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孟家煽風(fēng)點火:“今天王召我等前來,就是為了議定攝政王的人選,大相和薛將軍皆有競爭之意,爭執(zhí)不下,恐怕會傷了兩家和氣,如何是好?”
氈帳之內(nèi)一片吵嚷聲。
突然,錦帳內(nèi)傳出一聲拍掌聲。
眾人慢慢安靜下來,齊齊望向錦帳。
緣覺站在帳前,沉聲道:“王說,議立攝政王前,必須先解決一件事�!�
他頓了一下,目光從每個人臉上轉(zhuǎn)過。
“首先,必須查出暗殺攝政王的真兇是誰�!�
一語落下,眾皆嘩然。
眾人詫異地對望一眼,眼皮直跳。
蘇丹古死得蹊蹺,誰看不出來?
當(dāng)年世家內(nèi)斗,蘇丹古橫空出世,搶走攝政王之位,世家心中不滿,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蘇丹古的追殺,朝野內(nèi)外心知肚明。
佛子閉關(guān)期間,蘇丹古死于盜匪之手,康、薛幾家肯定或多或少摻了一腳。
這些年,佛子和世家之間一直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世家和世家間也是如此。
畢竟人人都明白,一旦打破平衡,誰也無法收拾亂局。
今天,深諳平衡之道的佛子卻不肯再裝糊涂,執(zhí)意要為蘇丹古查明真相。
佛子就不怕世家惱羞成怒,直接帶兵沖進圣城?
不等眾人從詫異中回過神,緣覺看向薛延那,厲聲喝問:“薛將軍,有人向王密告,說你正是暗殺攝政王的真兇,你可認罪?”
霎時,滿堂寂靜,落針可聞。
眾人目瞪口呆。
第105章
認罪(修)
帳中死一般的沉寂。
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望向薛延那。
薛延那愣了片刻,巋然不動,冷笑道:“蘇丹古死于盜匪之手,人證物證確鑿!何人誣陷于我?與我當(dāng)面對質(zhì)!”
他一聲喊出,聲震屋瓦。
薛家親兵挺身上前,齊聲拔刀,威勢懾人。
眾人立刻看向康、莫、安三家領(lǐng)主。
三家領(lǐng)主面上凜然正色,心里卻暗自嘀咕:告密的人是誰?
緣覺立在帳中,臉上毫無懼色:“薛將軍認不認罪?”
薛延那大笑:“笑話!無憑無據(jù),我為什么要認罪?”
緣覺合掌:“帶上來!”
氈簾晃動,親兵押著幾個形容狼狽的男人走進帳中。
幾個男人撲到寶榻下,瑟瑟發(fā)抖,哭訴薛延那的罪行。
“去年冬月十二,晌午,薛將軍在府中設(shè)下大宴,宴請禁衛(wèi)軍十二位統(tǒng)領(lǐng)�!�
“十八日,薛家長史打聽王寺僧兵、禁軍排崗,探問王何時出關(guān)�!�
“二十日,薛將軍開始以輪換為名調(diào)動地方駐軍,這里是三個月以來所有驛所步兵的變動�!�
“薛將軍狼子野心,早有反意,不止一次和攝政王蘇丹古起沖突,一直妄圖取而代之,設(shè)下埋伏暗殺蘇丹古的人正是薛將軍!”
“在星城鎮(zhèn)軍任校尉的薛家十五郎收買星城當(dāng)?shù)厥剀�,小人親眼所見!”
“那些追殺蘇丹古的盜匪和殺手都是薛家從各地招募而來,薛家心狠手毒,以身家性命要挾,完不成任務(wù),全家都得死,完成任務(wù)也會被殺人滅口�!�
“薛家招攬了一批死囚。小人乃死獄守卒,薛家十五郎威逼利誘,逼小人帶他們?nèi)ヒ娝狼簦麄儗λ狼粼S以金銀財寶,私自放出死囚,迫使死囚為薛家賣命,小人貪生怕死,不敢聲張�!�
一個身著輕甲的男人跪地叩首,搓了把臉,道:“末將是星城鎮(zhèn)軍教練使,去年乞寒節(jié)大會上,薛家人以重金厚祿引誘我伏擊蘇丹古,被我嚴詞拒絕,薛家人生了歹心,欲殺我滅口,我逃至岳家,僥幸逃過一劫�!�
……
時辰、地點、見面的人,幾個男人一個接一個,將他們所知的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出。
天色漸暗,帳中氣氛降至冰點。
近衛(wèi)點起火燭,一室燭火晃動。
待男人一個個上前陳說完,幾個近衛(wèi)捧著他們的供詞上前,部落酋長接過供詞,傳看了一圈,小聲議論。
供詞比幾個男人的控訴更詳盡明白,不僅完整拼湊出薛家的暗殺計劃,連薛延那平時私底下的狂放之語也都記錄在紙上。
眾人看完供詞,心驚肉跳,等辨認出告密的幾人,更是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跪在帳中的男子身份有貴有賤,有平民,有賤民,也有軍官小吏,這并不出奇,奇的是除了幾個在圣城謀生的小吏,其他人剛好都是康、莫、安三家領(lǐng)地的百姓,其中一個更是姓康。
這些人身份各異,很難說他們的供詞只是一面之詞。
薛延那面皮抽搐了幾下,眼中頓起殺意,猛地拍一下幾案,怒而起身,瞪視康、莫、安三家領(lǐng)主:“你們竟然聯(lián)手栽贓陷害我?”
三家領(lǐng)主神色大變。
唯有殺死蘇丹古,世家才能再次奪回權(quán)柄,這一點他們心照不宣。蘇丹古死后,四家成為競爭攝政王之位的對手,水火不容,齟齬不斷,但是他們并不希望佛子揪著蘇丹古的死不放,因為查到最后,哪家都不干凈。
私底下告密陷害其他三家,讓佛子對另外三家心生厭惡,他們做得出,而且確實這么做了,可是帳中這幾個告密者絕不是他們安排的!
幾人對望一眼,目含質(zhì)問:他們在半個月之內(nèi)控制住局勢,逼迫佛子出關(guān),眼看就能大功告成,是誰私心作怪,打破平衡?
佛子一直在寺中閉關(guān),蘇丹古死在圣城之外,他死后,四家立刻封鎖要道,阻止各地忠于佛子的守軍回圣城,這些天佛子沒有踏出佛寺一步,沒有人告密的話,佛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幾天之內(nèi)看清形勢,還能找齊證據(jù),當(dāng)面質(zhì)問薛延那?
阿史那畢娑雖然一直在為蘇丹古之死奔走,可他是阿史那家的人,他的族人不會為他得罪世家,他查不出什么。
一定有人暗中投靠佛子了!
幾家領(lǐng)主瞪視片刻,看不出誰是那個私自倒向佛子的人,個個都是一臉狐疑的表情。
薛延那看誰都向是告密者,雷霆大怒,怒吼:“你們覬覦攝政王之位,為此不惜陷害我,是也不是?”
三家領(lǐng)主和他一樣納悶。
緣覺上前一步,道:“他們忠于佛子,勇敢揭發(fā)薛將軍的罪行,怎么會是栽贓陷害?”
人證物證俱在,薛延那并不慌張,拔刀出鞘,獰笑:“小人之語,豈可輕信?”
言罷,一刀斬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等他殺了所有告密者,看誰敢再指認他!
眾人驚呼出聲,齊齊起身,厲聲制止薛延那,但并沒有一個人真的上前。
地上幾人臉色慘白。
緣覺冷笑,拔刀迎上前。
一聲長刀相擊的鏗鏘聲響,震得眾人耳鳴嗡嗡。
薛延那一刀沒有得手,退后幾步,示意身后的親兵上前,“康家誣陷我暗害蘇丹古,佛子聽信一面之詞,我薛延那不服!”
親兵拔刀,將他護衛(wèi)在最當(dāng)中,刀光閃爍,劍拔弩張。
薛延那陰沉著臉,掃視一圈:“我薛家一萬精銳就在城外,佛子要是執(zhí)意聽信讒言,我只能讓他們來為我洗清冤屈。”
部落酋長們愀然變色,紛紛站起身。
薛延那眼看證據(jù)確鑿,竟然直接威脅佛子,他野蠻不馴的名聲在外,果然傳言不假,看來他今天打算蠻橫到底了。
康、安、莫幾家領(lǐng)主退后幾步,怒容滿面,心中暗暗嘆息:佛子執(zhí)意為蘇丹古查明真相,實在是糊涂,薛家一萬精銳駐扎在城外,就算薛延那承認蘇丹古是他殺的,今天佛子也不能對他怎么樣!
只要選出攝政王就可以避免傷亡,現(xiàn)在佛子不肯妥協(xié),薛延那惱羞成怒,另外幾家自然不甘心讓薛家占了所有好處,今晚不得不見血了!
三人對視一眼,無聲交流,很快達成默契。
他們發(fā)兵圍城,只是為了威懾佛子和其他三家,不到萬不得已,并不想真的兵戎相見。
為今之計,只有把所有罪責(zé)推到薛延那身上,才能避免事態(tài)擴大、世家利益受損。
安家領(lǐng)主越眾而出:“薛延那,休得放肆!”
薛延那冷笑:“今天議立攝政王,不選出一位能讓我薛家心服口服的攝政王,我就放肆到底!”
三家領(lǐng)主怒不可遏,部落酋長開口大罵,這薛延那當(dāng)真跋扈!
薛延那神色倨傲,得意洋洋。
一片混亂的詛咒叫罵聲中,一名中軍近衛(wèi)快步進殿,面色慌張,跪地道:“王,城外幾軍有異動!”
眾人心里咯噔一聲,一片嘩然。
還沒到窮圖匕見的時候,誰先動了?
是不是薛家?
康、安、莫三家怒瞪薛延那,眼看證據(jù)確鑿,他沉不住氣了?
薛延那眉頭緊皺,誰先動手,誰就會被另外三家合力打壓,他還沒發(fā)號施令,他的人怎么會動手?
“薛延那,證據(jù)確鑿,你無可抵賴,想要造反么!”
有人怒吼了一聲,拔刀砍向薛家親兵。
薛家親兵舉刀反擊。
長刀互擊聲響成一片,刀光劍影,罵聲四起。
帳中所有人踢翻案幾,拔刀自衛(wèi),幾方人馬本就互看不順眼,緊張忐忑之下,看到有人靠近,立刻迎擊。
康莫遮在親信的保護下直往后退,眼看帳中陷入一片混戰(zhàn),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他看一眼錦帳后始終端坐不動的曇摩羅伽,突然覺得毛骨悚然。
這時,變故突生。
薛延那帶來的親兵中突然有兩人遽然暴起,長刀緊握,砍落低垂的錦帳,直撲向帳后寶榻上的曇摩羅伽!
不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康、莫、安幾家親兵也有幾人跟著暴起,撲向?qū)氶�,刀光凜凜。
轉(zhuǎn)眼間,錦帳被砍得殘破不堪,幾柄長刀齊齊砍向身著袈裟的佛子。
眾人呆若木雞,魂飛魄散。
離得最近的近衛(wèi)反應(yīng)過來,飛身撲上前阻攔。
“薛、康幾家狼子野心,假意議立攝政王,拖延時間,刺殺佛子,意圖謀反!”
混亂中,不知道誰高聲嘶吼了一句。
一聲喊出,其他人跟著響應(yīng),聲音匯集成洶涌聲浪,響徹云霄。
眾人愣住。
康莫遮呆立原地,臉色青白。
部落酋長倉皇退出大帳,汗出如漿,指著薛、康幾人,怒斥:“你們病狂喪心,為了爭奪攝政王之位,竟敢刺殺佛子!我們這就去召集人馬,勤王護駕!”
角落里一人高喝:“攔住他們!”
話音剛落,嗖嗖聲驟然響起,暗夜中,數(shù)支羽箭連發(fā),罩向酋長。
整齊密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宮墻下人影晃動,有幾支人馬正朝正殿靠近,鎧甲摩擦聲清晰無比。
“你們想殺人滅口嗎!”
酋長們睚眥目裂,顧不上叫罵,帶著親兵撤出正殿。
一路有人高喊世家刺殺佛子,被薛家收買的禁衛(wèi)軍以為世家真的動手了,從暗處奔出。
“薛家在城外有一萬兵馬,其他三家進不了城,中軍只有幾千近衛(wèi)軍,都隨我沖!等薛將軍繼任攝政王,金銀財寶,唾手可得!”
他們開始攻擊守衛(wèi)的王庭近衛(wèi)。
王庭近衛(wèi)似乎不敵,連連后退。
世家一系的禁衛(wèi)軍勢如破竹,一路向前。
帳中親兵仍在混戰(zhàn),康、安幾家聽著外面震天的喊殺聲,意識到事情可能完全脫離他們的控制,暗道不好。
康莫遮朝佛子的方向靠近。
親兵一邊砍殺,一邊在他耳邊道:“大相,事已至此,不如干脆拼了,只要能制住其他人,所有人都得聽您號令!”
康莫遮心中一凜。
其他人也是這么想的。
康莫遮渾身哆嗦,在親兵的保護下沖向?qū)氶剑话淹崎_近衛(wèi)。
榻上空空如也。
曇摩羅伽早已經(jīng)趁亂離開了。
康莫遮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霍地轉(zhuǎn)身。
“出去!離開這是非之地!”
轟隆幾聲巨響,大地似在顫動,沉重的正殿大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殿中所有近衛(wèi)一面高聲叫嚷,一面向門口的方向后退,而四家親兵還在胡亂纏斗。
康莫遮臉上血色褪盡,撲向大門方向。
最后一絲縫隙在他眼前閉合,燭火被撲滅,大帳陷入一片幽暗。
康莫遮雙目倏地瞪大,眼珠幾乎暴眶而出。
他們以為佛子一直在閉關(guān),以為佛子前幾天的退讓是無奈之舉,所有事情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原來一切都是假象。
佛子才是設(shè)下陷阱的那個人!
……
大殿之外,曇摩羅伽身著袈裟,騎馬穿過長街,風(fēng)吹衣袍獵獵。
禁衛(wèi)軍仍在廝殺,人潮涌動,宮墻上□□反射出道道冰冷銀光,近衛(wèi)且戰(zhàn)且退,和埋伏的五千禁軍配合默契,將世家?guī)нM宮的人馬重重包圍,世家一系的禁衛(wèi)軍舉刀抵抗。
當(dāng)曇摩羅伽出現(xiàn)在長街前時,人墻凝滯了一瞬,烏壓壓的人頭齊齊抬起,仰視著他。
他凝望眾人,碧眸清澈,臉上無悲無喜,恍如天神。
這一瞬,世家一系軍心渙散,意志崩潰。
曇摩羅伽一語不發(fā),策馬離開正殿,在他身后,萬箭齊發(fā),箭如蝗雨,近衛(wèi)步步逼近,世家一系的禁衛(wèi)軍開始退卻,不堪一擊。
眾生福薄,多諸衰惱,國土數(shù)亂,災(zāi)害頻起,種種厄難,怖懼逼擾。
亂世之中,當(dāng)用亂世之法。
曇摩羅伽手指輕輕摩挲持珠,默念經(jīng)文,袈裟鼓滿了風(fēng)。
中軍近衛(wèi)從暗夜里奔出,簇擁著他登上城墻。
這幾天,世家掌軍的子弟或是被近衛(wèi)說動,早已暗中改旗易幟,或是已經(jīng)被五花大綁,關(guān)在帳中看守起來。
在世家摩拳擦掌之時,圣城外的幾萬駐軍早已經(jīng)四處漏風(fēng),到處都是破綻。
近衛(wèi)斥候穿梭其中,巧使妙計,放火燒營,趁亂大喊大叫,擾亂人心,很快就讓他們炸營。
一旦炸營,連將官也無法號令士兵。
而接到蒼鷹傳信、奉命前來圣城的一萬部落騎兵早已埋伏在星城之外,他們的任務(wù)是沖入敵陣,驅(qū)散世家士兵的戰(zhàn)陣,讓他們徹底混亂。
此刻,城下失去和領(lǐng)主聯(lián)系、中了近衛(wèi)軍圈套的四軍也陷入了一番混戰(zhàn),雪原之上密密麻麻的士兵跟著他們的首領(lǐng)沖鋒,火光四起,慘叫聲,廝殺聲,似修羅鬼蜮。
曇摩羅伽立于修羅鬼蜮之上,俯瞰戰(zhàn)場,彤彤火光映在他的清俊面孔上,眉眼如畫。
“王!一切順利!”
身著鎧甲的畢娑奔上城墻,朗聲道。
曇摩羅伽頷首,揮了揮手。
白袍近衛(wèi)齊聲應(yīng)喏,放下手中長弓,推出一輛輛樣式笨重的弓弩戰(zhàn)車,調(diào)整弩身,對準城墻下混戰(zhàn)的士兵。
鐘鼓齊鳴,悠揚洪亮,傳遍整個戰(zhàn)場。
城墻下的士兵呆呆地抬起頭,看見城墻上的弓弩戰(zhàn)車,驚懼不已。
這些戰(zhàn)車是王庭用來克制北戎騎兵的利器,穿透力極強,百步之外也能輕松射穿騎兵戰(zhàn)甲。
假如近衛(wèi)發(fā)動弩車,只需要短短幾息,他們就會被射成篩子!
士兵驚恐地后退。
“世家叛亂,意圖行刺佛子,已被捉拿!”畢娑手扶箭垛,朗聲長吼,“佛子在此!爾等還不速速放下武器!”
這一聲長嘯帶著內(nèi)力喊出,廝殺的士兵聽得清清楚楚。
“佛子慈悲,知道你們被世家所蒙蔽,不會怪罪你們,只要你們放下武器,就不是叛軍�!�
“誰負隅頑抗,那就是與佛子為敵!”
士兵茫然地仰望著曇摩羅伽,戰(zhàn)場上一片如水的靜寂。
他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突然沖出大營,突然混戰(zhàn),突然看到一支蠻兵從天而降,又突然被驅(qū)趕至城墻下。
哐當(dāng)一聲,混在士兵中的近衛(wèi)用力拋開手中武器,故意發(fā)出嚎啕大哭聲,跪下叩首。
其他幾人跟著跪下。
這一聲響起,其他士兵如夢初醒,跟著放下武器,跪地伏首。
不同服色的甲衣匯成一片潮涌,遠處馬嘶長鳴,火光熊熊。
曇摩羅伽立在城墻之上,俯視腳下臣服的士兵。
躲避追殺、和瑤英入住驛舍的那一晚,他已經(jīng)做了決定,世家的每一步反應(yīng)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路上,蒼鷹送出信件,傳達他的指令,還沒抵達圣城,他已經(jīng)安排好所有伏兵。
放任世家圍城,就是為了收攏兵權(quán)。
從今夜起,這些士兵將不再是世家的私兵。
……
這一夜,圣城百姓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合眼。
王庭朝堂動蕩,世家咄咄逼人,收買禁衛(wèi)軍,刺殺佛子,被忠于佛子的禁衛(wèi)軍和中軍近衛(wèi)拿下。
城外四軍在天黑之際嘯營,倉促發(fā)動攻城,趕來參拜佛子的部落騎兵及時趕到,沖散四軍,將他們驅(qū)趕至城下,佛子親至城頭,士兵愧疚難當(dāng),痛哭流涕,棄械投降。
翌日,部落酋長紛紛上疏,要求重懲帶頭刺殺佛子的薛延那。
曇摩羅伽沒有立刻處置世家,而是先提拔立功的將士,大肆封賞,并頒布政令,此后四軍中,士兵不論貴賤出身,只要立下戰(zhàn)功,都可以得到晉升。
這道政令馬上不脛而走,士兵群情振奮。
正殿大門緊閉,帶兵進入王宮的世家被禁衛(wèi)軍甕中捉鱉,從康莫遮到安家親兵,一個沒落,全都押入地牢。
消息一道道傳入地牢,康莫遮哈哈大笑,歇斯底里。
這幾年攝政王蘇丹古代理朝政,佛子時常閉關(guān),蘇丹古狠辣無情,世家恨之入骨,處心積慮想要除掉他,卻忘了佛子才是蘇丹古的倚仗!
他們太自信,以為佛子行事謹慎,不敢與世家為敵,只要陳兵于圣城外,殺一個措手不及,佛子倉促之下只能妥協(xié),畢竟平衡朝堂、不與世家硬碰硬是曇摩家的祖訓(xùn),而且外敵當(dāng)前,他肯定不想看到朝堂動蕩。
沒想到佛子一氣之下,竟然和世家撕破臉皮,四大世家,他一個都不倚靠,直接從兵權(quán)下手,瓦解世家。
康莫遮不禁有些后悔。
佛子十三歲便能帶兵退敵,即使蘇丹古死了,佛子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們太小瞧佛子了。
一夜過去,天地變換。
當(dāng)康莫遮被押至殿前時,那張總是紅光滿面的臉龐變得枯瘦憔悴。
他抬起頭,望著寶榻上低頭批改奏疏的曇摩羅伽。
殿中光線昏暗,案前點了一盞燈,燈火如豆。
“王,您并未閉關(guān),是不是?”康莫遮喃喃道,“從您出關(guān)到現(xiàn)在,還不到半個月,部落騎兵怎么可能這么快趕到圣城,像天降神兵一樣沖散四軍?”
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怎么想都想不通世家動作如此之快,佛子明明一直待在佛寺,為什么能指揮千里之外的部落騎兵?
答案只有一個。
“您早就知道攝政王遇到危險,提早做了安排……您沒有閉關(guān),甚至在攝政王還沒遇害之前,您就張好大網(wǎng),等著我們上鉤!”
康莫遮苦笑。
事已至此,想明白這些有什么用?
他已經(jīng)成了階下之囚。
“王會怎么處置我們?”
曇摩羅伽語調(diào)平靜,道:“查清罪責(zé),按律處置�!�
康莫遮一怔,隨即輕笑,皺紋舒展。
王是佛子,他不會像張家那樣為了鞏固勢力大肆屠戮,無論何時,佛子不會對老弱婦孺舉起屠刀。
康莫遮長嘆一聲,“王這么做,又是何苦呢?您明明可以不理世家紛爭。”
宦海沉浮多年,一心追逐家族利益,他無法理解曇摩羅伽的做法。
曇摩羅伽放下一卷羊皮紙,道:“王庭四軍由世家把持,朝中內(nèi)斗不斷,北戎虎視眈眈,四軍一旦起了齟齬,不到兩天,線報就會送至北戎。不除內(nèi)患,王庭難以抵抗北戎�!�
這幾年北戎攻打王庭的時機剛好都是朝中發(fā)生動亂的時候,他之前忙于迎戰(zhàn),心力交瘁,幾次瀕臨死境,無力整治朝堂,這一次瓦罕可汗也遇到了亂子,機不可失。
康莫遮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您要收回兵權(quán),才能專心應(yīng)對北戎�!�
他搖頭失笑。
唯有同心協(xié)力才能對抗外敵,這個道理,難道他不懂嗎?
他懂,其他世家也懂。
但是誰都做不到,因為誰都不愿做那個放棄家族利益的犧牲者。
“王,您志向遠大,為王庭的長治久安圖謀,可您低估了人心!您打破了平衡,世家貴族暫時臣服,但他們還會死灰復(fù)燃�!�
“歷來的英雄,哪個有好下場?”
康莫遮盤腿而坐,看著曇摩羅伽,仿佛君臣對談。
“王記不記得賽桑耳將軍?還有摩訶將軍?他們對王庭忠心耿耿,嘔心瀝血,一生為公,到頭來,一個滿門被屠,自己也死于亂匪之手,一個被君主厭棄,五馬分尸,族人淪為奴隸,可笑的是,那些被他們提拔的平民很快成為新貴,為了融入世家不擇手段,和世家一起踐踏奴役平民百姓,他們的嘴臉,和世家有什么不同?”
康莫遮哈哈大笑。
“王,您是佛子,是一國之君,您離不開世家,世家就如離上草,一枯一榮,生生不息。您今日打壓我們,掌控朝局,可地方上的治理還是要靠世家,世家根深葉茂,從王庭建國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王庭的血脈骨肉,沒有世家來維系地方,王庭就是一盤散沙,不到幾年,世家會再度興起,您終將向世家妥協(xié)。”
康莫遮渾濁的雙眼閃過幾點亮光,長長地嘆息一聲。
“摩訶將軍想要改革軍制,他動了世家的利益,觸犯王庭的根本,落到那樣的下場,是他咎由自取�!�
“賽桑耳將軍執(zhí)意追查世家侵占莊園之事,陷得太深,無法脫身�!�
“他們太天真了�!�
康莫遮抬起頭,看著曇摩羅伽,唇角一抹諷笑。
“王,百姓愚昧,溫順,只要手拿棍棒,他們就會乖乖順從,仁厚不能換來他們的忠心,他們太善變,太愚蠢,今天他們將你奉若神明,明天他們就會因為你的一點過錯唾棄你,憎恨你,您很快會發(fā)現(xiàn),背叛您的,就是您保護的這群百姓!”
“曇摩家世代為王,您只需要平衡世家,就能永遠享受榮華富貴�!�
“貿(mào)然打破規(guī)矩,被損害利益的家族不會永遠順服,即使知道改變不了什么,他們也會張牙舞爪,等著復(fù)仇�!�
“王,您是佛子,怎么會不懂這樣的道理?看不透其中的利害?”
案前,燭火晃動。
曇摩羅伽垂眸,面色平靜,淡淡地道,“王庭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亂世流離,一味放任下去,王庭終將覆滅于戰(zhàn)火�!�
這樣的事總得有人來做,若人人都畏手畏腳,誰來平定亂世?
康莫遮凝視著他,沉默了半晌,手指顫動。
“所以,您明知后果,也要力挽狂瀾嗎?哪怕代價是像賽桑耳將軍那樣身死名滅?”
曇摩羅伽書寫的動作平穩(wěn)從容,道:“人固有一死,若為社稷死,為蒼生百姓死,死得其所。”
燭火籠在他臉上,映出他線條分明的側(cè)臉。
康莫遮想起那年,世家棄城而逃,十三歲的曇摩羅伽召集中軍守衛(wèi)王庭,掩護百姓出逃,黃沙漫漫,少年一騎獨行,迎著數(shù)倍于他的敵軍,慷慨向前,義無反顧。
憑己之力,以度眾生,護衛(wèi)王庭,平定亂世。
康莫遮久久無言,伏地叩首。
“臣認罪�!�
康家不會就此沉淪,世家經(jīng)營多年,就算徹底失勢,只要兩代就會重新崛起。
他認罪,交出兵權(quán),曇摩羅伽不會趕盡殺絕。
……
除了薛延那之外,其他三家都交出了兵權(quán),并且指認薛延那暗殺蘇丹古。
一場驚天風(fēng)波一夜平息,城中百姓一面心有余悸,一面議論紛紛,滿城風(fēng)雨。
瑤英醒來的時候,正好是城外嘯營之時。
她攏緊衣袍站起身,看到長案上堆疊的經(jīng)卷,意識到自己還在曇摩羅伽的禪室,呆了一呆。
如雷的沉悶聲響傳入王寺,大地震動,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際,城外沸反盈天。
瑤英走出禪室,臉色蒼白。
巴米爾以為她害怕,小聲安撫她:“公主不必緊張,王寺已經(jīng)加強守衛(wèi),不會再有歹人闖進來�!�
瑤英搖搖頭,裹緊披風(fēng),登上高塔,眺望城外的方向。
大火燃燒了一整夜。
瑤英在塔上守了一夜,直至天明。
天亮?xí)r分,緣覺匆匆趕回王寺:“這些天讓公主受驚了,現(xiàn)在中軍已經(jīng)平定叛亂,公主不必憂心�!�
瑤英問他:“死傷多嗎?”
緣覺一笑,道:“只是放幾把火嚇得他們嘯營而已,四軍里有我們的人,看到信號,他們會故意引發(fā)騷亂。天黑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潛入軍營,割斷他們的弓箭,割掉他們的馬鐙,在他們的武器里灌滿泥漿,讓他們沒法對敵……還有,前幾天,王吩咐阿史那將軍偷偷帶著人在城外大道上挖出了一個個大洞,冬天幾層積雪不化,一眼看去到處白茫茫一片,只有熟悉圣城的近衛(wèi)軍知道哪一塊積雪下是峽谷坑洞,那一塊是厚實的土壤�!�
他忍了很多天,終于可以暢所欲言,興奮難耐,滔滔不絕。
“嘯營的時候,近衛(wèi)故意帶著那些什么都看不清的人往那些大洞跑,所有人掉進雪窟窿里,爬都爬不出來,誰還顧得上其他?”
曇摩羅伽對四軍的動向了如指掌,早已安插人手,就在世家們耀武揚威、以為佛子和中軍近衛(wèi)退縮的時候,近衛(wèi)早已混入城外的駐軍之中,天黑以后,里應(yīng)外合,引發(fā)騷亂。加上部落騎兵直接沖散了敵陣,所以死傷不多。
王宮里,除了薛延那幾人身邊的親信,其他亂兵和禁衛(wèi)軍也全都繳械投降,沒有血戰(zhàn)。
瑤英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
緣覺笑道:“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瑤英搖搖頭:“我這是替法師高興�!�
緣覺怔了怔,回過味來,深深地看她幾眼,收起笑容,點了點頭。
難怪世家認罪之后,王臉上并無一絲喜色。
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狂喜之中,唯有文昭公主看出王的心事。
第106章
挑唆
天亮以后,阿史那畢娑帶領(lǐng)中軍部下整頓秩序,盤查人馬,收攏殘兵,按著名冊去莊園抓捕參與刺殺蘇丹古的王公貴族。
近衛(wèi)肩負黃絹,風(fēng)馳電掣,同時趕到不同重鎮(zhèn)發(fā)布詔令,世家措手不及,又失去對軍隊的掌控,權(quán)衡之后,放棄抵抗。
等城外大火熄滅、圣城百姓偷偷拉開房門窺看長街時,朝中已是天翻地覆。
畢娑在城中大街小巷穿梭了一整天,忙得腳不沾地。下午,他特意繞到公主府,想看看赤瑪公主,還沒靠近,聽到一陣嚎啕大哭聲。
公主府外烏壓壓一片,跪滿了人,一臉懵懂的孩童、滿頭珠翠的貴婦、錦衣華服的世家子弟、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齊齊跪在府門外,痛哭流涕。
畢娑皺眉,勒馬停下。
“怎么回事?”
公主府的長史上前行禮,道:“將軍,這些人都是來找公主求情的,他們哭了一天了,不管我怎么勸,他們就是不肯走�!�
曇摩羅伽深居簡出,又剛剛以雷霆手段整治世家,城中皇親貴戚不敢去他跟前哭訴,只好求到赤瑪公主府門前,請她為他們的家人求情。
畢娑一揚馬鞭,怒道:“城中戒嚴,不論官員平民都不得在外逗留,誰讓他們在這跪求的!”
長史為難地道:“公主不許驅(qū)趕他們,說隨他們跪在這里哭�!�
畢娑馭馬奔上石階,狠狠地甩一下馬鞭:“王已簽署詔令,明天日出之前,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如有違令,以謀反罪論處!你們速速歸府,不得擅自外出,不然就去大獄和刺殺攝政王的犯人作伴吧!”
貴戚們嚎啕大哭,聲淚俱下,怒視畢娑。
畢娑拍了拍腰間佩刀。
貴戚們想起昨晚城外那場混戰(zhàn),瑟縮了幾下,起身含恨離開。
畢娑叮囑長史:“告訴公主,這幾天城中亂,讓她別出門。”
長史小聲道:“將軍,公主不在府中,公主去王寺了。”
畢娑臉色驟變:“什么時候的事?”
長史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就在剛才……公主聽說今早王論功行賞,提拔了一位姓張的都統(tǒng)……當(dāng)即大怒,立馬吩咐門房套車,去了王昨晚,四軍的大營被沖散時,張家的一位后人趁亂大吼,勸說同袍和他一起投降,并燃起火把為及時趕到的部落騎兵指引道路,立了大功。今天早上,接管四軍的都統(tǒng)為激勵士兵,論功行賞,張姓少年已經(jīng)連升三級,成了一名禁官。
赤瑪公主深恨張家,聽說了這事,怒不可遏,拔腿就去了王寺,要曇摩羅伽收回成命。
她身上有畢娑給的銅符,中軍近衛(wèi)不敢阻攔。
畢娑不敢耽擱,立刻撥馬轉(zhuǎn)頭,朝王寺的方向追去。
……
王瑤英從高塔上下來,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她在禪室睡了一夜,最好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離開,不然傳了出去,肯定會引來更多非議。
巴米爾為難地道:“王離開的時候吩咐過,要我護衛(wèi)公主,王還沒回來,公主要是有什么閃失,我不好向王交代�!�
瑤英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安全了,不必再多留,不過曇摩羅伽也是為她的安全考慮,眼下王庭事務(wù)繁多,她還是聽從他的安排為好。
她回到禪室,盤腿坐下,目光掃過長案上的經(jīng)卷。
曇摩羅伽寫的是梵文,她看不懂。
她想起一事,找巴米爾要來紙筆,筆尖吮墨,寫了封簡短的信給謝青幾人,托人送去院子。
送信的僧兵剛離開,一墻之隔的間壁傳來一陣吵嚷聲,夾雜著女子怒氣沖沖的呵斥。
緣覺和般若這會兒都不在,僧兵向巴米爾請示:“赤瑪公主要見王,屬下告訴公主,王不在禪室。公主不信,非要闖進來�!�
巴米爾躊躇著道:“我去向公主解釋�!�
說完,回頭看一眼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