂簾那一頭的她探出頭來,聲色猶疑。
還是和從前一樣,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顧昔潮穩(wěn)了穩(wěn)神,撥動火中的衣料,溫聲道:
“我?,燒件新衣給你�!�
沈今鸞呆愣在原地。
她死了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給她燒過東西。
而顧昔潮竟然說要給她燒新衣。
懵怔之余,沈今鸞心中五味雜陳,一想到讓顧昔潮這個煞神給她燒衣服,還是覺得太過怪異,猶猶豫豫地道:
“你怎么突然這么好心?”
顧昔潮的聲音有幾分嚴(yán)肅:
“你既脫離紙人,雖只我?一人能?見,但我?是外臣,皇后娘娘金枝玉葉,只著中衣,于禮不合。”
沈今鸞無語凝噎。
沒想到,顧昔潮這次要給她提的規(guī)矩,是要燒一件新衣。
雖然顧昔潮放逐北疆那么多年,當(dāng)年大儒所?授的“禮義”二字還是刻在骨子?里。
現(xiàn)在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方才死死握著她手腕不放的人又是誰?
銅盆“噗”竄起了一簇簇殷紅的火苗,雪白的錦緞在火光中扭動幾下,一寸一寸燒成灰燼,最后焦紅成塊,化作幾縷塵煙散去?,無影無蹤。
簾幕的另一頭,她卻漸漸地沒聲了。
顧昔潮起身,又點?燃案上的燈燭,舉起燭臺朝垂簾走去?,可以看?到朦朦朧朧的垂簾后面,映出一小點?綽約的影子?。
那身影仿佛不再是虛空,只要他伸手,便能?觸及。
他卻停住腳步,挪開目光不再看?。良久,見她遲遲未有回音,他不禁忐忑問道:
“我?沒燒對么?”
話音剛落,垂簾被風(fēng)撩開一道縫隙,眼前出現(xiàn)一角翩躚的裙裾,色如月華,形若開蓮。,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踏著虛虛燭影,款步而來。
顧昔潮抬首望去?。
目光一滯,心跳也一滯。
“沈十一�!�
他薄唇微動,無聲喚她的小名。
第40章
故地
簾影搖動,
疑是玉人來。
燭火照出?一道斜斜的光,沈今鸞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身上,漸漸覆了一件月白色的盤扣窄袖胡裙。
雪色皮毛滾邊,
鑲繡金絲團花紋,雖不如京都錦繡羅緞華麗,但在邊遠(yuǎn)的朔州已是十分精致的服制。
“這個顏色……”
她看得出?神,有幾分猶豫地?道。
“你從?前,
穿淺色�!贝购熀竽腥藷o?言良久,
忽然道。
沈今鸞微微一怔,
垂下了眼。
是啊,可惜做了皇后,
從?來只著正紅遍地?金的衣料,翟衣上六宮之主的顏色。
這后宮之中,唯有她有資格穿大紅,
她便習(xí)慣穿大紅,
忘記了自己從?前喜歡的,從?來不是紅色。
她生怕自己不穿紅,就好?像壓不住宮里的其他女?人。
可入宮后,
她卻偶爾摸著箱柜里淺色的料子出?神。
不知已是多少年沒穿過月白的衣服了,
她有幾分不自在,
對著燭火,
左顧右盼,
攏了攏發(fā)絲,斂了斂袖口,喃喃道:
“好?不好?看�。俊�
聲音很細(xì)小?,
他卻聽到了。
還是像是那個初入京都時,極為在意體面的北疆小?娘子。
“很好?看�!�
顧昔潮抑住喉間的澀意,
釋然一般地?回道。
仿佛是一個長久無?望的心愿終于得了償。
說起來,顧家九郎從?前的心愿很簡單。
就是把?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娶回家,日日給她裁新衣,不讓任何人欺負(fù)她。
哪怕生母是舞姬的
依誮
庶子,父兄皆在,只要?好?好?念書,習(xí)得孔孟之道,考上了功名,在朝中得一份閑職可以立身。
便可以娶妻生子,笑看新婦穿新衣,紅的白的,明艷的清秀的,白日端莊的,夜里嬌媚的……
小?娘子花容月貌,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心上人是皇家看中的人,入京之后,便成了太子妃的人選,聽聞太子殿下也甚是屬意于她。
如此,他簡單的心愿就注定無?法容易實現(xiàn),注定,是一條艱難萬險的路。
自小?甚少煩惱的富貴公子數(shù)夜未眠。他從?未想過,與他在一道的小?娘子終有一日要?嫁給別的人。
本朝的恩科本是三?年一度,考取功名再求娶已是來不及,留不住她的。
于是,從?來只讀圣賢書的富貴公子一咬牙,扔了紙筆,從?了軍。只等得了軍功,便能以軍功求娶心上人。
還好?,大哥是行伍出?身,待他如兄如父,親自手把?手耐心地?教他。
還好?,他天賦極高,運氣也不賴,初生牛犢不怕虎,首戰(zhàn)便大敗了敵軍,回京還封了將軍,終于得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一道賜婚圣旨。
那圣旨鑲著金邊,白日里他也要?偷偷拿出?來看好?幾遍,入夜在榻上投著燭火也翻來覆去?地?看。
少年心性,滿懷希冀,日日夜夜手捧著圣旨,連給她裁的新衣花色都想好?了。
不曾想,一場突如其來的敗仗,將所有的希冀被砸個粉碎。
從?今以后,他見她之時,她身上只有一件猩紅的皇后翟衣,像是將她整個人吞沒在里面。
而?今,十五年后,再看她穿新衣,一個生了白發(fā),一個成了鬼魂。
幸好?,還有犀角燭火微光,可見鬼魂一襲月白長裙裊裊如煙,勾勒出?小?娘子態(tài)濃意遠(yuǎn),清艷絕塵,似幻似真。
她正好?奇地?在燭火前飄來飄去?,指了指白壁上自己的影子,驚喜地?道:
“這個蠟燭,竟照見我的魂魄�!�
她似是注意到身后男人的目光,一回身望過來。
顧昔潮的視線已移開,蜻蜓點水,一刻也不再停留,唯有心跳如擂鼓不息。
讓邑都刺殺自己,設(shè)下陷阱之時,他仍是擔(dān)心她不會就此現(xiàn)身。
他既有一份沒由來的堅信,又不敢真的相信,她會在意自己的生死。
就算她真的來了,他怕她還會有什么古怪的辦法讓他看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