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王庭上下,沒人敢和蘇丹古走得近。
只有當(dāng)他們需要嚇唬人的時候,才會提起蘇丹古的名字。
謝鵬他們落到蘇丹古手里,兇多吉少。
當(dāng)年薛延那的叔父預(yù)謀發(fā)動叛亂,逼大臣擁護(hù)他為帝,這位攝政王一個護(hù)衛(wèi)都沒帶,一人一刀殺進(jìn)王庭朝堂,當(dāng)著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著腦袋走到宮門前,喝令薛家統(tǒng)領(lǐng)的左軍投降,猙獰兇惡,氣勢滔天,宛如修羅。
薛延那登時嚇得腿都軟了,從那以后,只要聽到蘇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謝鵬怎么會觸犯王庭律法,落到蘇丹古手中?
瑤英穩(wěn)住心神,問謝沖:“謝鵬他們到底犯了什么罪?”
親兵個個忠心耿耿,隨她歷經(jīng)坎坷,她不能眼看著他們被蘇丹古處決。不過他們身在王庭,本該入鄉(xiāng)隨俗,這事確實是謝鵬他們有錯在先。只有先把事情問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謝沖咬牙切齒,怒道:“最近城里很熱鬧,有很多商人趁著節(jié)日進(jìn)城售賣貨物,我們聽說城南的馬販賣的馬好,找了過去,誰知那里不止賣馬……”
他雙眼赤紅,“他們還賣人!賣的全是漢人!”
瑤英心中微微一嘆。
販賣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賺錢的生意之一,幾乎所有西域商人都會販賣女奴。往常賣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這里,被綁上草繩當(dāng)成牲畜一樣買賣的是各個部落擄掠的俘虜,其中有大批漢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漢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淪為賤民,被迫斬斷和中原的全部聯(lián)系,說胡話,習(xí)胡俗,辮發(fā)左衽,任由驅(qū)使。
謝沖朝瑤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淚:“公主,我和謝鵬明白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不想多管,我們本來打算悄悄走開的……可是有個老者聽到我們說話,忽然哭著沖了上來……”
老者白發(fā)蒼蒼,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髏架上披了張人皮,撲倒在謝鵬腳下,干瘦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他的袍角,一開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話:“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我張松臨終之前,居然能夠再聽鄉(xiāng)音!”
謝沖和謝鵬扶起老者。
老者問他們是哪里人,得知他們從中原而來,愣了半晌,突然放聲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些百姓?我們苦等王師收復(fù)河山,等了幾十年啊!”
謝沖兩人紅了眼眶,無言以對。
前朝朱氏立國時曾經(jīng)想過收復(fù)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銳,沒幾代就亡國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貞都想收復(fù)河隴,但是大魏建國時日尚短,而且面臨內(nèi)憂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勢,暫時不敢貿(mào)然發(fā)兵。
兩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沒想到能聽到肯定的回答,絕望痛哭。
就在這時,販賣漢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過來,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謝鵬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錢買下老者,胡商卻因為他們是漢人故意刁難,居然當(dāng)著兩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個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輕時被擄掠至西域,當(dāng)了幾十年的奴隸,仍然沒忘記鄉(xiāng)音,只盼著王師能早日收復(fù)河西的老者,就這么被活活打死了!
說到這里,謝沖雙手緊握成拳,渾身發(fā)顫,強忍憤怒和悲傷,道:“謝鵬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沖突,不小心打傷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謝鵬他們,說他們犯了戒律,按律當(dāng)斬!人已經(jīng)被押送到攝政王那里去了!”
瑤英嘆口氣。
謝鵬和謝沖太沖動了。
她心計飛轉(zhuǎn),叫來其他親兵,一一吩咐下去:“你們速去庫房,拿些布匹綢緞、珠寶玉石,送到那個胡商家去,請人代為說和。打點坊市官署,問問他們可不可以用銀錢抵罪�!�
親兵應(yīng)喏,分頭行事。
瑤英帶著謝青去正殿,快走到長廊時,腳步一頓。
曇摩羅伽那樣高貴清冷的人,會管這樣的閑事嗎?他這些天在為辯經(jīng)大會做準(zhǔn)備,據(jù)說已經(jīng)閉關(guān),誰都不見。
瑤英遲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衛(wèi)士打聽:“阿史那將軍今天當(dāng)不當(dāng)值?”
衛(wèi)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這就去請阿史那將軍�!�
瑤英一愣。
另一名衛(wèi)士解釋說:“阿史那將軍吩咐過,如果公主問起他,不管他當(dāng)不當(dāng)值都要馬上去通報�!�
阿史那畢娑高大強壯的身影很快出現(xiàn)在院門口,金燦燦的辮發(fā)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幾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問。
瑤英上前,和他說了謝鵬傷人的事:“我的親兵觸犯貴國律法,按律當(dāng)罰,不過他們忠心耿耿,隨我歷經(jīng)波折,我實在不忍看他們身死異鄉(xiāng),況且他們并未傷及性命,實在罪不該死,不知道有沒有轉(zhuǎn)圜之法?”
畢娑收起玩笑之色,眉頭輕皺:“他們被送去蘇丹古那里去了?”
謝沖在一旁點頭。
畢娑嘆了口氣,苦笑著道:“攝政王的脾氣……只怕不好辦。”
瑤英心口一緊。
畢娑低頭看她,見她眉頭輕蹙,臉色蒼白,一雙水光瀲滟的明眸定定地望著自己,眉目秀麗如畫,頓覺渾身酥軟,撓了撓腦袋,放軟了語氣,道:“既然沒有傷及性命,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隨我來,我去求攝政王�!�
說完,生怕瑤英嚇著,補充了一句,“公主別怕,有我呢!”
瑤英悄悄松口氣,感激地向他道謝,跟著他出了王宮。
處決犯人的地方在城門口,這里是所有商人進(jìn)出圣城的必經(jīng)之地,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每當(dāng)攝政王處決犯人時,城門下觀者如堵,擠得水泄不通。
今天蘇丹古要監(jiān)斬一伙殘忍殺死整個部落的盜匪,布告早就張貼了出去,城門下的大道上已經(jīng)擠滿了圍觀百姓,人聲鼎沸。
瑤英跟在畢娑身后,騎馬出了王宮。城門守衛(wèi)認(rèn)識畢娑,和他交談幾句,放他們進(jìn)了城門洞。
城樓下蹲著一群五花大綁的犯人,旁邊有士兵把守。
城門前傳來呼哨聲,城門外突然安靜下來,兩名士兵走上前,從犯人里拉出兩個膀大腰圓的盜匪,帶上城樓。
氣氛沉重肅穆,不一會兒,門洞外響起一陣哄然叫好聲。
那兩個盜匪被處決了。
瑤英心口砰砰直跳,環(huán)顧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謝鵬幾人的身影,臉色蒼白。
謝鵬也看到她了,頓時臉色大變,嘴唇囁嚅了幾下,滿面羞慚地低下頭去。又猛地抬起頭,朝她搖了搖頭。
公主,別救我。
瑤英沒有上前,定定神,跟著畢娑匆匆爬上樓梯。
幾個親兵攔下他們,手中長刀晃了晃,厲聲喝問:“什么人?”
畢娑抬起臉:“是我,我要見攝政王�!�
親兵冷聲道:“攝政王在處決犯人!將軍半個時辰之后再來吧!”
畢娑好脾氣地笑了笑,“你去通報一聲,就說畢娑來了,有要緊事匯報,攝政王自會見我�!�
親兵猶豫了片刻,轉(zhuǎn)身去通報,片刻后折返,讓開道路,一拱手。
畢娑帶著瑤英匆匆爬上城樓,轉(zhuǎn)過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濃烈的腥風(fēng)撲了過來。
瑤英被熏得呼吸一滯,強忍下惡心,繼續(xù)往前走。
咕咚一聲,什么東西飛濺而出,噴在她的面紗、衣衫、石榴裙上,濡濕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從背脊竄起,瑤英渾身僵直,低頭看著腳下。
一顆人頭咕溜溜滾到了她的長靴旁,長發(fā)蓬亂披散,面目猙獰,舌頭突出,滿地紅紅白白的漿血。
死水一般的靜寂后,城樓下爆發(fā)出一片雷鳴般的呼喊聲,百姓們在拍掌大叫。
蘇丹古剛剛處決了一個盜匪。
畢娑嚇一跳,轉(zhuǎn)頭一看,瑤英渾身濺滿了血,連面紗都被染紅了,又是憤怒又是憐惜又是愧疚,忙伸手?jǐn)v扶她,一邊回頭低斥蘇丹古:“攝政王,你嚇著文昭公主了!”
瑤英手腳有些發(fā)軟,借著畢娑的攙扶,慢慢挪開腳步。
城樓前,一個身穿玄色錦袍的男人提著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畢娑要瘦,但整個人卻如拉滿了的弓,蓄滿磅礴張力,氣勢冷冽兇悍,雙臂修長,錦帶勒腰,勾勒出肌肉線條,一看而知弓馬嫻熟。
正是執(zhí)掌王庭軍政大權(quán)的攝政王蘇丹古,百姓口中殺人如麻、從修羅鬼蜮而來的夜叉惡鬼。
他手提長刀,回頭看一眼畢娑和瑤英,雙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霧蒙蒙的清晨,再熾熱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
一抹夕暉切過他的臉龐,照亮了那張臉,如傳說中的一樣,丑陋恐怖,爬滿猙獰的傷口,看不出本來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瑤英不禁輕輕顫抖。
畢娑感覺到她的恐懼,脫下披風(fēng),罩在她肩頭,輕輕握了握她的雙肩,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慌亂地道:“公主,您別怕!攝政王從不殺無辜之人,他殺的是惡貫滿盈的盜匪……”
瑤英穩(wěn)住心神,輕聲道:“不,是我莽撞了。”
畢娑一怔,輕輕地嘆口氣,扶著瑤英走到哨塔旁,“應(yīng)該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該帶公主來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攝政王解釋清楚�!�
瑤英仰臉看著他,感激地道:“多謝將軍�!�
畢娑臉上微紅,笑了笑,轉(zhuǎn)身,嫌惡地看了一下腳下那顆人頭,幾步跳到蘇丹古身邊。
“攝政王。”他指指城樓下五花大綁的那群人,“那里的幾個漢人因為口角和胡商毆斗,打傷了人,本來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結(jié),故意把他們送到這里,攝政王別誤殺了人�!�
蘇丹古沒有理會畢娑,還刀入鞘,從另一邊哨塔走下城樓,背影蒼勁,勢如淵渟岳峙。
畢娑連忙跟上去,一疊聲喊:“攝政王,他們真的沒傷人性命!”
蘇丹古沒有回頭,道:“按律處置�!�
聲音暗啞低沉。
瑤英側(cè)耳細(xì)聽他們交談,聽到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終于回到原位。
按律處置,就是只需要繳納罰金就行了。
畢娑也松了口氣,帶著瑤英下了城樓,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釋清楚緣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來的文書,啊了一聲,道:“將軍不必驚慌,這些人雖然定下死罪了,最后還要經(jīng)過攝政王的確認(rèn)才會被送到城樓上去處決,今天拉他們過來是為了讓他們開開眼�!�
也就是說,今天只處決那幾個盜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蘇丹古本人勘核,謝鵬他們罪不至死,蘇丹古不會因為官署的一面之詞定他們的死罪。
瑤英這下徹底放心了,再三謝過畢娑。
畢娑看著她被血染紅的面紗,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宮,溫言道:“剩下的事交給我來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著,謝鵬他們過幾天就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瑤英搖搖頭,道:“這事是謝鵬他們沖動莽撞所致,我身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讓將軍奔波�!�
畢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氣,公主遠(yuǎn)在異鄉(xiāng),無人照應(yīng),有什么事都可以來找我,不用忌諱,我只愁找不到為公主奔波的機(jī)會�!�
最后一句話刻意放輕了語調(diào),溫柔旖旎。
瑤英怔了怔。
畢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驚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來看公主�!�
瑤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遠(yuǎn)去,想起他的披風(fēng)還籠在身上,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回屋。
親兵們陸續(xù)回來復(fù)命,他們已經(jīng)送出珠寶玉石打點坊市官署,官署答應(yīng)明天把狀書撤回來,那個胡商看到他們送去的綢緞,又勒索了些銀錢,答應(yīng)和解。
第二天,畢娑果然來幫瑤英處理余下的事情,謝鵬幾人認(rèn)罪態(tài)度良好,瑤英又拿出了和解書,幾人很快被釋放了。
謝青罰謝鵬幾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馬步,幾人知道差點釀下大錯連累瑤英,不敢辯駁,老老實實認(rèn)罰。
瑤英沒有責(zé)罵謝鵬,托人找到那個胡商,把那些漢人都買了下來,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個死去的老者當(dāng)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瑤英請人找到他的尸首,為他料理了后事。
謝鵬聽說以后,抹了抹眼淚,繼續(xù)蹲馬步。
處理完謝鵬的事,瑤英總算能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
這晚,她夢見自己立在城樓,一篷熱血噴涌而出,濺了她滿身,鮮血順著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聲一聲。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瑤英一動不敢動,那人猛地回過頭來,一張夜叉面孔,唯有一雙眼眸清澈,泛著湖水般的綠。
她驚醒過來,一身的冷汗。
第48章
行像節(jié)
行像節(jié)的前一天,阿史那畢娑將瑤英送去打點胡商的珠寶玉石又送了回來。
“他們無故打死奴隸,也有過錯,坊市官署已經(jīng)查清楚緣由了,不過謝鵬打傷了人,罰金拿不回來�!�
瑤英有些意外,謝過畢娑。
畢娑對她聳了聳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嚴(yán)謹(jǐn)詳盡,商人可以任意打殺奴婢,王下過幾道禁令,還是制止不了這種惡行,直到攝政王殺了幾個以虐殺奴隸為樂的貴族,他們才收斂了一些。這還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在其他城邦,人命還不如一頭瑤英輕輕地嘆口氣。
亂世之中,不管中原還是域外,從來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不止?jié)h人被欺辱,部落之間互相吞并,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驅(qū)使,活得豬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個強盛統(tǒng)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畢娑拍拍手,兩名侍女應(yīng)聲走進(jìn)院子,手里托著捧盒。
“那天我思慮不周,公主的衣裳都污損了,這些是我特意為公主準(zhǔn)備的。”
畢娑指指捧盒,笑瞇瞇地說。
瑤英婉拒道:“將軍為我奔波,我還沒謝過將軍,不敢讓將軍破費�!�
畢娑揮揮手,打斷她的話:“公主想謝我的話,明天行像節(jié),城中男女老少都會穿上盛裝參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參加法會如何?公主還沒逛過圣城吧?正好可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瑤英遲疑了一下,阿史那畢娑這些天為她上下打點,十分辛苦,她理應(yīng)感謝他,而且法會之后他們要一起出使高昌,點點頭,答應(yīng)下來。她不便外出走動,如果身邊有畢娑這個王庭貴族相陪,薛延那應(yīng)該不敢上來挑釁。
畢娑登時滿臉燦爛笑容:“我讓使女為公主預(yù)備的正是節(jié)日的盛裝,公主換上試試,若是不合身,讓她們再改改。”
說完,又道,“本就是按著公主的尺寸裁制的衣裳,公主千萬別和我客氣,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見瑤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絕的理由,他濃眉輕挑,故意板起臉:“公主真想看我傷心難過嗎?”
瑤英笑了笑,謝過他,示意親兵接了捧盒,不過沒有立馬回屋換上新衣,而是問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樓上見到的攝政王蘇丹古是佛子的親隨?”
畢娑眸光微閃,點點頭,含笑道:“攝政王嚇著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賞罰分明,而且對王很忠心�!�
瑤英確實被蘇丹古嚇著了,這幾天夜里總夢見他一刀砍下盜匪腦袋的場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渾身狠戾,殺氣凜凜,宛若夜叉。
她夢中驚醒,心里浮起一個疑問:曇摩羅伽病逝后,王庭覆滅,身為攝政王的蘇丹古去哪了?他執(zhí)掌軍政大權(quán),為什么消失得無聲無息?
難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殺了?
瑤英百思不得其解。
蘇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蹤詭秘,很少拋頭露面,當(dāng)他那張丑陋猙獰的面孔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就是他大開殺戒的時候。
她試探著問:“攝政王年歲幾何?”
畢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會兒,道:“攝政王比我和王大幾歲,他是我們的師兄。”
原來蘇丹古是曇摩羅伽的師兄。
瑤英若有所思,聽到后半句,詫異地道:“將軍和佛子曾是師兄弟?將軍也是釋家中人?”
阿史那畢娑是突厥王族之后,他的名字畢娑取自粟特語,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親信奉祆教,他怎么沒和母親一樣信祆教?
畢娑笑了笑,朝瑤英攤手,一副吊兒郎當(dāng)之態(tài):“我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佛門子弟吧?其實我小時候也被送去研習(xí)佛法,王庭貴族子弟都是如此,從小就跟著長輩研讀經(jīng)書,只有最聰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資格繼續(xù)跟著師尊修行,王是我們當(dāng)中最聰明的那一個,他天資不凡,師尊說,我們和他比起來,就是一群整天只會咩咩叫的羊羔�!�
說到這,畢娑輕笑。
“王學(xué)什么都快,他會說四種語言的時候,我們才剛剛開始學(xué)粟特語。他和師尊探討佛理的時候,我們就像在聽天書�!�
瑤英想起這些天聽過的傳說,“我聽小沙彌說,佛子降生的時候,圣城天降異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畢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對,那天城中云霞漫天,王宮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籠罩,還隱隱有佛陀念經(jīng)的誦聲。師尊說,那是因為世間紛亂,所以有神佛轉(zhuǎn)世為肉體凡胎,降世歷劫,教化萬民,普渡眾生�!�
瑤英笑了笑。
不管畢娑說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這晚,瑤英換上畢娑送來的盛裝,衣裳果然是按著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畢娑從哪里打聽到她的尺碼。
半夜的時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傳來人馬走動的嘈雜聲響,她驚夢而起。
謝青從外面進(jìn)屋,小聲道:“公主,是正殿那邊的動靜,佛子搬去佛寺了�!�
曇摩羅伽平時住在佛寺,這次不知道為什么一直留在王宮養(yǎng)病,明天寺中舉行法會,他必須搬回去。
瑤英躺下繼續(xù)睡,心想:和尚好像總是半夜搬家。
翌日清早,畢娑一身簇新的戎裝,錦帶束腰,英姿勃發(fā),捧著一大把鮮花登門,立在院門前,一頭金發(fā)閃閃發(fā)亮。
瑤英換上王庭女子的裝束,滿頭黑發(fā)梳成一條條小辮子,辮發(fā)上綁滿彩色綢帶和各色寶石,一身紅地團(tuán)窠聯(lián)珠花樹對鹿紋翻領(lǐng)錦袍,袍袖綴團(tuán)珠,腳下縷金長靴,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腰間別了把嵌滿寶石的匕首,步下石階,仰起臉,微微一笑。
就好像漫天璀璨星光從云端跌落,全都籠在了她身上。
畢娑目瞪口呆地望著瑤英,失神了半晌,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揮了揮手,這才回過神。
“公主真美�!�
他搜腸刮肚也想不出該用什么詞來贊美公主,一下子變得笨嘴拙舌起來。
瑤英唇角輕翹,蒙上面紗遮住面孔,看著眼前抓耳撓腮的畢娑,忽然想起長安那群成日打馬追逐她的紈绔少年郎。
此時再回想長安的年月,恍如隔世。
行像節(jié)從一大早就開始了,城中灑掃道路,城門、門樓上支設(shè)帷幔,處處裝飾一新。
佛寺精美的佛像被置于二十乘高達(dá)三四丈的巨型四輪車上,繞著城中幾條主干街道巡行。每一輛四輪車都美輪美奐,裝飾金、銀、吠琉璃、頗胝迦、牟娑落揭拉婆、赤真珠、阿濕摩揭拉婆,垂掛幛幔,傘蓋隨行,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型宮殿。佛像則金銀雕飾,胸垂瓔珞,亭亭玉立,姿態(tài)莊嚴(yán)。
城中百姓傾城而出,男女老少,黃發(fā)垂髫,全都換上簇新衣裳,歡呼雀躍地跟著巨輪車涌向城門,口中念誦佛號。
畢娑帶著瑤英出了王宮,主街上人潮涌動,摩肩接踵。
謝青和謝沖眉頭緊皺,怕被人群沖散,緊緊跟在瑤英身邊。
阿史那畢娑一路上為瑤英解說每一道儀式,體貼周到,耐心熱情,人群里時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笑著回應(yīng),人緣很好。
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瑤英暫時放下心事,感受王庭盛會的熱鬧歡慶。
城門下的長街鋪設(shè)氈毯,二十乘巨型四輪車緩緩駛到門樓下的高臺前。高臺上設(shè)了香案,珠圍翠繞,金光閃閃,身著華服的王公大臣們走下高臺,脫下氈帽,赤足迎上前。
一陣清越的樂聲從南邊飄了過來,激昂的人群忽然靜了一靜,所有人屏息凝神,自覺地退到道路兩側(cè),抬起頭,注視著長街另一頭,神色恭敬,目帶狂熱。
瑤英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去。
在兩列手執(zhí)香爐、身著法衣的僧人引導(dǎo)下,一頭身披彩幔珠寶、裝飾華麗的大象從南邊緩緩走來,象背上設(shè)有寶座,一人端坐寶座之上,面如冷月,眼似蓮華,一手持蓮枝,一手捧蓮花,一身寬大的雪白金紋袈裟,眼眸微垂,似在禪定之中,周身似有淡淡的佛光華暈籠罩,恍若神祗。
曇摩羅伽來了。
他淡淡地瞥一眼眾人,世間萬物仿佛都不在他眼底。
道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靜了片刻,然后爆發(fā)出響徹云霄的歡呼聲,所有人仰望著他,神情激動,滿面紅光,爭相朝他拋灑鮮花,有人想上前觸碰他的衣角,被藍(lán)衫中軍騎士攔下。
樂聲婉轉(zhuǎn)圓潤,鮮花飄落如雨。
大象走到高臺前,溫順地屈膝,王公大臣上前兩步,跪在象足旁,曇摩羅伽垂足,踏著大臣的手和肩膀登上高臺。
謝青和謝沖愣了一下,小聲問:“公主,這是什么規(guī)矩?他們的王居然踩著大臣的肩膀!”
瑤英和他們解釋:“這是升座禮,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見�!�
高臺上響起一道醇厚溫潤的嗓音,曇摩羅伽開始宣講,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聽懂的胡語。
瑤英聽了一會兒,只能聽懂一個大概,他講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從而厭倦人世、參禪悟道的故事。
他聲調(diào)清冷婉轉(zhuǎn),帶著一種清朗從容的韻律,百姓聽得如癡如醉。
半刻鐘后瑤英就完全聽不懂了,抬頭看向高臺之上的曇摩羅伽,他面容俊美,氣度出塵,身上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跡。
瑤英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從未見過曇摩羅伽站立的姿態(tài),剛才他踩著大臣的肩膀登上高臺,長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來好像比畢娑還要高一點。
他患的到底是什么��?
法會持續(xù)了一個時辰,阿史那畢娑聽到一半,引導(dǎo)瑤英從人群退出來,帶她去佛佛寺將要舉行辯經(jīng)大會,等曇摩羅伽宣講完,大會就開始。高僧們早就到了,除了去參觀法會的,剩下的人已經(jīng)在為辯經(jīng)做準(zhǔn)備,庭院間擠滿了僧人,有些人盤地而坐,閉目冥想,有些人已經(jīng)和身邊人爭執(zhí)起來,嘰里呱啦大聲爭辯。
寺中氣氛緊張而活躍,留寺的小沙彌們個個滿臉期待,等著一睹曇摩羅伽舌戰(zhàn)群僧的風(fēng)采。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辯經(jīng)大會上贏來的。
瑤英跟著畢娑找到他們的席位,百無聊賴地環(huán)視一圈。
畢娑低頭和她說起幾件小時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銳的目光突然掃了過來。
瑤英心口猛地一跳,迎著那道視線看過去。
庭院角落里,一個身穿半袖長袍的男人懶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邊和身邊僧人交談,一邊抬眸看她,淺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閃耀著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見她認(rèn)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線條粗獷剛毅。
瑤英不想和他同處一室,起身離開席位。
畢娑一臉茫然地站了起來,看她神色不大對勁,朝她剛才看的方向看去,視線和海都阿陵撞上。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邊一抹譏笑。
畢娑臉上漲得通紅,拔步跟上瑤英,羞慚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過來和王辯經(jīng),不過我不知道北戎派來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這里是王庭,他不敢亂來!”
瑤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腳步一頓,回頭朝畢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將軍觀看辯經(jīng)大會了�!�
畢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宮�!�
兩人回了王宮,瑤英吩咐親兵:“這些天誰都不許再出宮,北戎人在圣城�!�
眾人知道輕重,點頭應(yīng)是。
瑤英想起海都阿陵唇邊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寢食難安。
她不會再落到他手里,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瑤英不知道,八千里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著她。
幾個月前,長安。
一匹快馬從裴家出發(fā),騎手日夜兼程,連趕三天三夜的路,抵達(dá)京城,氣都來不及多喘幾口,直奔東宮。
太監(jiān)尖聲通報:“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來了!”
腳步聲驟響,身著太子禮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里間,鳳眼赤紅。
第49章
大哥后悔了
長安。
李玄貞看完密報,面色陰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幾個部下從書房里跟出來,看著李玄貞的背影,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李玄貞忽然不停打顫,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幾步搶上前,扶起李玄貞。
李玄貞緊緊攥著信,咳出一口血。
眾人大驚失色,不久前北戎突襲,太子死守涼州,身負(fù)重傷,還未痊愈,吐血非同小可!
太監(jiān)嚇一跳,拔腿就跑,一疊聲催促護(hù)衛(wèi)去請?zhí)t(yī)。
秦非扶著李玄貞回屋,不一會兒前廊傳來腳步聲,候在外院的幕僚、將兵紛紛回避,太子妃鄭璧玉和太醫(yī)一起來了。
鄭璧玉進(jìn)了里間,問:“殿下怎么會吐血?是不是又練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退到屏風(fēng)外,答道:“殿下剛剛看完裴家來的信�!�
床榻之上,李玄貞雙眼緊閉,面如金紙,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封信。
鄭璧玉坐在榻前,掰開他的手指,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時百感交集,輕輕地嘆口氣。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殞,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么用?
那個千嬌百媚、讓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牽夢縈的七公主,再也不會回來了。
太醫(yī)看了看李玄貞身上的舊傷,重新為他上藥,開了新的藥方,叮囑道:“殿下舊傷未愈,須得心氣平和,莫要動氣為上�!�
鄭璧玉望著昏睡中的李玄貞緊擰的濃眉,回想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讓李玄貞心氣平和,只怕難�。�
……
幾個月前,北戎突襲,李玄貞鎮(zhèn)守涼州,率領(lǐng)邊關(guān)將士血戰(zhàn)數(shù)日,等到援兵馳援。
消息傳回長安,滿朝震驚,不等李德下旨增兵,西北的金城、蕭關(guān)、鄯州,東北的夏州、晉州,南方的江州、舒州,和西蜀毗鄰的閬州同時燃起烽火,數(shù)日之間,幾大哨關(guān)同北戎、南楚、西蜀血戰(zhàn)數(shù)場,死傷無數(shù)。
舉國震動。
聽說北戎騎兵南下、南楚趁機(jī)襲擾,長安富豪人家聞風(fēng)喪膽,紛紛收拾金銀細(xì)軟南逃,朝中大臣也嚇得六神無主,大臣力勸李德遷都。
就在人心惶惶之際,李玄貞一封檄文送抵長安,猛烈抨擊那些想要棄城而逃的鼠輩,言若此時遷都,民心浮動,大魏將淪為萬世笑柄,日后當(dāng)如何一統(tǒng)天下?
這時金城、晉州等地的八百里加急戰(zhàn)報送回長安,各地哨卡雖然倉促應(yīng)戰(zhàn),失了幾座城池,但將士英勇,很快重整旗鼓,退回守關(guān)后依靠易守難攻的地形拒守不出,和敵軍形成對峙之勢,而且好幾地提前收到警告,及時發(fā)出了求救信,附近守軍趕到救援,同守軍里應(yīng)外合,蕩平突襲的敵軍,只等朝廷繼續(xù)發(fā)兵發(fā)糧,他們可以一舉奪回哨卡。
緊接著,金城文吏杜思南日夜奔襲前往江州,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成功逼退南楚大將,南楚、西蜀一夜間同時退兵,沒幾天,傳來了南楚朝廷震蕩、易儲的消息,西蜀孟家則向大魏遞交國書,言稱一切都是誤會,他們并沒有攻打大魏的意思。
李德力排眾議,怒斥建議遷都的大臣禍國殃民,發(fā)兵增援涼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為行軍大總管,奪回丟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讓大魏沒了后顧之憂,可以集中兵力抵御來自北邊的威脅。
北戎騎兵來勢洶洶,但人數(shù)不多,糧草不濟(jì),而且并未在半個月內(nèi)攻破北方防線,無法深入中原,意識到大魏開始發(fā)動反攻,并不戀戰(zhàn),在金城一帶搶掠一番后,果斷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隴徹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鄰國北漢一夜覆滅,金城損失慘重,險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發(fā)動快速突擊,大魏就得不斷派兵死守各關(guān)。
好在北戎現(xiàn)在無力發(fā)動全面攻擊,而李玄貞守住了涼州,讓大魏不至于徹底暴露在北戎鐵蹄之下。
大魏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危機(jī)。
那些天人人自危,風(fēng)云變幻,波云詭譎,其中種種驚心動魄之處,鄭璧玉這個深處宮闈的閨閣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現(xiàn)在回想,還覺得心有余悸,渾身發(fā)涼。
只差一點,大魏就被卷入戰(zhàn)火之中,四面受敵。
當(dāng)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暫且恢復(fù)邦交、舉國歡慶之際,朝廷開始論功行賞,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問他是誰趕在北戎突襲前向他報訊,讓他能夠及時發(fā)現(xiàn)北戎的陰謀,不僅守住了金城,還勸退了南楚。
杜思南沒有馬上給出答案。
幾日后,長安城,朱雀長街,百姓蜂擁而出,迎接凱旋的將士。
李德率領(lǐng)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個滿身是傷的親兵從北邊而來,一跛一跛地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涼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蕭關(guān)守住了,大魏安然無恙,百姓免遭戰(zhàn)火�!�
他跪倒在城門下,抬起頭,雙目血紅:“陛下,末將奉文昭公主之命,回關(guān)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萬籟俱寂。
他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宮門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著親兵。
身著華服的文武群臣詫異地看著親兵。
許久沒有人說話,人人靜默,肅然無聲。
李德怔了半晌,問:“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國有功,朕要賞賜她�!�
群臣跟著附和,贊美之語不絕于耳。
親兵淚流滿面:“葉魯部覆滅,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聲,仿佛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力氣。
靜默的人群傳出悲傷的抽噎聲,先是壓抑克制的啜泣,后來變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聲。
數(shù)月前,他們在這里送走七公主,目送她遠(yuǎn)嫁塞外,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數(shù)月后,塞外的七公主冒死提醒守關(guān)將士,大魏安然無虞,七公主卻香消玉殞,身死異鄉(xiāng)。
禮部官員送七公主出嫁,隊伍經(jīng)過長城腳下時,官員問七公主還有沒有什么話要他轉(zhuǎn)告李德。
七公主回望身后巍峨的山川城池,淡淡一笑:“愿河清海晏,滄海波平�!�
公主出和親,身抵百萬兵。
男女老少伏地叩泣。
那天,鄭璧玉立在城樓夾道上,聽著長街傳來的如海潮般此起彼落的哭聲,也不由得濕了眼眶。
她沒在凱旋的隊伍中找到李玄貞的身影,派人去問詢。
秦非向她回稟:“殿下,太子殿下……他帶著飛騎隊去河隴了。”
鄭璧玉大驚:河隴現(xiàn)在是北戎的地盤,李玄貞重傷未愈,不要命了嗎!
“他為什么要去河隴?”
秦非嘆口氣:“北戎突襲時,殿下派了一支隊伍去葉魯部接文昭公主回京,等北戎退兵,那些人回來復(fù)命,葉魯部已經(jīng)覆滅了。他們找了幾天,沒找到公主,被一伙北戎騎兵圍攻,不敢多待,只能先退回涼州�!�
隊伍無功而返,李玄貞勃然大怒,處理完軍務(wù),命長史留守涼州,不顧身上的傷,親自帶著飛騎隊去葉魯部尋人。
這一找就是一個多月,李玄貞不僅什么都沒找到,還數(shù)次被北戎圍追堵截,身邊親兵死了一半,九死一生狼狽退回涼州。
涼州以北已經(jīng)徹底落入北戎手中,他們無計可施。
部下苦勸重傷的李玄貞先回京治傷,李玄貞斷然駁回,執(zhí)意要尋回文昭公主,既然不能帶兵越過北戎的防線,他就偽裝成牧民混進(jìn)去!
涼州本地守將毛骨悚然:李玄貞是堂堂一國儲君,他要是死在北戎人手里,他們?nèi)f死難辭其咎!
眾人膽戰(zhàn)心驚,想方設(shè)法勸阻李玄貞,只有秦非沒有開口說什么。
他了解太子,太子平時虛心納諫,但是當(dāng)他發(fā)瘋的時候,誰也勸不了他。
當(dāng)年太子為了救偷偷跑出去的朱綠蕓,只身一人獨闖敵營,血戰(zhàn)一夜。
如今文昭公主下落不明,除非找到文昭公主,太子不會回京。
秦非只能留下所有親兵,回京向鄭璧玉稟報。
鄭璧玉心急如焚,早知道李玄貞會發(fā)瘋,她不該送去那封說明七公主身世的信,他一定是看了信,覺得愧對七公主,才會這么癲狂。
她立刻命侍女磨墨鋪紙,準(zhǔn)備寫信勸李玄貞返京,仆從忽然捧著一封信進(jìn)殿。
鄭璧玉看著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無言。
仆從和她解釋,這封信沒有送到李玄貞手上,涼州到處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來了。
啪嗒一聲,鄭璧玉手中的筆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順著裙角往下滴。
李玄貞沒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謝貴妃的女兒,即使他這些年時時刻刻被仇恨折磨,他還是要救七公主。
鄭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貞為什么對閨閣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監(jiān)視七公主,憎恨到夜里驚夢而起時會咬牙切齒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鄭璧玉端坐在窗前,閉了閉眼睛,臉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