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
另一頭,莫毗多結(jié)束戰(zhàn)斗,留下一部分人打掃痕跡,帶著救下的漢人后撤。
幾個漢人從絕境中脫身,整理了一下儀表,綁好散亂的長發(fā),爬上山丘。
兩個受傷最重的人忽然脫力,倒在了沙地上,其他人扶起他,一行人就這么沉默著,一步一步朝瑤英走來。
瑤英等在山丘旁,迎上前,目光掃過這幾個身負重傷、身穿北戎騎兵服飾的漢人,忽然覺得他們有些眼熟。
蒼涼的暮色下,幾個漢人形容狼狽,渾身浴血,目光堅毅,相互攙扶著走到她面前,鄭重地朝她行禮。
“不到?jīng)鲋�,絕不回頭。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們抬起臉,含笑望著她,目光熱切,天真明朗。
記憶里的場景浮現(xiàn)在眼前,瑤英望著眼前滿身是血的青年,心頭涌起一陣激動,心臟怦怦狂跳,嘴巴張了張,眼眶濕潤。
李玄貞帶來的情緒波動霎時煙消云散。
瑤英翻身下了馬背,朝漢人們走去,俯身揖禮,一揖到底。
她曾為眼前的青年們送行,對他們說: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今天,他們在沙丘重聚,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死的死,傷的傷,埋骨他鄉(xiāng),默默無聞,活著的只剩下這幾個人了。
他們含笑看著她,一如離開時的模樣。
少年強,家國盛。
漢人中的一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黃絹包裹的冊書,捧在手中,朝瑤英單膝跪下:“公主,我等奉命穿過重重封鎖,抵達涼州,找到魏朝守將,在鄭景和杜思南的幫助下呈交萬言書和國主的信件,魏朝皇帝回信了�!�
其他人跟著單膝跪下,右手抱拳置于胸前,眼中迸射出火星般炙熱的。
瑤英定定神,壓下心頭的震動,接過信。
李德已經(jīng)統(tǒng)一北方,完全控制西蜀,正是需要安撫人心、穩(wěn)固政權(quán)的時候,曾經(jīng)隸屬中原王朝的西域諸州請求朝廷出兵,漢家遺民哭求王師收復(fù)故土,他當(dāng)即將萬言書張貼于榜,寫了一封慷慨激昂地回信,字字泣血,句句振奮人心。
但是他沒有保證會馬上出兵收復(fù)河西。
青年們臉上閃過一抹羞愧之色。
“公主,鄭景告訴我們,朝廷沒有忘了我們,可是他們現(xiàn)在沒辦法出兵……”
他們急著趕回高昌報信,不敢在中原久留,雖然中原的官員個個都表現(xiàn)得十分熱情,和他們同仇敵愾,恨不能立馬收復(fù)故土,但是說起何時發(fā)兵,官員們就支支吾吾,故作拖拉,他們看得出來,魏朝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兵力。
失望是難免的,但是他們可以等,等魏朝統(tǒng)一南北,就能派兵收復(fù)故土了!
瑤英并不意外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李德謹慎慣了,不會輕易把精銳魏軍投入到收復(fù)河西之地的戰(zhàn)場上,她從來不指望他派出援兵直接和北戎交戰(zhàn),只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和回應(yīng),事情就好辦了。
現(xiàn)在李玄貞就在她眼皮底下,北戎忙著和王庭交戰(zhàn),涼州軍可以出兵策應(yīng),他們何須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朝廷的精銳身上?
只有當(dāng)他們壯大起來、能夠給北戎造成威脅的時候,李德才會投入兵力。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這支隊伍已經(jīng)有了規(guī)模,李德只能和他們合作,而不是命令。
瑤英目中含淚,看著眼前的青年們。
他的親兵一個一個圍了上來,和青年們一樣跪在她腳下。
王庭士兵沒有靠近,騎馬守在一邊,遙遙觀望。
瑤英立在山丘間,肩披霞光,笑了笑。
“你們都是高昌最英勇的兒郎,在沙州,瓜州,還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兒郎,你們頂天立地,是收復(fù)河西的希望�!�
“楊遷組建義軍,聯(lián)合各地心向魏朝的世家大族,隊伍正在不斷壯大�!�
“沒有魏朝的兵馬,我們自己上戰(zhàn)場�!�
“沒有糧草,我們自己籌措。”
“這支軍隊,就叫西軍!我們要聯(lián)合所有想要東歸的部落,自己收復(fù)故土,奪回家園!”
狂風(fēng)卷過,吹動瑤英身上的衣袍,衣袂翻飛。在她身后,幾面代表她的旗幟在狂風(fēng)中舒展開身姿,飄蕩飛揚。
他們一定可以完成祖輩的遺愿,回歸故國!
……
長風(fēng)獵獵,暮色壯麗。
不遠處,一支隊伍停在沙丘背后,馬背上的男人放下長弓和鐵箭,遙望立在瓦藍蒼穹之下和黃沙之間的瑤英,久久無言。
一旁的畢娑看著遠處的李玄貞,忍不住出聲道:“我從未見過文昭公主如此失態(tài),公主肯定很想念她的兄長,盼著早日回到故鄉(xiāng)。”
下午,曇摩羅伽獨自返回營地,和畢娑密談,突然接到急訊,有北戎人在附近出沒,兩人想到莫毗多和瑤英,怕出什么變故,帶了一支隊伍出來接人,順便截住北戎人。
趕到附近時,他們聽到廝殺聲,向莫毗多的人揮動旗幟,示意是自己人,慢慢靠近,正好看到瑤英沖進一個男人懷里,兩人緊緊相擁。
畢娑一雙碧眼瞪得溜圓,眼珠差點掉出來,下意識去看曇摩羅伽的反應(yīng)。
曇摩羅伽臉上蒙著防風(fēng)沙的面巾,沉著地彎弓搭箭,幾箭射落北戎騎兵。
直到莫毗多帶人斬殺所有北戎兵,他才松了弓弦。
畢娑猜不出他臉上是什么表情。
不一會兒,一個士兵過來傳話:“將軍,文昭公主好像找到她兄長了!”
畢娑心情復(fù)雜,一時好像松了口氣,一時又有點失望,腦子里成了一團漿糊。
曇摩羅伽始終一言不發(fā)。
畢娑感嘆幾句,試探地問:“他們要回營地了,我們過不過去?”
“不必,直接回營地�!�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撥馬轉(zhuǎn)身。
他見過她失態(tài)的模樣,不過只在她做夢的時候,她把他當(dāng)成李仲虔,緊緊攥著他的手,在他掌中依戀地蹭來蹭去,和他撒嬌。
但是那都不及親眼看到她沖下沙丘,不顧一切地撲進她兄長的懷中。
只有在李仲虔面前,她才能真正放松下來,像個孩子。
她有更信賴、更親近的人。
此前種種,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從萬里之外來,跨越重重山河,迢迢萬里。
現(xiàn)在,她要回去了。
風(fēng)卷起曇摩羅伽的衣袍,他摸了一下手腕的持珠,腕上空空如也。
……
兩隊人馬一前一后下了沙丘,正面遇上。
莫毗多立馬迎上去,和曇摩羅伽、畢娑小聲交談。
瑤英把李玄貞丟給親兵照顧,吩咐親兵撿回那對擂鼓金錘,看到曇摩羅伽,吃了一驚,驅(qū)馬疾走,想上前,看他們在議事,自己不好靠近,撥馬走開了。
趕回營地,畢娑幾人繼續(xù)去大帳議事。
瑤英請來軍醫(yī)為李玄貞和其他人治傷。
軍醫(yī)指著李玄貞,道:“他傷得太重,傷口容易感染,必須單獨睡一個帳篷�!�
小兵為難地道:“幾座帳篷都住滿了……”
瑤英皺眉,“讓他住我的帳篷�!�
緣覺睜大眼睛。
瑤英小聲說:“他身份不一般,留在我的帳篷,等攝政王回來,方便和他見面會談。”
緣覺恍然大悟,幫著打下手,把重傷的李玄貞挪到了瑤英的氈帳里。
瑤英留下親兵照應(yīng),自己去見那幾個高昌世家子弟,問他們一路上的詳細情形和在中原時的經(jīng)歷,他們是怎么和李玄貞湊到一起的?
子弟中有一人和楊遷是同族,叫楊念鄉(xiāng),傷勢也很重,不過精神很好,躺在毯子里,將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我們離開高昌,以追殺海都阿陵的名頭過了一道道關(guān)卡,公主這個法子幫我們解決了不少麻煩。不過到了北戎以后,依娜夫人的手令果然沒法用了,我們偽裝成牧民,想辦法混出城鎮(zhèn),北戎封鎖太嚴(yán),我們損失了太多人,只能躲進城里�!�
“后來北戎出了亂子,我們遇到一幫僧人,假裝成他們的僧兵,趁機逃了出去,最后還是被北戎人發(fā)現(xiàn)蹤跡,差點死在他們刀下,危急時刻,一伙涼州軍救了我們……原來太子李玄貞去了伊州,涼州軍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返回,只能每隔幾天就派隊伍在邊地附近巡視,以便接應(yīng),我們運氣好,遇到了他們�!�
后來他們送上信,涼州刺史大受震動,尤其當(dāng)他知道李瑤英還活著的時候,更是感慨不已。
不久,接到消息的鄭景、杜思南、太子妃等人陸續(xù)派人來到?jīng)鲋�,接楊念鄉(xiāng)他們?nèi)刖┯P見,李德特意安排他們在大朝會時當(dāng)眾獻上萬言書,滿朝文武無不熱淚盈眶,涕泗橫流。
楊念鄉(xiāng)迫不及待想回高昌,得到李德的口頭保證后,帶上信,即刻動身。歸途同樣險象環(huán)生,他們穿過一道道關(guān)卡,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到楊遷,楊遷從謝青那里得知阿勒會率領(lǐng)部眾去投效瑤英,以密信的方式告知他們。
形勢嚴(yán)峻,他們正在猶豫該追上阿勒部還是高昌,不幸遇上北戎人,被強行征調(diào),為北戎人運送糧草。
他們想逃出北戎大營,還沒制定好周全的計策,無意間暴露了身份,倉皇逃出。那時李玄貞也在被北戎人追殺,幾人互相扶持,一路逃命,發(fā)現(xiàn)了阿勒部的蹤跡,趕緊找了過來,北戎騎兵緊追不放,眾人才意識到李玄貞身份不凡。
瑤英聽完楊念鄉(xiāng)的講述,輕聲問:“犧牲了多少兄弟?”
楊念鄉(xiāng)雙眼微紅,沉聲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
一個個兄弟在他身邊倒下,他們沒有退卻,一直向東,直到完成使命。那些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瑤英倒了碗熱茶給他,環(huán)顧一圈,和帳篷中每一個人對視。
“他們不會白白死去,不會被遺忘,他們的名字會永遠鐫刻在所有人心中,書冊會記載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英雄壯舉會一代代口耳相傳�!�
“我們不能辜負他們的犧牲,我們要完成他們的心愿,只有收復(fù)故土、回歸魏朝,才能告慰他們的英靈,讓他們的名字被世人銘記�!�
眾人含淚應(yīng)是。
瑤英沒有立刻走,取來紙筆,詳細記下逝去少年的姓名籍貫。
她剛才說的都是安撫人心,減輕楊念鄉(xiāng)他們心中愧疚的大話,其實真相是,平凡的英雄很容易被遺忘。
她要記下他們。
之前護送她和親、默默死去的親兵,每一個人的姓名,她都記下來了。
他們都是她的兵,她的部曲。
……
瑤英回到營帳,李玄貞還沒醒。
她伏案寫了幾封信,處理了些文書,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深夜,外面風(fēng)聲呼號,狂風(fēng)拍打旗幟的響聲回蕩在營盤間。
夜里,緣覺送來一些傷藥,道:“攝政王讓我送來的,比軍醫(yī)給的好用�!�
瑤英問:“攝政王呢?”
“他在忙�!�
“等攝政王忙完了,請他務(wù)必過來�!�
緣覺應(yīng)是,把話帶到。
半個時辰后,營帳外傳來腳步聲,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掀開氈簾,瑤英立刻放下筆,起身迎上去:“將軍一個人回來的?”
曇摩羅伽點頭應(yīng)是,目光落到李玄貞身上,他躺在毯子里,睡在她平時睡的地方,臉色蒼白,還在昏睡。
瑤英小聲道:“將軍,他就是魏朝太子李玄貞,我的異母兄長。”
曇摩羅伽半晌無語。
帳中燭火晃動。
他沉默了很久后,問:“他不是李仲虔?”
“不是�!爆幱u搖頭,“將軍,他可能知道我阿兄的下落,而且他是魏朝太子,等他醒了,我要和他談攻打北戎、奪回失地的事,所以得把他留在我的帳中照顧。北戎的領(lǐng)地跨越東西,顧此失彼,他一定愿意和王庭聯(lián)合,趁北戎主力集中在這里時攻打北戎的東部領(lǐng)地。”
她抬起眼簾,“不過這樣一來,可能會打擾到將軍休息�!�
曇摩羅伽在角落里找到自己的毛毯,挪了個地方,依舊用長案隔斷,另一頭空著。
他道:“無妨�!�
瑤英朝他一笑,眼底沒有笑意,心事重重。
曇摩羅伽問:“公主呢?”
瑤英拍拍書案邊空著的地方,道:“我睡這,把氈毯鋪開就可以�!�
她說著話,鋪開氈毯,躺了下去,裹緊毯子,望著帳頂,不說話了。
曇摩羅伽雙眉略皺,在燭火中靜靜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出去。
“我有事,出去一會兒,公主不必等我,早些安置。”
瑤英喔了一聲,沒有多問。
……
夜風(fēng)冰涼。
曇摩羅伽站在營帳外,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識海中閃過一段經(jīng)文。
一切妙欲如鹽水,愈享受之愈增貪。
何為貪欲?
曼達公主美艷嫵媚,舞姿曼妙,他不曾動情,更不曾動欲。
紅顏枯骨,美丑不過是表象。
但是貪念并不僅僅只是欲念。
他知道李瑤英一年期滿后會離去,過眼云煙,夢幻泡影,他當(dāng)順其自流。
今天,他發(fā)現(xiàn),不必等一年期滿,她隨時可以離開。
此后,她將永遠不會再踏足萬里之外的王庭。
她會對其他人推心置腹,熱忱以對。
曇摩羅伽緩緩閉上眼睛。
他想起祈福大會那日,李瑤英雙手合十,朝他拜禮,佛殿前的燦爛光束灑在她身上,她目光虔誠,雙眸含笑。
那一刻,一道不該有的念頭忽地騰起。
假如她入了佛門,是他萬千信徒中的一個……他希望,她的這雙明眸,只能看著他。
她當(dāng)只信仰他一個。
他有了貪念。
第131章
胡言亂語(修別字)
曇摩羅伽回到營帳中,燭影浮動,長案另一頭的瑤英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
他并未睡下,打坐禪定。坐了一會兒,感覺到黯淡的燭火中一道視線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抬眸看了過去。
瑤英不知道什么坐起來了,長發(fā)披散,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枕著自己的胳膊,呆呆地望著他,眸光含淚。
燭火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此刻的她不是白天那個神采飛揚的文昭公主,只是一個脆弱傷心的小娘子。
曇摩羅伽怔忪了片刻,想起回帳時瑤英臉上心不在焉的笑容。
她有心事。
瑤英察覺到他的注視,回過神,抹了下眼角,鼻尖微紅。
“做噩夢了?”
曇摩羅伽問,聲音比他自己以為的更輕柔。
瑤英準(zhǔn)備躺下接著睡,聽他語氣溫和地發(fā)問,動作頓住,嗯了一聲,“我今天聽楊念鄉(xiāng)他們說,我阿兄的武功廢了,他不能再使那對金錘了……他的傷還沒好就來找我……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剛才夢見他……他……”
李玄貞武藝高強,又有親兵保護,都傷成了這樣,楊念鄉(xiāng)他們十死一生,可想而知北戎人的封鎖有多嚴(yán)。李仲虔身受重傷,不會說胡語,冒險穿過封鎖來找她,得吃多少苦頭?
不管吃多少苦頭,只要沒找到她,李仲虔絕不會回頭,他就是這么執(zhí)拗。
從小到大,李德的打壓猜忌,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唯獨舍不得她受委屈……他居然當(dāng)眾刺殺李德,直接撕破父子君臣的表象,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瑤英聲音輕顫,說不下去了。搖曳的燭光里,一雙眼睛水光瀲滟,淚水似要奪眶而出。
曇摩羅伽心中默念的經(jīng)文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淚珠滴落的聲音。
一滴一滴,泛開漣漪。
她應(yīng)該多笑笑,她笑起來的時候明艷照人,恍如經(jīng)書中描述的金沙鋪地、樹現(xiàn)佛剎的極樂世界里,眾妙天花繽紛飄落,一切萬物,皆放光明。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輕聲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是夢罷了。公主和兄長兄妹情深,他當(dāng)能逢兇化吉,平安無事�!�
嗓音清冷,沒有一絲情緒,卻莫名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輕輕地嗯一聲,笑了笑,搖搖腦袋,眸中淚光斂去。
“將軍說得對,只是夢而已,阿兄一定會平安無事,我會找到他,和他團聚!”
她長長地舒口氣,堅定地道。
兩人沉默下來,瑤英重又躺了下去,呼吸漸漸均勻。曇摩羅伽合上眼睛,接著打坐。
不一會兒,長案旁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瑤英兩手撐地,繞過長案,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邊,抓起氈毯裹住自己。
曇摩羅伽低頭看她。
她挪了過來,和他離得很近,中間只有半尺的距離,她的毯子蓋住了他的袍角。
他目光冰冷如霜,沒有責(zé)怪之意,但就是給人一種威嚴(yán)的壓迫感,瑤英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一卷書冊,小聲說:“將軍,我實在睡不著,睡著了就做夢……我可以坐過來嗎?我想看會兒文書再睡。”
曇摩羅伽沒有作聲,下巴輕輕點了點,閉上雙眸。
瑤英輕笑,低頭翻看書冊。
帳中沉寂下來,兩人一個閉目禪思,一個裹著氈毯看文書,靜悄悄的,唯有紙張沙沙輕響。
滿帳朦朧燭光。
曇摩羅伽默誦經(jīng)文,誦完了一品《閻浮眾生業(yè)感》,忽然覺得胳膊上一沉,有什么東西輕輕貼了上來。
他一怔,睜開眼睛。
燭火還未熄滅,光影交錯,瑤英臉朝下靠在了他身上,眼睛閉著,濃睫微顫,睡意沉沉,手里還拿著翻開的書冊。
曇摩羅伽沒有動。
啪的一聲輕響,瑤英手中的書冊滑落墜地,她似乎被驚醒了,嘴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囈語,抬手攥住曇摩羅伽的衣袖,貼著他的胳膊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呼吸變得綿長。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沒有推開她,碧眸望著案上靜靜燃燒的蠟燭。
不知道過了多久,燭臺冒出一縷青煙,燭火熄滅。
瑤英動了動,身體向下滑。
曇摩羅伽一聲不吭,抬臂接住她。
瑤英順勢撲進他懷中,這回姿勢更舒服,無意識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壓在他身上。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縈繞不去。
曇摩羅伽眼眸低垂,扯起滑落的氈毯,一直拉到她下巴底下,裹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手指蹭過她的臉頰時,停了一停。
她眼睫旁似有淚花閃爍。
他手指微曲,一點一點靠近她的眼睛,想為她拂去那點淚意。
一聲細細的爆響,炭火閃爍。她神色平靜,眉宇舒展,睡得很安穩(wěn)。
曇摩羅伽收回手指,繼續(xù)念誦經(jīng)文。
……
李玄貞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了,天光透進氈帳,光線沉浮,現(xiàn)出帳中陳設(shè)大致的輪廓。
幾口堆疊的大箱籠,燒得通紅的炭盆,懸吊的馬扎、弓箭、箭囊、幾張獸皮,擺滿皮紙書卷的長案,凌亂擺著碗盞、茶壺的小幾,盤里有一疊沒吃完的硬馕餅……
李玄貞環(huán)顧一圈,視線最后停在長案旁的兩道身影上,猛地清醒過來。
男人挺拔勁瘦,戎裝勾勒出肌理線條,雖然坐著,依然不掩一身沉穩(wěn)氣勢。一個長發(fā)披散的女子枕著他的腿,閉目酣睡,雙頰暈紅,身子蜷縮成一團,緊緊靠著他,他靜坐不動,垂眸看著熟睡的女子,臉上神情沉靜。
李玄貞氣息急促。
男人抬眸,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道冷清,一道陰沉,似刀劍相擊,寒霜迸濺。
她騎馬穿過長街,鮮衣華服,裙裾飛揚,愛慕她的少年郎打馬在后追逐,她從不會嘲笑奚落他們,更不會欲擒故縱玩弄他們,但是她也從未回應(yīng)過任何一個少年郎的愛意。
這樣的她,為了活命,拋棄矜持和自尊,當(dāng)眾糾纏一個和尚……每次聽胡人用下流語氣說起文昭公主和王庭佛子之間的香艷故事、討論她會用什么樣的手段去引誘佛子,就像有把刀在李玄貞的心口攪動,他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想撕碎那些人嘴巴的沖動。
他不敢去細想瑤英為了活下去犧牲了什么,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他和李仲虔會救她離開,讓她淡忘這段經(jīng)歷。
此刻,看著瑤英無比信賴地靠在一個男人身上酣睡,找到她、知道她是安全的狂喜之余,李玄貞被迫面臨一個血淋淋的現(xiàn)實:這一切都是李德和他造成的。
他把她送到葉魯部酋長的床上,害她被海都阿陵覬覦,流域到萬里之外,吃盡苦頭。
李玄貞渾身顫抖,劇烈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嗽出來。
大概只有這樣,才能解除彌漫在他五臟六腑間的痛楚。
劇烈的咳嗽聲吵醒熟睡的瑤英,她爬起身,茫然了幾息,下一刻,瞳孔一張,飛快爬起身,沖到李玄貞身邊。
“李玄貞,我阿兄在哪里?他的金錘怎么會落到你手中?”
李玄貞痛得眉頭緊擰,柔聲道:“你別擔(dān)心,他還活著……”
“他在哪兒?”
身上的痛楚愈加強烈,李玄貞渾身直顫,“他可能在北戎牙帳……”
瑤英脊背竄起一股涼意:“北戎牙帳?他怎么會去北戎牙帳?!”
李玄貞喘了口氣,強忍痛苦,道:“北戎封鎖消息,我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哪里……以為你還在北戎……找到伊州……后來,我們打算去王庭,路上出了些變故……”
兄弟倆混入北戎軍中,原以為可以順利到達王庭,途中,瓦罕可汗突然改變路線,隊伍停下,奴隸被派去服侍牙帳的貴族。
李玄貞堅決地打發(fā)走親兵,不想那幾個親兵發(fā)現(xiàn)李仲虔,竟然想動手殺了他,而且第二天就暴露了身份,還把李仲虔在北戎的消息泄露了出去,連帶著李玄貞和李仲虔也被北戎人追殺。
好在當(dāng)時海都阿陵不在,他的部眾暫時沒有動作,追殺他們的是瓦罕可汗的人。
“我們一路逃到北戎牙帳,遇到幾個漢人,他們是楊遷的義軍細作,我聽說海都阿陵回來了,把李仲虔交給他們,讓他們先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避避風(fēng)頭……我用李仲虔的金錘,引開追兵……后來我遇到楊念鄉(xiāng)……”
追兵實在太多了,他好幾次死里逃生,慶幸自己沒帶上李仲虔,不然兩人一個都逃不掉。不久前他遇上楊念鄉(xiāng),他們身懷密信,也在被北戎人追殺,大家同是漢人,絕境之中結(jié)伴奔逃,李玄貞漸漸獲知楊念鄉(xiāng)他們的身份,知道他們從中原返回,要去阿勒部見李瑤英,欣喜若狂,和他們同行。
李玄貞斷斷續(xù)續(xù)道出大半年來的遭遇,語氣真誠。
瑤英卻聽得雙眉緊皺。
李玄貞的這段話在她聽來,簡直匪夷所思。
從第一句話開始,她就聽不懂了。
李仲虔怎么會和李玄貞結(jié)伴去伊州?
李玄貞又怎么會為李仲虔的安全以身涉險,引開追兵?
他拋下太子之位離開中原,不是為了朱綠蕓嗎?為什么不直接去找朱綠蕓,一路和李仲虔同行?在找到朱綠蕓后,還跟著李仲虔來王庭?
李玄貞的講述,她聽得清清楚楚,但她一句都不信。
她看著李玄貞,懷疑他是不是重傷發(fā)熱燒糊涂了,“你為什么要幫我阿兄?”
李玄貞苦笑,鳳眸直直地望著她,聲音暗�。骸盀榱四�,阿月�!�
這一句道出,營帳里安靜了一瞬。
瑤英眉頭皺起。
李玄貞臉上難掩苦澀,“阿月,你不信我?”
瑤英沉默了很久,嘴角一翹:“太子殿下,假如換了你,你會信嗎?”
他一直想置李仲虔于死地,為此默許魏明培養(yǎng)游俠刺客,怎么會為了保住李仲虔的性命冒險?
李玄貞渾身抽痛,嘴唇哆嗦:“阿月,我確實多次加害李仲虔……可我沒對你說過謊……李仲虔身份暴露,北戎人肯定會抓住他威脅你,所以我得保下他�!�
瑤英沒說話。
李玄貞確實不是會撒謊哄騙她的人,他陰郁深沉,反復(fù)無常,好幾次當(dāng)著她的面加害李仲虔,下手毫不手軟,但是他不會費這么大的力氣來撒這種荒謬的謊言。
他不屑這么做。
“阿月……”
“別那么叫我,阿月早就死了�!�
瑤英一口剪斷李玄貞的話。
李玄貞滿頭是汗,身上抖得越來越厲害,牙齒咯咯響,“好……我不叫你……你別擔(dān)心,李仲虔很安全,北戎牙帳在后方,我引開追兵后,他會和那幾個細作一起繞路去高昌,然后去王庭,那條路線更安全……他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到高昌了……”
他望著瑤英,目光發(fā)直。
“阿月,你別怕,你不會再吃苦了……我?guī)慊丶摇?br />
瑤英面無表情,試圖從一團亂麻中分析李玄貞的哪些話最可信。
李仲虔真的脫險了?
他的每句話都像真的,合在一起,就成了胡言亂語。
萬一他沒有撒謊,她得趕緊給楊遷和尉遲達摩寫信,請他們派兵接應(yīng)李仲虔。
瑤英臉上神色變幻。
李玄貞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騰地一下坐起身,緊緊攥住她的手腕。
“你信我……”
瑤英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只戴著手套的手從旁邊伸過來,兩指輕輕一點,李玄貞一陣脫力,松開手,倒回毯子上。
他鳳眸瞪大,看向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瑤英身邊的曇摩羅伽。
“你是王庭的人……告訴你們的佛子,我知道北戎大軍主力在哪里……我大魏可以出兵攻打北戎……”
他不顧身上裂開的傷口,再次掙扎著坐起來,和曇摩羅伽對視。
“條件是……王庭必須答應(yīng),立刻放文昭公主還鄉(xiāng)�!�
第132章
結(jié)盟(修別字)
曙光透進氈帳,帳外傳來駿馬的嘶鳴聲。
李玄貞咬牙坐著,形容憔悴,雙頰深陷,看著曇摩羅伽那張駭人的臉,眼神堅毅。
“把文昭公主還給我,我就告訴你北戎主力在哪里。”
曇摩羅伽迎著他審視的目光,淡淡地道:“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不是王庭的囚犯�!�
瑤英回頭看他。
曇摩羅伽也在看她,碧眸微垂,對上她信賴親昵的注視,神色淡然,接著說,“公主的去留,由她自己決定。無論何時何地,王庭不會以文昭公主來和魏國做任何交易�!�
她要留,便留下。要走,他派人護送她離開,哪怕他心中已經(jīng)起了貪欲,他沒有任何理由、也不該讓她留下。
留下的話,她必會遭到王庭信眾唾罵。
瑤英唇角微微翹起,朝曇摩羅伽眨了眨眼睛。
兩人無聲對望,一個沒有笑,但眼波流轉(zhuǎn),眉梢眼角隱隱煥發(fā)容光,笑意浮動,情態(tài)嫵媚,另一個眉眼沉靜,面無表情,似乎心如止水,可是眼神卻透出溫和,二人中間有種只屬于他們、別人無法融入其中的微妙關(guān)系。
李玄貞神色陰沉,唇邊揚起一抹笑:“閣下是誰?閣下能代表王庭佛子?”
“我是王庭攝政王,可以代表佛子�!�
曇摩羅伽道,抬眸瞥一眼李玄貞,反問,“太子能代表魏國?代表文昭公主?”
李玄貞表情微僵。
瑤英轉(zhuǎn)頭看他,眉頭輕蹙,道:“李玄貞,大魏若能抓準(zhǔn)時機攻打北戎、收復(fù)西域,對大魏來說是功在社稷、惠及子孫的偉業(yè)。你身為太子,應(yīng)該知道其中的輕重利害,兩國邦交,非同小可�!�
李玄貞眉頭緊鎖,“你是魏國的文昭公主,你的安危不是小事,我不是在說笑�!�
瑤英看著他的眼睛,一臉漠然。
“李玄貞,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被海都阿陵擄走,逃到王庭,得到佛子的庇護,這才能逃過一劫,王庭從來沒有扣押過我,我想回鄉(xiāng),沒人阻攔!阻攔我的是北戎!你和王庭提出這樣的條件,莫名其妙!”
“你是魏國太子,你拿我來和佛子交易,李德會答應(yīng)嗎?朝廷會答應(yīng)嗎?”
“我若真成了交易,他日回到中原,以后的生死榮辱豈不是得由李德和你說了算?”
“你有什么資格說這樣的話?”
她語氣冷淡,停了一下,“再有,我回不回鄉(xiāng),與你何干?”
李玄貞仿佛被狠狠抽了幾巴掌似的,面色蒼白,鳳眸里波瀾翻騰涌動。
他渾身輕顫,漸漸從找到她的狂熱中冷靜下來,萬千情緒盡數(shù)斂盡眸底。
“和我有關(guān)系�!彼徽2徽5乜粗幱ⅲ安还苣阍趺聪�,不管你在不在意,七妹,你是我送去葉魯部的,我要把你帶回去�!�
瑤英不為所動,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的事和你無關(guān)�!�
她曾經(jīng)覺得李玄貞是一個見義勇為的好人,一個善待百姓的好將領(lǐng),所以真誠地對待他,希望他能理清仇恨和遷怒,最后得到的只有失望。李仲虔步步退讓,別無所求,只想庸庸碌碌度過一生,他還是不肯放過李仲虔,而且手段下作,曾下過毒,她對他早就沒了任何期待,只把他當(dāng)成一個陌生人。
“我知道……”
李玄貞輕聲喃喃,面頰抽搐了幾下,自嘲一笑,看向曇摩羅伽,“我和舍妹說幾句話,還請攝政王暫避�!�
他強調(diào)一句:“事關(guān)魏國機密,請攝政王見諒。”
曇摩羅伽看一眼瑤英,瑤英想了想,朝他點點頭,“若有事,我會叫將軍�!�
他嗯一聲,起身離開。
待帳中只剩下李玄貞和瑤英兩人獨對,他再也支持不住,緊繃的心弦驟然松弛下來,砰的一聲,重重地往后倒在氈毯上,疼得眉心直跳。
瑤英立即問:“我阿兄傷得重不重?他現(xiàn)在的武藝恢復(fù)了沒有?你和他分開的時候,確定他是安全的嗎?”
李玄貞望著帳頂,半晌沒吭聲。
許久后,他閉上眼睛。
“七妹……我好疼啊……”
她心里眼里只有李仲虔,哪怕他是為救李仲虔受的傷、疼得快死了,她也不會心疼他。
他不想再聽她一遍遍問李仲虔的安危。
瑤英眉間輕蹙,起身走到長案前,找出紙筆,一邊寫信,一邊問:“太子想和我說什么?太子到底想不想和王庭結(jié)盟?”
李玄貞嘴角一勾,一面隱隱絞痛,一面又覺得這才像她,“從眼下的局勢來說,我們想返回中原,必須穿過北戎的領(lǐng)地。從長遠來說,北戎是大魏的勁敵,北戎一日日壯大,以后勢必會威脅中原。我當(dāng)然想和王庭結(jié)盟,削弱北戎。”
瑤英頭也不抬,道:“那太子剛才為什么要提出那種荒謬的條件?太子要和王庭結(jié)盟,就該拿出誠意,而不是在獲救以后質(zhì)疑王庭扣押我。王庭離中原太遠,完全可以不理會中原,太子若是真的心念西域百姓,想立不世之勛,以后還當(dāng)謹言慎行�!�
李玄貞一手撐著氈毯,艱難地爬起身,仰靠在小幾上:“那不是荒謬的條件……我只是想試探一下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