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顧昔潮的聲音靜如死水,道:
“若真?要動手,我?必是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置你于死地。”
此一句喚起了沈今鸞久違的記憶。
當(dāng)年沈顧二家朝堂相爭,動魄驚心,曾被顧氏一黨壓制的苦痛卷土重來。
而此時此刻,她記憶中?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顧昔潮已是窮途落魄。尤其,她注意到,他的面龐血色全無?,隱在袖下的指尖微微發(fā)顫。
她不禁揚了揚唇角。
這一回,她手里可是有唯一的解藥,可拿捏顧昔潮的命門。
“顧大將軍莫要動氣,免得?氣急攻心,毒性又?要發(fā)作?了�!�
沈今鸞笑意盈盈,滿是正氣地道:
“能給你解毒的那個人我?方?才?已經(jīng)?幫你殺了�!�
顧昔潮抬眸,目中?諷意昭然:
“你這一路是早就算計好了。十年不見,我?未殺你,皇后娘娘仍是想要殺我?么?”
“既是誤會一場�!彼p撫了一下鬢發(fā),揚眉道,“我?自然也不忍看著將軍毒發(fā)受苦�!�
紙人飄動的袖口一觸及他泛青的唇角。顧昔潮猛然側(cè)身避開,微一趔趄,屈膝以雁翎刀拄地才?勉強維持身形。
沈今鸞收了手,神情自若地道:
“我?殺人前,可是好好審問了一番,才?得?知解毒的秘方?�!�
“這天底下,如今就我?知道如何解毒。我?愿不計前嫌救你一命,只要你肯幫我?一個小忙。”
說來可笑,他的至親千方?百計給他下的劇毒,到頭來卻只有她這一仇家來解。顧昔潮的境遇,與?她也是半斤八兩。
只見男人眉峰稍動,掌心緩緩搖動著手下的雁翎刀,虛了虛眼,嘲弄一般地道:
“娘娘這是威脅我??”
“我?不過是想和將軍談個交易�!�
她可不能直接告訴他,解藥就藏在她紙人的袖中?。她一孤魂勢單力薄,面對顧昔潮只能智取,不可硬來。
沈今鸞立在崖口,望向?雪夜北疆遼闊的天地,又?轉(zhuǎn)而看向?顧昔潮,眼中?煙波浩渺,道:
“顧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北疆,只需助我?找到父兄當(dāng)年的遺骨,我?便將解藥送上,救你性命�!�
“如此,可算公平。”
聞言,顧昔潮似是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她的一雙黑眸銳如利刃,猶帶諷意:
“且不說,你父兄都死了這么多?年,就算還有尸骨也早就化作?爛泥。你沈氏一族殺了我?那么多?人,讓我?幫你找沈家人的尸骨,不怕我?找到了,反而將之挫骨揚灰泄憤嗎?”
沈今鸞看了他一會兒,也不惱,攤手道:
“我?是殺了那么多?顧家人不假,可你顧家不也害得?我?父兄北疆軍覆沒么�!�
“再者,你中?的毒,藥石罔效,三月無?解,便會全身潰爛而死。我?留你一線生機,與?你做這一場交易,已是法外開恩�!�
二人雖是仇敵,但她今日所求之事也并非有損顧家利益。
她無?不惋惜,方?才?看著他率兵突破重圍,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搏出一線生機來,求生欲是如此之強,始終不肯咽下一口氣放棄,好像活下去有什么值得?他拼盡全力的事情,不可撼動。
她以為?,他定?會為?了活下去,答應(yīng)她這場交易。
“我?是生是死,不牢皇后娘娘費心�!�
顧昔潮冷漠的聲音響起。
沈今鸞訝異回首。
凄迷的月色透著地上雪光,顧昔潮背轉(zhuǎn)身去,拄刀而行,像是要就此離去。
實在始料未及,沈今鸞面露不快,反問道:
“顧昔潮,你既一早認出我?來,當(dāng)日我?要與?你一道追兇,你找你大哥,我?找我?父兄,你為?何就能答應(yīng)?”
他腳步一頓,回身望向?她,目光隱忍,薄韌的唇微微一動,道:
“當(dāng)日你說你是民女孟茹,我?便當(dāng)你是�!�
“可如今你我?已不能再裝作?互不相識,那么,當(dāng)年之事,血海深仇,你不能忘,我?亦不能�!�
是了,當(dāng)她假扮民女孟茹之時,她和顧昔潮確實可以暫時放下仇恨,一道查案,聯(lián)手對敵。
可此刻,這一層薄如蟬翼的偽裝捅破了,她仍然只能是沈今鸞。
顧家害得?北疆軍全軍覆沒,沈氏殺了顧家那么多?人,她和顧昔潮的舊賬血債,如何能拋諸腦后,一筆勾銷。
“好一個‘你不能,我?亦不能’。”
沈今鸞眼底流過一絲悵然,很快又?恢復(fù)了如初的漠然:
“既然你不顧惜自己性命,我?也從來不會勉強于人�!�
“天大地大,能幫我?的人,又?不止你一個。”
她雙手一拂袖,陰風(fēng)拂過,紙人重回喜轎之中?,珠簾又?閉闔起來。
一直靜候在側(cè)的四個小鬼便現(xiàn)了身,嬉笑著抬轎
銥驊
起身。大紅喜轎憑空浮在半空中?,四面飄著幽幽鬼火,倏然遠去。
沈今鸞端坐轎中?,呆呆地凝望著外頭。
窗紙不住地揚起,又?垂落,起伏之間,不出片刻,外頭出現(xiàn)了一道墨黑的身影,就在一步之外。
“顧將軍跟著我?作?甚,莫非轉(zhuǎn)變了心意?”沈今鸞好整以暇,目不斜視。
“我?心意已決�!鳖櫸舫钡穆曇魪拇巴鈧鱽�,“不過,暫與?娘娘一路,同往崤山北�!�
崤山北,就是那處荒墳。
沈今鸞略一思忖,此處懸崖確實只一條回頭路,顧昔潮和眾軍士的馬匹也還在那處荒墳。他要回去崤山北,與?她同路,確實不足為?奇。
“我?和將軍不是一路人。”她雙手平放膝上,淡淡地道,“我?尋父兄,走的可是鬼道。我?在鬼相公的衣冠冢中?,看到了我?那戰(zhàn)死的二哥的舊衣。”
“何來舊衣?”顧昔潮聲音似是一滯。
沈今鸞莫名,音色有幾分急切:
“你可記得?,當(dāng)時你用刀挖開了一片甲胄,底下那繡著并蒂蓮的衣料,是我?當(dāng)年親手繡給二哥的,我?絕不會錯認。”
轎外靜了片刻,顧昔潮忽然停下了腳步。
“那片甲胄我?確有看到�!彼穆曇粲拿�,緩緩地道,“可是,甲胄之下,什么都沒有�!�
……
一人一轎疾行回到那處荒墳之時,山里又?下了一場大雪。
白茫茫的積雪更?深厚一層,將荒蕪的衣冠冢掩埋在雪下,凝作?冰霜,結(jié)成凍土。之前的那片甲胄難覓蹤跡,只能一處一處地找。
顧昔潮一聲不響,親自挖開了好幾處荒墳,踏遍此地的腐尸爛骨。
想當(dāng)年,顧昔潮也是京都盛名在外的矜貴公子,十指從來都是蘸徽州墨,握狼毫筆,掌雁翎刀的,怎么到了北疆凈干些挖尸盜墳的破事兒。
沈今鸞心頭既是焦急,又?是艱澀,終于看到厚雪底下掩著的那一塊甲胄,污漬斑斑。
顧昔潮蹲身半跪,親手用雁翎刀一下一下又?將那整一塊的甲胄從凍土里挖了出來。
歲月磨礪,甲胄黯淡無?光,上面兇猛的夔牛紋卻依稀可辨,仿佛依舊在戰(zhàn)場上呼嘯吶喊。
甲胄銀光凜凜,他抬起手,慢慢地將它翻了過來。
沈今鸞的面色驟然變了。
甲胄底下空無?一物,并無?當(dāng)初那角繡著并蒂蓮的衣料。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F(xiàn)在怎么不見了?”她心中?既是驚異,又?是猶疑。
難道,鬼也會眼花嗎?還是她執(zhí)念深重而生的幻覺。
“將軍!”“將軍……羌人!這里,到處是羌人……”
正在這時,空寂的山谷之中?忽然傳來駱雄等人驚恐的呼聲。
崤山北已是關(guān)外,游牧各部?復(fù)雜,多?方?盤踞,若是羌人此時來犯,定?是要危及北疆邊防。
顧昔潮目色一凜,飛速起身回望,最后看著她道:
“當(dāng)年北疆軍皆戰(zhàn)死云州,馬革裹尸,令兄又?怎會在崤山之中??”
“北疆三萬里,你父兄的遺骨已無?處可尋,何必如此執(zhí)迷?”
即便顧昔潮此言合情合理,她仍是心有不甘。沈今鸞漠然地看著他,回敬道:
“顧將軍既不愿幫忙,還是自求多?福,毒發(fā)前尋塊好地,不要被仇家掘了墳頭,淪為?和我?一般的孤魂野鬼。”
顧昔潮無?言,轉(zhuǎn)身往前面呼救的方?向?疾馳而去,身影轉(zhuǎn)瞬沒入了濃霧之中?。
舉目四望,荒墳之間的這一場大霧還是經(jīng)?久不退。
甲胄再無?半點光亮,四處哪里還有那塊衣料的蹤跡。沈今鸞找了許久,心漸漸沉了下來,紙人坍塌在雪地上。
夜空中?連綿的陰云緩緩向?她涌來,大片的濃霧盤旋,降臨,霎時籠罩住這一方?小小的喜轎。
樹影婆娑,沙沙作?響。沈今鸞靜坐在黑暗之中?,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
她忽然感到一絲氣息,魂魄一動。
是鬼氣。這鬼氣她很熟悉。
是鬼相公。
云霧最濃黑之處,飄蕩著一道暗灰的影子。那影子陷在黑暗里,輪廓的周身卻泛著凄寒的銀芒,在她的眼前一閃而過。
那銀芒,像是鎧甲所折射的光。光暈之中?,似有一縷衣袍迎風(fēng)拂動。
強勁的鬼氣令她周身發(fā)麻,眼皮沉重,勉強睜開一道罅隙,極力想要看清。
黑影緩緩抬起臉。往日俊秀的面龐陰郁駭人,如同得?了癆病一般黯淡無?光。曾經(jīng)?英挺結(jié)實的身姿不過一陣虛無?的暗影,觸之即散。
沈今鸞認出了他,喉間止不住地發(fā)澀,嗚咽喚道:
“二哥?”
鬼相公只是無?言地望著她。
那身衣袍破舊發(fā)白,薄如紙皮,被吹得?七零八落,隨著霧氣消散又?聚攏。衣袍的下擺,一朵形態(tài)迥異的并蒂蓮,歷歷在目。
確是她二哥沈霆舟。
沈今鸞終于恍然,當(dāng)時,她二哥的魂魄是在衣冠冢的積雪里沉眠。
那時,她看到的繡有并蒂蓮的衣料,是他的鬼衣,所以活人顧昔潮看不見。而方?才?,那衣料在雪地里她不見了,是因為?二哥看到她來了,魂魄一直默默在她身后。
沈今鸞難忍悲痛,一聲一聲地喚道:
“二哥!二哥……”
然而,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只相隔她一丈之遠,任她如何呼喚,卻只渾然陌生地看著她。
唯獨那她親手縫制的衣袍聞聲大動,在風(fēng)里劇烈地翻滾,如有感念,如在激烈地回應(yīng)著她。
她記起,趙羨曾說過,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承載人的七情六欲。而鬼相公作?為?徘徊世間多?年的鬼魂,大多?七魄散盡,不再具有人的情感和記憶,最后長久存在的,不過一股執(zhí)念。
沈今鸞望著日思夜想的面容,眼眶一酸。
所以,薊縣人為?鬼相公所辦的十九場陰婚,他從未現(xiàn)身,除了她魂魄初回北疆的那一場喜喪。
即便他淪為?鬼魂那么多?年,即便他記憶早已消亡,只要能感應(yīng)到她的所在,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會不自覺地出現(xiàn)。
縱然他沒了人的意識和記憶,卻還記得?她的氣息,記得?要護著她。
沈今鸞渾身發(fā)抖,就像是溺入了水中?,想要慟哭卻無?聲亦無?淚。
輕飄飄的紙人飛了起來,單薄的魂魄不由自主朝黑暗中?的那道影子伸出手去,想要如從前般攥緊二哥的袍袖,可手心抓住的,不過是一道稍縱即逝的霧氣。
沈霆舟像是毫無?神志,游魂一般來去,略帶狂躁地一直重復(fù)著:
“不是叛軍。北疆軍,沒有叛國……”
她對著他的背影大聲道:
“二哥,你在說什么?什么叛軍?”
背影忽然立在那里,不動了。
一剎那,那鬼魂倏然轉(zhuǎn)身,空茫無?光的雙目似是迸射出熊熊火光,像是見到了敵人一般仇視著她,萬般憤恨,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咆哮道:
“不是,叛軍!”
話音隨著風(fēng)聲驟起,轉(zhuǎn)瞬已是天昏地暗,雷聲隆隆。漫天的霧氣越發(fā)濃烈,如墨潑灑,又?像是驚濤駭浪朝她席卷而來。
鬼魂此時不知為?何怨氣大增,憑她這一將散的魂魄,遇上他本是兇上加兇,強烈的鬼氣似是要將她吞沒。
彌漫的大霧像是一下子壓了下來,將周遭殘余的光線盡數(shù)吞噬殆盡。
她的魂魄越來越搖曳不定?,紙人纖薄的骨架也隨之劇烈顫動,紙皮被陰風(fēng)吹得?膨脹起來。
她的意識模糊起來,隱約望見有一星點微弱的光在向?她奔來。
像是一盞孤燈,微茫如塵埃,飄搖如螢火,卻固執(zhí)地亮著,映出一道頎長的身姿。
暗無?天日,聽不到一絲聲息。沈今鸞魂魄緊繃,無?望地掙扎,劇烈的疼痛蔓延周身,越來越透明,似是在被什么撕裂著,即將破碎開來。
全黑的視野里,只余那盞孤燈。
僅存的一股血氣凝在咽喉,她無?意識地發(fā)出最后幾個字音:
“顧,昔,潮�!�
那盞縹緲的孤燈轉(zhuǎn)瞬已至,柔黃的光暈所照之處,圍繞在她周身的漫天陰云在彈指間隱入晦色之中?。
來人高大修長的人影疾步至她身邊,深沉夜華
弋?
作?袍,如練月色勾邊,英姿勃發(fā),孤傲清冷。
男人熟悉的氣息撲灑在她身上,急促且炙熱,卻不難受。那身熟悉的氅衣如常展開,將紙人包裹起來。
她好似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沈今鸞睜開眼,一眼看到的,是顧昔潮沉毅的臉,幽深的眼。
他是一直沒走,還是去而復(fù)返。
她眸光低垂,落在他襟口處,看到了一支藏在懷中?的那一支短簫。久經(jīng)?歲月,上面鸞鳳的紋路磨淡了些許,簫身卻锃亮如新,像是時時擦拭。
沒想到,這一支短簫,他還一直帶在身上。
幸好他帶著。
她全然忘卻了身處何地,是何身份,身旁是何人,心頭只掛念著二哥的魂魄,虛弱地朝他道:
“顧昔潮,我?二哥……簫……”
他從懷中?取出了短簫,置于掌心,遞到她面前。
沈今鸞抬袖,摧動陰風(fēng),氣息在短簫之中?流轉(zhuǎn)開去,一曲溫和而悠遠的小調(diào)緩緩在空中?蔓延開去。
這首北疆的小調(diào),是他們早逝的娘親常常吹奏,兄妹三人,從小聽到大,都極為?熟悉。
孤身入京之后,她和顧昔潮少時相伴,也曾以短簫相贈,將曲子教?給過他,作?為?深情厚誼的見證。后來,北疆那一場巨變之后,她再沒見過這支短簫,也不曾聽過這首小調(diào)了。
可惜,此刻她的氣息十分微弱,很快耗盡了氣力,再也摧動不了風(fēng),那曲聲便漸悄了下去。她無?力地微闔著眼。
只片刻,那曲子又?響了起來。
她睜眼,看到顧昔潮已吹起了短簫。曲調(diào)哀而不傷,如流水錚錚淙淙。熟練地渾然天成。那么多?年了,他竟分毫未有忘卻。
如泣如訴的音律,似乎喚起了誰人共同的久遠記憶。漸漸地,濃霧淡了下去,鬼氣不再如刀割一般侵蝕著她。
沈今鸞看到二哥的影子停留下來,朝她望過來。他眼中?灼灼的怨怒之火平息下來,神志像是恢復(fù)了為?人時的清明。
“小十一,”那一縷破碎的魂魄來到她身邊,如幼時一般喚她,聲音懸浮,卻字字有力,“我?們力戰(zhàn)至最后一刻,從來不曾叛國。”
沈今鸞茫然不解,著急地大喊:
“沈氏當(dāng)然沒有叛國!阿爹阿兄是大魏功臣良將,名垂青史?!”
她入宮為?后,苦心孤詣維護沈氏聲名,在她生前力挽狂瀾之下,沈氏一族彪炳千秋,北疆軍萬世傳頌。
可她的二哥只是看著她,目光悲慟,而后搖了搖頭,悠長地嘆了一聲,飄然遠去。
沈今鸞追上去,疾聲問道:
“二哥,你為?什么會在崤山?阿爹大哥的尸骨在何處?”
遠處傳來的回應(yīng)比雷音更?加震耳欲聾,響徹云霄:
“羌人!……”
此語一出,她驟然感到身旁似是有無?窮無?盡的怨氣,如濃烈的潮水一般再度涌向?了她。
茫茫夜空之中?,乍然劈下一道道驚雷。
洶涌的怨氣直達穹窿,似是驚擾了神明,一時間電閃雷鳴,如山崩地裂,天穹傾塌,宇宙洪荒,盡數(shù)摧毀。
一道閃電當(dāng)頭劈下,銀光閃過,她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二哥,黑霧彌漫的魂魄被電光擊中?了一般,破碎開去。
“小十一……”他最后喚了她一聲,抬起越來越透明的手,想要輕刮她的鼻尖。
一如從前。
將要觸碰之時,那蒼白的手指在她面前,如灰燼一般,揚散了。
“二哥!”
沈今鸞崩潰地看著沈霆舟的魂魄灰飛煙滅,消散于天地之間。
“別過去�!鳖櫸舫钡纳碛凹脖歼^來,炙熱的胸膛將她護在氅衣里,蓋住了她。
下一瞬,又?有一道天雷劈下,在他們身邊轟然炸響。
……
氅衣散開的時候,天地之間的黑霧全然消散了。星月清朗,夜穹明澈,唯余她凄厲的哀鳴回蕩在枯寂的天地,久久不絕。
沈今鸞再也沒了力氣,紙人跌倒在雪里,纖薄紙皮逶迤在地。
從前陰陽相隔,最常入她的夢的,是少時明朗開懷的二哥。今夕再見之時,他魂魄黯淡無?光,轉(zhuǎn)瞬就灰飛煙滅了。
她的二哥就是鬼相公。鬼相公死了十多?年,二哥也已……死了十多?年了么?
淳平十九年的云州慘敗,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嗎?
巨大的空茫襲來,她不禁喃喃自語道:
“那我?究竟死了多?久了?”
“十年�!�
篤定?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鳖櫸舫钡穆曇舯纫股�?沉,鬢邊那一縷白發(fā)幽然拂動:
“皇后娘娘,已死了十年�!�
一語道破。
十年生死,滄海桑田,雨霽為?云,雪化成河,春山桃開,瞬間花落……十年光陰,彈指灰飛,如一道利箭飛逝而過,亦如利箭狠狠地刺穿她的胸膛。
所以,她的魂魄在世間已是游蕩了十年,陰壽將盡,才?會即將魂飛魄散;所以,趙羨和薊縣諸人早已不知大魏皇后的名諱;所以,顧昔潮已生了白發(fā)……
唯獨她,還留在十年前,仍心念著父兄的遺骨是否安葬,北疆的亡靈是否安息。
四野闃寂,連風(fēng)聲都幽不可聞。
時光不再回頭,而被長留在光陰罅隙里的沈今鸞驀然回首,身后只有顧昔潮一人。
她回過神來,低頭苦笑了一聲,輕輕地道:
“我?終于明白,為?何我?阿爹大哥戰(zhàn)死云州,而二哥會死在云州和朔州之間的崤山。”
聽到此言,顧昔潮五指緩緩蜷起,攥入掌心,臂上青筋隱隱伏動。
行軍打仗半生,云州崤山往來百次,他又?怎會看不透。
“是要他去求援�!彼氐�。
她搖了搖頭,道:
“阿爹和大哥在云州深陷敵陣,定?是已預(yù)料到了死局。他們讓二哥去朔州求援,其實早已不作?他想,只是想讓我?二哥活命。沈氏兒郎,總有一人要活下來……”
“二郎,你速回朔州求世家增援。我?們就在此地等你回來�!彼7轮感值恼Z氣,又?加重幾分,厲聲道,“軍令如山,你敢不從?”
她閉了眼,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xù)續(xù):
“若非以搬救兵為?名,我?二哥是絕對不肯拋下大哥阿爹一個人逃走的�!�
她望著那片甲胄上一個個凹陷的窟窿,如同凝視深淵。密密麻麻,都是箭鏃的痕跡,都曾深深刺入她二哥的血肉里,斷骨裂筋。
“從云州到崤山,二哥中?了那么多?的箭,還奔了那么多?里路。他想要去求救,可是還是死在距離薊縣十里之外的崤山里�!�
她無?形的手一一拂過那些幽深的箭孔,仿佛看到當(dāng)年插滿箭桿的甲胄,能聽到二哥血肉分離的撕聲,和中?箭時發(fā)出的悶響。
不知最后哪一支命中?了要害,令他就此倒了下去,再也沒能起來。
沈今鸞喉頭哽住,只空洞的目光里,漸漸燃起了熾盛的悲與?怨:
“當(dāng)時,如果你顧家有人來救,哪怕只有一小隊兵馬……”
她那個勇敢天真?的二哥或許就不會死在崤山里頭。斷箭為?碑,舊衣為?棺,殘雪為?冢。
“沒有如果。”
顧昔潮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微動,像是夜色下的微瀾。他語氣漠然,道: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當(dāng)年之事,青史?成灰。你死后既為?魂魄,理應(yīng)去投胎往生,早日轉(zhuǎn)世為?人�!�
他的聲音沉肅有力,讓人無?端覺得?是發(fā)自內(nèi)心。
沈今鸞喉間一滯。
上一回在趙氏祖宅,她裝神弄鬼被他識破,他也是勸她早日去往生,不要流連人間。
她一縷孤魂殘留人間整整十年,無?人在意她生死,最是親近之人害她成了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
卻唯獨顧昔潮這十年未見的舊日死敵,想要她早日往生,轉(zhuǎn)世為?人。
無?名的哀慟之中?,她心底尚有一絲難言的憤慨,如枯草生火,在心底無?聲無?息地?zé)似饋怼?br />
“早日轉(zhuǎn)世為?人?”沈今鸞一字字重復(fù)他的話,忽然笑了,“你以為?,我?不想早日轉(zhuǎn)世為?人?”
一剎那,紙人一身紙皮猛烈地狂飛而起,突然涌起的強大鬼氣令她透明的魂魄徑直穿透了紙人,現(xiàn)出了魂體。
魂魄周身,霧靄濃重,地上的
弋?
紙錢四散開去。
沈今鸞身著死時那血跡斑斑的寡白羅衣,未綰的青絲飛揚散落,幽然浮現(xiàn)于霧中?,凄艷又?詭譎。
她一步一步飄蕩至他面前,衣袖上斑白的血痕拂過他拄地的刀鋒:
“當(dāng)年,是你顧家作?壁上觀,不肯馳援,害我?父兄戰(zhàn)死云州,死不見尸骨,令我?死不瞑目!”
“如今,你竟還想讓我?心安理得?地忘卻前塵,早日轉(zhuǎn)世為?人?”
她無?光的眼盯著他,冷笑道:
“顧昔潮,你不覺得?,這話太過可笑了么?”
風(fēng)聲大作?有如鬼嚎,啞澀地回蕩在上空。風(fēng)中?,男人鬢角一綹白發(fā)吹落又?揚起。
顧昔潮望著半空中?飄蕩的魂魄,黯淡的雙眸騰起一絲戾氣:
“方?才?,你二哥魂魄灰飛煙滅,你已親眼所見。你既為?殘魂,不去往生,難道要像他一樣?消散于天地之間嗎?”
這一回,是沈今鸞不說話了。,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顧昔潮薄唇輕扯,悍然拔刀,撼動一地積雪飛濺。他忽提了聲量,重重地道:
“你若不愿,我?便請來天下道士為?你作?法超度。一個趙羨不行,我?便請十個百個千萬個,直到你不得?不去往生為?止!”
聽他這番狠話,沈今鸞一怔。這樣?子的氣魄,他似乎還是當(dāng)年鋒芒畢露,氣吞山河的顧九郎。
可從前那個不信鬼神的顧昔潮,如今竟要不擇手段要為?她超度。
看著他這副難得?霸烈的模樣?,她覺得?好笑,卻著實笑不出來。不僅笑不出來,甚至還有落淚的澀意。
沈今鸞看著他,平靜地道:
“顧昔潮,你就算請遍全天下的道士來為?我?超度,我?都往不了生了�!�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她望向?遠處,淡然地道:
“你難道忘了孟茹,忘了那十九命無?辜慘死的女子?我?們這樣?的孤魂,執(zhí)念深重,無?法往生�!�
陰風(fēng)拂過,男人掩在白發(fā)下的那雙眼,似要灼燒起來:
“你當(dāng)如何?繼續(xù)找我?報仇,殺了我?,再殺光天下顧家人報仇么?”
她身后狂涌的長發(fā)慢慢地落下來,靜止在她纖薄的后背。她嘆一口氣,心緒漸收,云淡風(fēng)輕地道:
“我?如今所執(zhí)只有一事,找到父兄的遺骨,和他們葬在一處�!�
顧昔潮沒有說話,拇指摩挲著刀柄,下頷繃直,并未答應(yīng),亦未拒絕,只是沉默。
她不再直視他的眼,目光低垂下去,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所有的勇氣才?能說出這一段話:
“我?只是還記得?,當(dāng)年曾有人答應(yīng)過我?,定?會助我?父兄旗開得?勝,平安歸來……我?深知,那人素來一言九鼎,曾對我?說過的話,無?論生死,都會作?數(shù)……”
這一回,顧昔潮沉默更?久。
他闔上了眼,黑暗的視線里,仿佛能看到記憶里的那一日,春陽暖融,春山桃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
一雙柔白的素手拾起凋落的花瓣,來回拈在指間。少女捻著花,心事重重地道:
“顧九,我?不知怎么的,這一次很擔(dān)心我?阿爹和阿兄……尤其是我?二哥,他第一次上戰(zhàn)場,我?怕……”
少年坐在她身旁,拍了拍胸脯,豪言壯語:
“我?答應(yīng)你,我?就是戰(zhàn)死,也會把他們平安帶回來的�!�
少女滿眼嗔怪,跳起來,罵他說話不吉利,作?勢起身要打他,腰間環(huán)佩輕鳴,靈動巧倩。
少年也不躲,只是暗自護好袖中?藏著的一卷婚書。
他立定?,輕輕拂去她發(fā)頂?shù)穆浠ǎ袔追朱氐溃?br />
“沈十一,等我?回來,你能不能也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少女好看的杏眸好奇地睜大,等他開口。
“就這么說定?了。”他折下橫在二人之間那枝春山桃,遞給了她,鄭重地道:
“我?們以春山桃為?盟,等我?回來,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春山桃花灼灼,少女雙頰被花映得?緋紅,梨渦淺淺,笑著點了點頭:
“好,就以春山桃為?盟�!�
她接過他手中?的桃花,他才?松一口氣,手心攥出了一把熱汗,微微沾濕袖中?那卷婚書的金漆邊緣。
可下一瞬,眼前少女的影子幽幽散去,變得?如同霧氣,幾近透明。
耳邊驟然響起她的聲音:
“顧昔潮,我?的父兄在何處?你把他們帶回來了嗎?”
聲音喑啞,震耳欲聾。
當(dāng)年,她的父兄,他的大哥,全死在了北疆。唯獨他一人沒有死,茍活至今。
“顧昔潮,這件事,難道不是你欠我?的嗎?”
顧昔潮陡然睜眼。
此時此刻,記憶中?紛飛的桃花已盡數(shù)化作?了紙錢,在滿地的積雪中?散著凄白的光。
眼前,同一個人已成了一縷幽魂,沒有一絲活氣,仍是靜靜望著他,往日笑意變?yōu)?森森寒意。
他胸內(nèi)頓生一陣絞痛,像是有一株在地下生長十年的粗長荊棘,在這一刻破土而出,貫穿他的心口。
靜立了許久,顧昔潮緊握刀柄的手,終于垂了下來。他忽然屈膝下去,用雁翎刀一刀一刀刨開地下的積雪。
“你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他充耳不聞,干脆扔了刀,徒手深入結(jié)霜的凍土,雪泥飛濺,沾濕了衣袍。
未幾,甲胄所在的地下三尺,幾片殘破的骸骨零落埋在土中?。
看到那風(fēng)化的尸骨,呆愣良久的沈今鸞失了聲。
二哥的甲胄舊衣之下,只剩下三兩骸骨。
她忍不住想要去撫去尸骨上的雪泥,可透明的手只是穿了過去,觸不到,摸不著。
顧昔潮默不作?聲,收斂起殘破的尸骨:
“此為?其一。之后再找到你阿爹和大哥的尸骨,你便去往生�!�
沈今鸞頭一抬,愣了一愣,沒想到顧昔潮竟真?轉(zhuǎn)變了心意。她望見了他唇角的烏血,應(yīng)道:
“一言為?定?,事成之后,我?定?將解藥奉上。”
顧昔潮只淡淡“嗯”了一聲。骸骨上滿是浸了雪的污泥,他從懷中?取出一條干凈的錦帕。
沈今鸞一看到那錦帕的繡紋,頓時滿眼錯愕,怔在原地。
帕子一角,鑲繡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春山桃,淡粉的花瓣磨舊,有些許發(fā)白。
“顧昔潮�!彼鋈粏玖艘宦�。
男人沒有抬頭,汗?jié)竦聂W發(fā)垂落一縷,看不清神容,一雙瘦長的手不斷拭去尸骨上的污泥,簌簌作?響。
沈今鸞便也低下了頭,猶疑地道:
“我?死前,好像收到了你從北疆送來的一枝春山桃……”
簌簌聲戛然而止,顧昔潮雙手停滯,緩緩地攥住錦帕,指骨泛白。
她的聲音難得?的期期艾艾,空茫之中?輕如煙絮,卻一字字撞入他心底:,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既不為?殺我?,你送來那一枝春山桃是何意?”
“呲——”
一根骨刺劃破了指腹,他渾然不覺,任由血跡涌出,泅染帕上那一瓣斑白的桃花,黑暗中?灼灼發(fā)亮,栩栩如生。
“我?們以桃花為?盟,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