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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瑤英沉吟了一會兒,看他一臉法相莊嚴(yán),知道勸不動他,暗暗嘆口氣,道:“我不敢和法師爭辯,不過法師身上的袈裟汗?jié)窳�,得換件衣裳�!�

    不管怎么說,他得把汗?jié)竦聂卖拿撓聛怼?br />
    她說完,不等他說什么,起身,走到門邊,拉開房門。

    “送一桶熱水進(jìn)來,還有干凈的僧衣,法師要換衣�!�

    巴米爾瞪大了眼睛:大半夜的,為什么突然要熱水,還要換衣?王為什么要半夜換衣裳?

    他飛快看一眼瑤英,見她鬢邊雖然毛毛的,像是睡下又起來的模樣,但是一臉坦然,衣衫整齊,心里暗罵自己想多了,目光漸漸往下,看到絨毯上她那雙赤著的玉足,眼睛再次瞪大。

    他像是被蟄了一下似的,猛地轉(zhuǎn)身跑開,不一會單手抬了一桶熱水回禪室,還有曇摩羅伽的僧衣。

    禪室黑魆魆的,他放下東西,悄悄環(huán)顧一圈,沒看到瑤英,悄悄吐了口氣,恭敬地退出去。

    瑤英已經(jīng)回避進(jìn)了里間,坐在矮榻前,側(cè)耳細(xì)聽。

    外面?zhèn)鱽礓冷罏r瀝的水聲,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細(xì)微聲響,她放下心,松口氣,躺下接著睡。

    剛挨著軟枕,錦帳外砰的一聲巨響,水花翻騰,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他那么虛弱,身邊沒人照顧,不會暈過去了吧?

    瑤英趕緊爬起身,拂開錦帳,看清禪室情景,呆了一呆。

    暗沉的光線里,一道勁瘦的身影背對著她,正緩緩?fù)氏律砩系聂卖�,露出寬闊的肩背�?br />
    曇摩羅伽個子挺拔,平時穿著寬大的袈裟,看去清癯瘦削,這會脫下袈裟,瑤英才發(fā)覺他身上肌理勻稱緊實(shí),線條流暢分明,汗水一顆顆滾落,緊繃的脊背像抹了一層油似的,在黯淡光線里閃動著蜜色的光。

    不過更讓瑤英吃驚的是,曇摩羅伽背上竟一片紅腫,爬滿縱橫交錯的傷痕。

    原來他沒病,出汗是因?yàn)閯偸芰苏刃獭?br />
    瑤英立在錦帳下,怔怔地看著曇摩羅伽修長結(jié)實(shí)的肩背,出了一會神。

    曇摩羅伽似有所覺,動作頓了一下,背對著她,微微轉(zhuǎn)過臉,側(cè)臉輪廓清晰,眉骨高挺,看去凜冽清冷,脫了一半的袈裟掛在腰上和手臂間,水汽朦朧,有種云遮霧繞的感覺,像壁畫上赤身的菩薩,姿態(tài)修長優(yōu)雅,莊嚴(yán),靜穆,隱隱有蓬勃的力量內(nèi)凝。

    瑤英望著他發(fā)怔。

    他停在那里。

    一聲鷹唳打破岑寂,蒼鷹撲騰著翅膀,帶起一陣清風(fēng),錦帳輕晃。

    曇摩羅伽扯起滑落的袈裟,眼角漫不經(jīng)心地掃向錦帳,似有意,又似漫不經(jīng)心。

    瑤英不禁一陣心虛,心跳得飛快,趕緊放下錦帳,躺回矮榻上,扯上衾被把自己從頭到腳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動彈了。

    錦帳后,曇摩羅伽抬起眼簾,看一眼微微晃動的帳子,俯身撿起剛才不小心打翻在地的燭臺,放在一邊案上。

    換了身干凈的僧衣,身上松快了許多。

    他繼續(xù)打坐,這一次沒有跌入夢境。

    ……

    第二天,瑤英睡到辰時,被一陣突然拔高的說話聲吵醒了。

    禪室外人影幢幢,有人在低聲爭執(zhí)。

    她起身下地,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出了里間,掀開一條細(xì)縫往外看。

    天已經(jīng)大亮,外面正堂光線明亮,曇摩羅伽身穿一件灰色僧衣,盤坐在長案前翻閱奏疏。畢娑跪在門口,一身輕甲,胳膊底下夾著頭盔,臉上神情焦急。

    “王,臣一定會好好看著赤瑪公主,不讓她再胡鬧,真的要送走她嗎?”

    曇摩羅伽沒有抬頭,道:“張旭是軍中禁官,她意圖傷害張旭,按律該罰她禁閉。三個月后,你再去接她回城。”

    語氣不容置疑。

    畢娑遲疑了一下,不敢多說什么,神色有些不甘心的樣子。

    曇摩羅伽一聲不吭。

    畢娑嘆口氣。

    氣氛僵硬。

    瑤英在側(cè)門夾道等了一會兒,看畢娑起身告退出去了,夾著包裹走出夾道。

    “昨晚叨擾法師了,法師好些了?”

    曇摩羅伽低著頭,懸腕提筆,嗯了一聲,揮了揮僧衣袖擺。

    緣覺上前,眼神示意瑤英跟上他,他要送她回院子。

    瑤英告辭出來,走出幾步,看到遠(yuǎn)處畢娑離去的背影,想了想,霍地轉(zhuǎn)身。

    緣覺嚇了一跳:“公主?”

    瑤英轉(zhuǎn)身,穿過回廊,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中踏進(jìn)禪室。

    “公主!”

    巴米爾和緣覺急得滿頭汗,小聲呼喊她,追進(jìn)禪室,示意她趕緊隨他們離開。

    瑤英搖搖頭,看著低頭書寫的曇摩羅伽,輕聲道:“我有幾句話想對法師說�!�

    巴米爾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不是該催促她離開。

    曇摩羅伽抬起頭,碧眸淡淡地掃兩人一眼。

    兩人會意,不再攔著瑤英,立刻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手上書寫的動作沒停,“公主想和我說什么?”

    瑤英走到長案前,俯身坐下,斟酌了一會兒,道:“法師,除了同胞的阿兄外,我還有好幾個兄長,其中有一個是和我同父異母的長兄,他叫李玄貞�!�

    “李玄貞一直想殺了我阿娘和阿兄�!�

    曇摩羅伽手中的筆頓了一下。

    瑤英凝眸注視庭前的皚皚白雪,緩緩道出當(dāng)年李德、唐氏和謝滿愿之間的那段陰差陽錯的糾葛。

    “……后來,李玄貞的生母自焚而死,要他為她復(fù)仇,李玄貞立誓,等他掌權(quán),一定會殺了我阿娘和我阿兄,為母報仇�!�

    她嘆了口氣。

    “那年我在赤壁養(yǎng)病,和同樣掩藏身份的李玄貞認(rèn)識,我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成了朋友�!�

    “幾個月后,我們一起坐船回赤壁,李玄貞發(fā)現(xiàn)我是他仇人的女兒……恨不能當(dāng)場殺了我。”

    瑤英笑了笑。

    “那時候,我以為李玄貞只是一時沖動,他不是大奸大惡之人,我畢竟是和他同父的妹妹,等他冷靜下來了,或許能想清楚�!�

    瑤英回想往事,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我試著和他好好相處,我心想,長兄那樣的人,對部下寬容,對陌生人施以援手,一次次搭救落難貴女,一定不會遷怒無辜。”

    她想方設(shè)法化解李玄貞的怨恨,結(jié)果卻是事與愿違。

    李玄貞不會放過謝滿愿和李仲虔,也不會放過她。

    “那年……他的幕僚魏明險些害死我阿兄,那時我還沒有放棄說服他,我給他寫信,求他放過我阿兄,我向他保證,我阿兄無意爭權(quán)奪位,我們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輩子都不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瑤英神色微冷。

    “第二天,他當(dāng)著我的面,射殺了我的細(xì)犬。”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獵犬。

    從前她身體不好,不能跟著李家兒郎去圍獵,從赤壁回魏郡后,她身體好了很多。那天,她高高興興地帶著獵犬去山林湊熱鬧,然后眼睜睜看著李玄貞三箭連發(fā),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獵犬倒臥在草叢中,不停抽搐。

    瑤英爬下馬背,試著去拖動細(xì)犬,讓它躲起來,細(xì)犬濕漉漉的眼睛瞪著她,奄奄一息。

    李玄貞走到她面前,腰佩短刀,足踏長靴,手里握著長弓,箭在弦上,箭尖仍然指著地上的細(xì)犬,神色冰冷,一身血腥氣。

    “李玄貞……”瑤英渾身哆嗦,抬起臉,直呼他的名字,“它只是一條細(xì)犬……它陪了我?guī)讉月……我第一次帶它出來……你放過它……”

    李玄貞俯視著她,一言不發(fā),撒開長弓。

    瑤英松口氣。

    下一瞬,李玄貞抽出腰間短刀,手起刀落,細(xì)犬劇烈抽搐了幾下,沒了氣息。

    他冷冷地看著瑤英,鳳眼斜挑,目光陰沉:“傷人的狗,不能留�!�

    瑤英雙手顫抖。

    李玄貞抽出短刀,隨手在袖子上抹了抹,“狗留不得,人也是�!�

    他不會放過謝滿愿和李仲虔。

    瑤英的心沉了下去,徹徹底底。

    細(xì)犬沒傷過人,李仲虔送她的細(xì)犬,性情馴順忠誠,怎么可能傷人?

    分明是朱綠蕓突然縱馬沖上山道,害得她和侍女的坐騎受驚,差點(diǎn)跌下馬背,細(xì)犬才會上前吠叫,制止朱綠蕓。

    只因?yàn)檫@只細(xì)犬是她的,李玄貞才會下手這么狠辣,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了它。

    它何其無辜。

    瑤英看著死去的細(xì)犬,抹一下眼角,哆嗦著撿起地上的箭矢,腳步踉蹌,朝李玄貞撲了過去,手里的箭矢狠狠地扎向他。

    李玄貞長臂一展,輕輕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勁。

    瑤英手上酸麻脫力,被他提了起來。

    李玄貞低頭看她,輕蔑地抽走她掌中的箭矢。

    “七妹,別不自量力�!�

    瑤英掙開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道:“李玄貞,我阿兄沒害過你阿娘,也沒害過你,他和你一樣領(lǐng)兵打仗,盡職盡忠,你敢傷他,我就和你同歸于盡!你是大將軍,我手無縛雞之力,今天的我不是你的對手,以后的我可能也不是你的對手,不過只要我有一開口氣在,你就別想害我阿兄�!�

    他是天命又怎樣,大不了,他們同歸于盡。

    李玄貞面色陰沉如水。

    ……

    禪室里暗香浮動。

    一道目光落在瑤英身上,清清冷冷,并不柔和,但卻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緩過神,發(fā)現(xiàn)曇摩羅伽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了手中的筆,眼簾抬起,正看著她,眉頭微擰。

    她朝他笑了笑。

    說這些俗事給他聽,好像為難他了。

    瑤英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自那以后,我再沒養(yǎng)過細(xì)犬,我親手埋葬了它,也埋葬了對長兄的期望……”

    她停頓下來。

    “再后來,我和親葉魯部……夜光壁沒了……阿兄送我的烏孫馬也沒了……”

    想起烏孫馬臨死前那雙望著她的溫順的眼睛,瑤英鼻尖陡然一酸,眼眶發(fā)熱,險些落淚。

    氈簾高掛,夾著雪氣的寒風(fēng)吹進(jìn)禪室,拍打長案上的經(jīng)卷,檐下銅鈴叮鈴作響。

    這里是王庭,不是四野茫茫的戈壁雪原。

    瑤英閉了閉眼睛,克制住情緒,抬眸,望向曇摩羅伽。

    “法師,我和阿兄這些年受到的種種不公,歸根究底,是因?yàn)槲腋赣H和我長兄的遷怒。父親失去發(fā)妻,長兄失去母親,他們遷怒于我們母子三人,要我們?yōu)樗阍��!?br />
    瑤英嘴角一扯。

    “在大魏,長兄是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太子,他受部下敬愛,和朝臣關(guān)系融洽……我父親呢,是皇帝,在其他人看來,他們因?yàn)橐稽c(diǎn)私心如此對我和阿兄,沒什么可指摘的�!�

    在朝臣們眼里,李玄貞得勢以后為母報仇、對謝貴妃和李仲虔下毒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并不覺得這一點(diǎn)有辱李玄貞的大節(jié)。

    不止一個人曾和瑤英感嘆過:謝家沒有為難過唐氏,李玄貞確實(shí)是泄恨,你們母子三人無路可走,只能受著。

    弱肉強(qiáng)食,強(qiáng)者為尊,誰處于弱勢,誰就活該任人魚肉。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同樣的,曇摩羅伽奪回王權(quán)以后,赤瑪公主為族人報了仇,還不甘心,對張家其他支系的族人也不依不饒,在其他人眼中,情有可原。

    事實(shí)上很多人覺得這樣的復(fù)仇才叫大快人心:張家人幾乎殺了曇摩家族滿門,赤瑪公主就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屠盡所有張姓人家。

    所以,赤瑪公主對曇摩羅伽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阻止赤瑪公主報復(fù)無辜的張家人,從她刀下救出被牽連的漢人,她認(rèn)為他背叛了曇摩家族。

    赤瑪公主不懂曇摩羅伽的用意嗎?

    她不知道提拔張旭對扶持新貴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赤瑪公主懂。

    但是這些不足以抵消她的仇恨。

    正如李玄貞,他明明是個分得清輕重利害關(guān)系的人,他可以一次次寬恕桀驁不馴的部下,可以和生死仇敵化干戈為玉帛,卻不愿放過無辜的謝家人,只因?yàn)樗麑δ赣H立過誓言,要讓謝家為她陪葬。

    李玄貞和赤瑪公主,都因?yàn)槌鸷薅兊门で�,無法扭轉(zhuǎn)。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qiáng)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他們都有辛酸的過去,但是這不是他們朝無辜的人發(fā)泄恨意的理由。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深碧色的眼眸,不無感慨地道:“法師,我和張家后人處境相似�!�

    曇摩羅伽眉心微動。

    瑤英舒口氣,皺了皺鼻子,眉間溢出笑意,臉上神色變得輕快了些。

    “所以,剛來王庭的時候,我聽說了法師、赤瑪公主和張家的事,對法師十分敬佩。”

    那時她的感覺,就像走了很長很長的夜路,絕望無助之時,忽然看到亮光閃爍。

    曇摩羅伽和赤瑪公主關(guān)系緊張,他這么聰明,肯定明白該怎么緩解和姐姐的矛盾:放縱赤瑪公主殺了所有張姓漢人,縱容赤瑪公主以殘殺漢人奴隸取樂。

    他不愿意這么做。

    他告訴赤瑪公主,她已經(jīng)報仇了,不能肆意凌辱無辜之人,哪怕赤瑪公主因此仇視他。

    瑤英挺直腰板,坐姿端正嚴(yán)肅,道:“法師心無外物,志向高遠(yuǎn),這些小事對法師來說,不過是過眼云煙……不過我還是想告訴法師一件事。”

    曇摩羅伽看著她:“告訴我什么?”

    瑤英抬手撫了撫發(fā)鬢,迎著他的目光,鄭重地道:“我想告訴法師,法師的仁厚不是沒有意義的,對張家后人,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法師的寬厚,影響的是我們的一生。如果我遇上的人是法師,就不會吃這么多苦了。”

    曇摩羅伽意志堅定,胸中自有丘壑,不在意世人的眼光,赤瑪?shù)脑购藓筒肯碌牟焕斫饨z毫不會影響他的心境。

    他如此理智清醒,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勸解和安慰。

    但是瑤英還是想把心里所想告訴他,想讓他知道,他有多么難得。

    她望著他,眉眼彎彎,眸中一片赤誠。

    曇摩羅伽握著筆的手輕輕顫動了一下。

    門口傳來腳步聲,有僧兵過來稟報事情,看到瑤英跪坐在長案前,躊躇著不敢進(jìn)。

    “我不打擾法師了�!�

    瑤英趕緊起身,朝曇摩羅伽做了個賠禮的手勢,轉(zhuǎn)身離開。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凝眸目送她背影遠(yuǎn)去。

    曾在漢文典籍中讀到的一個詞突然涌現(xiàn)出來。

    吾道不孤。

    一個人在修行之路踽踽獨(dú)行,無人可依,無人可傍,舉目四望,一片茫茫,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個人迎上來,歡歡喜喜地看著他,長睫撲閃。

    兩地相隔萬里,文字、風(fēng)俗各異,她不是沙門中人,卻能道出他所想,看出他所思。

    興許,這就是佛陀的安排。

    第109章

    奸商(修)

    瑤英從禪室出來,徑自回院子。

    親兵上前行禮,和她說了這兩天的事,他們遵照她的吩咐行事,城里城外的人嚴(yán)守規(guī)矩,沒人闖禍。

    謝沖抱拳道:“公主,城中局勢安定下來以后,北戎使團(tuán)遞上國書,迫不及待要離開,聽說王庭已經(jīng)放人了。謝巖剛才送回口信,請示他下一步該怎么做。”

    瑤英坐在書案前,蹙眉思索,手指輕叩了兩下,道:“讓他想辦法繼續(xù)跟著朱綠蕓,隨機(jī)應(yīng)變�!�

    謝沖應(yīng)是,告退出去。

    瑤英低頭寫信,一道陰影籠罩下來,謝青走到書案前,盤腿坐下,直直地盯著她,面無表情。

    她笑了笑,接著書寫,問:“阿青,你的傷勢怎么樣了?”

    謝青道:“幾塊擦傷罷了�!�

    說完,繼續(xù)盯著她看,面孔緊繃。

    瑤英停下筆,“阿青,你想和我說什么?”

    謝青看著她,道:“公主兩夜都睡在佛子的禪室里。”

    瑤英點(diǎn)點(diǎn)頭,“非常之時,非常之舉�,F(xiàn)在沒事了,我就回來了�!�

    謝青眉頭輕擰:“公主,王庭大臣為什么會想到擄走您來威脅佛子?”

    瑤英低著頭,一邊寫信,一邊道:“他們都把我當(dāng)成佛子的摩登伽女,阿史那將軍對他的屬下提起過要增派人手來保護(hù)我,屬下以為我和赤瑪公主一樣重要,所以決定趁著增派的人手還沒到的時候先下手為強(qiáng)�!�

    每當(dāng)城中局勢動蕩,畢娑都會去保護(hù)赤瑪公主,這一次畢娑和屬下提起要保護(hù)她,王庭大臣才會想到把她擄走。

    謝青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問:“公主,佛子是否知道您對他沒有一點(diǎn)愛慕之心?”

    瑤英一笑,“法師當(dāng)然知道。”

    曇摩羅伽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她的那些胡言亂語。

    謝青沉默了一會兒,道:“公主,這兩天您和佛子共處一室……您年輕美貌……”

    瑤英猜出她要說什么,怔了怔,啞然失笑,一口剪斷她的話,“阿青,你放心,法師是一位得道高僧,心懷天下,不染塵俗,眼中沒有男女之分�!�

    曇摩羅伽何等高潔,她在他眼里和緣覺、般若沒什么不同,他怎么可能動那種心思?

    謝青不言語了。

    瑤英寫好信,放下筆,“阿青,你從不在意這種事,今天怎么想起和我說這些?”

    以謝青的性子,別說她現(xiàn)在是迫于安危才不得不和曇摩羅伽共處一室,就算她哪天養(yǎng)十個八個面首,天天酒池肉林,或是刻意去勾引和尚,謝青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謝青道:“各國公主都到了圣城,派人到處打聽您的事跡,城中的流言越來越多了,我聽到了一些。”

    聽她的語氣,那些流言肯定不是什么好話。

    瑤英沉吟了片刻,“都是因?yàn)槲业木壒�,連累了法師的名聲。”

    她出了一會神,把信遞給謝青。

    “阿青,這段日子我讓你熟讀兵書,跟著王庭的將官學(xué)本事,你學(xué)到些什么?”

    謝青答道:“學(xué)了些排兵布陣、行軍紀(jì)律的事�!�

    “學(xué)得如何?”

    謝青想了想,道:“公主給我的兵書,我都能背會了,不過從沒實(shí)戰(zhàn)過,不敢說學(xué)會了�!�

    瑤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紙上談兵、坐而論道容易,到了戰(zhàn)場之上就不一樣了。”

    謝青手握刀柄,抬頭挺胸,站得筆直。

    “公主,我家自曾祖起,世代侍奉謝家,家中子弟代代追隨公子郎君上戰(zhàn)場,我雖然沒能承繼家學(xué),但是只要公主一聲令下,我馬上就可以奔赴戰(zhàn)場!”

    瑤英心頭熱流滾動,嗯一聲。

    “阿青,這封信你親自送去給楊遷,帶上謝沖他們,即刻出發(fā),之前信鷹送出的信楊遷應(yīng)該已經(jīng)收到了,他會在羊馬城附近等你�!�

    她斂容正色,朝謝青一揖。

    “阿青,流亡的這段日子,我們經(jīng)歷了很多事,你也看到了,我們想要回到中原,將來少不了和北戎一戰(zhàn),你一定要跟著楊遷好好歷練�!�

    謝青站起身,對著瑤英回了個軍禮,接了信,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表情,眸中卻有異樣的神采在燃燒,目光堅定。

    她天生神力,資質(zhì)遠(yuǎn)超家中兄弟,但是父親卻沒有教授過她兵法,只因?yàn)樗莻女子,不可能上戰(zhàn)場殺敵。

    現(xiàn)在,她要為她的公主、為自己而戰(zhàn)。

    瑤英叮囑謝青:“楊遷赤膽忠心,作戰(zhàn)英勇豪邁,但是為人狂放,有些冒失,他向來認(rèn)為北戎人野蠻,行軍打仗靠的是蠻力,不懂謀略,覺得只要有和北戎人差不多的兵力、人人悍不畏死,就能輕松獲勝。你去了羊馬城,提醒他注意隱藏行跡,招募義軍不易,一旦被北戎人發(fā)現(xiàn),他們就危險了。”

    謝青應(yīng)是。

    瑤英召集其他親兵,交代了幾件事,親兵們領(lǐng)命,回房收拾行囊。

    謝鵬有些遲疑,憂心忡忡地道:“我們都走了,公主怎么辦?我留下吧�!�

    瑤英搖搖頭:“我身邊留的人夠了,你們都身負(fù)重任,務(wù)必當(dāng)心,不得魯莽行事�!�

    擅長算賬的留下打理賬目,適合經(jīng)商的已經(jīng)去了商隊(duì),人選是她仔細(xì)挑選的,把所有人留在身邊保護(hù)她,浪費(fèi)了這些親兵的本事。

    她需要護(hù)衛(wèi),更需要領(lǐng)兵的將才。

    親兵們齊聲應(yīng)喏,打馬離去。

    送走謝青他們,瑤英回屋,翻看老齊讓人送來的賬冊,親兵過來稟報,阿史那畢娑來了。

    瑤英放下賬冊,迎出屋。

    畢娑朝瑤英微笑,依舊風(fēng)流倜儻,不過眉宇間一股深深的郁色,神思恍惚,滿頭金發(fā)都比平時黯淡了些。

    他來給瑤英賠罪,之前他的下屬想擄走她,現(xiàn)在事情平息,他已經(jīng)處置了那幾個下屬。

    “是我一時失察,請公主見諒�!�

    瑤英示意無事,目光在畢娑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

    “將軍,我們是朋友嗎?”

    畢娑咧嘴笑,“當(dāng)然是�!�

    瑤英抬頭看一眼庭院外的天色,日光晴好,遠(yuǎn)處山崖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天穹湛藍(lán)如海。

    “不知將軍有沒有空閑去城外騎馬散散心?”

    畢娑愣了一會兒,點(diǎn)點(diǎn)頭。

    兩人騎馬出了王寺,城中正在慢慢恢復(fù)秩序,長街白雪皚皚,城墻巍峨聳立,早已經(jīng)看不出動亂的痕跡。

    出了城,沿路一片茫茫無際的雪原,河水還未解凍,若是在中原,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王庭的春天還沒到,這幾天還時不時落一陣雪。

    瑤英身上罩一件團(tuán)窠聯(lián)珠狩獵紋小袖夾袍,臉上蒙面紗,驅(qū)馬爬上山坡。

    畢娑跟在她身邊。

    親兵遠(yuǎn)遠(yuǎn)地綴在后面,山坡上風(fēng)聲呼嘯。

    畢娑勒馬停下,問:“文昭公主想和我談什么?”

    瑤英一手緊握韁繩,一手?jǐn)n了攏面紗,輕聲道:“將軍,我不是王庭人,受佛子庇護(hù),和將軍結(jié)識,論理,我只是個外人,不該過問王庭事務(wù)�!�

    畢娑笑了笑,“我和公主脾氣相投,公主不必和我見外。”

    瑤英看著他:“那我就不和將軍見外了�!�

    她話鋒一轉(zhuǎn)。

    “將軍為什么不求娶赤瑪公主?”

    畢娑呆了一呆,一臉茫然,愣了好半晌,哭笑不得地道:“公主是不是聽說什么了?我和赤瑪公主之間絕不是那樣的關(guān)系,赤瑪公主年長于我,我把她當(dāng)姐姐,她也只是把我當(dāng)?shù)艿��!?br />
    瑤英看出他這一句真心實(shí)意,絕無勉強(qiáng),眉頭輕蹙,笑著道:“我誤會將軍了,將軍勿怪�!�

    畢娑擺擺手,示意無事。

    瑤英看著他碧色的雙眸,問:“將軍,您不贊同佛子提拔張旭?”

    畢娑搖頭,“不,我明白王的打算,他這么做所謀深遠(yuǎn)�!�

    瑤英緩緩地道:“張旭立了大功,就該封賞,否則新的軍制就是一紙空文,他的晉升能夠讓更多底層士兵了解軍制改革。世人看到佛子連他都能提拔,軍中士氣一定大振,其他城鎮(zhèn)的殘兵也會主動投降,世家偏支爭著告發(fā)薛延那,局勢很快就能平穩(wěn)下來……”

    她停頓片刻,問:“將軍對佛子忠心耿耿,也明白佛子的考慮,為什么這一次會偏袒赤瑪公主?”

    畢娑苦笑,“赤瑪公主當(dāng)年眼見族人慘死,大受刺激,即使后來報了仇,她還是無法忘懷那段過去。只要遇到和張家、漢人有關(guān)的事,她就暴跳如雷,什么勸告的話都聽不進(jìn)去,我只能順著她哄著她,等她氣消了,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她會一直鬧下去……”

    瑤英總結(jié)道:“赤瑪公主暴躁易怒,得哄著,而佛子不會在意這些事,他理智,冷靜,清醒,所以你勸佛子順著公主。”

    曇摩羅伽從小在眾人的期望中長大,每一步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強(qiáng)大理智,不會出錯。

    赤瑪公主失去族人,脾氣急躁,眾人同情她的遭遇,對她多有忍讓。

    當(dāng)這一對姐弟發(fā)生矛盾時,畢娑他們往往會選擇順著赤瑪公主,因?yàn)闀夷α_伽足夠強(qiáng)大,而且他是高高在上的佛子,不會在意這些瑣事。

    畢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面露疲倦之色。

    馬蹄踩在厚實(shí)的積雪上,吱嘎吱嘎的輕響聲回蕩在風(fēng)聲里。

    瑤英拍了拍馬脖子,道:“將軍,請恕我直言,再發(fā)生這樣的事,赤瑪公主下一次還是會被人挑唆�!�

    畢娑嘴角一勾,笑得苦澀:“她鬧歸鬧,到底沒翻出過什么大事,人人都知道她的脾氣,不會和她計較�!�

    瑤英沒說話,輕輕夾一下馬腹,撥馬轉(zhuǎn)頭。

    走出一段距離后,她回頭,看著畢娑。

    “將軍,赤瑪公主對佛子的心結(jié),到底是什么?”

    畢娑渾身一震,猛地抬起眼簾,目光如電。

    瑤英迎著他審視的視線,慢慢地道:“將軍,依我所見,赤瑪公主憎惡佛子,絕不是因?yàn)榉鹱幼柚顾秊E殺無辜這么簡單,她對佛子有心結(jié)�!�

    王室衰微,要是沒有曇摩羅伽,赤瑪公主根本不可能為族人報仇,弟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為什么如此仇視弟弟?

    這其中必有緣故。

    畢娑瞳孔收縮,眸中閃過震驚、惶恐、猜疑。

    “公主知道些什么?”

    他語氣冰冷。

    瑤英搖搖頭,“將軍,我初來乍到,什么都不知道,不過我看得出,將軍知道赤瑪公主的心結(jié)是什么。”

    畢娑久久不語。

    瑤英和他對視,目光坦然,道:“將軍,你夾在當(dāng)中,左右為難,想必有你的難處,可是長此以往,終究無法解決隱患�!�

    畢娑移開了視線,問:“公主為什么和我說這些?”

    瑤英眺望遠(yuǎn)處山崖下雄偉的王寺,塔林尖頂披了一層白雪,莊嚴(yán)肅穆。

    “因?yàn)槲覔?dān)心佛子�!�

    雖然曇摩羅伽或許根本不需要她的這點(diǎn)關(guān)心,她還是想盡己所能,為他做點(diǎn)事。

    畢娑這回沉默得更久。

    許久后,他唇角輕輕勾起,這幾日糾纏他的迷茫頃刻間煙消云散,心境豁然開朗。

    “多謝公主提醒。”畢娑一字字道,語調(diào)平穩(wěn),“公主可以放心,我阿史那畢娑永遠(yuǎn)忠于佛子�!�

    金燦燦的日光傾瀉而下,山崖積雪折射出一道道光華,他望著山下的王寺,臉上神情堅定,眼神清明,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金發(fā)閃動著耀眼光澤。

    瑤英輕輕地舒口氣。

    ……

    兩人下山,回到王緣覺正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到他們聯(lián)袂歸來,一個高大俊朗,一個明艷照人,皺了皺眉,飛快迎上前:“王有事情和將軍商量,等了好一會兒了�!�

    畢娑和瑤英告別,立刻轉(zhuǎn)身去禪室。

    瑤英回屋。

    親兵過來回話,道:“公主,剛才老齊讓人送了一只寶匣過來,說是為佛子預(yù)備的生辰禮�!�

    瑤英眉心微動:“什么生辰禮?”

    親兵回道:“佛子的誕辰快到了,前些天趕來參拜的百姓就擠滿了大道。現(xiàn)在佛子收攏兵權(quán),威望更甚從前,朝中大臣,部落酋長,還有那些外國使臣和公主更加要討好佛子,老齊說波斯商人搜羅的珍寶肯定又得漲價!所以他先下手為強(qiáng),為公主搜羅奇珍,寶物是他親自挑的,又精巧又大方,又是佛子喜歡的東西,一定比其他公主的禮物強(qiáng)百倍!”

    瑤英來了興趣,“什么寶物?我看看�!�

    她覺得送幾本經(jīng)書就夠了,沒想過另外給曇摩羅伽送禮物的事,他看起來不像是喜歡過生辰的人。她問過緣覺和般若,他們說每年確實(shí)有很多信眾從西面八方趕來為他賀壽,可是他反應(yīng)冷淡,不會出席那天的法會。

    不過老齊他們不這樣么想,他們堅持認(rèn)為她應(yīng)該尋一樣舉世罕見的寶物,這樣才能把其他公主的禮物比下去。

    親兵轉(zhuǎn)身出去,不一會兒捧著寶匣進(jìn)屋,揭開蓋子。

    頓時,一室金光閃爍,寶氣浮動。

    親兵一臉期待。

    瑤英看清寶匣里的珍寶,嘴角抽了抽。

    “老齊花多少銀幣買的?”

    親兵報出一個數(shù)字。

    瑤英一陣肉痛:她賣出這只銅像的時候,只多要了幾十個銀幣!老齊買回來,居然就貴了十倍!

    第110章

    長公主

    親兵不知道銅像是瑤英賣出去的,贊嘆道:“難怪那些波斯商人說得天花亂墜的,這尊佛像果然精美,仆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樣式�!�

    瑤英合上寶匣,問:“現(xiàn)在城里的部落酋長和公主都在搜羅珍寶?”

    親兵點(diǎn)點(diǎn)頭,道:“咱們綢緞鋪?zhàn)拥木I緞也漲價了,就這樣,他們還是搶著要呢!”

    他偷偷看一眼瑤英,剩下的話沒敢說出口,鋪?zhàn)拥木I緞之所以價格水漲船高,原因是城中風(fēng)傳瑤英穿著從中原帶來的衣料裁的衣裳為佛子獻(xiàn)舞。

    瑤英看著寶匣,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道:“把銅佛送回老齊那里,告訴他,把這佛像交給那幾個波斯人,讓他們賣出去,價高者得�!�

    既然波斯商人都說這銅佛難得,不如趁著現(xiàn)在城中王公貴族、酋長公主都想要銅佛的時候高價賣出去。

    親兵一臉惋惜,恭敬應(yīng)是,又問:“那公主送什么為佛子賀壽呢?”

    瑤英擺擺手,道:“你們別操心這個了�!�

    親兵欲言又止。

    瑤英瞥他一眼,眉頭輕蹙,問:“你們在擔(dān)心什么?”

    親兵遲疑了一下,囁嚅著道:“老齊他們怕其他公主的禮物更好……”

    瑤英哭笑不得,“爭這個做什么?”

    又不是送壽禮大賽。

    “你們別管這個了,去薩末鞬、羯霜娜國、北天竺、吐蕃的商隊(duì)快回來了,你們注意接應(yīng)�!�

    親兵撓撓頭皮,訕訕地退下。

    ……

    王畢娑隨緣覺趕到禪室,穿過長廊的時候,迎面一個頭戴錦帽、身穿半袖豹皮錦花袍、足踏長靴的年輕男子大踏步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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