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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一年后的今天,瑤英站在李德面前,立在兩儀殿闊朗的大殿之上,一字字道:“圣上,我不是以李家女郎的身份向你祈求憐憫,而是以謝家外孫女的身份向謝家忠于的君王討要一個公道!”

    “我阿娘是謝家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我舅舅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善待與我阿娘,你曾發(fā)誓會好好照顧我阿娘,圣上,你做到了嗎?”

    字字泣血,擲地有聲。

    李德一語不發(fā),靜靜地看著瑤英。

    狻猊香爐繼續(xù)噴吐著一股股清淡香煙。

    瑤英體力不支,身子顫了顫,站穩(wěn)身子,接著道:“第三筆賬,是我為阿兄討的�!�

    她嘴角一扯:“阿耶,當(dāng)年李家族人支持立我阿兄為世子,唐皇后為此和我阿娘相爭,女兒想問您一句話。”

    李德的臉色仍舊陰沉如水,鳳眸里的審視卻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一些其他的東西:“七娘想問什么?”

    瑤英臉色平靜:“阿耶,從始至終,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想過要冊立我阿兄為世子?”

    李德怔了怔,神情愈發(fā)震驚。

    瑤英冷笑:“果然如此�!�

    她一臉譏諷:“阿耶精于算計,從知道唐皇后和長兄還活著的那一刻,你就認(rèn)定長兄是你的繼承人,可那時你還還沒有恢復(fù)元?dú)�,你得依靠謝家,你怕謝家加害唐皇后,故意冷落唐皇后,讓我阿娘以為你心里有她�!�

    這是謝貴妃后來瘋瘋癲癲的原因之一:她以為李德愛過她。

    “后來阿耶羽翼豐滿,不需要懼怕謝家了。那時你已經(jīng)獲得世家的支持,投靠你的寒門和世家之間沖突不斷,我阿兄的外祖是謝家,你故意裝作無法在我阿兄和長兄之間做出抉擇,以此麻痹世家,平衡世家和寒門�!�

    李德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遠(yuǎn)的考慮,為了大局,他可以犧牲一切,甚至不惜將年幼的李仲虔和少年的李玄貞拖入世子之爭的渾水之中。

    瑤英閉了閉眼睛:“可憐我阿兄一直以為阿耶曾真的對他寄予厚望,為了得到阿耶的一句夸獎,他天天苦讀詩書,勤練武藝……原來他白擔(dān)了虛名……”

    李仲虔一直以為他和李玄貞的世子之爭導(dǎo)致了唐氏的死,從而使得李德厭惡他和謝貴妃,年少的他為此消沉痛苦,卻不知這一切都不過是李德的計策!

    帝王心術(shù),冷酷至斯。

    前朝朱氏滅亡于世家之手,李玄貞一直忌憚世家,從未真正信任世家,為了打壓世家,連唐氏和李玄貞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他這一生只愛過唐氏一個女子,他愛她,敬她,也利用她。

    后宮里那個出身卑微的榮妃,也是李德的一枚棋子,他的后妃大多是世家女,榮妃那樣的人就是用來平衡后宮的。

    瑤英立在龍案前,目光落在李德斑白的鬢發(fā)間。

    “李德,身為你的兒女,是我和阿兄這一世最大的悲哀。”

    李德淡淡一笑,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在意。

    瑤英并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為君王者,可以冷酷無情,可以不擇手段,可以厚顏無恥,可以用殘暴的手段達(dá)到他的目的,只要他能讓百姓信服,能維護(hù)長治久安的統(tǒng)治,能讓治下百姓吃得飽穿得暖,他就不用擔(dān)心被人推翻。”

    “前朝朱氏急于擺脫世家的掣肘,試圖以改革吏治、提拔寒門、大力推舉科舉制來打壓世家,結(jié)果被世家架空,末帝是昏君,激化矛盾,挑起戰(zhàn)爭,導(dǎo)致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不斷,但是真正滅亡朱氏的是反叛的世家。”

    若不是因為各地雄踞一方的世家豪族紛紛起義,末帝怎么會被迫南逃,最后死于叛臣之手?

    瑤英望著李德:“阿耶,你和謝家達(dá)成盟約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想好了該怎么打壓謝家。就算沒有唐皇后,我阿娘還是會被你冷落,我阿兄注定得不到你的喜愛�!�

    李德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沒有吭聲。

    瑤英對上他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目光,眸光如一池靜水:“圣上,這些賬,您打算怎么還?”

    一道明耀的光束漫過直欞窗,落進(jìn)幽暗的大殿里,籠在瑤英身上。

    似靜夜沉沉,浮光靄靄,滿樹梨花綻放在月光溶溶的夜色之中。

    人間天上,銀霞通徹。

    李德看著瑤英,忽然想起一個人。

    第25章

    二更

    謝青在兩儀殿前等了很久。

    云浮金闕,獸爐蒸香。

    朱紅宮門里傳來腳步聲,他立刻拔步登上石階,迎上前。

    瑤英步履蹣跚,拖著沉重的腳步踏出大殿。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

    作為交換,李德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瑤英從沒指望一番控訴就能喚醒李德的良知,她離開東宮之后立刻進(jìn)宮,為的是搶在李玄貞進(jìn)宮之前和李德做一場交易。

    遠(yuǎn)嫁和親必然會賠上性命,既然活不久了,不如再做一筆買賣。

    和李玄貞交易,是為了讓飛騎隊救出李仲虔。

    和李德交易,則是為李仲虔回京以后打算。

    大概是震驚于瑤英的果決,離開前,李德突然看了她許久,指了指龍案前一塊有磨損痕跡的地磚:“七娘,你看�!�

    他環(huán)顧一圈。

    “這座大殿被燒毀過,前朝的后宮妃嬪就是被關(guān)在這里,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到處都需要修補(bǔ),瓦要換新的,地磚要重新鋪,太極殿必須重新起地基……。”

    朝臣多次奏請整修宮殿。

    李德批示:“儉以養(yǎng)性,靜以修身,新朝初立,不宜大興土木。”

    他厲行節(jié)儉,令各處正在興修殿宇的工程停工,只命宮人將宮室內(nèi)部重新粉刷了一遍就搬入居住,下令禁止各地進(jìn)貢奇珍異寶,尤其是那些所謂的祥瑞。

    皇帝儉樸,朝臣自然不好大肆鋪張,世家豪族之間剛剛興起的奢靡攀比之風(fēng)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李德道:“七娘,誰不喜歡鮮衣華裳?誰不喜歡恢弘氣派的殿宇?朕不是苦修的和尚,朕也愛奢侈享受,朕也想住高大敞亮的屋宇。”

    他頓了一下,話鋒一轉(zhuǎn):“可是朕是皇帝。”

    還是一個在群雄并立的時代登基不久的皇帝。

    遠(yuǎn)遠(yuǎn)還不到享受的時候,身為君主,他必須以身作則。

    他是皇帝,他必須事事謹(jǐn)慎,他必須提防所有的人,他必須運(yùn)用一切可以運(yùn)用的手段來平衡朝堂。

    瑤英語氣平靜:“舅舅曾對阿兄說過,有些人目光短淺,只能看到一時的富貴,有些人目光長遠(yuǎn),看到的是幾年后,幾十年后,甚至是幾百年,幾千年。舅舅自小體弱,想平定亂世而不得,他和圣上一見如故,志趣相投,他說,圣上看到的就是幾十年后,幾百年后�!�

    當(dāng)年蠻族南侵,世家紛紛逃往南方避禍,朱氏一族冒著滅族的危險毅然留下,守護(hù)無處可逃的百姓。

    朱氏立國時,民心所向,眾望所歸。

    然而這個在滿目瘡痍中建立起來的王朝只強(qiáng)盛了一代就迅速衰落,最終徹底滅亡。

    謝無量和李德曾經(jīng)就此有過爭辯。

    李德認(rèn)為,前朝滅亡,根本原因不在民亂,不在末帝昏庸,而是世家豪族之間的互相爭斗,是腐敗的吏治。

    朱氏曾經(jīng)試圖挽救王朝,他們大力提拔寒族,改革吏治,推廣科舉,激起世家的警覺,朝堂內(nèi)斗不斷,皇室子弟互相傾軋,引發(fā)幾王之亂,繼位的君王一個比一個殘暴昏聵,天下大亂,改革一敗涂地。

    李德說,若他登基,絕不會輕易向世家妥協(xié),他會鞏固皇權(quán),收攏兵權(quán),讓寒族壓制世家,不讓前朝的幾王之亂重演。

    世家已經(jīng)無法阻擋寒族的崛起,他們早就該順應(yīng)時勢,謀求其他方法保全家族利益。

    謝無量憂國憂民,有著和李德一樣的長遠(yuǎn)目光,他深知家族對權(quán)力的壟斷,也明白只要世家再次主掌朝堂,必定和皇權(quán)之間有一場曠日持久的暗斗,而暗斗帶來的必然結(jié)果就是動蕩不安。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魏朝,必須在建立之初就打下牢固的根基,掃平所有威脅,徹底改革吏治,避免前朝的弊病。

    如此,才能長治久安,讓百姓得以居安樂業(yè),遠(yuǎn)離戰(zhàn)火。

    謝無量身體孱弱,不能像祖輩那樣奔赴戰(zhàn)場殺敵,但是那絲毫不影響他為平定亂世積極奔走。

    只要能讓百姓過上富足安樂的日子,他不介意去輔佐別人。

    他見過一個又一個割據(jù)一方的豪杰,最終遇到了李德。

    謝無量對李德寄予厚望,認(rèn)為李德雄才大略,深謀遠(yuǎn)慮,會是那個結(jié)束亂世的明主。

    于是,即使深知李德本性,即使預(yù)見到將來兔死狗烹的結(jié)局,謝無量依然選擇給李德一個合作的機(jī)會。

    他不怕被鳥盡弓藏,只求李德善待自己的妹妹。

    瑤英望著層巒疊嶂的屏風(fēng)前漫進(jìn)殿內(nèi)的燦爛光暈,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圣上,舅舅將你引為知己,即使你借著冷落謝家來警告其他世家,他也沒有抱怨過什么……可惜他其實(shí)根本沒有認(rèn)清你,他以為你一定會記得對他的承諾,好好照顧我阿娘�!�

    瑤英聲音一低,“舅舅肯定沒想到,你居然連這個最簡單的承諾都做不到。你也有私心,你無法面對唐皇后的死,無法化解長兄的恨意,遷怒于我阿娘和我阿兄。”

    東宮針對李仲虔,李德難道不知情?

    他知情。

    他沒有出手干預(yù)。

    李玄貞為母仇所困,謝貴妃和李仲虔母子就是李德用來打磨李玄貞的磨刀石。

    他無法掩蓋對身邊的人的無情無義。

    李德沉默。

    瑤英接著道:“我在荊南收治流民,開辦書館,刊印書冊,讓更多的寒門子弟能讀得起書……可是我不敢讓圣上知道這些,因為我知道,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是利國利民之舉,圣上也不會因此嘉獎我,圣上只會懷疑我別有用心,進(jìn)而懷疑到我阿兄身上�!�

    “圣上,我雖然是女子,也懂得家國河山之重,但我并不認(rèn)同圣上對我阿娘和阿兄的種種不公,不認(rèn)同圣上用滿門忠烈的謝家來警示其他世家。”

    一代君王,連忠烈之士都要算計,讓他們含恨與九泉之下,天下百姓又會怎么對待英烈之士?

    舍己為公、奮不顧身的英雄豪杰不該被如此輕慢。

    李德不配為她和李仲虔的父親。

    也不配為謝無量的知己。

    瑤英說完,迎著燦爛的光照,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出大殿,強(qiáng)撐著積攢的力氣如潮水般盡數(shù)褪去,兩腿發(fā)軟,頭重腳輕。

    瑤英不禁輕輕戰(zhàn)栗起來。

    謝青的手隔著輕薄的衣衫攙住她的手臂:“貴主,我扶著您。”

    瑤英定定神,靠著謝青的攙扶,一步一步走下長階。

    廣場上灑滿熾烈的日光,風(fēng)聲呼嘯而過,送來一陣陣檐鈴清響。

    “阿青,我要嫁去葉魯部了。”

    瑤英抬頭,望著萬里無云的晴朗碧空。

    “我會為你寫一封薦書,你可以去投軍。軍中正是用人之際,你武藝高強(qiáng),以后一定能在軍中嶄露頭角。”

    謝青扶著瑤英,姿態(tài)恭敬,面無表情地道:“我是公主的護(hù)衛(wèi),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瑤英抬眸看他:“你就不怕一去不回?葉魯部游牧而居,以游蕩搶掠為生,我這一去,這一生都不會回來了。”

    草原之上比中原更加動蕩,更加野蠻,部落之間互相殘殺,葉魯部落現(xiàn)在強(qiáng)盛一時,轉(zhuǎn)眼就會敗在其他部落鐵蹄之下,消失得干干凈凈。

    她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謝青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平靜地道:“那便一去不回�!�

    瑤英笑了笑。

    出了廣場,瑤英抖得更厲害了,臉上浮起密密麻麻的虛汗,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

    謝青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她,將她從頭到腳裹在披風(fēng)之中,護(hù)在懷里,護(hù)送她回王府。

    長史看到疼得不停顫抖的瑤英,老淚縱橫。

    瑤英攥住長史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囑咐:“胡伯……我沒事……三天之后我就好了,你派人去把我阿娘接回來……”

    長史哭著點(diǎn)頭。

    “就好了……”瑤英蜷縮成一團(tuán),“很快就好了……阿娘和阿兄以后安全了……”

    她沉沉睡去,嘴角微微翹起。

    第26章

    不后悔

    太監(jiān)總管跪在龍案前,往狻猊香爐里添了幾片綠絲郁金,香煙氤氳,淡淡苦香浮動流淌。

    李德望著瑤英離開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忽然問:“你覺不覺得七娘很像一個人?”

    太監(jiān)放下鎏金銀勺,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國色天香,有幾分圣上年輕時的風(fēng)采。”

    若說看眉眼,七公主誰都不像,諸位皇子公主中,只有她是一雙又大又修長的媚眼。

    李德嘴角扯了一下,“富年,你說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誰?”

    太監(jiān)斟酌了一會兒:“自然是先皇后。”

    李德臉上笑出細(xì)密的皺紋,鳳眸閃過惆悵之色。

    他這一生只愛過唐盈一個女人,但是唐盈從來不曾懂他,她要的是一個一心一意的丈夫,一個溫馨圓滿的家,而不是一個帝王。

    “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謝無量�!�

    太監(jiān)臉上有驚詫一閃而過。

    李德明白太監(jiān)心里在想什么:既然謝無量最懂您,您怎么對謝貴妃和她的兒女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當(dāng)年一次次質(zhì)問他一樣:郎君愛我敬我,為何還要娶其他女子?

    因為他不僅是李德,還是無數(shù)將士效忠的魏郡大將軍。

    唐盈死后,很多人問李德:后悔嗎?

    剛剛失去唐盈的李德當(dāng)然后悔,他一夜白頭,雷霆大怒,將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謝滿愿和李仲虔身上。

    唯有一個人,從沒問過李德后不后悔。

    他冷靜地替謝滿愿整理了行裝,將她送走避禍,要求李仲虔棄武從文,從此專心研讀書卷,一輩子都不要再碰一下那對擂鼓甕金錘。

    忙完一切后,他回到荊南,再也沒踏出荊南一步。

    最后死在了荊南。

    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這世上他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也化成了枯骨。

    他唯一偏心疼愛的兒子反復(fù)無常,陰郁深沉,日后羽翼豐滿,必定會殺了他這個父親,為他母親報仇。

    李德知道,自己這一生都將因為唐盈的死而負(fù)疚痛苦。

    但他不后悔。

    魏軍收復(fù)了大半江山,魏朝立國,假以時日,他和他的子孫一定能完成統(tǒng)一山河、威服四海的大業(yè)。

    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這條路注定艱難,也注定孤單。

    他可以一個人走下去。

    即使結(jié)果是眾叛親離、孤寡一生。

    為君者,本就該如此。

    李德翻開一份奏疏:“朕今天才知道,所有兒女中最懂朕的人,居然是七娘。”

    太監(jiān)眼底掠過一絲歡喜:圣上這是要好好待七公主了?

    李德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目露嘲諷。

    他即將下旨讓七娘和親降番。

    若七娘不是謝滿愿的女兒,不是李仲虔的胞妹,就憑她的這份通透,他或許會把她留在身邊。

    可惜她是。

    他不會給李玄貞留下任何隱患,七娘越了解他,他越不能留她。

    ……

    瑤英昏睡了一天一夜。

    翌日早上,東宮派人過來探問消息,被揮舞著長矛的中郎將徐彪趕了出去。

    半個時辰后,李玄貞親自來了。

    胡長史攔在門前,冷笑:“太子殿下可否等我們貴主能下地了再來?”

    李玄貞眉頭輕擰。

    魏明站在他身后,笑著問:“七公主果真病得很重?某略通醫(yī)理,不如就由某為公主看看脈象�!�

    剛剛談好了交易李瑤英就病了,這病怎么來得這么古怪?

    長史雙手緊握成拳,滿臉憤恨,正想破口大罵,身后傳來開門聲。

    謝青拉開了門,眼神示意他不必阻攔。

    長史咬了咬牙,讓出道路。

    李玄貞踏進(jìn)里間,聽到魏明聳鼻輕嗅的聲音。

    屋中沒有藥味。

    魏明小聲說:“果然古怪!七公主一定是在裝病……”

    他說得十分篤定。

    但是當(dāng)他的目光落到半靠在床榻之上的李瑤英時,語氣立馬變得不確定起來,慢慢收了聲音。

    瑤英面色蒼白,雙唇微青,沒有一絲血色,看著確實(shí)像是重病的樣子。

    魏明心里泛起嘀咕:七公主真病了?

    李玄貞站在腳踏前,離床榻很遠(yuǎn)的地方,視線在瑤英臉上停留了片刻。

    日光漫進(jìn)屋中,被鑲嵌刺繡山水人物圖屏落地大屏風(fēng)細(xì)細(xì)篩過,籠在他肩上,溶溶的金光里,他俊朗的面孔隱匿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

    一雙狹長的鳳目,冰冷黑沉。

    瑤英神思恍惚,和李玄貞對視了片刻,忽地輕聲喚:“阿兄……”

    屋中眾人怔了一怔。

    瑤英微微細(xì)喘,目光落在李玄貞的臉上,低聲喃喃:“阿兄回來了�!�

    長史低頭抹淚。

    李玄貞沒有作聲。

    謝青上前一步,躬身道:“公主,這是太子殿下�!�

    瑤英神情有些迷茫,呆了一呆,眼底的迷惘空濛之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褪去,雙眸黑白分明,秋水瀲滟。

    她看著李玄貞,慢慢認(rèn)出他來,神色漸漸變得冷淡。

    “長生哥哥,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這一聲嘆息似有若無,仿佛只是李玄貞的錯覺。

    他抬起眼簾,心底好似被人輕輕投下一塊石頭,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等他回過神時,瑤英已經(jīng)清醒過來,恢復(fù)了一貫的神色,淡淡地道:“我已經(jīng)向圣上稟明代嫁之意,過幾日詔書就會頒布下來,太子殿下不必?fù)?dān)心我出爾反爾�!�

    她說話有氣無力,聲音聽起來又嬌又柔,卻透著一種疏離之意。

    李玄貞沉默地看著她。

    魏明忍不住道:“某斗膽,請公主給出一份可以當(dāng)憑證的信物,否則飛騎隊不會踏進(jìn)黃州一步�!�

    瑤英嘴角輕翹,譏諷地道:“這份信物想必是要送去葉魯酋長手中的吧?”

    他們怕她反悔。

    魏明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冰雪聰明�!�

    依他的主意,東宮不該救李仲虔,但是李玄貞鐵了心要救朱綠蕓,他權(quán)衡了一番,覺得這樣也好,七公主遠(yuǎn)嫁和親,李仲虔失了臂膀,也就不足為慮了。

    說不定李仲虔到時候沖冠一怒,自取滅亡……那就更好不過了。

    魏明來王府,就是為了找李瑤英要一份信物,讓她沒有反悔的余地。

    長史氣得渾身直哆嗦:公主都病成這樣了,他們居然還來逼她!

    瑤英面色平靜,輕輕咳嗽了一聲,看向床榻邊的一只小匣子。

    謝青會意,拿起匣子遞給魏明。

    魏明接過匣子打開,看了看,面露喜色。

    匣子里有封瑤英的親筆信,還有她的隨身佩飾,這些東西足夠充當(dāng)信物。

    瑤英掩唇咳嗽,望著李玄貞,虛弱地道:“殿下可滿意了?還是說,殿下非得馬上把我送到葉魯酋長的床上才放心?”

    嬌軟的語氣,卻是最辛辣的質(zhì)問。

    這一句讓魏明都皺起了眉頭,尷尬地笑了笑,“不打擾公主修養(yǎng)了�!�

    他看一眼李玄貞。

    李玄貞挪開了視線,轉(zhuǎn)身就要走。

    長史雙目圓瞪,大喊:“等等!你們的信物呢?誰知道你們會不會遵守諾言?公主的信物給你們了,你們也得拿出信物!”

    魏明眉頭緊皺,看向李玄貞。

    李玄貞回頭,盯著瑤英看了一會兒:“你想要什么憑證?”

    瑤英一笑,氣若游絲,雙眸卻清亮有神:“太子殿下一言九鼎,何須憑證?”

    魏明愣了一下,面色發(fā)窘。

    李玄貞薄唇輕抿,眼底暗流交錯,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出去了。

    長史立刻吩咐侍女掛上簾子,奔到床榻前,憂心忡忡地道:“貴主,真的不需要找太子討要一份信物嗎?萬一太子不守信用怎么辦?”

    瑤英喘了幾口,搖搖頭。

    “太子不會毀約�!�

    李玄貞答應(yīng)救誰就一定會做到,即使那個人是他的死敵,這一點(diǎn)她不擔(dān)心。

    ……

    出了王府,魏明建議立刻將李瑤英的信物送去葉魯酋長下榻的宅邸。

    “這樣一來,七公主想反悔也不行了�!�

    李玄貞沒說話,伸手扣住匣子。

    魏明吃了一驚,抬起頭。

    李玄貞道:“先留著,等黃州那邊有音訊了再說�!�

    魏明眼神閃爍了一下,低頭應(yīng)是。

    回到東宮,僮仆過來稟報:“殿下,娘子等您多時了�!�

    李玄貞換了身衣裳,去內(nèi)院見鄭璧玉。

    鄭璧玉一臉憂愁:“殿下,真的只能讓七公主代嫁嗎?別人行不行?”

    李玄貞揉了揉眉心,“不行�!�

    鄭璧玉咬了咬唇,眼圈微微發(fā)紅:“七公主只有十四歲!她是你的妹妹,雖然不同母,也是你的手足,殿下,你怎么能讓七公主代朱綠蕓受過?若是圣上執(zhí)意要和親,也就罷了�?蛇@樁婚事是朱綠蕓自己挑起來的,你不該拿這個和七公主做交易!”

    李玄貞霍地抬起頭,目光冰冷,聲音發(fā)沉:“不是她,就得是蕓娘,你很想看著蕓娘和親?”

    鄭璧玉一怔,秀麗的面孔霎時盈滿慍怒之色:“殿下是什么意思?殿下以為我阻止你,是為了讓朱綠蕓遠(yuǎn)嫁?”

    李玄貞垂眸不語。

    鄭璧玉身上直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

    片刻后,她笑了笑,不無譏諷地道:“殿下,妾身是鄭氏嫡女,自幼詩書熏陶,以女德?lián)P名,這些年殿下為了朱綠蕓屢屢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妾身確實(shí)有埋怨之語,但妾身從未妒忌過朱綠蕓。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殿下憐愛誰,妾身也會和殿下一般憐愛照顧她,只求她能讓殿下快活舒心�!�

    李玄貞目光發(fā)直,幽幽地道:“太子妃素來賢惠……那你又為何為七公主求情?”

    鄭璧玉沉默。

    是啊,她為什么要為李瑤英說話?

    李玄貞了解她,她是世家嫡女,從小耳濡目染,萬事以家族利益為先。

    冷靜理智,自私自利。

    當(dāng)年天下大亂,鄭家?guī)字Х謩e投效不同的勢力,鄭瑜成為李德的幕僚,而她的父親選擇輔佐李德的死敵。

    這就是世家的生存之法,不管最后哪一方得勝,鄭氏一族都能繼續(xù)在新朝興旺繁盛。

    天下大義、民眾哀苦和他們不相干,他們只注重自己的家族。

    謝家那樣以天下為己任的世家是異類,所以謝家子息單薄,最后徹底湮沒在戰(zhàn)亂之中。

    他們被世人仰望,又不被世人理解。

    唯有像鄭家這種永遠(yuǎn)以家族利益為先的氏族才能一代又一代地鼎盛下去。

    鄭璧玉身為世家女,精于算計,凡事都為自己和家族打算。

    十五歲那年,她嫁給了李德死敵的兒子,趙家答應(yīng)將來冊封她為太子妃。幾年后趙家兵敗,父親將她送到了李德面前。

    李德問鄭璧玉可否愿意改嫁李玄貞。

    鄭璧玉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第一個丈夫的尸首還沒涼透,她就做好了再次出嫁的準(zhǔn)備。

    這樣的她,為什么要為七公主不平?

    鄭璧玉苦笑了一下,緩緩地道:“我第一次見到七公主的時候,她才十歲。那年,趙家兵敗,魏軍圍住了趙家大宅,趙家和李家是世仇,又殺了圣上的親弟弟,老夫人知道城破之后李家不會放過她們,讓人準(zhǔn)備了毒酒�!�

    ……

    那時鄭璧玉也在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眼中含淚,對她道:“玉娘,你是鄭氏嫡女,素有賢德之名,李家不會殺你,我趙家上下幾十口卻難逃此劫。你我婆媳一場,也是緣分,今日一別,陰陽兩隔。若你能見到你的叔父,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為我趙家內(nèi)眷說上幾句好話,好歹求他們別糟蹋我們的尸首。”

    鄭璧玉哽咽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高墻外火光熊熊,廝殺聲越來越近。

    趙夫人領(lǐng)著所有女眷躲在趙家祠堂里,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幾位公子的姬妾,府中侍女,還有年幼的小娘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嬰,所有人跪地掩面痛哭,瑟瑟發(fā)抖。

    “阿洛,別怕。”趙夫人安慰自己平日最疼愛的小孫女,顫抖著遞出毒酒,“喝了這杯酒,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阿洛已經(jīng)十五歲了,明白祖母遞上來的是毒酒,嚇得哇哇大哭。

    一屋子的女眷跟著一起放聲大哭,一派凄涼。

    就在這時,大門上忽然傳來踹門聲,士兵在外面大叫大嚷著要沖進(jìn)祠堂,粗野的污言穢語此起彼伏。

    女眷們一臉驚恐,失聲驚叫。

    鄭璧玉和自己的侍從站在一邊,沒有上前。

    從趙家敗落的那一刻起,她就和趙家人沒什么關(guān)系了。

    趙夫人臉色發(fā)白,抓住阿洛,掰開她的嘴巴,哭著道:“阿洛,乖,喝了它,你就不用受罪了。”

    阿洛啼哭不止,卻也懂得祖母這是不忍看她被亂兵蹂躪,慢慢張開嘴巴。

    “趙夫人,且慢!”

    一道稚嫩的的聲音突然響起,似夏日初熟的果子,甜凈清脆。

    鄭璧玉循聲望去。

    門外的吵嚷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下來,大門被打開,一個身穿縹色圓領(lǐng)錦袍、頭戴蓮花碧玉冠的少年走了進(jìn)來。

    等少年走近,鄭璧玉發(fā)現(xiàn)對方原來是個嬌俏明媚、膚光如雪的小娘子。

    小娘子走到趙夫人面前,朝她揖禮,道:“老夫人有禮了。方才驚嚇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勿怪,我已經(jīng)讓外人退出祠堂,他們不會再來了�!�

    趙夫人呆呆地看著小娘子。

    小娘子看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阿洛:“阿姐這般好年紀(jì),老夫人真的忍心讓她為趙家陪葬?”

    趙夫人低頭看著阿洛,祖孫倆抱頭痛哭。

    小娘子道:“老夫人放心,今天我守在這里,沒人敢輕慢諸位�!�

    她示意身后的侍從。

    侍從們進(jìn)屋,收走所有女眷跟前的毒酒,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娘子也走了出去,侍從搬來一張交椅,她一撩袍角,大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腳尖卻懸在半空,沒夠著地。

    她咳嗽了一聲。

    侍從挪了把杌子在她腳下,小娘子踩著杌子,正襟危坐。

    高墻之外到處是喊殺的士兵,夜色暗沉,隆煙滾滾,小娘子一坐坐到半夜。

    期間不時有亂兵帶著一臉猥瑣的奸笑沖進(jìn)祠堂,小娘子的侍從立馬上前:“女公子在此,誰敢放肆?”

    亂兵們嚇得掉頭就跑。

    到了后半夜,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群膀大腰圓的士兵簇?fù)碇粋手握金錘的青年走了進(jìn)來。

    青年挺拔健壯,戎裝下肌肉虬張,大踏步走到小娘子面前。

    祠堂里的趙家女眷看到來人,渾身哆嗦。

    鄭璧玉認(rèn)得青年,李家小霸王殺人如麻,惡名遠(yuǎn)播,趙家的小公子就死在他的雙錘之下。

    李仲虔直奔向長廊,渾身是血,滿臉陰戾,一開口,卻是溫和的語調(diào):“在這里做什么?”

    小娘子站起身:“阿兄,你受傷了?”

    李仲虔隨手抹了下袖子上的血:“別人的血……這里亂糟糟的,你別待在這里,我讓謝超送你回去�!�

    小娘子搖搖頭,“趙家女眷都在祠堂,我得守著她們。”

    鄭璧玉以為李仲虔會斥責(zé)小娘子胡鬧,然而他一句責(zé)怪的話都沒說,點(diǎn)點(diǎn)頭,吩咐部下:“謝超留下,誰敢沖撞七娘,格殺勿論�!�

    囑咐了幾句,李仲虔提著染血的雙錘匆匆離開。

    小娘子接著坐回交椅上,一直守到天亮。

    第二天,鄭璧玉跟著鄭家派來接她的人離開。

    后來母親告訴她,趙家的女眷保住了貞潔,沒有尋死。李家并沒有對趙家趕盡殺絕,歸還了趙家的老宅和護(hù)衛(wèi)奴仆,讓他們回老家安置。

    ……

    鄭璧玉回憶完往事,看著李玄貞。

    “殿下,七公主救了趙家女眷,卻從未提起此事。后來,她還救了盧家、呂家、孫家的女眷……”

    “那年我生產(chǎn),殿下在外征戰(zhàn),城里有叛軍出沒,堵住了城門,城中人心惶惶,十一歲的七公主派人照顧我和其他婦孺,自己帶著護(hù)衛(wèi)登上城墻,勸說、威懾叛軍�!�

    鄭璧玉永遠(yuǎn)不會忘記當(dāng)時城中那種沉重壓抑、大禍臨頭的絕望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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