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畢娑點點頭,“不錯�!�
瑤英心計飛轉(zhuǎn),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所以說,將軍不是來殺攝政王的?”
畢娑眼底寒光一閃,雙眼瞇起。
緣覺神情茫然,看一眼瑤英,再看一眼畢娑。
公主這話是什么意思?
瑤英接著說下去:“攝政王既然讓將軍和緣覺立下這種誓言,可見他深知功法的危害,早就做好遭到反噬時殞命的準(zhǔn)備……將軍怕攝政王真的被功法反噬,發(fā)現(xiàn)自己殺了商隊平民,躲到山上自我了斷?將軍是來阻止攝政王的!”
山間風(fēng)聲怒吼,漫天飛雪。
阿史那畢娑渾身一震,看著瑤英,碧眸里騰起幾點亮光,臉上閃過不可置信,驚詫,贊賞,和一絲淡淡的悵惘。
這位漢人公主反應(yīng)真快,緣覺還在五里霧中,她居然已經(jīng)猜出他的心思,一字不差地道出他心中所想。
他唇角揚了揚,帶了幾分痞氣:“實話告訴公主,就算我親眼看見攝政王發(fā)狂殺人,我也不會對他舉起刀�!�
緣覺嘴唇哆嗦了幾下,不贊同地道:“將軍,你對攝政王發(fā)過誓!”
畢娑瞥他一眼,輕哼:“我問你,真找到攝政王了,你下得了手嗎?”
緣覺一僵,雙拳緊握,吼道:“我對攝政王發(fā)過誓!我要遵守誓言!”
畢娑抬起長刀狠狠拍向他:“別吼了,我知道你忠誠,等見到攝政王你也這么吼上幾句,再毫不猶豫地下殺手,以后我給你當(dāng)兒子!”
緣覺不說話了。
瑤英舒了口氣,神色緩和下來。
畢娑瞥她一眼,出了一會兒神,神情變得嚴(yán)肅鄭重,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身體前傾,朝她行了個禮:“多謝公主。”
瑤英不解地看著他。
畢娑笑了笑,露出雪白牙齒:“公主說得對,我不該看到那些尸首就懷疑攝政王�!�
他辜負(fù)了攝政王給予他的信任。
從攝政王習(xí)武開始的那天,他就把攝政王當(dāng)成一個隨時可能發(fā)狂的惡人看待。但凡攝政王那邊有點風(fēng)吹草動,他就緊張忐忑,趕著去善后。
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攝政王。
緣覺和他一樣。
文昭公主和攝政王相識日淺,反而比他們這兩個近衛(wèi)看得更明白。
畢娑自嘲一笑,心中百味雜陳。
可笑他錯了這么多年,還以為自己是攝政王唯一的朋友。
攝政王每次面對他和緣覺小心翼翼、畏懼驚恐的注視時,是不是很失望?
畢娑長長地嘆口氣,回過神,看著瑤英,道:“公主,這件事關(guān)系重大,不能讓外人聽見一點風(fēng)聲,請您務(wù)必保守秘密�!�
瑤英正色道:“將軍放心,佛子和攝政王救過我的性命,我絕不會走漏風(fēng)聲�!�
她不讓謝青跟上來,就是這個原因。
畢娑深深地看瑤英幾眼,心中浮起新的憂慮。
文昭公主是不是已經(jīng)看出來了?
假如她看出來了,他該怎么辦?把公主幽禁起來嗎?
想到蘇丹古現(xiàn)在可能正在忍受反噬之苦,畢娑焦慮不安,暫時壓下憂慮,吩咐緣覺:“你先送公主下山,我去找攝政王,等我的訊號�!�
緣覺應(yīng)是。
瑤英撥馬轉(zhuǎn)身。
這時,他們頭頂?shù)脑茖又泻鋈粋鱽韼茁暻屐澹恢惑w型碩大的蒼鷹俯沖而下,翅膀掠過畢娑,狠狠地拍打他的肩膀,然后張開雙翅,朝著白雪覆蓋的山巒飛去。
畢娑神色一變:“攝政王出事了!”
瑤英立刻朝緣覺道:“我可以自己下山,你不必管我,跟著蒼鷹去找攝政王罷�!�
緣覺朝畢娑看去,畢娑眉頭緊擰,看一眼山下,他們已經(jīng)快到半山腰了,瑤英一個人下山,他不放心。
“公主跟上我們。”他果斷地道,“見到攝政王的時候,還得請公主幫個忙。”
說完,朝瑤英拱手。
“山道險阻,公主務(wù)必要緊跟著我�!�
瑤英答應(yīng)一聲,裹緊氅衣,跟上畢娑。
三人騎馬跟在蒼鷹后面,爬過陡峭的坡道,地勢越來越高,風(fēng)雪彌漫,難以騎行,他們只得下馬步行。
畢娑心急如焚,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天空中翱翔的蒼鷹,大踏步往前疾奔。走出很長一段路后,他忽然想起瑤英,回頭張望。
不遠(yuǎn)處,瑤英緊裹氅衣的身影在崎嶇的山道間行走,跌跌撞撞,腳步蹣跚,看上去隨時會被山風(fēng)吹跑,可她一聲不吭,一直緊緊地跟在他和緣覺身后。
今天早上,王庭親兵聚在火爐前喝湯吃餅,提起文昭公主,都說她看起來嬌弱,卻很能吃苦,不嬌氣,去高昌的路上和他們一樣風(fēng)餐露宿,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過。
畢娑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緣覺忽然拔高嗓子叫了一聲,指著一塊被新雪覆蓋的凹凸不平的亂石堆:“將軍,你看!”
畢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走上前,撿起一支箭矢,眉頭擰起,展目四望,撥開周圍最上面薄薄的一層雪。
雪堆底下露出更多散落的箭矢。
畢娑眉頭皺得愈緊,縱身掠過亂石堆,身影飄下山坡,來到斷崖前。
一地凌亂痕跡,到處都是馬蹄印跡。
“這是鐵箭!有人在這里圍攻過什么人……山下那支商隊說不定就是這些人殺的!”緣覺冷汗涔涔。
畢娑臉色沉凝。
攝政王賞罰分明,得罪了太多王公貴族,暗殺他的人不少,攝政王武功高強(qiáng),可以脫身,可這次偏偏撞上攝政王壓制不住功法……
他拋開鐵箭,加快腳步跟上低飛的蒼鷹。
瑤英跟在他身后,爬上一處陡峭狹窄的山道,狂風(fēng)吹卷,她不敢低頭看腳下的山澗河谷,視線始終跟著畢娑,只有這樣她才能緊跟著他。
蒼鷹飛得越來越低,領(lǐng)著眾人爬上爬下,最后繞著高處一小塊平坦的雪堆打轉(zhuǎn)。
雪堆前怪石重疊,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畢娑伸長脖子朝前張望,握住瑤英的手臂,帶著她掠上雪堆。
緣覺隨后跟上。
等瑤英落地站穩(wěn),畢娑放開她,繞過怪石,臉上登時浮起狂喜之色。
嶙嶙的怪石后,一人盤腿坐在雪堆當(dāng)中,肩背寬闊,臉上布滿猙獰傷口,一身玄色衣袍殘破碎裂,正是昨晚獨自離開的蘇丹古。
緣覺一臉歡欣,邁步上前。
畢娑攔住他,冷聲道:“等等,你想再受一次傷?”
緣覺心頭一凜,定定神,謹(jǐn)慎地環(huán)顧一圈,這才注意到蘇丹古雙眸緊閉,周身似有狂涌氣息縈繞,碎裂的衣衫底下露出勁瘦的雙臂,皮膚下真氣隱隱游走。
殺氣隱伏。
緣覺心有余悸,躊躇著不敢動了,視線落到蘇丹古胸前,大驚失色:“攝政王受傷了!”
蘇丹古胸前一片淋漓血跡,身前積雪飽飲鮮血,紅得艷麗。
緣覺咬咬牙:“不行,攝政王受傷了,我得過去!”
畢娑朝他搖搖頭,看向瑤英,取出一只藥瓶遞給她:“公主,你不會武藝,不會以內(nèi)力相抗,應(yīng)該不會被震傷,可以靠近攝政王。攝政王受傷了,請你把這瓶藥送到他手上�!�
說完,又叮囑一句,“小心點,別靠得太近,若是攝政王忽然動作,你就停下來。害怕的話就出聲,我會救下你�!�
瑤英嗯一聲,接過藥瓶,往前走了一步。
緣覺屏息凝神,緊張地盯著她。
瑤英繼續(xù)朝前走,一步一步靠近蘇丹古。
蘇丹古一動不動。
瑤英離他越來越近,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一會兒,眼看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長靴往前探了探,走到了他面前。
“蘇將軍?”
她輕聲喚他。
遠(yuǎn)處,緣覺和畢娑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蘇丹古,大氣不敢出一聲。
離得近了,瑤英終于看清蘇丹古胸前的傷口,衣袍碎裂開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凝凍薄冰。
傷口看起來很深,再不處理的話就麻煩了。
瑤英眉頭輕蹙,壯起膽子向前邁出一步,彎下腰,長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
一道冰冷視線落到她臉上。
碧色雙眸猛地睜開,無聲無息,眸底有一抹冷冷燃燒的幽藍(lán)。
瑤英渾身僵直,迎著蘇丹古沒有一絲煙火氣的目光,手里捧著的藥瓶往前遞了一遞。
“蘇將軍,你受傷了�!�
蘇丹古看著瑤英,碧眸映出她被寒風(fēng)吹得通紅的臉,下一刻,身形突然暴起,手掌按在她脖子上,把她壓進(jìn)懷中。
瑤英猝不及防,被他一勾,整個人撲進(jìn)他懷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蘇丹古展臂抱住她,帶著她在雪地打了幾個滾。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瑤英聽到鐵箭擦過怪石的尖銳細(xì)響。
她緊緊攥住蘇丹古的衣袍,從他懷中看向自己剛才站立的地方。
幾支鐵箭扎在雪地間,箭尾搖擺,嗡嗡鳴響。
第87章
替身
“跟著鷹果然沒找錯!人就在這里!”
雪堆下驟起此起彼伏的雜亂吶喊聲。
殺手們找了過來。
他們在山道設(shè)伏追殺蘇丹古,眼看著他受了重傷,還是沒能如愿摘了他的人頭,被他逃脫,一伙人一路追上山,正滿山打轉(zhuǎn),忽然有人發(fā)現(xiàn)常在王宮盤旋的蒼鷹出現(xiàn)在高空,連忙追了過來。
雖然不知道突然多出來的三個人是做什么的,不過只要和蘇丹古站在一處,肯定是他的伙伴,照殺不誤!
可惜蘇丹古反應(yīng)太快了,竟然躲開了第一波鐵箭!那把利刃涂有毒汁,他怎么還沒毒發(fā)?
躲在怪石后的首領(lǐng)氣急敗壞,揚聲嘶吼,一聲令下,數(shù)根弓弦同時拉響,嗡嗡震動,鐵箭連發(fā),勢如激電,箭矢自怪石間刺出,箭尖銀芒閃動,轉(zhuǎn)瞬間匯集成一片箭雨,罩向蘇丹古。
瑤英躲在蘇丹古懷中,聽著那一聲聲撕裂風(fēng)雪的尖銳破空聲,心驚膽寒。
箭雨凌空而下,蘇丹古冰冷的掌心貼在她脖頸上,雙臂張開,肩背繃直,蜂腰拱起,將她整個人緊緊攏在身下。
他抱得太緊,瑤英絲毫不能動彈,被迫緊緊地貼在他肩上,喘不過氣。
箭矢刺破空氣的銳響近在耳畔,喊殺聲越來越近,她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能感覺到蘇丹古胸膛間平穩(wěn)得近乎若有若無的心跳,他的懷抱冰涼冷硬,一股混合了風(fēng)雪的濃烈血腥味充溢在她鼻尖。
她腰上一陣黏稠的觸感,蘇丹古帶著她躲避箭矢,傷口又流血了。
殺手蜂擁而至,爭先恐后爬上雪堆。
一支支鐵箭撲向蘇丹古和瑤英,在雪地上扎出一個個深深的窟窿。
畢娑目眥欲裂,拔刀出鞘,高大身軀掠過陡坡,迎上圍攻過來的殺手,沉聲質(zhì)問:“王庭禁衛(wèi)中軍都統(tǒng)軍阿史那畢娑在此,何人敢行刺攝政王?”
這一句質(zhì)問壓得很低,卻是一字一字慢慢從齒間迸出,雪堆下的殺手聽得一清二楚,奔在最前面的幾人明顯遲疑了一下,氣勢霎時怯了幾分。
畢娑面色鐵青:這些人因為他的身份而猶豫,果然都是王庭人!
攝政王為王庭死而后已,敢行刺攝政王的王庭人,都該死!
“滾�!碑呮堆劬t得能滴出血,“再上前一步者,刀不留人�!�
殺手們對望一眼,蘇丹古身受佛子信任,又神出鬼沒,至今沒人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如果不能趁現(xiàn)在他身受重傷時殺了他,以后就更沒機(jī)會了!
眾人下定決心,大吼怪叫著繼續(xù)往前沖。
畢娑怒不可遏,目光一沉,抬起長刀沖入重圍,左劈右砍,迅若疾風(fēng)。
殺手接連發(fā)出慘叫,一個接一個倒在雪地中,鮮血噴涌而出,染紅雪地。
緣覺抽刀飛撲到畢娑身后,一刀砍翻一個想偷襲他的殺手,和他背對背著互相警戒,兩人從小接受佛子近衛(wèi)的訓(xùn)練,都擅長近身搏殺,不用出聲,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領(lǐng)會對方的意思,攻守嚴(yán)密,擋在雪堆前,阻止殺手靠近。
幾波鐵箭激射而出,弓弦嗡鳴稍歇,殺手被擋在雪堆下,不甘的怒吼聲響徹云霄。
蘇丹古沒有起身。
瑤英聽見畢娑對敵空隙小聲呼喊蘇丹古的聲音,定定心神,試著推了推蘇丹古。
蘇丹古一動不動,全身緊繃。
瑤英心里咯噔一聲,掙扎了幾下,雙手小心翼翼繞開他受傷的胸膛,順著他的雙臂往上摸,抱住他的脖子,一個使力,帶著他朝前翻滾。
蘇丹古癱倒在雪地上,雙臂仍然勾著瑤英的脖子和腰背。
瑤英正好壓在他腰部,慌忙掰開他的手臂。他雙眼緊閉,已經(jīng)暈了過去,雙臂卻牢牢地箍著她,她不得不用力才能推開他的胳膊,從他身上滾下雪地。
“蘇將軍?”
蘇丹古毫無反應(yīng)。
瑤英眼眶濕潤,剛才蘇丹古救她的那一下顯然已經(jīng)用盡所有氣力。
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畢娑渾身是血,疾奔過來,俯身跪下:“攝政王!”
瑤英穩(wěn)住心神,道:“他暈過去了�!�
一支流矢凌空飛來,畢娑抬刀擋開,握著蘇丹古的手搭了一會兒脈,臉色大變,又俯身趴在他胸前聽了一會兒,眉心直跳。
“再耽擱就來不及了,他支撐不了多久�!�
畢娑碧眸環(huán)視一圈,呼吸急促,咬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只瓷瓶,咬開塞子,遞給瑤英。
“喂他吃下去�!�
瑤英接過瓷瓶,聞到一股異香,這瓶藥由畢娑保管,和剛才他給她的傷藥不同。
“吃多少?”
畢娑冷聲道:“全喂他吃下去�!�
瑤英一怔,看著畢娑:“一瓶藥吃下去,他怎么受得了?!”
她是常服丸藥之人,知道丸藥的損害,畢娑給她的藥一看就不是尋常藥物,這種藥一下子服用十幾丸,會對身體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傷!
畢娑垂眸,避開瑤英的注視,唇角浮起一絲帶著嘲弄的冷笑:“公主,這藥攝政王從五歲的時候開始服用,每次都是如此�!�
“尋常人受不了……”
他回頭,望著那些前仆后繼的殺手,臉上的嘲弄之色更濃,握刀的手用力得發(fā)青,低聲喃喃:“攝政王可以�!�
瑤英心頭震動,垂眸看著蘇丹古的臉。
傷口猙獰,看不出他的長相,雙眼閉著,眼睫輕顫。
他渾身殺氣外溢,卻有一雙沉靜淡然、清冷出塵的碧眸。
五歲開始服藥,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啊……
一名殺手揮舞著彎刀撲了過來,畢娑一躍而起,和殺手纏斗到一處,格擋間回頭催促瑤英:“喂他吃下去!他快支撐不住了!”
蘇丹古脈搏微弱,氣息全無,瑤英不敢再猶豫,哆嗦著扶起他,把丸藥倒在掌心,一粒一粒喂給他服下。
蘇丹古已經(jīng)失去意識,無法吞咽�,幱惤诵�,捏著他的下巴,讓他張開嘴。
手指蹭過他的下巴時,不知道摸到什么,指腹間傳來一絲古怪的觸感,就好像多了一層什么東西似的。
瑤英摟著蘇丹古,看著他緊閉的眼睛。
他身上背負(fù)了很多秘密。
瑤英出了一會神,眸光閃爍了幾下,手指避開那一處,繼續(xù)喂蘇丹古服藥。
空氣中幾聲尖利銳響,流矢飛了下來。
瑤英慌忙俯身,整個人撲在蘇丹古身上。
一道身影飛掠而至,揮動長刀,替她擋開了箭矢。
箭矢落地,扎穿一層層積雪,箭尾劇烈晃動。
瑤英心驚肉跳,抬起頭。
畢娑站在她跟前,手握長刀,凝眸靜靜地看著她。
蘇丹古挺拔頎長,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只勉強(qiáng)到他的肩膀,她以為只要撲到他身上就能替他擋住箭矢嗎?
她不能,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抱住蘇丹古,用她嬌弱的身軀保護(hù)他。
畢娑兩道劍眉輕擰。
瑤英摟著蘇丹古,和畢娑對視,張了張嘴:“背后!”
畢娑想也不想,立刻俯身,躲過斜地里刺過來的長矛,反手就是一刀,捅穿殺手,鮮血噴灑一地。
他濺了一臉的血,眼角、鼻子、嘴角血珠流淌而下,深深地看瑤英一眼,抹去刀上的血污,轉(zhuǎn)身沖向被包圍的緣覺。
瑤英展目四望,畢娑和緣覺雖然配合默契,但是兩個人沒法擋住所有殺手,不斷有人爬上雪堆殺過來。
她不去看地上的尸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解下蘇丹古腰間的佩刀,試了試,根本抬不動。
長刀重重地落在地上,腳下的雪地隱約在震顫。
瑤英一愣,低頭,發(fā)現(xiàn)剛才的震動不是錯覺,雪地確實在顫動。
頭頂猛地幾聲轟隆巨響,好像有什么東西從積年不化的雪峰上滾了下來。
瑤英抬起頭,循聲望去,下一刻,面如土色。
山峰處一道道銀色巨浪翻滾,所過之處,巨石崩塌,漫天積雪飛舞,山崖峭壁間似掛起一道道銀色的萬丈瀑布,又像是萬匹駿馬在雪中奔騰,帶著吞噬一切的萬鈞之勢,奔涌而下。
瑤英聲音發(fā)顫:“將軍!你看!”
專心對敵的畢娑、緣覺和殺手同時回頭,順著瑤英所指的方向望向高處,臉上俱都騰起驚恐之色。
雪崩!
殺手剛才的喊殺聲引來了雪崩!
眾人瞪大了眼睛,人群里次第響起長刀落地聲響,殺手魂飛魄散,顧不得任務(wù),掉頭就跑。
畢娑和緣覺也顧不上那些殺手了,拼盡全身力氣狂奔向瑤英和蘇丹古,同時伸出手,抓向兩人。
可惜還是太遲了。
雷鳴般的響聲轉(zhuǎn)瞬即至,畢娑和緣覺離得太遠(yuǎn)……瑤英拽著蘇丹古的肩膀使勁拖拽,想把他推向畢娑。
畢娑雙眸瞪大,眼珠幾乎暴眶而出,發(fā)力撲上前。
山呼海嘯,一道巨力涌來,幾人立時被沖開,眼前一片白茫茫。
一轉(zhuǎn)眼,他們的身影全都消失在奔涌的飛雪中。
……
山下,響雷聲過后,受驚的馬匹揚聲嘶鳴,親兵們呆了一呆。
謝青安撫住坐騎,問王庭親衛(wèi):“出什么事了?”
親衛(wèi)哆嗦了幾下,指著銀白山巔,小聲道:“好像是雪崩了。”
謝青臉色驟變,撥馬就要沖上山去。
親衛(wèi)攔住她:“阿史那將軍吩咐過,沒有他的訊號,誰都不許上山!”
旁邊一個親衛(wèi)插話道:“我們這里冬天一個月好幾場雪崩,將軍他們不會出事的�!�
他話音剛落,云層間幾聲清唳,蒼鷹飛撲而下,黑影快如閃電,一爪子勾向親衛(wèi)的胳膊。
親衛(wèi)抬臂接住蒼鷹,看到它腳爪上的黑色布條,大驚,吩咐其他人留下,挑了幾個忠實的下屬,拍馬沖上山道。
其他人不敢多問,留在原地,望著聳立的群峰,面面相覷。
謝青想跟著親衛(wèi)上山,被其他人攔了下來,臉色陰沉。
……
山上。
畢娑站在一塊巨石前,放出蒼鷹下山示警后,轉(zhuǎn)過身,看著雪崩過后已經(jīng)完全變了地勢的山崖,面色蒼白,雙手緊握成拳。
緣覺跪在地上,渾身發(fā)抖,終于哇的一聲,低聲抽泣起來。
“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對不起王……”
他不停抹眼淚。
畢娑踢了他一腳,“收聲,別吵著王。”
緣覺吸了吸鼻子,立馬噤聲不語。
他身前的怪石堆下生了一堆篝火,火苗搖曳,火堆前的亂石上鋪了兩層氅衣,瑤英躺在氅衣間,身上蓋了一件披風(fēng),雙頰雪白,昏昏沉沉,濃密眼睫微微顫動。
她身旁坐著一個人,寬肩闊背,面容猙獰,正是方才一直昏迷著的蘇丹古。
他閉目盤坐,胸前的傷口已經(jīng)包扎好涂了傷藥,唇色依舊泛白,不過碎裂的衣裳底下露出來的雙臂已經(jīng)看不見真氣游走的跡象,周身不再有紊亂的殺氣激蕩。
緣覺守著他,想到剛才驚心動魄的情景,心有余悸,肩膀還在顫抖。
雪浪狂涌而下時,他和畢娑來不及救下瑤英和蘇丹古,只能就近躲在幾塊巨大的怪石下面,雖然還是被垮塌的大雪埋住了,幸而沒受什么傷,待雪浪停下來,兩人刨出積雪,看到瑤英剛剛站立的地方,面如死灰,如墜冰窖。
那里已經(jīng)成了一塊平整的雪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兩人心中大慟,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挖開厚厚的積雪,越挖越心驚膽戰(zhàn),最后什么都沒挖出來。
就在兩人徹底絕望之際,忽然聽到敲擊巨石的聲音!
兩人幾乎喜極而泣,找到聲音傳來的方向深挖,搬開幾塊凌空架起的怪石,發(fā)現(xiàn)了瑤英和蘇丹古的身影。
蘇丹古醒了,瑤英躺在他懷里,昏睡不醒。
畢娑二人繼續(xù)用力挖,將兩人救了出來,找了些衣物燃起篝火,給兩人取暖。
緣覺擦了擦眼角,把眼淚忍了回去。
片刻后,靜坐的蘇丹古緩緩睜開眼睛,碧色雙眸澄澈如海,那一抹詭異的幽藍(lán)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都沒存在過。
畢娑和緣覺知道他徹底清醒了,心口稍松,單膝跪地行禮。
“王�!�
蘇丹古輕咳一聲,視線落到瑤英身上。
緣覺忙道:“王,屬下看過了,文昭公主沒有大礙,也沒有被震傷的跡象,可能是受驚暈過去了�!�
蘇丹古嗯一聲,氣息微弱,抬眸,掃一眼畢娑,道:“埋伏的人不止這一批,你先回王庭,別和他們糾纏。”
他看起來還很虛弱。
畢娑會意,恭敬應(yīng)是,后退幾步,朝緣覺使了個眼色。
緣覺起身走向他。
畢娑脫下身上最外面一層輕甲,里面赫然是一件和蘇丹古身上一模一樣的玄色衣袍。
他回頭看著篝火旁的蘇丹古,輕聲道,“保護(hù)好王和公主�!�
緣覺點點頭:“將軍去引開那些殺手,也很危險,將軍當(dāng)心些�!�
畢娑一笑,朝他揮揮手,轉(zhuǎn)身大踏步離去。
一個時辰后,上山的親衛(wèi)看到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連忙迎上去:“攝政王!”
山道間,身著玄色衣袍的男人迎風(fēng)而立,一雙碧眸,臉上疤痕猙獰,微微頷首。
……
緣覺站在山崖邊,目送畢娑在親衛(wèi)的簇?fù)碇谐较伦呷�,轉(zhuǎn)身回到怪石旁。
第88章
喝水
雪崩過后,風(fēng)漸漸停了,層云散去,露出湛藍(lán)蒼穹,山巒巍峨聳立,宛若一頂巨大的銀冠。
畢娑一行人的身影已經(jīng)看不見了。
緣覺回到怪石堆下,怕昏睡的瑤英被凍著了,往篝火里添了些干馬糞,搓了搓手,抬頭細(xì)看她的臉色,視線正好和另一道凝視的目光撞上。
蘇丹古盤坐著,碧眸低垂,看著身旁的瑤英,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
雖然他眸中清清淡淡,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只是隨意盯著瑤英在出神,緣覺卻覺得他的眼神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攝政王不該有這種柔和的神色,他應(yīng)當(dāng)殺伐決斷,無欲無求。
只有這樣,他們這些知情人才能分得清佛子和攝政王。
緣覺有些失神。
仁慈高潔的佛子和雙手沾滿血腥的攝政王是一個人。
從前,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他和畢娑常常分不清佛子和蘇丹古,明明是同一個人,只是換了個身份,有什么分別?
他們年輕氣盛,驕傲,自負(fù),認(rèn)為自己是天底下對佛子最忠心的人。
后來,當(dāng)他們看到被功法反噬的蘇丹古時,馬上就把他們當(dāng)成了兩個人。
他們愛戴佛子,畏懼?jǐn)z政王。
面對佛子時,他們敬仰崇拜他。
面對攝政王時,他們小心翼翼,渾身緊繃,手一刻不敢松開刀柄。
久而久之,他們真的把佛子和攝政王當(dāng)成了兩個人。
殊不知,他們就是一個人。
身為佛子的近衛(wèi),對佛子忠心耿耿,眼看著佛子自小忍受痛苦折磨,他們尚且無法接受攝政王這一重身份,文昭公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卻能理解攝政王,相信攝政王。
文昭公主會不會真像傳說里的那樣,是佛陀送來佛子身邊的?
中原和王庭隔著萬里之遙,一個漢人公主居然能流落至王庭,因緣巧合,動人心魄。
這段緣最后會是善緣,還是惡緣?
緣覺忍不住胡思亂想。
篝火里發(fā)出一聲輕輕的爆響。
緣覺回過神,褐色眼睛望著瑤英,張了張嘴巴,想起雪崩前的一剎那瑤英知道來不及逃走、果斷緊緊抱住蘇丹古時臉上的堅毅和平靜,心中仍然震顫不已,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半晌后,他看向蘇丹古,干巴巴地低喊一聲:“王……”
蘇丹古眼簾抬起,淡淡地掃他一眼,一語不發(fā),身上隱隱帶著一種與身俱來的壓迫人的氣勢。
緣覺下意識繃起腰背,心里一陣緊張,這才是他熟悉的攝政王的目光。
他改了稱呼:“攝政王,屬下和阿史那將軍四處看過了,山上的殺手大多被大雪掩埋,只有幾人逃脫,阿史那將軍還沒來得及審問他們,他們服藥自盡了�!�
救出蘇丹古和瑤英后,他們檢查過殺手的尸首,沒找到什么能證明他們身份的物件,只能從一些人虎口的繭子、盔帽勒出來的痕跡推測他們是軍漢。兩人找了一大圈,救出幾個重傷的殺手,剛想審問,那幾人竟吞藥自決。
蘇丹古聽他說完,道:“是各府豢養(yǎng)的死士�!�
緣覺仔細(xì)回想,拍一下腦袋,“確實像死士。”
蔥嶺腳下各個部落間互相征戰(zhàn),許多戰(zhàn)敗的勇士淪為奴隸,被世家大族豢養(yǎng)招納,成為死士。據(jù)說世家大族往往有控制死士的手段,假如死士背叛主家,會受到殘酷的折磨,讓他們生不如死,所以死士都十分忠誠,寧死不降。
緣覺接著稟報了幾件事,看一眼篝火旁的瑤英,聲音壓低了些,問:“攝政王,我先去通知文昭公主的親兵,讓他們過來接公主?”
蘇丹古搖搖頭,虛弱地道:“現(xiàn)在送她下山不安全,他們的目標(biāo)是整支隊伍,等天黑了,你送公主下山�!�
緣覺呆了呆,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點頭應(yīng)是。
攝政王出使高昌的事情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幕后下殺手的人既然埋伏在沙城之外,說明他們已經(jīng)探查出攝政王出城的目的,知道他這幾天回城。
山下的商隊就是他們殺的,為了掩人耳目,除去可能的知情人,他們不僅要殺攝政王,還對所有從高昌返回的商隊下毒手,這樣一來他們不僅能神不知鬼不覺除掉王最信任的近衛(wèi),斬除王的臂膀,到時候還可以把攝政王和近衛(wèi)的死全都嫁禍到盜匪身上,當(dāng)真是心狠手辣!
想到這里,緣覺心里涌起一陣?yán)⒕巍?br />
看到山道上那些尸首,他和畢娑還以為攝政王發(fā)狂殺人了,他甚至下定決心完成自己的誓言,卻不知道那時候攝政王身負(fù)重傷,正被殺手層層包圍。
好在有驚無險,現(xiàn)在攝政王安然無恙,畢娑偽裝成他的樣子下山,肯定會帶走山下所有親兵,以吸引殺手的注意,借機(jī)揪出幕后指使的人,找到真正的兇手。
現(xiàn)在可能還有人在山下盯梢,這時候送文昭公主下山,不僅不安全,還會被人懷疑,若是引起兇手的警覺就不好了。
等天黑了再說。
緣覺一點點理清思路,眼神閃爍了一下,偷偷看一眼蘇丹古。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讓畢娑帶走文昭公主,讓文昭公主和他一起充當(dāng)誘餌,引幕后真兇上鉤。
不過攝政王絕不會允許畢娑這么做。
緣覺按下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眼下,文昭公主最好隱藏身份,和她的親兵待在一起,等他們秘密返回王城,解決城中的不軌之徒,公主就安全了。
篝火靜靜燃燒。
火光映在瑤英秀麗的臉龐上,雪白雙頰似染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蘇丹古俯身,手指拉開瑤英身上蓋著的披風(fēng),動作輕柔,只拉開一條小小的細(xì)縫,不讓冷風(fēng)灌進(jìn)去,指頭卷起她的衣袖,指腹在她凝脂般的皓腕上輕輕按壓。
她脈搏平穩(wěn),手心漸漸有了些熱乎氣,皮膚細(xì)滑溫暖,不像撲在他身上時那么冰涼。
……
雪瀑奔瀉而下時,轟隆隆的巨響震天動地,那時蘇丹古就醒了。
瑤英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原本可以丟下他自己逃生,可她沒有丟下他,她不是習(xí)武之人,力氣那么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強(qiáng)拖動他。飛雪漫天飄灑,腳下的雪地在顫動,她急得渾身發(fā)抖,指甲掐進(jìn)他肩膀,使勁拖他拽他拉他,情急之下小聲嘟囔了幾句漢文方言,聽上去不像是文雅之語。
那一刻,蘇丹古意識模糊,心里卻異常清醒。
在雪崩到來之際,拖著他的人,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娘子。
自始至終,瑤英沒有松開他。
最后她試圖把他推向畢娑,讓畢娑能及時帶他離開,雪浪轉(zhuǎn)眼及至,畢娑和緣覺的身影被飛雪吞噬。
她嘆息一句:“我見不到阿兄了……”
山崩地裂,巨浪咆哮,瑤英低頭,毫不猶豫地地張開雙臂抱緊蘇丹古,弱小的身軀擋在他身前。
她柔軟的胳膊環(huán)了上來,貼在蘇丹古身上,一股淡淡的甜香縈繞。
蘇丹古恢復(fù)意識,雙手摸索著摁住她的后腦勺,把她護(hù)在懷里,帶著她幾個滾身,躲到了巨石下。
雪嶺崩塌,地覆天翻后,天地間只剩下一片素裹冰封。
蘇丹古懷抱著被飛雪拍暈過去的瑤英,探了探她的鼻息。
那時她身上冰涼,氣若游絲,像掌心里的一捧初雪,待日光一照,便會化為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