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可惜啊,波羅留支最聰慧的弟子,果然是塵緣未了。
他舉起法杖。
曇摩羅伽闔上雙眸。
“佛子!”
“王!”
殿門前一片哭聲,百姓們涌進佛殿,跪伏于地,膝行上前:“王,您不該受罰��!”
提多法師閉了閉眼睛,法杖落下。
第一杖狠狠地落下,他合十默誦經(jīng)文,想起那一日,她跪于殿中,說她已經(jīng)斷絕心思,再不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眾僧詰問,她不想給他添麻煩,小心翼翼地回答。
殊不知,那時的她心中并無其他心思,反倒是佛殿上高高在上的他,心里惡念頓生,身為君主的掌控欲暗暗滋長,直欲將她困于王寺,日日陪伴在他身邊。
第二杖、第三杖……一杖接一杖落下,曇摩羅伽額邊沁出細密的汗水,紋絲不動,一聲不吭。
二十幾載的光陰在這一杖一杖中晃了過去,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的臉,她微微一笑,陰沉的天光都亮堂了幾分。
千山萬水,崇山峻嶺,她遠道而來,讓心如止水的他起了波瀾,動了貪念。
興許這是佛陀對他的磨礪,他沒有通過佛陀的考驗。
但他甘之如飴。
百姓們怔怔地看著他。
……
佛殿之外,匆匆趕來的瑤英一眼看到殿中情景,呆了一呆,拔腿沖下臺階,往大殿奔去。
“公主!”
緣覺幾人慌忙攔住她,連攙帶扶,把她扶到階前,七嘴八舌地小聲勸:“公主,王吩咐過了,這是他該領(lǐng)的罰……誰也不能替他受罰,等這回罰過了,以后就沒事了,您千萬不能進去,王會怪罪我們的�!�
瑤英停下來,立在正殿門前,看著遠處大殿里法杖一下一下落在他的脊背上,心尖顫動,手指緊緊攥住衣袖。
李仲虔也跟了過來,站在她身邊,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殿內(nèi),曇摩羅伽沉默著受完了刑,袈裟上滲出斑斑血跡。
提多法師氣喘吁吁,放下法杖,嘆口氣,朝他合十拜禮。
曇摩羅伽抬眸,緩緩站起身,回了一禮,轉(zhuǎn)身,目光越過滿殿淚流滿面的信眾,越過空闊的前庭,越過飄揚的經(jīng)幡,直直地落到殿外瑤英身上。
他站在殿中。
她立在殿門外。
隔著一道門,隔著難以跨越的沙門和凡塵之隔,隔著遙遠的距離,兩人四目對望。
周遭的一切全都淡去,相識以來的種種浮上心頭,他眼里只剩下她,她眼里也只看得到他。
他一次次喚她公主。
她叫他法師。
瑤英眼中淚光閃爍。
曇摩羅伽站在佛像前,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唇角輕輕揚起,朝她微微一笑。
這一笑,恍如清風(fēng)拂過,三生池畔,那朵高潔清冷的水蓮慢慢舒展開花瓣,迎風(fēng)盛放。
霎時,光華大放。
瑤英心頭酸痛。
曇摩羅伽凝視著她,走出大殿。
信眾嚎啕大哭,爬上前,伸手扯他的僧袍袖擺和衣擺,想要挽留他。
“佛子!您還是我們的佛子啊!”
“傳說摩登伽女和阿難陀曾是一世一世的夫妻,您和文昭公主也是前世的姻緣,文昭公主留在王寺,也無損您的名聲,您永遠是我們敬仰的佛子!”
“佛子,您不能離開王寺��!您是阿難陀的轉(zhuǎn)世,是神佛的化身!”
信眾們哭倒一片,跪地叩首,懇求,嚎哭,懺悔。
曇摩羅伽恍若未聞,走過前庭,穿過匍匐一地的信眾,穿過一臉震驚的朝臣、將領(lǐng)、酋長,拾級而上,一步一步,邁出長廊,走到瑤英面前,抬手,扯下身上的袈裟。
袈裟飛過長廊,在風(fēng)中飛舞,越飛越高,然后往下跌落。
王寺外,人群如織,萬頭攢動。
大殿里的動靜早已經(jīng)傳到寺外,一道消息不脛而走,眾人不敢相信,目瞪口呆,齊聚長階下,仰著頭,看著那件袈裟慢慢飄落。
成千上萬道目光凝聚在那件袈裟上。
隨著袈裟落地,人群里一陣騷動,一聲飽含痛苦和失落的哭聲傳出,緊接著,又是一聲。人們輕輕哆嗦,淚水潸然而下,四面八方都是抽泣聲,海浪一般翻騰涌動。
他們的王,還俗了。
長風(fēng)獵獵。
曇摩羅伽望著瑤英,肩頭里衣內(nèi)衫早已被血浸濕,汗水淋漓,深邃的碧眸里波瀾翻涌。
“明月奴,從今天起,我不再是沙門中人�!�
“我想好好活下去�!�
心如靜水,生死不過是眨眼間的事,無需強求。有了掛礙,想和她朝夕相處,他想活下去,想陪伴她。
瑤英淚眼婆娑。
她知道他自小修習(xí)佛法,從不要求他還俗,不管他是王庭君主,是和尚,還是永遠不能暴露身份的蘇丹古,她都不在乎,在她眼里,他是最好的曇摩羅伽。
但他卻還了俗。
她眉眼微彎,笑中帶淚,“你這個瘋子�!�
曇摩羅伽輕笑,笑容溫和,語氣卻強勢到不容置疑,鋒芒逼人:“你沒有后悔的機會了�!�
她回來了,就再也逃不了。
他踉蹌了一下,雙眉略皺。
瑤英看到他肩上衣衫透出的血痕,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扶住他的胳膊,“你是個瘋子,我也不嫌棄你�!�
接下來的路,她會陪他一起走。
曇摩羅伽低笑,抬起頭,和她一起慢慢走下長階。
百姓們呆呆地看著他們。
他們面色坦然,依偎著,一步步穿過長街。
一輛鑲嵌八寶的馬車等在道旁,畢娑和禁衛(wèi)軍軍官恭敬地朝二人俯身行禮。
長街腳步紛亂,身著甲衣的將領(lǐng)、部落酋長、官員和領(lǐng)主們紛紛跟出王寺,跪地叩首:“恭送王回宮�!�
曇摩羅伽是他們的王,唯有他能震懾各國,讓所有部落臣服,不論他還不還俗,各地百姓依然將他奉若神靈,現(xiàn)在的王庭,誰也撼動不了他的帝位。
百姓們?nèi)允谴舸舻赝鴥扇�,讓開道路,目送兩人登上馬車。
王寺外,緣覺小心翼翼地咳嗽兩聲,對剛才被禁衛(wèi)巧妙地擋在門外的李仲虔笑了笑。
“衛(wèi)國公,您看,王和公主多么般配,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李仲虔嘴角一勾,冷笑。
他沒有沖上去阻止瑤英,可不是因為緣覺這幾個人的小伎倆。
第180章
情郎
剛上了馬車,瑤英想看曇摩羅伽背上的傷口,抬手就要掀開他的里衣。
“沒事。”
曇摩羅伽按住她的手,輕聲說,臉上一層薄汗。
瑤英雙眉緊蹙:“都出血了……”
她直起身,讓他低頭,手指剛挨到他的肩膀,他顫了一下,下一刻,手腕忽地被他一把扣住,跌進他懷里。
曇摩羅伽緊緊地抱著她,手掌按在她后頸上,闔上雙眸。
“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他似嘆非嘆地道,像跋涉日久,終于能停下來喘一口氣。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只要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親近觸碰她。
有那么幾次,她無意間倒在他懷里,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立刻推開她,但他卻一動不動,任由她無意識的親近。
他想要這么無所顧忌地抱著她。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抱著就夠了。
曇摩羅伽身上汗津津的,薄薄的里衣被汗水打濕,渾身發(fā)燙,沉水香仿佛變得愈加濃郁,撩人心弦。
瑤英抬手,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處,抱住他的腰,隔著衣衫聽他的心跳。
馬車轱轆轱轆駛過長街,后面?zhèn)鱽沓彼频哪_步聲。
禁衛(wèi)軍、將領(lǐng)和朝官們也騎馬跟了上來。
瑤英挑開車簾一角往外看。
長街兩旁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從王寺到去王宮的路上,擠滿了人,他們來自不同部族,面孔各異,朝著馬車跪地叩首,口中呼喊的是王。
二十多年前,曇摩羅伽出生不久,被大臣強行從王宮擄到王寺囚禁起來。
多年以后,他從王寺離開,在大臣和百姓的簇擁中返回王宮。
二十幾載光陰,嘔心瀝血,于亂世之中苦苦撐起在內(nèi)憂外患中搖搖欲墜的王庭。
想到曇摩羅伽這些年經(jīng)歷的那些坎坷波折和他在書中的結(jié)局,瑤英心里微微酸痛。
不認(rèn)識他時,她只當(dāng)他是個陌生人,敬佩他,感慨他的早逝。絕路之時被他所救,和他朝夕相處,幾次生死與共,他不再是只流傳于傳說中的佛子……她何其有幸,能夠遇到他,和他相知相伴。
發(fā)頂一陣溫?zé)嵊|感,曇摩羅伽低頭親吻瑤英的青絲。
兩人靜靜相擁。
……
王宮已是一片廢墟,斷井頹垣,瓦礫亂石散落。
侍從官帶著人清理出王宮外的廣場,在長階高臺上搭起氈帳,帳中設(shè)了長案,案上擺滿鮮花、寶器。
馬車停在階前,大臣百姓匍匐跪地。
曇摩羅伽下了馬車,轉(zhuǎn)身,伸出手,扶瑤英下來。
滿場寂靜,一聲咳嗽不聞,唯有衣裙窸窸窣窣聲。
瑤英搭著曇摩羅伽的手走下馬車,看到跟過來的李仲虔和西軍將領(lǐng),抬腳要走過去,手上一緊。
曇摩羅伽拽住她,拉著她一步一步走上長階,站在高臺的氈帳前。
臺下,眾臣起身。
畢娑走上前,手里捧著一只鎏金寶匣,寶匣里一頂金光燦燦的黃金葉子王冠,夕照下,冠上鑲嵌的青金石、瑪瑙、琥珀璀璨奪目,雍容華貴。
他獻上寶匣,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朝曇摩羅伽行禮。
曇摩羅伽拿起匣中王冠,戴在頭上。
鐘鼓齊鳴,禮樂奏響,長階下,朝官和百姓再次恭敬地跪伏于地,稱頌聲山呼海嘯,高入云霄。
曇摩羅伽立在階前,一抹夕陽余暉籠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深秀的輪廓,他衣衫上還有血跡,身影巍峨如山。
眾臣朝拜畢,各部酋長依次上前獻上寶刀和寶物,以示臣屬。
曇摩羅伽眼神示意一旁的禮官。
禮官手拿一份羊皮紙走到階前,大聲誦讀紙上的內(nèi)容。
“奉王詔令,從即日起,軍中增設(shè)侍郎……”
臺下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凝神,仔細聆聽。
漸漸的,有的人冷汗涔涔,不停哆嗦,有的人面露詫異之色,久久回不過神,有的人眉開眼笑,磕頭謝恩。
他們沒有想到,大戰(zhàn)過后的第一天,曇摩羅伽就開始了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
他表彰此次大戰(zhàn)中立下功勞的人,懲處上次動亂里趁機生事的官員,趁著這次機會提拔一批出身草莽的將領(lǐng),命文官修訂舊的律法,編纂新法,改革服制,限制世家的權(quán)力。
從今天開始,王庭的權(quán)柄歸于君主之手,世家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掀起風(fēng)浪。
最后,禮官宣布減免稅賦,與民休息。
官員們幾家歡喜幾家愁,百味雜陳,聰明人已經(jīng)心計飛轉(zhuǎn),思考怎么利用眼前的時機大展宏圖。
臺下,老百姓聽說王免除了幾年稅賦,而且以后他們的子女不用被逼去貴人的莊園服勞役,滿心欣喜,齊聲歡呼。
等禮官宣讀完詔書,眾臣拜禮起身,躬身告退。
百姓不愿散去,留下幫忙打掃清理,每個人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劫后余生,肆虐的北戎再沒有卷土重來的可能,王繼續(xù)統(tǒng)御群臣,西軍和王庭和睦,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整個大典,瑤英一直待在氈帳里,和曇摩羅伽站在一處,接受萬民朝拜。
當(dāng)臺下的百姓和大臣山呼曇摩羅伽的尊號時,她側(cè)過身,想避讓到角落里去,曇摩羅伽抬眸,兩道目光落在她臉上,溫和,帶有幾分強勢的力道。
“陪著我�!�
他肩籠霞光,輕聲道。
瑤英挑眉,笑了笑,不動了。
……
大典在明媚的暮色中結(jié)束。
曇摩羅伽走下臺階,新上任的大相、五軍統(tǒng)帥、諸部酋長、莫毗多和畢娑跟了上來,簇擁著他。
諸部酋長看著長階兩側(cè)殘破的廢墟,連連嘆息,道:“圣城繁華富庶,商貿(mào)發(fā)達,各部心向往之,沒想到會毀在這場動亂之中�!�
大臣們跟著感慨,戰(zhàn)事后,應(yīng)當(dāng)舉行一場盛大隆重的典禮來慶祝,但是現(xiàn)在半座圣城成了廢墟,王又要求一切從簡,大典準(zhǔn)備得倉促。
走在前面的曇摩羅伽腳步一頓。
眾人忙停下來,幾個酋長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面面相覷。
“圣城毀了,還可以重建。百姓的安危、王庭的長治久安當(dāng)在其先。”曇摩羅伽回頭,掃視一圈,道,“我守衛(wèi)的從來不是圣城,不是王宮,而是王庭的百姓。”
大臣們臉上掠過愧疚之色。
諸部酋長呆了一呆,凜然正色,不無敬佩地道:“王寬厚仁慈,心系萬民,是我們的眾汗之汗,我們永遠效忠于王,追隨王左右!”
其他人跟著附和。
曇摩羅伽面容沉靜。
見他忙著和大臣商討政務(wù),瑤英站在一邊,沒有過去打擾,指揮親兵幫忙清掃王宮,整理戰(zhàn)場,忽然感覺到一道熱烈的視線朝自己看了過來。
她回望過去。
莫毗多站在人群之后,銀甲白袍,器宇軒昂,朝她一笑,走了過來,抱拳道:“公主,這次動亂,多虧西軍相助,我們才能趁海都阿陵不備集結(jié)兵馬�!�
瑤英回了一禮,“西軍和王庭是同盟,本該如此。還沒恭賀王子升遷�!�
不久,曇摩羅伽死在動亂之中的消息傳遍王庭,莫毗多的父親不敢耽擱,當(dāng)夜就帶著族人遷移。所以,當(dāng)莫毗多聽說曇摩羅伽還活著的時候,烏吉里部已經(jīng)跑出幾百里地了。
莫毗多收到信鷹送去的曇摩羅伽的親筆信時,正和父親商量為他復(fù)仇的事,父子倆欣喜若狂,連忙帶著部落掉頭,按曇摩羅伽的指示聯(lián)絡(luò)各部,收攏兵馬。這一切都要做得隱秘,不能讓海都阿陵聽到一丁點風(fēng)聲,為了不走漏消息,他故意讓一部分族人繼續(xù)往西,其實已經(jīng)帶著精銳趕回圣城。
此次大戰(zhàn),莫毗多作戰(zhàn)有功,再次獲得擢升,這一次反對的聲音幾乎沒有。
莫毗多咧嘴笑了笑:“都是因為王指揮如神,器重信任我,予我重任,我才能立此大功……”
王重用他,教他怎么統(tǒng)領(lǐng)兵馬,怎么御下,怎么和同僚相處。
文昭公主沒有因為他的口音和烏吉里部古怪的習(xí)俗嘲笑他。
王和公主站在高臺上的時候,是那么般配。
唯有王,才能配得上公主。
莫毗多停頓了好一會兒,掩下惆悵和失落,撓了撓頭皮,兩腿并攏,朝瑤英行了個最正式的大禮。
“公主,我輸給王這樣英偉仁慈的大英雄,心服口服。我祝福公主以后和王鸞鳳和鳴,白頭相守。”
瑤英眉眼舒展,展顏一笑,頭上束發(fā)的絲絳跟著一顫一顫,笑容燦爛明艷:“謝謝王子的祝福�!�
兩人沐浴在夕暉中,相視而笑。
一個英姿勃發(fā),一個光彩照人。
周圍的說話聲停了下來,氣氛突然變得沉重。
莫毗多聽到畢娑的咳嗽聲,疑惑地看過去,畢娑朝他使了個眼色。
一道雪亮目光從他身上掃過,和大臣說話的曇摩羅伽抬起眼簾,視線越過眾人,看了他一眼。
莫毗多不禁哆嗦了一下。
紅日西墜,天色很快暗沉下來。
城中百姓大部分無家可歸,曇摩羅伽命將士在城外搭起氈帳,暫時將百姓安置在帳篷里。
雪地里一頂頂氈帳綿延開來,燈火幢幢。
曇摩羅伽叮囑官員:“房屋街道一定要清掃干凈,你們親自帶著禁衛(wèi)軍去各處撒石灰水,戰(zhàn)后務(wù)必注意防疫,若有患病的人,先挪到一處集中診治。”
官員應(yīng)是。
畢娑緊跟在他身邊,等其他人退去,皺眉問:“王,您為何不緩幾天再頒布詔令?”
曇摩羅伽望著不遠處站在氈簾前和親兵說話的瑤英,“你是不是覺得現(xiàn)在改革吏治太過激進?”
畢娑神色凝重,點了點頭。
“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不破不立,打破樊籠才能建立新的規(guī)則。治理王庭當(dāng)以長遠為重,現(xiàn)在開始改革吏治,不論成與敗,世家都無法再撼動新的選官制度�!�
曇摩羅伽緩緩地道。
“畢娑,別小看百姓,螻蟻之力微賤,可螻蟻雖小,也可覆象。開設(shè)學(xué)堂,讓平民子弟也可日日受到教誨,假以時日,他們可以遏制世家,讓百姓富足安定,才是長治久安的根本�!�
畢娑恍然大悟,暗暗感慨,曇摩羅伽并沒有指望改革馬上就能奏效,他走的每一步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王庭貴族之間內(nèi)斗不斷,危及社稷,唯有加強王權(quán),才能避免世家任意廢立皇帝的事情再發(fā)生。王庭需要政治清明,朝堂安定,否則會陷入無止境的內(nèi)訌之中。
正說著話,緣覺走了過來,小聲說:“王,公主勸您早些休息,您背上的傷還沒涂藥……”
曇摩羅伽嗯一聲,目光一直凝定在瑤英身上,問:“衛(wèi)國公呢?”
“衛(wèi)國公和西軍將領(lǐng)的營帳設(shè)在東邊�!�
曇摩羅伽點點頭,“把東西取出來送過去�!�
緣覺應(yīng)是,小跑回庫房,叉著腰指揮近衛(wèi)把一只只鎏金禮匣送到李仲虔的營帳去。
曇摩羅伽走到自己的營帳前。
瑤英立馬拉著他進帳篷,眉頭緊皺:“早知道你大典之后還要忙這么久,在馬車上我就該幫你涂藥,傷口疼不疼?”
“明月奴�!�
曇摩羅伽抬手示意親兵退出去,碧眸微垂,握住瑤英的肩膀,凝眸看著她。
帳中點了蠟燭,燭火映照下,他眸光格外深沉。
瑤英仰起臉看他:“怎么了?”
“我以后還是會看經(jīng)文,會研究佛理……”
曇摩羅伽慢慢地道,語氣鄭重,聲音沙啞,“明月奴,即使我不是沙門中人了,我依然要修我的道……你剛才看到了,我是王庭的君主,會經(jīng)常像今天這樣忙于處理政務(wù)……”
瑤英怔了一會兒:“你今天讓我陪著你,是為了讓我看這些?”
曇摩羅伽頷首,輕嘆一聲,“明月奴,我從小在佛寺長大,知道怎么做一個僧人,做一個君主……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一個好情郎。”
他不是莫毗多那樣的少年郎,不懂該怎么去討她的歡心。
瑤英這回愣得更久,就像喝了幾碗高昌葡萄酒似的,心里酸酸麻麻,有什么東西在暗暗涌動,滿滿脹脹的。
什么都會的羅伽,居然會在意這個。
從前,他心無掛礙。現(xiàn)在,他踏入她的紅塵,努力為她做一個好情郎。
瑤英心潮起伏,踮起腳,在他臉上飛快親了一下,笑意盈盈:“你這樣就很好了,然后呢,還要聽我的話,要好好涂藥,我叫你回來休息,你得聽進去�!�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輕輕嗯一聲。
她不介意,那么,從現(xiàn)在起,他是她的情郎。
瑤英想到他背上的傷,心疼地道:“好了,我讓人把傷藥拿來了,你坐下,我?guī)湍悴了帯!?br />
曇摩羅伽搖搖頭。
瑤英雙眼微瞇,他剛剛才答應(yīng)要好好聽她的話。
“我得去見衛(wèi)國公……”曇摩羅伽解釋說,“他是你的兄長,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見他�!�
瑤英有些甜蜜,又有些哭笑不得,看一眼燃燒的蠟燭:“明天再去吧。”
她和李仲虔下午見過面,李仲虔這會兒應(yīng)該睡下了。
“不�!睍夷α_伽搖搖頭,抱了抱她,走出大帳,“我這就去見他�!�
他要珍惜和她的每一刻,每一瞬,不想耽擱。
第181章
王后
李仲虔下午和瑤英見了一面,商量了幾句撤兵的事,傍晚時和部下議事,吃了些馕餅,剛剛睡下,親兵稟報說曇摩羅伽命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
他披衣起身。
緣覺滿臉帶笑,領(lǐng)著侍從入帳,不一會兒營帳地下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寶匣,燭光搖曳,一室寶氣浮動,晃得人眼花繚亂。
李仲虔似笑非笑。
早就聽說過王庭富庶,果然如此,海都阿陵許諾縱容士兵搶掠王庭,才能說動那些部落酋長隨他發(fā)兵攻打圣城。
今天李仲虔沒閑著,巴米爾和幾個近衛(wèi)軍將領(lǐng)陪著他在圣城轉(zhuǎn)了一大圈。百姓在官員的帶領(lǐng)下熱火朝天地清理廢墟,雖然滿目瘡痍,但是經(jīng)過一場大的動亂,興風(fēng)作浪的世家貴族大半死在戰(zhàn)火之中,活下來的生怕被牽連,一個比一個更謹(jǐn)小慎微,一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各部酋長真心敬畏曇摩羅伽,王權(quán)得以鞏固,上下齊心,相信不久就能重新建立起一座繁華的都城。
曇摩羅伽倒是用心良苦,白天還俗,讓他看到王庭以后不會再輕易發(fā)生動蕩,夜里派人抬來這一箱箱價值連城的寶物。
李仲虔面無表情,漫不經(jīng)心地瞥一眼滿地寶匣,目光轉(zhuǎn)過一只打開的黑匣時,忽然凝定不動,少頃,鳳眸里隱隱掠過一道異色,震驚,詫異,悵惘,不敢相信。
“為什么送這些東西?”
他沉默了很久,問。
緣覺笑著答:“因為這些都是公主喜歡的,公主喜歡什么,我們王都記得�!�
李仲虔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氈簾晃動,親兵稟報:“阿郎,王來了�!�
李仲虔回過神,淡淡地道:“請他進來�!�
氈簾掀開,曇摩羅伽在近衛(wèi)的簇擁中踏入帳中,身上穿一件金銀線繡赤色翻領(lǐng)及膝窄袖錦邊短袍,腰束革帶,革帶上嵌滿各色寶石,掛有匕首,短刀,長劍,腳上踏長靴,衣裳領(lǐng)邊、前襟、袖口都鑲繡有富麗鮮明的獸紋,光彩奪目。
帳中眾人朝他躬身行禮。
李仲虔頭一次看曇摩羅伽穿王庭君主的騎射服,不禁盯著他多看了幾眼。
曇摩羅伽氣度從容,穿一身華麗的錦衣,依舊清冷出塵,高貴雍容,不帶一絲煙火氣,讓人望塵莫及,只是多了幾分健朗英武。
李仲虔不動聲色,走到長案前,大馬金刀地坐下,一只長腿曲起:“王深夜前來,有何貴干?”
曇摩羅伽眼神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道:“今夜我來拜訪衛(wèi)國公,不是以王庭君主的身份,只是曇摩羅伽�!�
李仲虔嘴角勾起,鳳眸微瞇,打量他幾眼,擺擺手:“那請坐吧。”
曇摩羅伽坐到他對面,整衣危坐,一派肅然。
李仲虔給自己倒了碗酒,“找我什么事?”
曇摩羅伽道:“衛(wèi)國公曾問過我?guī)讉問題,當(dāng)時我不能回答。”
李仲虔喝口酒,回想了一下,“喔?我問過你什么?”
“衛(wèi)國公問我,是否對公主動了男女之念�!�
“是否打算一直瞞下去,只和她暗中幽會�!�
“假若為她還俗,日后會不會追悔莫及�!�
“娶了她,能不能讓她遠離是非,安穩(wěn)喜樂�!�
曇摩羅伽一句一句地道。
李仲虔沒料到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dāng)日說過的話,放下酒碗,神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
曇摩羅伽望著他,眸中倒映出搖曳的燭光,眉聚山川,目若流星:“彼時,情境不同,我不敢強留公主。然而公主對我一片赤誠,我危難之時,她不顧安危,陪我共度患難,我自知無法放手,此時,我可以重新回答衛(wèi)國公的問題,我對公主有男女之念,不是一時的情動,我希望公主能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想和她朝夕相對,相守一生。一日不見公主,我心神不寧�!�
他停頓了片刻,眸光堅定,“我想求娶公主,做她的丈夫�!�
嗓音清泠,字字鏗鏘。
李仲虔瞪大了眼睛。
曇摩羅伽面色如常,接著道:“公主乃西軍首領(lǐng),兩國聯(lián)姻,不該如此草率,明日王庭會正式遣使向魏朝提出請婚,詔書已經(jīng)擬定好。衛(wèi)國公是公主的長兄,長兄如父,公主敬愛衛(wèi)國公,我此來,想先征得衛(wèi)國公的許可,望衛(wèi)國公成全。”
“若能和公主結(jié)為夫妻,我必敬她,愛她,讓她平安喜樂,遠離是非。”
帳中安靜下來,一片沉寂,帳外偶爾傳來一陣沙沙的馬蹄聲。
李仲虔沉默不語。
曇摩羅伽現(xiàn)在是王庭君王,百姓接受他還俗的事實,王權(quán)和神權(quán)逐漸剝離,以后神權(quán)不再凌駕于王權(quán)。他力挽狂瀾,得萬民敬仰,既有僧人的慈悲,也有幾分乾綱獨斷、心如鐵石的帝王威儀,顯然,自己當(dāng)日提出的問題已經(jīng)不再是橫亙在他和瑤英之間的枷鎖。
從他立志讓王庭遠離戰(zhàn)火,逐步推行改革、加強王權(quán)的長遠布局來看,他意志之堅定超出常人想象,認(rèn)定一件事,誰也阻止不了。
大戰(zhàn)結(jié)束,他就肅清朝堂,解決王庭的憂患,然后來找自己求親,快刀斬亂麻,堅決果斷,可見他的決心和誠意。
李仲虔想起騙瑤英離開王庭的那段日子。
她眼睛受傷也天天給曇摩羅伽寫信,他好幾次聽見她讓侍女代寫,幾封信都是她吃了什么,到了哪里,囑咐曇摩羅伽好好吃藥。
瑤英喜歡這個和尚。
李仲虔抬起下巴:“王庭和中原萬里遙隔,禮儀風(fēng)俗不同�!�
曇摩羅伽道:“我自幼熟讀漢文典籍,熟知中原的禮儀風(fēng)俗,不會強迫公主改變她的喜好和生活習(xí)慣�!�
“假如她思念家鄉(xiāng),想要回中原看看呢?”
曇摩羅伽眉間微動,道:“我會派親兵跟隨保護公主。”
李仲虔輕哼一聲:“聽說王庭以前的君主三妻四妾,我家明月奴受不了這個委屈。”
曇摩羅伽道:“我雖然還俗,以后還是會清修,我傾慕公主,只求公主一人相伴。”
李仲虔深深地看曇摩羅伽一眼,“明月奴不喜歡束縛,從前她在府中,我從來不拘束她,她喜歡出門就出門。長史勸我,說女子應(yīng)當(dāng)言行得體,明月奴天姿國色,更應(yīng)該謹(jǐn)言慎行,我太縱著她了。她引得那些少年郎爭風(fēng)吃醋,會被人笑話�!�
曇摩羅伽抬眸,一字字道:“公主天性爛漫,冰雪無邪,言行沒有任何不得體之處�!�
這句話在李仲虔聽來,無比順耳。
他可不希望瑤英嫁一個迂腐古板的和尚。
李仲虔想起另一個難題:“你是王庭君主,她是西軍首領(lǐng),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
曇摩羅伽頷首,說:“我會處理好王庭事務(wù),讓她無需為王庭煩憂,她仍然是西軍首領(lǐng)�!�
李仲虔摸了摸下巴,“假如有一天,明月奴變心了,喜歡上了其他人,想回中原呢?你會怎么做,放她回中原,還是殺了那個男人,強迫她留在你身邊?”
曇摩羅伽臉色微微一變,半晌沒有作聲,閉目片刻。
“我不知道�!�
佛陀也化不開他心中的執(zhí),他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李仲虔皺眉沉吟,曇摩羅伽很誠懇,如果他想都不想就說會大度地放瑤英離開,自己可能要懷疑他求娶是假,其實暗地里打算哄瑤英陪他入佛門。
兩人都不說話,帳中安靜了一會兒。
燭光映在曇摩羅伽臉上,輪廓愈加深邃,他打破沉默:“還有一事,我想向衛(wèi)國公坦白�!�
李仲虔挑眉:“什么事?”
曇摩羅伽抬眸,和他對視,平靜地道:“我所練功法奇詭,需要以丹藥壓制,多年下來,已病入膏肓。不久前,我已病重,為了趕回圣城,胡亂服用了幾瓶丹藥才能支撐到現(xiàn)在。我一直撐著沒有散功,不知道這次能夠堅持多久……”
李仲虔一怔,神色凝重,“你的意思是說,你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曇摩羅伽頷首,平靜地道:“是�!�
李仲虔濃眉緊鎖:“那你還敢來提親?我豈會同意把明月奴嫁給一個將死之人?”
曇摩羅伽望著帳中那一盞明黃的燭火:“我也曾這樣想,既是將死之人,怎敢讓公主留下?”
他閉了閉眼睛。
“我曾對公主說謊,騙公主離開,我告訴畢娑,等我死后,將我送去公主身邊……后來,王庭內(nèi)亂,我已有死志,公主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象……”
他沖下城頭,緊緊地抱住她,想把她嵌進自己的血肉里。他告訴瑤英,自己時日無多,她說,那就好好地珍惜剩下的日子。
“那一刻,我想活下去�!�
曇摩羅伽迎著李仲虔審視的目光,唇角微微揚起:“我這一生,何其有幸,能夠遇到公主。衛(wèi)國公,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我只知道,我會珍惜眼前的日子。”
生死不過是輪回,一切如夢幻泡影,但是瑤英在這一世,他想緊緊抓住這一世,掙得一天是一天。
李仲虔臉色沉了下來,冷笑:“為什么要告訴我實情?你就不怕我堅決反對?”
曇摩羅伽鎮(zhèn)定地道:“公主曾告訴我,她自小和衛(wèi)國公相依為命,在這世上,衛(wèi)國公是她最重要的親人。瞞著衛(wèi)國公,她夾在當(dāng)中,一定會為難。”
他不想再因為任何事讓瑤英為難。
李仲虔冷冷地瞥他一眼,神色緩和了些。
曇摩羅伽抬手,將一只寶匣推到他面前,打開。
李仲虔低頭,寶匣里是一頂鑲嵌珠寶玉石的金銀王冠,和曇摩羅伽白天戴的王冠樣式很像,不過要小巧一些,王冠上有繁復(fù)細密的花紋,一串串珠玉、瑪瑙、珊瑚串珠點綴垂掛。
“這是王庭王后的冠冕�!�
曇摩羅伽道:“衛(wèi)國公,我在一日,王庭和西軍盟約穩(wěn)固,即使我不在了,繼任的王也會按我的遺詔遵守盟約,但是如果魏朝皇帝和太子加害公主,王庭不便插手魏朝國事……”
李仲虔皺眉,曇摩羅伽說中了他的一個擔(dān)憂。李德活著一天,他一天不能放放心。李玄貞那個畜生起了那樣的齷齪心思,李德遲早會知道,以李德的性子,很可能為了李玄貞而加害瑤英。他打算等西域這邊安定下來,回長安一趟。
曇摩羅伽話鋒一轉(zhuǎn):“公主做了王庭的王后,即使我不在了,王庭上下也會尊敬她,好好保護她�!�
李仲虔猛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曇摩羅伽,心頭震動。
原來曇摩羅伽提親還有這一層打算,瑤英當(dāng)了他的王后,以后王庭會永遠庇護她。他的佛子之名依然在各國流傳,瑤英是他的妻子,受過他恩惠的部落不會對瑤英見死不救。
這個男人把什么都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