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瑤英合十下拜,“弟子已斷絕妄念�!�
“果真?”
瑤英道:“此前我執(zhí)迷不悟,修習(xí)經(jīng)義后,已心開意解,打開心結(jié)�!�
僧人喝問:“你可愿剃發(fā)出家,皈依我佛?”
瑤英道:“弟子不舍紅塵�!�
僧人冷笑:“汝修三昧,本出塵勞。淫心不除,塵不可出。你既不愿剃發(fā)出家,從今日起立刻離寺,以后好自為之�!�
瑤英應(yīng)是,慢慢地舒口氣。
解決了這個一年之約,曇摩羅伽就不用繼續(xù)背著縱容她的罵名了。
她心頭重?fù)?dān)除去,正要起身,殿內(nèi)突然響起一片驚詫的議論聲,抽氣聲此起彼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陡然變得更加嚴(yán)厲,有如萬斤力道壓下來,讓她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瑤英一頭霧水,抬起頭,愣住了。
一道陰影罩著了下來,將她整個人籠在其中,曇摩羅伽不知道什么走下高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靜如深潭的碧眸俯視著她。
瑤英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不禁屏住了呼吸,手指輕輕戰(zhàn)栗。
眾僧茫然四顧。
寺主皺了皺眉頭,朝瑤英示意:“文昭公主,現(xiàn)在你可以離去了……”
瑤英看著曇摩羅伽。
殿前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曇摩羅伽凝望瑤英半晌,眸中似有暗流涌動,不一會兒,又盡數(shù)斂去,古井無波。
他只是看著她,沉默不語,片刻后,轉(zhuǎn)身離開。
眾僧齊齊念誦經(jīng)文,梵音大作,滿殿鐘磬聲。
小沙彌小聲歡呼。
摩登伽女離開王寺的消息,很快傳遍王寺內(nèi)外。
殿門外,和親兵站在一起的李仲虔看著曇摩羅伽的背影,瞳孔猛地一縮,眉頭緊皺。
……
曇摩羅伽回到禪室。
一開始腳步從容,等回到小院,周圍只剩下他的心腹,他腳步蹣跚起來,踏上石階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幾欲栽倒。
畢娑暗道不好,攙他回房,盛暑天里,他手腕冰涼。
醫(yī)者匆匆趕到,給曇摩羅伽扎針,幫他調(diào)息。
一直忙到天色暗沉下來,曇摩羅伽的臉色才好轉(zhuǎn)了點。
醫(yī)者嘀咕:“我不是叮囑你們讓王保持心情舒暢嗎?”
畢娑沒說話,打發(fā)走醫(yī)者,為曇摩羅伽蓋上薄毯,昏睡中的人忽然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明月奴。”
他輕聲道,眼神空茫。
畢娑愣住了。
這時,門外幾聲叩響,般若送來一封信和一只捧盒:“將軍,西軍都督送來的�!�
“哪來的西軍都督?”
畢娑接過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呆了一呆,跳起身。
“人呢?”
般若茫然地道:“剛送進(jìn)來的,人應(yīng)該就在王寺外面。”
畢娑疾步奔出王寺,騎快馬追上剛剛送信過來的人:“西軍都督留步!”
幾匹健馬停了下來,馬背上的人回頭,烏發(fā)如漆,明艷照人,“將軍?”
畢娑盯著她看了很久。
原來如此。
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佛子收留庇護的文昭公主,而是和王庭結(jié)盟的西軍都督,諸多罵名,都不會落到佛子身上。
她在為羅伽打算。
瑤英試探著問:“我以西軍都督的身份給佛子寫信,也不妥么?”
畢娑一笑,搖搖頭:“請公主隨我入瑤英面露遲疑之色。
畢娑道:“王病了。”
瑤英眉頭輕蹙,撥馬轉(zhuǎn)身。
第146章
刺蜜
再次走進(jìn)幽暗狹窄的夾道,涼風(fēng)透骨,瑤英不禁輕輕戰(zhàn)栗,攏緊了斗篷。
畢娑走在前面,手里提了一盞燈,掃一眼她被密道水汽浸濕的鬢發(fā),輕聲道:“王身體不適,抑郁難舒,我不知道該怎么讓王寬心,自作主張,請公主前來,難為公主了�!�
瑤英低頭看腳下的路,道:“不礙事,法師的身體要緊�!�
她記得曇摩羅伽的結(jié)局……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她可以改變李仲虔的結(jié)局,應(yīng)該也能改變他的。
“將軍,法師因何事郁悶難解?”
瑤英小聲問,曇摩羅伽佛法高深,看透世情,無悲無喜,應(yīng)該不會為尋常俗世煩惱所困。
畢娑道:“許是因為前段時日朝中政務(wù)繁忙,戰(zhàn)事又吃緊,王連日勞累,憂思過度�!�
瑤英眉頭輕皺。
畢娑隨口瞎扯了幾句,沉默下來,眼睛望著手里的燈,余光卻一直停留在瑤英身上。
曇摩羅伽是佛子,不便深夜召見她,她便披上斗篷隨他從密道入寺,一句不多問。怕走漏消息,一個親兵也沒帶。
這樣委屈她,她一點都不在意。
她這樣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即便不做什么,只需要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就足夠讓人心馳神往,讓部落最矯健的勇士面紅耳熱,甘愿為她出生入死,更何況她對一個人好,那便是全心全意,一片赤忱,誰能招架得住呢?
曇摩羅伽沒見過她,不知道世上有這么一個女子,也就罷了。
偏偏見了,認(rèn)識了,還曾天天朝夕相處,自然就會忍不住生出獨占的欲望。
見過光明和溫暖,又再也無法忍受黑暗和孤獨。
可羅伽又是那么清醒,不會糊涂到以佛子的身份去占有一個漢女。
那樣的話,他會招致千古罵名,而文昭公主一定會被視作禍國殃民的魔女,遭到瘋狂的信眾的詛咒痛恨,必須時時刻刻提防信眾的報復(fù)。
沒有一個女子能承受那樣的壓力。
所以,羅伽連挽留她的話都不能說,只能在她離去后,意識不清時,悄悄地喚她的名字。
畢娑心情沉重,他既想要羅伽好過一點,又怕自己現(xiàn)在做的事讓羅伽陷得更深,以至于他二人最后一個心如死灰,一個聲名狼藉。
世間安有雙全法……
但愿他沒做錯。
畢娑停下腳步,推開一道暗門,手里的燈往前指了一指:“王在里面�!�
瑤英順著朦朧的燈火看去,夾道深處通向一間靜室,氈簾低垂,幾點微弱的燭光搖曳晃動,隱約照出屋中陳設(shè)的輪廓,地上鋪設(shè)的織毯金光閃顫。
“醫(yī)者來過了,藥在案幾上,勞煩公主提醒王用藥�!�
畢娑站在暗門外,道。
瑤英輕輕地嗯一聲,邁步往里走,屋中暖和悶熱,她很快出了汗,脫下斗篷,經(jīng)過長案,看到自己讓人送來的信和捧盒,一罐熱氣直涌的湯藥,幾包用絲錦包起來的藥材,一大盤冰湃的瓜果,還有一盆撒了酸梅的冰酪。
內(nèi)室香煙裊裊,她掀起帳幔往里看。室中陳設(shè)簡單,一張長榻,兩張長案,一盞燭火,一卷佛經(jīng),一只炭爐。
榻上躺了一個人,雙目緊閉,面色微紅,一動不動,身上蓋了層薄毯。內(nèi)室燒了爐子,暖烘烘的,他額前有細(xì)密的汗珠冒出,毯子翻開,僧衣袖擺露在外面。
瑤英輕手輕腳上前,俯身,把壓在他手臂下卷成一團的半邊薄毯抽出來,展開,蓋住他裸露的肩膀,手指不小心蹭過他的肩,粘粘膩膩的。
他不止頭上出汗,身上也一層薄汗。
瑤英四顧一圈,找到銅盆,絞了帕子,輕輕擦拭曇摩羅伽額頭、頰邊的汗水。
微熱的帕子碰觸肌膚,沉睡中的男人眼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兩道目光跌進(jìn)瑤英秋水般的眸子里。
他看著她,神色平靜,眼圈發(fā)青,碧眸清清泠泠。
瑤英手上的動作放輕了些。
他果然還是累著了,白天又為了她的事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病情加重,這么熱的天,還得在床邊生爐子。
她給他擦了臉和肩膀,遲疑了一下,小聲道:“法師,我扶你起來,身上也擦擦吧?睡著舒服點�!�
曇摩羅伽雙唇輕抿,一聲不吭。
他五官深邃俊美,平時臉上沒什么表情時看著也是一派清冷莊嚴(yán),嚴(yán)肅起來更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圣潔,這會兒躺著看瑤英,雖是病中,氣勢依然雍容。
瑤英當(dāng)他答應(yīng)了,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靠坐在榻邊圍欄上,她照顧過醉酒的李仲虔和受傷的謝青,兩人都人高馬大,照顧起曇摩羅伽不在話下。
等他坐定,她松開手,重新絞了帕子,輕柔地按在他脖子上,慢慢往下。
溫?zé)峒?xì)滑的帕子輕柔地擦過他露在外面的鎖骨,帕子一角滑進(jìn)僧衣,他忽地抬手,握住瑤英的手腕。
瑤英抬眸看他,他面容沉靜,眸光冰冷,握著她手腕的掌心汗津津的。
“法師?”
瑤英疑惑地喚他,他不會是又不認(rèn)得她了吧?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半晌,右手抓著她,左手抬起,單手解開身上的僧衣,抽走她手里的帕子,自己給自己擦拭身體。
看他不想讓自己碰他,瑤英立即低頭退開,手上一緊,他緊緊攥著她,不容她動彈。
瑤英心道:看來他還沒清醒。
曇摩羅伽一手抓著瑤英,一手給自己擦身,整個過程中,一雙碧眸幽幽地看著瑤英,目光冷厲。
瑤英一時幫他也不是,退開也不是,只得轉(zhuǎn)眸盯著長案上的燭火看。
燭火晃動了幾下,曇摩羅伽擦好了,掩上僧衣,靠回榻上,這才松開了抓著瑤英的手。
瑤英揉揉手腕,他雖然病著,手勁倒是不小。
曇摩羅伽闔上雙眸,不一會兒,睜眼,目光掃過瑤英。
“怎么還沒走?”
他輕聲道,語氣透出深深的疲倦。
瑤英道:“法師還沒吃藥呢�!�
曇摩羅伽似乎沒想到瑤英會回答自己的話,眼簾抬起,凝視她片刻。
坐在他面前,面上浮著淺笑的女子,真的是她。
下一瞬,曇摩羅伽眉心微動,身形僵住,瞳孔慢慢張開,眸底掠過一絲錯愕,似靜夜里,忽然燃起閃耀星光,然后又一點一點斂去,很快恢復(fù)一片蒼涼,只剩烏云涌動。
他素來是個冷靜自持的人,怔忪不過是剎那。
瑤英眨眨眼睛,細(xì)看他的臉色。
四目對望,兩道呼吸交纏。
瑤英知道曇摩羅伽認(rèn)出自己了,挑挑眉,“法師,是我,阿史那將軍帶我來的。法師剛才把我認(rèn)成誰了?”
曇摩羅伽沒說話,身影紋絲不動,像是入定了。
見他不想回答,瑤英不追問了,起身走到長案邊,倒了一碗藥,回到長榻邊,捧著藥碗:“法師,吃藥吧,藥冷了發(fā)苦。”
曇摩羅伽視線停在她臉上。
燭光浮動,她身上穿著白天在大殿時穿的衣裳,一件素凈的淺褐色布袍,長發(fā)束起,墨發(fā)間一支泛著溫潤光澤的翠玉蓮花簪子,脂粉未施,但青春嬌美,雪膚花貌,依舊容色逼人。
薄暮時分,殿中密密麻麻站滿僧眾,殿外無數(shù)香客信眾圍觀,佛像威嚴(yán)俯瞰,寺主厲聲喝問,她被正式逐出王他走到她面前,俯視著她,她悄悄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神情如釋重負(fù)。
她可以擺脫摩登伽女這個身份了。
自始至終,他和她都知道摩登伽女只是個幌子。
可是那一刻,他竟生出妄念,希望她撒的謊都是真的。
她敬仰他,把他當(dāng)成一個可以信賴的長輩,以為他心無塵埃,沒有一點私心……她錯了。
他縱容了她無意識的親近。
他想要她留下來,留在他身邊,哪里也不去。
他貪戀她的陪伴。
所以,他不能挽留她。
“法師?”
一股清苦藥味撲鼻而來,瑤英端著藥碗,往曇摩羅伽跟前遞了一遞。
曇摩羅伽回過神,微微一凜,神思漸漸恢復(fù)清明,接過藥碗,沒有喝藥,隨手放在一邊,手伸到瑤英跟前。
瑤英愣住,疑惑地看著他。
曇摩羅伽低頭,手指隔著袖子,托起她的手腕,卷起她的衣袖,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她的肌膚。
皓腕纖巧,肌膚白如凝脂,他剛剛抓過的地方留了一道淡淡的紅印。
“疼嗎?”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從容,心中卻有波瀾涌動。
不敢當(dāng)眾問出口的話,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瑤英搖搖頭:“沒事的,一會兒就消了。我平時不小心磕碰一下就會留點印子,連藥都不用擦。”
現(xiàn)在的她摔摔打打慣了,只要臉上沒疤就行。
曇摩羅伽沒說話,看向她的另一只手,照樣隔著袖子托起她手腕,手指掀開衣袖。
這一次動作依然輕柔,氣勢卻有些強勢,不容她拒絕。
瑤英茫然了一會兒。
曇摩羅伽托著她的手,右手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她這只手可能是白天時躲避人群的時候磕碰到了,浮起幾道青腫,燈火下看著,雪白嬌嫩上赫然幾道印子,有些觸目驚心。
今天百姓只是隨手扔些不會傷人的瓜果而已。
曇摩羅伽目光沉凝。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自己也嚇了一跳,想起廣場上的事,收回手,掩起袖子,“不知道在哪里碰了幾下,一點都不疼。”
她端起被曇摩羅迦放下的藥碗,“法師,吃藥�!�
曇摩羅伽接過藥碗,仰脖,動作優(yōu)雅,速度倒不慢,很快喝完了。
瑤英遞了盞水給他漱口,想起自己送來的捧盒,拿起來打開,捧出里頭的一只羊皮袋。
“法師,這是我回圣城的時候在路上買的,正好解苦味�!�
她笑著坐回榻邊,解開羊皮袋,拉起曇摩羅伽的手,讓他攤開掌心,拿了張干凈的帕子墊著。
手心微涼,曇摩羅伽低頭,燈火下,一捧晶瑩剔透、狀如琥珀、大小不一的黃白色小糖粒落進(jìn)他掌中的帕子上,糖粒飽滿圓潤,色澤鮮明。
一股淡淡的甜香彌漫開來。
“今天剛好有人賣這個,我記得法師常吃它。”瑤英道,“我問過醫(yī)者,刺蜜能滋補強壯,止渴,止痛,和法師正在服用的藥不相克。這可是今年頭一批刺蜜,我買下來的時候里頭還有枝葉,都挑揀干凈了,法師快嘗嘗�!�
曇摩羅伽沉默了一會兒,拈起一塊微黃的刺蜜,送入口中。
刺蜜細(xì)膩柔軟,入口肥濃鮮潤,一點微帶酸味的甜意在舌尖炸開,慢慢溢滿唇齒,滑入喉嚨,緊接著,齒頰余香,浸入肺腑,一直甜到波瀾不興的心底最深處,他仿佛能感覺到血液汩汩涌動,僵硬的四肢微微泛起酸麻之感。
瑤英巴巴地看著曇摩羅伽:“甜嗎?”
他看著她,點點頭。
“甜�!�
很甜。
瑤英笑著說:“在我的家鄉(xiāng),刺蜜是貢品�!�
刺蜜是駱駝刺上分泌凝結(jié)的一種糖粒,從前西域經(jīng)常把它作為貢品呈獻(xiàn)給長安。她今天買瓜果的時候看到有幾包刺蜜,難得糖粒有小葡萄那么大,都買了下來,一包給了李仲虔,剩下的打算給曇摩羅伽,他常吃刺蜜,一定很喜歡。
“可惜今天在宮門前擠掉了一包……”瑤英不無遺憾地道。
曇摩羅伽心頭微顫,想起白天見到她時,李仲虔不在她身邊,后來李仲虔匆匆趕過來,手里好像拿了幾包羊皮袋。
被百姓圍著譏諷謾罵時,她心里想著的是幾包他以前常吃的刺蜜?
他坐著出了一會兒神,攏起帕子,把沒吃完的刺蜜放在枕邊,視線落到瑤英手上,輕聲說:“那邊有藥�!�
瑤英按著他指的方向找過去,翻出一只銀蚌盒,打開來,一股清冽藥香。
“要擦哪里?”
瑤英洗了手,拖著蚌盒,問。
曇摩羅伽不語,直接從她手里接過蚌盒,坐直了些,兩指蘸取藥膏,示意她卷起衣袖。
瑤英一愣,“我沒事�!�
她還以為這藥是要給他腿上擦的。
曇摩羅伽抬眸看她,面色比剛才好看了些許,溫和而又不容置疑地道:“涂點藥,好得快點�!�
瑤英只得坐下,卷起袖子。
曇摩羅伽俯身,先用帕子拭凈她手腕,然后輕輕抹上藥膏。
帶有薄繭的指腹溫柔地碰觸傷口,藥膏微涼,青腫的地方一陣細(xì)微的辛辣刺痛,瑤英不禁輕輕嘶了一聲,身上滾過戰(zhàn)栗。
曇摩羅伽立刻抬眼看她,兩道目光如電光閃過,雙眉略皺:“疼?”
他問了一句,不等她回答,手上的力道已經(jīng)放輕了些,云絮般柔和。
瑤英怔怔地看著曇摩羅伽,搖搖頭。
“不疼。”
她小聲說,面龐微熱,心里再度涌起一陣古怪的感覺。
第147章
談?wù)?br />
涂好了藥,瑤英低頭放下袖子,余光中感覺到曇摩羅伽一直凝望著她。
燭火搖曳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涼如冰雪,清清淡淡,像沙漠夜晚的星空,太過深邃浩瀚,亙古滄桑,也就無所謂悲喜。
生老病死貪嗔癡,他早已看得通透,無欲無求。
所以,在他面前,瑤英幾乎沒什么避忌,更無需心生防備或是玩弄心計,喜怒哀樂,盡皆自然。
她抬頭看他。
他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動作自然而然,看去好像沒有一絲故意躲避之意。
瑤英垂眸,按下心思,起身取來案上的絲錦藥包,“法師,腿上是不是該換藥了?”
曇摩羅伽搖搖頭:“不必麻煩公主,我叫人進(jìn)來�!�
瑤英輕聲說:“我來吧,我以前照顧過法師,知道該怎么做�!�
她洗了手,掀開他腿上的薄毯,卷起薄紗褲腿,解開綁著的藥包,先拿熱帕子在綁出的勒痕上輕柔地按了幾下,以免血行不暢造成瘀血,然后再系上新的藥包。
整個過程中,她低著頭,動作小心翼翼。幾縷發(fā)絲從她鬢邊滑落,時不時拂過她的鼻尖和唇角,有些癢,她隔一會兒就用手背撥開那幾縷調(diào)皮的發(fā)絲。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忽然很想替她把那幾縷發(fā)絲撩開,手指動了動,碰到佛珠,指尖一陣涼意。
他紋絲不動。
瑤英替他換了藥,蓋好薄毯,端詳他幾眼,“法師要躺下么?”
曇摩羅伽握著佛珠,搖頭:“不了……”
瑤英唔一聲,忽然俯身朝他壓了下來。
不過是一瞬間的動作,在曇摩羅迦眼里,卻格外緩慢而悠長,她慢慢靠近他,嬌美臉龐近在咫尺,似墨筆勾勒的卷翹眼睫微顫,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幽香彌散。
她一手支在他身側(cè),一手伸長往里夠,抽出角落里的軟枕,拍了拍,塞在他身邊,讓他靠坐著。
“法師,這樣舒服些了么?”
瑤英忙活完,站起身,抬手拂起鬢邊發(fā)絲,問。
曇摩羅伽碧眸微垂,點點頭。
“麻煩公主了,夜已深了,我并無大礙,公主早些安置。”
瑤英一笑,轉(zhuǎn)身離開。
腳步聲走遠(yuǎn)了。
一室冷清。
曇摩羅伽看著自己僵硬的雙腿,手指轉(zhuǎn)動佛珠。
一道暗影籠了過來。
他抬眸看過去,本該離開的瑤英不知道什么時候踱了回來,手里抱了張小胡凳,往榻邊一放,坐了下去,雙手托腮,望著他。
“法師現(xiàn)在覺得困倦嗎?”
他神色如常,搖頭。
瑤英道:“正好,我也不困。法師深居王寺,以后我想見法師一面只怕難了,今天從大殿出來,我本來想求見法師,又怕打擾到法師,只能寫了封信……”
她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阿史那將軍剛才告訴我,法師近來抑郁難紓,不知法師因何事心情不快?若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法師只管明言,不必和我客氣。”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小事罷了,公主不必在意�!�
瑤英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是不是因為近來王庭軍隊和北戎百姓沖突的事?”
曇摩羅伽很清楚王庭內(nèi)憂外患,必須先以雷霆手段震懾世家,削弱北戎,再逐步解決內(nèi)部積弊,為下一代君王掃清障礙,而不是直接吞并北戎,那樣的話只會把王庭拖入泥潭,但是北戎如今四分五裂,王庭上到世家豪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沉浸在大敗瓦罕可汗的狂熱之中,認(rèn)為北戎的領(lǐng)地已經(jīng)成為王庭的盤中餐,不容他人染指。
他們叫囂著直接派兵接管北戎的所有部落,讓北戎人為奴。這段時日,王庭軍隊在追擊北戎殘部時屢次和當(dāng)?shù)夭柯浔l(fā)沖突。
在王庭人看來,他們只是用當(dāng)初北戎的手段來對付北戎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經(jīng)地義。
殊不知這樣只會導(dǎo)致北戎人更加激烈地反抗,而且原來有很多依附北戎的部落沒有參戰(zhàn),正在觀望戰(zhàn)況,準(zhǔn)備投降,現(xiàn)在王庭軍隊報復(fù)北戎人,曾經(jīng)攻打過王庭的他們大為憂慮,唯恐王庭世家和北戎貴族一樣奴役他們,干脆幫北戎殘部抵抗王庭軍隊。
曇摩羅伽對北戎諸部的寬和,被他的臣民當(dāng)成是婦人之仁,他們無法理解他為什么赦免北戎人。
瑤英緩緩地念出曾背誦過的文章:“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quán)。權(quán)出于戰(zhàn),不出于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zhàn)止戰(zhàn),雖戰(zhàn)可也……法師沒有做錯�!�
書上說得簡單,但是治國何其復(fù)雜,每一道政令,每一個舉措,都將影響到千千萬萬百姓的命運。
曇摩羅伽在平衡各方利益、權(quán)衡利弊得失后做出的決定,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的目的是制止戰(zhàn)爭,然而人的欲望是無窮的,現(xiàn)在王庭豪族蠢蠢欲動,民意沸騰,他在短短幾天內(nèi)連續(xù)頒布幾道政令,仍然不能遏制王庭世家豪族的野心。
曇摩羅伽微微怔忪,目光落定在瑤英臉上,和她對望良久,臉上神情觸動,眸中仿佛有電光瑩瑩閃動,亮得驚人。
“多謝公主寬解安慰�!�
瑤英知道他信念堅定,不會被世人所擾,但是看著他心力交瘁還不被人理解,還是為他感到沉痛。
她想了想,問:“法師,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一處凈土,沒有戰(zhàn)火,沒有貴賤尊卑等級?不論是哪國人都能和睦相處?”
曇摩羅伽頷首。
瑤英失笑,他是修習(xí)之人,自然會信這個,傳說中的西方極樂凈土世界不就是一片樂土嗎?經(jīng)書上說,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
“法師,我曾過做一個夢,在一個國度生活�!彼Z氣真摯,慢慢地道,“我夢中的國度,不像極樂世界那樣金沙鋪地,處處仙樂,但是百姓沒有貴賤之分,人人安居樂業(yè),雖然世間仍有戰(zhàn)火,仍然有各種不公,但更多的人堅持正義,靠自己的雙手拼搏,所有部族的百姓像朋友般相處……不會動不動互相殘殺……”
這些話她從沒和其他人提起過,但是此刻面對曇摩羅伽,她都說了出來。
曇摩羅伽看著娓娓講述的瑤英,碧眸在黯淡的燭火映襯下亮如星辰。
瑤英說完,笑了笑:“法師相信我嗎?”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凝眸注視她,“我信。”
山海相隔,遙遙萬里,在他垂危之際,她來到他的身邊……就算她說她是佛陀派來考驗他的神女,他也信。
他的眸光太過深沉,瑤英心不禁微微一跳。
“法師,我夢中的世界在一千年以后�!�
曇摩羅伽手握持珠:“佛陀度化眾生,可用數(shù)萬年光陰,千年不過須臾。”
那樣的世界必將到來,雖然他看不到,也不會讓他意志受挫。
瑤英心中感慨,繼而愈發(fā)疑惑。
從剛才的交談來看,曇摩羅伽并不是在為臣民的不理解而愁悶。
和國事無關(guān)……那這世上還有什么事,能讓身為佛子的他為之悶悶不樂?
畢娑為什么請她來勸解曇摩羅伽?
她心里冒起一個猜測,但是這個猜測實在太過驚人,她想都不敢想。
“法師。”瑤英掀開薄毯一角,一邊檢查曇摩羅伽腿上的藥包,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道,“我和阿兄團聚,以后不再是摩登伽女了……法師這一年多來對我的照顧,我銘感在心。”
曇摩羅伽眸中的亮光閃爍了兩下,黯淡下來,垂眸,“公主亦對我多有照顧�!�
瑤英唇角輕翹,“法師,這些天事多,我還沒和你說過我以后的打算,現(xiàn)在各地局勢混亂,尉遲國主那邊忙不過來,我和阿兄過幾天就去高昌……”
她眼眸抬起,悄悄看一眼曇摩羅伽的臉色。
曇摩羅伽神情平靜:“我讓畢娑護送公主去高昌�!�
瑤英笑了笑,搖搖頭:“阿史那將軍是法師的近衛(wèi),不必麻煩他,會有人來接應(yīng)我。”
屋中安靜下來,唯有燭火靜靜燃燒的聲音。
瑤英掩唇打了個哈欠。
曇摩羅伽立即道:“我好多了,公主去安置罷�!�
瑤英淚花閃爍,睡意朦朧,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抱著薄毯走到一旁,鋪好毯子,就地躺下:“畢娑明早送我出寺……我就在這里睡,法師要什么東西或是身上難受了,一定要叫我起來�!�
曇摩羅伽張了張嘴,看著她的背影,最終只是輕輕地嗯一聲。
瑤英合眼睡去,夢中想起曇摩羅伽,猛地驚醒,回頭看一眼長榻,他依舊坐著,雙目緊閉,手指轉(zhuǎn)動佛珠,像是在禪定。
她舒口氣,接著睡。
過了一會兒,燭火滅了,屋中陷入幽暗。
一道暗影從長榻挪了下來,步履放得很輕很輕,在側(cè)身而睡的瑤英背后停了一會兒,繼續(xù)往前,黑影將她整個籠住。
瑤英聞到一股藥包的刺鼻藥味,似有所覺,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縫。
暗影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忽然,一陣衣袍窸窸窣窣響動,他抬起手,手掌越過她的肩膀,伸向她的衣襟。
瑤英一動不敢動,心里砰砰直跳。
那只手探過她的衣襟,拉起滑落的薄毯,蓋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手指輕輕壓了壓。
瑤英心口一松。
就在她以為暗影要離去的時候,替她蓋被的手忽地往上,停在她的臉頰邊,一動不動。
瑤英身上微微冒汗。
許久后,那只手終究沒有撫她的發(fā)鬢,慢慢收了回去。
瑤英屏住呼吸,等了很久,翻了個身,面對著長榻,睜開眼睛。
曇摩羅伽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躺下了。
空氣里,藥香裊裊浮動。
……
次日早上,曇摩羅伽醒來的時候,長榻邊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
榻沿薄毯堆疊整齊,沒有被人用過的痕跡。
好似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他的夢境。
曇摩羅伽坐起身,碰到枕邊的帕子,一捧泛著琥珀光澤的刺蜜露了出來,灑了些許在外面。
他包好帕子。
腳步踏響由遠(yuǎn)及近,畢娑端著藥碗進(jìn)屋。
曇摩羅伽問:“文昭公主呢?”
畢娑道:“我剛才送文昭公主出去了,天亮了,會有人過來,公主不便留下�!�
“怎么沒叫醒我?”
“公主說王這些天勞累過度,應(yīng)該好好休養(yǎng),囑咐我別吵醒了您�!�
曇摩羅伽沒說話,把疊好的帕子放在枕畔。
……
瑤英離開王寺,回到住的綢緞鋪子。
李仲虔大馬金刀地坐在大堂里,臉色陰沉:“你昨晚去哪了?怎么一夜不歸?”
昨晚親兵告訴他瑤英跟著阿史那將軍離開了,留話給他叫他不必?fù)?dān)心,他一直等到現(xiàn)在。
瑤英心事重重,拉著他上樓,小聲說:“阿兄,我昨晚在王李仲虔眉頭緊皺,掃一眼她身上的衣裳:“在王寺干什么?”
瑤英目光脧巡一圈,壓低聲音:“這事我只告訴阿兄,阿兄千萬別透露出去,我去見佛子了�!�
李仲虔臉色愈加難看。
“為什么不能白天見他?”
“人多口雜,夜里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李仲虔盯著瑤英看了一會兒:“你一個人不安全,以后阿兄陪你去。”
瑤英嗯一聲,心不在焉。
“阿兄,我昨晚沒睡好,先去睡一會兒�!�
李仲虔送瑤英回房,看著她睡下,下樓,叫來兩個親兵:“給那個阿史那將軍送信,我要見佛子�!�
吩咐完,又叮囑一句,“這事先別告訴七娘。”
親兵應(yīng)是。
信很快送到畢娑手中,他看了信,眼睛瞪大,呆了一呆,拿不定主意,請示曇摩羅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