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頭裹幞頭的親衛(wèi)小跑上前,抱拳道:“圣人,詔書送去河西、高昌等地了,高昌還沒有回音,林、陳、余、王家上疏,言其不勝惶恐,會擇日遣子弟上京,供公主遴選�!�
李德面色如常。
失去河西,中原王朝就等于被扼住喉嚨,注定受制于人。河西、西域光復,功在社稷,惠及子孫,他比誰都高興,魏朝想要長治久安,必須奪回馬場,壯大軍備。
但是西軍現(xiàn)在掌握在李瑤英手中,又成了他的另一個隱憂。
李瑤英一介弱女子,流落于戰(zhàn)火紛飛的西域,居然能活下來,而且不斷壯大,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臥榻之側(cè),不容他人鼾睡,李瑤英、李仲虔恨他入骨,遲早會造反,他不能留下這對兒女。
必須趁他們的根基還不夠穩(wěn)固之前培養(yǎng)起另一股勢力,讓鷸蚌相爭,朝廷才能借機掌控局勢。
“離宮那邊誰守著?”
“圣人,都安排妥當了,離宮由左驍衛(wèi)將軍孫欽把守,謝皇后插翅難飛,護衛(wèi)宮城北面重玄門的是右驍衛(wèi)將軍裴晏之,護衛(wèi)南面、東面的分別是兩位武衛(wèi)大將軍,各坊全都肅清過了,全是羽林軍的人。”
“東宮的兵馬呢?”
“按圣人的吩咐,東宮的兵馬被調(diào)去洛陽了,現(xiàn)在東宮由金吾衛(wèi)護衛(wèi)。太子妃鄭氏安分守己,每天一心一意教導太孫,諸事不管,老夫人壽辰那天,殿下沒有回鄭家,只打發(fā)人送了幾樣尋常的壽禮�!�
李德頷首。
鄭氏不愧是宰相的族侄,會審時度勢,知道什么時候該明哲保身,她是太孫的母親,只要聽話,榮華權(quán)柄唾手可取。
一名金吾衛(wèi)快步爬上石階:“陛下,露布捷報,飛騎隊從南楚馳回,已經(jīng)到京兆府地界了!”
內(nèi)侍們面露喜色。
此前太子李玄貞領兵在外,遲遲不歸,甚至不遠萬里去了西域,皇帝派了好幾撥人去勸說,太子才回到長安。數(shù)月前,太子率軍南下攻打南楚,出其不意水淹南楚國都,大敗楚軍,楚國君臣出城投降,南楚之地盡歸魏朝。
天下一統(tǒng),太子歸京,誰不喜笑顏開?
內(nèi)侍們眼珠一轉(zhuǎn),爭相奉承李德,說起坊間說書人如何夸贊太子英勇神武,正說得熱鬧,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兩名羽林衛(wèi)快步跑上石階。
“陛下,太子殿下無召返京,人已經(jīng)到宮門外了!”
階前安靜下來,內(nèi)侍瞠目結(jié)舌。
飛騎隊才剛剛進入京兆府,太子身為將帥,怎么已經(jīng)到宮門外了?身為太子,他擅闖禁宮,難道意圖不軌?
風吹過,在場諸人毛骨悚然。
李德面色不改,似乎早就料到會如此,問:“他帶了多少人?”
“回稟陛下,殿下只帶了幾個隨從回京,其他人回東宮去了,太子孤身一人入宮。”
李德臉色沉了下來:“放他進來�!�
羽林衛(wèi)應喏,去宮門傳信,內(nèi)侍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汗如雨下,大氣不敢出一聲。
不多時,遠處燈火搖晃,階下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快步拾級而上,還沒到近前,早有內(nèi)侍看到刀刃折射出的粼粼冷光,嚇得渾身哆嗦。
李德望著來人,一語不發(fā)。
星光籠下,不等內(nèi)侍想出對策,李玄貞已經(jīng)沖進回廊,身上的甲衣還沒脫,風塵仆仆,滿面胡茬,白袍被鮮血和塵土染得灰撲撲的,狹長的鳳眸閃爍著狂怒。
“陳家人呢?”
他走到皇帝面前,直接問。
李德?lián)]手,示意內(nèi)侍退下,淡淡地道:“你甩下飛騎隊,獨自入宮,就是為了幾個陳家人?”
李玄貞冷笑:“我剛剛派人救下陳家人,你就把人劫走了,人關在哪里?我今天要帶走他們�!�
李德面無表情:“南楚陳家,與你何干?”
頓了頓,語氣陡然一厲,“是不是為了七娘?你居然對她動了男女之情?”
李玄貞沉默。
李德怒極反笑,兩道精光從眸中迸射而出:“愚不可及!她是什么人?你為她救下陳家人,她就會感激你?你既然知道她的身世,就應該抓住陳家人,以此為把柄,讓她投鼠忌器!而不是把人救下來送去高昌,她不會領你的情!”
李玄貞看著他,目光淡漠,“把陳家人放了�!�
李德笑了笑:“今天,李瑤英還沒開口,你為了她的血緣親人孤身入宮,找我要人。他日,是不是只要她開口求你,你就會把帝位江山拱手相讓?”
冰冷的質(zhì)問聲在夜色中回蕩開來。
李玄貞立在階前,面容冷凝,一動不動,涼風拂過,他身上的血腥味彌散開來。
李德面色越來越陰沉:“你是太子,以后是皇帝,想要什么女人,易如反掌,不管七娘姓什么,只要你一句話,她就得入宮服侍你,何如你在這里被她當成跳梁小丑玩弄?”
“她沒把我當跳梁小丑�!�
李玄貞冷冷地道。
跳梁小丑還能博她一笑,她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
“我喜歡她,不管在別人看來這是多么沒有廉恥的事,我不會再遮掩……”
李玄貞雙眸倒映著深邃的夜穹,“這件事和她沒有關系,她不會利用我!”
“你受我教誨多年,竟如此天真!”李德怒不可遏,袍袖一甩,帶起一陣腥冷的風,“李仲虔、李瑤英已成我的心腹大患,你和太孫遲早會死在他們手上,朕意已決�!�
“即使沒有私怨,為江山安穩(wěn),朕必須斬草除根!”
李玄貞握拳,青筋暴起,拔出腰間短刀。
羽林衛(wèi)沖上前。
李玄貞發(fā)指眥裂,撲哧一聲,短刀刺入自己的胸膛,鮮血迸出。
眾人齊聲大叫。
李玄貞一字字道:“七娘心系百姓,會約束李仲虔。你敢傷她,先殺了我!”
李德看著他胸前鮮血汩汩而出,暴怒,雙目沁出青色,“你簡直是不可理喻!為了一個不把你當人的女人,連命都不要了!七娘和你的江山,孰輕孰重?”
李玄貞嘲諷一笑。
“阿耶,比起你當年,我不如你多矣�!�
聽出他的譏刺之意,李德瞪大眼睛,勃然大怒,身子顫抖了幾下,面容猙獰。
旁邊的內(nèi)侍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攙扶。
李德擺擺手,甩開內(nèi)侍,內(nèi)侍跌倒在地,爬起身退到一邊。
“朕確實六親不認,刻薄寡恩,無情無義�!�
“朕是皇帝,決不能容許朝中有任何隱患!”他怒視李玄貞,“朕告訴你,你已經(jīng)來晚了,朕要動手,誰也攔不住!”
李玄貞心里咯噔一聲,“你做了什么?”
李德收斂怒氣,淡淡地道:“朕派人寫了封信給李仲虔,告訴他李瑤英要么放棄西軍,要么在東宮屬臣中尋一個丈夫,謝皇后人在離宮,朕已查清李瑤英的身世,你說以李仲虔的性子,他會不會回京?李仲虔一直想要刺殺朕,朕若是抓住他了,李瑤英難道會見死不救?朕不會殺她,殺了她,西軍必亂,王庭的曇摩王那邊也不好交代,朕有辦法讓她自投羅網(wǎng)!”
李玄貞倏地怒目,涼意從腳底直竄而起。
李德?lián)]揮手,一名金吾衛(wèi)上前,跪地道:“陛下,衛(wèi)國公李仲虔數(shù)日前撇下西軍,星夜飛馳,再過兩日就能回京。”
李玄貞瞳孔一縮,驀地轉(zhuǎn)身。
金吾衛(wèi)飛快撲了上來,把他團團圍住,長刀利劍都指向他。
“你以為我為什么要抓陳家人?就是為了逼你回京!”李德望著兒子,“李仲虔回京,李瑤英肯定也會回來,到時候她軟語相求,你勢必助李瑤英救人,在朕為你解決禍患之前,你給朕好好閉門思過!”
“把太子押下去!嚴加看管,沒有朕的手書,不得釋放!”
李玄貞被帶了下去,關押在地牢密室。
密室光線昏暗,一個身著麻布長衫、披頭散發(fā)的女子蹲在墻角,腳上套了鐐銬,聽到聲響,抬起頭,神情驚恐,往角落里縮,目光落到李玄貞身上,眸子慢慢瞪大,張開嘴巴,喉嚨里發(fā)出驚喜的哼哧聲,突然撲了上來。
鐐銬哐當作響,她被拉了回去,摔在草堆里,匍匐著往前,伸手夠李玄貞的袍角。
“長生……救我……”
李玄貞認出她,僵住了,霍然回頭。
“她怎么會在這里?”
守衛(wèi)被他的目光嚇得直哆嗦,小心翼翼地道:“殿下,這是圣人吩咐的。朱娘子嫁了一個北戎貴族,北戎殘部投降的時候,她被北戎人獻給朝廷,她泄露朝廷機密,和北戎勾結(jié),圣人知道您以前很喜歡她,留下她的性命。朱娘子在北戎過得不太如意,剛回來時就這副樣子了,您瞧她現(xiàn)在多么聽話,以后殿下指東,她絕不敢往西。”
“圣人說了,您真喜歡七娘,他有法子讓七娘變得和朱娘子一樣服帖聽話,溫柔小意,以您為尊,您身份如此尊貴,想要什么都易如反掌,何苦低三下四,自己作踐自己?”
他們說話間,朱綠蕓眼神呆滯,佝僂著往前爬,兩行清淚滾滾而出:“我聽話,太子殿下,我比誰都聽話……我以后再也不鬧了……救我出去……我會好好侍奉你……我?guī)湍闵⒆印瓌e把我送回北戎……他們是群野蠻人……我死也不能再回到那個地方……”
她趴在他腳下,狼狽,屈辱,祈求他的憐憫,毫無尊嚴可言,臉上卻沒有一絲難堪。
李玄貞雙拳捏的咯咯響,扭過頭去不看她,“放了她!”
停頓了一下,低低地道,“別為難她�!�
守衛(wèi)應是,拖著鐐銬把朱綠蕓拉了出去,她瑟瑟發(fā)抖,哭嚎著他的名字,求他收留她。
李玄貞沒有回頭,等她哭喊聲聽不見了,癱倒在地,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地牢深處忽然一聲鐐銬鎖鏈碰響,他回過神,抹了把臉,目光飛快地巡脧一圈。
他得想辦法給李瑤英遞信。
……
殿前,月華灑下一地霜雪。
內(nèi)侍回來復命,道:“陛下,各處城門都問過了,太子殿下確實是獨自回來的,飛騎隊還在城郊�!�
李德沉著臉,沒有作聲,忽然,猛地咳嗽起來,身子踉蹌,人往后栽倒。
內(nèi)侍同時搶上前扶住他,半攙半抬,送他回內(nèi)殿榻上,動作熟練。他歪倒下去,咳咳喘喘,臉色發(fā)白,嘴唇泛青,接了內(nèi)侍遞來的藥丸,含在舌根,喝了口茶,一轉(zhuǎn)眼的工夫,虛汗浸濕衣衫。
足足半個時辰后,李德臉色恢復了點,吩咐內(nèi)侍:“讓太子妃去見太子,他傷了自己,帶兩個御醫(yī)過去�!�
消息送出去,兩個時辰后,太子妃鄭璧玉的心腹小黃門捧著一封信求見。
“陛下,太子殿下的傷口已經(jīng)包扎,血止住了。殿下讓太子妃幫他往高昌送一封信,太子妃不敢擅自傳遞消息,請您過目。”
李德接過信,拆開看完,想起李玄貞毫不猶豫一刀刺向自己的情景,剛剛恢復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李玄貞果然給李瑤英報信,提醒她不要回長安,還承諾會盡己所能救下李仲虔。
他對李瑤英的喜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盈娘的兒子,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李德自嘲一笑。
……
太子妃鄭璧玉從地牢出來,去了一趟后殿,隔著滿池盛放的菡萏,看穿著皇孫禮服的兒子坐在廊前跟著弘文館的講經(jīng)博士念書。
身后腳步響,仆從躬身道:“殿下,信送去圣上那里了�!�
她淡淡地應一聲。
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嚶嚶哭聲傳來,仆從指著不遠處蓬頭垢面的朱綠蕓,道:“殿下,阿郎囑咐我們照應朱娘子,給她找一個安身之所,奴去打聽過了,朱娘子是北戎俘虜獻上來的,原本應該安置在河西,圣上特地派人把她找回來,她是奴籍,在宮里做粗使活計,聽說處境很可憐,您看,把她送到哪里妥當?”
“安置她?等著她翻身以后恩將仇報?”鄭璧玉看也沒看朱綠蕓一眼,摘下一片荷葉,“打點一下宮里,就算是照應過了,不必多管,她自作自受。太子問起,就說圣上那邊發(fā)過話了,你們也沒辦法。”
仆從應是,朝遠處搖了搖手。
朱綠蕓絕境逢生,眼看就能跟著鄭璧玉出宮,又被拖了回去,大起大落,滿臉惶然,張口要叫人,宮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把人拖走了。
鄭璧玉低頭,聞荷葉散發(fā)出的微微發(fā)澀的清苦香氣。
李仲虔肯定潛入城了,圣上布下天羅地網(wǎng),要借李仲虔引來李瑤英,李玄貞不會坐視不管,父子幾人不死不休,不知道最后鹿死誰手。
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做法。
她讓人打聽金吾衛(wèi)最近有沒有抓到什么可疑的人,宮中一片風平浪靜,沒有消息傳出。
李德知道李仲虔在尋找暗殺他的機會,頒布旨意,初六那日會出席曲江的大宴。
鄭璧玉叮囑兒子,初六那天離李德遠一點。
她數(shù)著日子,等著父子三人決出勝負。
到了初六那天,曲江人潮洶涌,分外熱鬧。金吾衛(wèi)開道,文武百官簇擁,李德一襲黃色圓領常服,戴頭巾,踏烏皮靴,出現(xiàn)在曲江的閣樓上,歡聲雷動,烏泱泱的人群紛紛涌向曲江池畔,戍守的金吾衛(wèi)被沖開一個小小的缺口。
鄭璧玉摟著兒子,心不在焉,時不時環(huán)顧一圈,手心里出了汗。
忽地,火光沖天而起,和閣樓相鄰的別院轉(zhuǎn)瞬間便被熊熊火海吞噬,人群安靜了片刻,掉頭便跑,頓時人仰馬翻,尖叫聲四起。
鄭璧玉帶著兒子撤出帷帳,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執(zhí)劍撲向李德站立的地方,嘆了口氣。
這是個陷阱。
……
曲江池地形開闊,不利于合圍,但是金吾衛(wèi)準備充分,很快平息了當日騷亂。
到底是誰刺殺李德,朝廷秘而不宣,只說賊首已經(jīng)抓到,民間眾說紛紜,有人猜是南楚余孽,有人猜是前朝死士,還有人說是北戎人。唯有朝中官員知道,那個熟悉的身影分明是離京幾年的李仲虔。
李德抓到了人,立即發(fā)出詔令,要李瑤英進京。
詔書剛剛送出去,一道消息送回長安,滿朝震驚。
李瑤英回來了,請求入京。
李德以為自己聽錯了:李瑤英無詔,怎么敢大張旗鼓回長安?她要救李仲虔,不是應該偷偷摸摸回來嗎?而且她怎么回來得這么快?王庭君主呢?
他責問禮部官員,官員翻遍文書后發(fā)現(xiàn),李德去年曾下詔命西軍將領回京,當時她沒有理會,她這次返回,說西域遙遠,才收到詔令,所以并不算無詔,她路上必定隱瞞了身份,驛館不知道她也在將領之列,沒有察覺。至于王庭君主,應該沒有同行,否則就是擅入了。
李德暗暗心驚,他派人攔截消息,封鎖關卡,李瑤英竟然還是暢通無阻,回來得這么快!
好在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當中。
李瑤英果然救兄長心切,等不及曇摩王陪她還朝。
第188章
回京(修)
土潤溽暑,蟬蟲嘶鳴,朱雀長街兩側(cè),槐榆濃陰匝地。
一輪旭日東升,霞光萬丈,晨暉潑灑而下,隆隆的街鼓聲從天街門樓響起,遠遠回蕩開來,四面八方門樓鐘鼓跟著奏響,匯成一片磅礴海浪,驚天動地。
然而今天,比鼓聲更響亮的,是鼎沸的人聲。
朱雀大街萬頭攢動,人山人海。
文昭公主回京的消息,讓整個長安沸騰了起來。
百姓們涌出家門,瘋狂地奔向廣場,豪族子弟仕女,官員小吏,昔日愛慕公主容顏風采的五陵少年,受過公主恩惠的平民,男女老少,誰都不肯落于人后,換上最鮮亮的衣裳,把長街擠得水泄不通。
“文昭公主是騎馬還是乘車?她看不看得見我們?”
“聽說駙馬是域外一個叫王庭的國家的君主,駙馬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回來了?”
“我聽說駙馬以前是個出家人!是佛子!”
“駙馬面如冠玉,謫仙般的人物,和公主天造地設!”
嘈雜的議論聲中,灑掃過的長街盡頭傳來獵獵風響。
眾人興奮萬分,扒著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腳張望。
晨曦氤氳浮動,灰蒙蒙的影子從薄霧中走來。
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面面迎風飄揚的旗幟,肅殺的黑色,凜冽的雪白,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扛旗的士兵輕甲白袍,面容整肅。
眾人愣住了。
這不是王庭旗幟,也不是西軍旗幟。
那是一面面寫滿逝者姓名的引魂幡,幡旗綴有長長的飄帶,飄帶上也寫滿了字。
隊伍一列挨著一列,源源不斷,幡旗聲響徹天地。
緊接著的是一陣轆轆的車馬聲,一輛輛大車跟在幡旗隊后駛?cè)腴T樓。
當眾人看清楚大車上那一張張木牌是什么時,人群里此起彼落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凝重的氣氛籠罩在廣場上空。
楊遷、楊念鄉(xiāng)一身鎧甲,手持符節(jié)、輿圖,走在馬車旁,步履沉重,英挺的眉眼冷峻肅穆。
在他們身旁和身后,一輛接一輛載著骨灰和牌位的大車慢慢地行走在長街大道上。
這些牌位有些是楊遷親手書寫的,他們身份不同,經(jīng)歷不同,有的是他的族人,有的是曾哭著跪在他腳下、問他萬言書是否送達長安的普通百姓,有的是和他并肩作戰(zhàn)的同袍好友,更多的是和他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他們有一個相同的愿望,收復失地,東歸故國。
為此,他們有的苦苦盼望了幾十年,有的想方設法資助西軍,有的投筆從戎,拼死反抗,死在敵人的長刀之下。
文昭公主為他們立牌留名,今天,公主帶他們回來了,他們將被送往祖籍安葬,魂歸故里。
大道兩畔,一片寂靜。
沒有人敢出聲打擾逝者們,他們眼中淚花閃爍,靜靜地注視著馬車上那一張張牌位。
這一刻,走在他們眼前的不是裝載靈牌骨灰的馬車,而是成千上萬在戰(zhàn)亂中被擄走、遠離家鄉(xiāng)、受盡苦楚,盼著死后能夠葉落歸根的百姓,是數(shù)萬萬為了族人東歸而拋頭顱、灑熱血,犧牲了自己生命的英魂。
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有貧苦農(nóng)人,有年輕氣盛的世家兒郎,他們和長安的百姓沒有什么不同,他們被迫和故國割斷聯(lián)系,顛沛流離,無數(shù)次向東方遙拜,祈求王師收復失地,讓他們得以還鄉(xiāng)。
魂兮歸來。
回來吧,在外游蕩的孤魂們。
回來吧,為了反抗壓迫、率族人東歸而犧牲的年輕兒郎們。
你們回家了。
看,西域已經(jīng)平定,河隴暢通,你們終于回到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亡魂得以告慰。
以后,從廣闊富饒的中原,到苦寒酷烈的雪域高原,將不再有戰(zhàn)爭和殺戮,農(nóng)人扛著鋤頭耕田種地,商人坐著滿載絲綢珠寶的大車往來東西,牧民趕著成群的牛羊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悠閑地放牧,漢人,胡人,北人,南人,信佛的,信道的,信拜火教的,摩尼教的,大家和睦相處,共創(chuàng)太平盛世。
你們的子孫可以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他們不會再像你們這樣,朝不保夕,妻離子散,一生顛沛。
長風刮過,幡旗高高飛揚,飄帶颯颯飛舞。
那一個個亡靈仿佛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百姓們眼前,他們勾肩搭背,走在人潮洶涌的朱雀長街上,嬉笑著,驚嘆著,感慨著。
人們默默地凝望著他們。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城樓之上,李德頭戴通天冠,一襲禮服,凝立旗下,眺望遠處旌旗飄揚的車隊。
百姓熱淚滾滾,剛才還喧嚷不息的廣場上岑寂如靜水,唯有馬車轱轆轱轆駛過長街的聲音和旌旗被春風拍打的聲響。
李德面色沉凝。
他身后的幾位近侍面面相覷:他們都以為西軍將領必定簇擁著文昭公主入城,好在李德面前昭顯西軍的實力,他們可以趁機刁難,沒有想到最先入城的竟然是失地遺民和犧牲的將士。文昭公主連個影子都不見。
這種場合,什么都不重要了,誰敢冒著激起民憤的風險去試探西軍是不是鐵板一塊?
城樓之下的禮臺旁,文武百官望著那一輛輛駛來的大車,神情震動,久久不語。
年輕官員不禁鼻酸目熱,胸中熱血沸騰,豪情萬丈。
年老的官員悄悄交換一個眼神,默默嘆息。
他們還記得公主和親的那一日,盛裝華服,乘坐馬車離開長安,百姓夾道泣送。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公主一去不回,很快就會在戰(zhàn)亂紛飛的部落間香消玉殞。
時隔幾年,公主帶著幾十州的輿圖,帶著她的部曲從屬,回到長安。
凱歌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時。
李德瞥一眼臺下百官,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
近侍抹了把汗,小聲道:“陛下,公主盡得人心……”
李德神情平靜。
正因為此,他越要提防李瑤英,她有人心,有兵馬,有一個桀驁不馴的兄長,還會嫁給曇摩王,而且還是李玄貞的弱點。
禮部官員反應飛快,立刻派出文采斐然的新科進士當場寫幾篇慷慨激昂的祭文,祭告逝者。
李德示意近侍頒布詔書,撫慰西域諸州。
楊遷和河西將領代失地百姓叩謝圣恩。
廣場百姓無不潸然淚下。
……
瑤英騎馬跟在隊伍最后面,禮部官員迎了出來,再三懇請她乘坐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入城,她搖頭,道:“我是送亡者歸鄉(xiāng)的,不必特地露面。”
官員們有些詫異,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回城儀式如此隆重,公主出現(xiàn)在人前,方能收攬人心,她在西域吃了那么多苦頭,甘心錯過這個大出風頭的良機嗎?
瑤英撥馬,徑自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
她答應那些老者和死去的將士會送他們回鄉(xiāng),說到做到。
今天的主角是逝去的人。
門樓下,禮官報出瑤英的封號后,朝中年輕官員全都抬起頭,一臉緊張期待,幾個心急的更是顧不得禮儀,伸長脖子眺望。
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朝瑤英看了過去。
人群里,鄭景望著長街,記起初見時的場景,微微一笑。
旗幟獵獵,親衛(wèi)部曲扈從,瑤英騎著馬,頭束絲絳,身穿窄袖翻領錦袍,英姿颯爽,馳到階前,利落地下馬,迎著文武官員的注視,拾級而上,先接了楊遷遞過去的香,對著祭臺遙拜,顧盼有神,氣度威儀。
懾于她的氣勢,眾人呆立不動,無人敢上前和她寒暄。
朝中官員怔怔地看著她,對上她身旁親衛(wèi)冰冷的目光,忽然想起,現(xiàn)在的文昭公主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的七公主了,她掌西軍,經(jīng)略西域,連圣上都不能隨便指手畫腳。
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傳聞李仲虔秘密回京,意欲行刺,被當場擒拿,他是文昭公主的同胞兄長,兄妹情深,難怪李德沒有下格殺勿論的詔令,留著李仲虔,文昭公主才會安分守己。
儀式過后,宮中大擺宴席,為西軍將領們接風洗塵。
楊遷看看左右,忍不住問:“怎么不見太子殿下?”
官員答道:“太子領兵在外,還未回京。”
瑤英的坐席在李德左邊,她沒有觀看歌舞,捧起酒盞,上前幾步,開門見山:“陛下,我阿兄呢?他是生是死?”
李德笑了笑,時隔幾年,她依舊直接,從不和他虛與委蛇,也依舊重情,愿意為李仲虔冒險。
他沒有公布刺客是什么人,隨時可以秘密處決刺客,她找不到逼迫他放人的辦法,明知長安是個陷阱,只能一頭往里鉆。
“你離開中原日久,多待幾天,自然就能看到你兄長�!�
瑤英淡淡地道:“只要李仲虔沒事,我就可以留下,你得讓我先見見他。”
李德朝身邊內(nèi)侍示意。
內(nèi)侍退下去,不一會兒捧著一柄劍回來,把劍柄上刻了字的地方對著瑤英晃了晃。
“李仲虔現(xiàn)在還活著�!�
只是現(xiàn)在。
瑤英認出李仲虔的佩劍,垂眸,飲盡杯中殘酒,回到自己的席位。不斷有年輕官員過來,在她的席位旁徘徊,想和她攀談,看她心事沉沉的模樣,到底不敢唐突,退了回去。
唯有幾個口音明顯和眾人不同的官員湊到瑤英跟前,朝她敬酒,態(tài)度極為恭敬,自報家門:“公主殿下,我們是南楚人�!�
他們報出各自的官職,都是南楚大臣,南楚投降后,他們被送到長安。
瑤英心生警惕,掃一眼李德,以為他要當場揭穿自己的身世。
李德似乎并沒有留意到那幾個南楚降臣,起身和楊遷幾人說話,威嚴中不失親和,幾個年輕將領面紅耳赤,難掩激動之情。
瑤英沒和那幾個南楚官員多說什么,推說不勝酒力,提前退席。
李德沒有攔著她,只派人把李仲虔的佩劍交給她,道:“公主如今身份貴重,衛(wèi)國公是公主的兄長,圣上不會把衛(wèi)國公怎么樣,不過公主也得謹言慎行,以免惹出是非,害了衛(wèi)國公�!�
瑤英明白李德的暗示,閉門謝客,所有人送來邀請她去敘話、喝茶、上香、賞花的帖子,一概推拒,每天待在驛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李德派人監(jiān)視瑤英,觀察了幾天,確定曇摩羅伽沒有隨行,她身邊一個王庭近衛(wèi)都沒有,長安附近也沒有王庭人的蹤跡,繼續(xù)派人查探,若發(fā)現(xiàn)王庭人的動靜,立刻回稟。
直到確認瑤英沒有私底下安排聯(lián)絡人手,他才遣人給她送信:想見李仲虔,先去慈恩寺。隨信附了一只李仲虔常戴在身上的承露囊,上面的對獸是瑤英親手繡的。
瑤英帶著謝青去慈恩寺,上香拜佛畢,和主持交談幾句,得到第二條指示,出了寺廟,直奔城外離宮。
李德竟把李仲虔關在離宮里。
她跟隨內(nèi)宦穿過一條條曲折的回廊,走進狹窄逼仄的暗道,推開門,角落里的男人抬起頭,撥開臉上的亂發(fā)。
“阿兄!”
瑤英心焦如焚,暗暗松口氣,快步跑過去,抬手就要捶他,“你……”
她和男人對視了片刻,神情僵住,后背直冒冷汗。
男人眉目和李仲虔有幾分像。
但他不是李仲虔。
謝青皺眉,立刻拔刀�,幱⒄酒鹕�,飛快退出暗道,抬起頭掃視一圈。
所有出口由金吾衛(wèi)層層把守,墻頭人影幢幢,也埋伏了人。
瑤英按住謝青的手,平靜地問:“圣上在哪兒?”
內(nèi)宦笑了笑,領著她去佛堂,金吾衛(wèi)手持長刀,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她。
冰冷的刀光映在她臉上,她面色如常,眼神示意謝青收刀。
佛堂里供了佛像,檀香馥郁,香燭熏熏,李德盤坐在佛像前,倚著隱囊,頭裹巾幘,面色蒼白,形容蒼老。
瑤英走進佛堂,“圣上如此大費周章,只是為了困住我嗎?我若在長安出了事,平定下來的西域會再次紛亂,圣上不能殺我,困住我有什么用?”
李德目光落在她臉上,“不困住你,怎么引出李仲虔?”
瑤英嘲諷地一笑。
曲江池的刺殺是李德安排的,他知道她的弱點,讓世人以為李仲虔當眾刺殺,引誘她入京,再以她為誘餌,引出李仲虔,拿李仲虔來威脅她。
“圣上怎么確定我會中計?”
李德望著半卷的湘竹簾子,道:“從朕激怒李仲虔回京開始,你們的每一步反應都在朕的意料之中,朕切斷你和李仲虔的聯(lián)系,故意放出消息,你找不到他,救人心切,明知是陷阱,還是會來。”
“我阿兄在哪里?”瑤英走到佛像前,扔了塊香餅進獸首銅香爐,“你怎么會有他的佩劍?”
“李仲虔回到高昌時,朕的人就一直跟著他。他這次很謹慎,朕的人一直跟到京兆府,正準備收網(wǎng)時,讓他逃脫了,不過他們拿到了他的佩劍和貼身之物,把他困在坊中,他躲藏了很多天,該現(xiàn)身了。”
金吾衛(wèi)雖然抓不到李仲虔,但是他們把他堵在坊中,他送不出消息,也收不到任何消息�,幱⑷氤且院�,李德以她身份貴重為由,命人將所有接近她住所的人帶走審訊,依然查不到李仲虔的消息。李仲虔這么沉得住氣,倒是在李德意料之外。
現(xiàn)在他把瑤英誘入離宮,再放出消息,不管李仲虔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里,遲早會現(xiàn)身。
父子君臣,你死我亡,沒有其他路可走。
瑤英在李德對面盤腿坐下。
李德看著她:“你不怕朕殺了你?”
“整座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我來了離宮,圣上就這樣殺了我,怎么向西軍交代?圣上可以軟禁我,不敢殺我�!爆幱⑼ブ休钣舻陌沤秴�,道。
李德唇角一揚,示意侍從上茶。
其實他很欣賞瑤英,她很識時務,知道自己的依仗,能屈能伸,可惜骨子里和謝無量一樣,這樣的人,牽絆太多。
不像他,絕情寡義,也就無所顧忌。
瑤英很久沒吃到長安的茶了,聞著熟悉的茶香,道:“圣上,如果我?guī)е⑿只馗卟�,這一生再不踏足長安一步,圣上會不會放過我們?”
李德道:“放虎歸山,后患無窮�!�
瑤英抬眸。
金吾衛(wèi)跪在廊外:“圣上,消息都放出去了。內(nèi)城各處戒嚴,西軍在我們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所有宮門由禁軍護衛(wèi),五天之內(nèi),除了禁軍,任何人不得擅自離坊�!�
“五天,夠了。”李德頷首,看一眼瑤英,“長安成了一座死城,沒有人能接近離宮,除了李仲虔那種不要命的瘋子,等著他罷,最遲不過明晚,你就能見到他了。”
瑤英沉默不語。
燥熱褪去,夜幕降臨,晚風吹拂闊大的芭蕉葉,送來陣陣涼意,月華流淌,萬籟俱寂。
謝青被帶下去了,瑤英坐在佛像前,閉目沉思。
寂靜中,忽地響起一陣驚慌的喊叫聲,四周人影晃動,身穿黑衣的禁衛(wèi)從空寂無人的庭院各個角落里奔出,腳步聲如驟起的雨點,穿過長廊,圍住佛堂。
瑤英睜開眼睛。
幾只燈籠由遠及近,李德身披大氅,站在門口,臉色泛著青白:“李仲虔今晚就會來救你,隨朕來吧�!�
瑤英冷笑,起身跟上他。
離宮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已經(jīng)被隆隆黑煙籠罩,四處騰起火焰,火舌炙烤著幽涼的月夜,到處人喊馬嘶,腳步聲、叫罵聲、斥責聲匯成一片,空氣里飄灑著大火燃燒的煙灰。
禁衛(wèi)從不同方向飛跑過來報信:“圣上,南面有一支人馬!”
“北面也有敵襲!”
“東面也有!”
漫天箭雨落下。
李德眉頭都沒皺一下,指揮若定,帶著瑤英登上地勢最高的鼓樓,讓禁衛(wèi)燃起庭燎,照亮鼓樓上下。
燃燒的火炬吞沒夜色,彌漫的黑煙中,幾隊人馬分別從三個方向沖向離宮,被早有準備的禁軍攔截絞殺。
李德環(huán)顧一圈,聽著夜風里時斷時續(xù)的喊殺聲:“都是漢人,王庭人怎么沒來救你?”
瑤英凝眸望著黑夜中時不時閃過的幾點銀甲冷芒,目帶微嘲:“圣上以為王庭人會插手?”
李德確實如此以為,他派人守著各處進京要道,就是為了防著王庭人,只要有一個王庭人出現(xiàn)在今晚的離宮,他就會抓住此事詰問曇摩羅伽和李瑤英勾結(jié),包藏禍心。
“圣上多慮了,你我父子幾人之間的事,不必把王庭牽扯進來,以免破壞兩國盟約�!�
瑤英語氣淡漠。
李德沉默了一會兒:“楊遷也沒來,西軍將領全都龜縮不動,你一點也不詫異?”
瑤英笑笑:“我猜,我來離宮的時候,圣上把我的身世告知西軍了?”
他不止要引李仲虔出來,還想嫁禍王庭,一舉掃清西軍里忠于她的將領。
李德頷首:“你不是我的親女,西軍照樣會以你為尊,但你是南楚人,南楚還有殘部躲入深山,不肯歸順,如今天下一統(tǒng),河西世家豪族想要回歸朝堂,恢復往日榮光,不想和南楚余孽為伍,你的身份不再適合當他們的首領了�!�
“七娘,世道如此,別太高估人心�!�
瑤英嗤笑。
大火熊熊燃燒。
第189章
離宮
火勢越來越大,摧枯拉朽,濃煙滾滾。
明艷的火光映照出離宮假山亭閣秀麗的輪廓,禁軍和來救人的幾支隊伍短兵相接,都殺紅了眼,長刀利刃相擊,血肉飛濺。
遼闊的夜穹滾過幾道悶雷,夜風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味。
一支隊伍被禁軍逼到了城門下,慘叫聲響成一片,其中一道高大的披甲身影執(zhí)刀沖上前,所過之處,鮮血四溢,勇猛無畏的氣勢讓禁軍的攻勢為之一滯,其他人大喊著跟上他,沖出禁軍的包圍。
搖曳的火光落在那道身影身上,銀甲白袍,劍眉鳳眸,滿面戾氣。
轟的一聲,焦雷炸響,孤月早已隱匿在陰云間,夜空一半被大火映亮,一半黑如潑墨。
“人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