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王府已經(jīng)亂成一團,李仲虔身死,李瑤英被送出皇城,剩下的人六神無主,人心惶惶。
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和東宮之間有仇,如今二皇子死了,東宮會放過他們這些人嗎?二皇子得罪的那些貴人會怎么處置他們?
還沒到天黑,府內(nèi)已經(jīng)謠言四起。
長史處置了幾個刁仆,站在李仲虔的院子里抹眼淚,聽說瑤英回來了,大驚失色,倉皇奔出內(nèi)院。
他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公主,您回來做什么?”
瑤英鎮(zhèn)定地道:“此事無需多說,我不會丟下一切獨自出京。派人去兵部打聽,二哥怎么會遇伏?”
長史嘆口氣,沒有再勸。
公主自小體弱多病,又在顛沛流離中長大,不曾像二皇子那樣玩世不恭,性子始終寬和仁厚,他知道自己勸不了她。
瑤英問:“我阿娘呢?”
長史回答說:“貴妃很安全。”
“不要讓她知道二哥的事�!�
長史嘆口氣,謝貴妃那個樣子,就算當(dāng)面告訴她李仲虔死了,她也聽不明白。
正說著話,派去兵部打聽消息的扈從趕了回來。
長史一臉希冀地看著扈從。
扈從道:“兵部吵翻了天,有人居然還要問大王的罪!有人說大王他們是被南楚偷襲了,也有人說他們是中了西川的陷阱�!�
南楚和魏朝時常為爭奪山南東道、淮南道刀兵相向。當(dāng)年謝家族滅就是因為南楚突然發(fā)兵同時攻打李德所在的大營和荊南,謝無量倉促迎戰(zhàn),以減輕李德的壓力,后來荊南被圍,李德被困在襄州,無力救援,謝無量撐到糧絕,荊南城破。
蜀地也曾偷襲過魏軍。蜀王沒有向李德稱臣,李德派人去蜀地游說僧人和名士回京,蜀地孟氏大為不滿,多次派兵阻止那些僧人名士回京。
一封封戰(zhàn)報陸續(xù)送回京師,總管趙通也不知道偷襲他們的到底是誰,不過每一封戰(zhàn)報都篤定地說李仲虔所率的右軍已經(jīng)全軍覆沒。
長史一臉悲慟。
瑤英強撐著不露出失望之色,吩咐扈從:“繼續(xù)探聽消息,派一個人去東宮,太子和軍中將領(lǐng)一直走得很近,他知道更多更詳細的戰(zhàn)場情報�!�
扈從應(yīng)是。
瑤英回到王府,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紛紛過來找她討主意。
內(nèi)院管家過來稟報:“公主,后院那幾個鬧了一下午了!小的還抓著幾個偷盜財物的婢女。大王不在了,她們怕被送去教坊,鬧著要離府,哭天抹淚,尋死覓活,怎么勸都沒用�!�
長史怒道:“她們身為姬妾婢女,理當(dāng)本分,再鬧,全都綁了發(fā)賣出去!”
瑤英攔住長史:“大難臨頭各自飛,二哥出了事,她們怕被連累,人之常情�!�
她叫來所有管家。
“吩咐下去,誰想離府,收拾好行裝,去前院找管家領(lǐng)賣身契書,拿了東西就走吧�!�
眾人面面相看。
瑤英重復(fù)了一遍,道:“你們?nèi)粝胱撸部梢宰孕须x去。你們侍候我二哥一場,盡心盡力,沒出過什么岔子,別空著手走,走之前去賬房領(lǐng)一份賞錢�!�
眾人臉上閃過羞愧之色,哽咽著跪下。
“公主,奴等不走,奴等留下來保護公主!”
他們在戰(zhàn)亂之中淪為奴婢,二皇子和公主收留了他們,讓他們能夠在亂世之中保全性命,衣食無憂,如今王府有難,他們卻自私地拋下公主,他們實在無顏面對公主�。�
瑤英搖搖頭:“王府未必還能庇護你們,你們?nèi)粲衅渌渡碇�,不必流連,收拾了東西就走�!�
消息傳達下去,外院內(nèi)宅一片悲戚的哭聲。
仆從們心中愧疚,又怕留在王府被連累,狠下心腸,悄悄收拾了包袱,相約離開。
管家當(dāng)眾銷毀了眾人的賣身契書,每人發(fā)了一份賞錢,道:“公主已經(jīng)命人去銷了官府那邊的存檔,大家各奔前程罷�!�
眾人拿了賞錢,哭得撕心裂肺,轉(zhuǎn)身對著正堂的方向磕頭,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內(nèi)院里,李仲虔的幾個姬妾也大哭了一場,和瑤英拜別。
一直鬧到后半夜,王府才安靜下來。
能走的都走了,最后還是有很多人留了下來,親兵護衛(wèi)更是一個都沒離開。
徐彪站在庭階前,看一眼院中稀稀拉拉的內(nèi)院仆從,啐道:“那些王八羔子!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為什么放他們走?依我看,應(yīng)該綁了他們,打斷他們的腿,讓他們看看背信棄義的下場!”
瑤英看他一眼,道:“他們既然已經(jīng)無心留下,不必強留。留下他們,必生禍患,不如早早打發(fā)了,他們可以自行謀生,府里也能清凈下來�!�
這個時候甘愿留下來的都是真正忠心于李仲虔和她的人。
徐彪細想了片刻,確實是這個道理,撓了撓脖子,不吭聲了。
瑤英吩咐管家為她準(zhǔn)備馬匹、干糧等物。
等打聽清楚李仲虔遇伏的地方,她就啟程。
長史連忙勸阻:“公主,您真打算親赴戰(zhàn)場?您身子嬌弱,又是女郎,怎么能親赴險境!”
窗外一輪玉盤高掛,月色濃稠。
瑤英忙了一整天,面色憔悴,卷草紋纏臂金松松地垂在寬袖邊。
“假如二哥還活著,我留在京中為他奔走,哪里也不去,假如二哥真的不在了,我不管去哪兒都是險境,刀劍無眼,還能躲避,人心險惡,又該怎么應(yīng)對?戰(zhàn)場又有何懼呢?”
最好的結(jié)果和最壞的結(jié)果她都想過了,她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
她不會讓二哥孤零零曝尸荒野。
長史低泣:“您是金枝玉葉��!”
公主嬌生慣養(yǎng),是謝家外孫女,李家公主,二皇子出了事,沒人關(guān)心公主,反而都離得遠遠的,圣上心里真的就一點父女情分都沒有嗎?
瑤英笑了笑:“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在圣上眼里,全都不值一提。”
李德不愧是天子,薄情寡義,冷靜理智,帝王該有的一切狠辣心術(shù)他都有。在他心中,只有唐氏所生的李玄貞是他的兒子,其他兒女不過是聯(lián)姻的產(chǎn)物,隨時可以為他的大局犧牲。
她早就認清這一點,從不期待能從李德那里討得一點父愛。她把李德當(dāng)君王。
一夜過去,親兵四處打探消息。
瑤英熬了一宿,天亮前才閉了一會兒眼睛。
王府親兵一臉緊張地進院通報:“公主,仆發(fā)現(xiàn)了幾個形跡可疑的胡人。”
長史氣得直打顫:“葉魯酋長居然還不死心!”
徐彪立刻暴起,抓起長刀就往外走:“老子去宰了他們!”
“站住!”瑤英喝住徐彪,“他們只是形跡可疑,你殺了他們,葉魯部落更有借口上門糾纏�!�
徐彪憋得面色發(fā)紫,哼了幾聲,摟著長刀回屋。
謝青低聲道:“貴主,胡人賊心不死,我可以悄悄殺了他們�!�
瑤英搖頭。
“現(xiàn)在外面不止一撥人盯著王府�!彼皖^,手指輕撫腕上的纏臂金,“葉魯部落的人,�?倒鞯娜耍瑬|宮的人……你殺不完,現(xiàn)在無需理會他們�!�
謝青應(yīng)是。
接下來幾天,李仲虔遇伏的消息傳遍長安,王府外面的眼線越來越多。
王府里充斥著一種山雨欲來、大廈將傾的沉重氣氛,短短幾天,長史老了好幾歲。
瑤英遣走剩下的奴仆,讓他們帶著銀錢出府避禍,只留下親兵護衛(wèi)。
這一日,裴公突然來訪。
“我過幾天啟程回魏郡。你兄長已死,無依無靠,孤身一人留在長安,無異于羊入狼群,不如隨老夫一道回魏郡。”
他上京只是為了替李瑤英解圍,并沒打算真讓重孫娶了李瑤英,沒想到突然傳來李仲虔的噩耗,他不忍見失去依傍的李瑤英被人欺侮,考慮了兩天,決定帶這個小娘子回魏郡裴家。
假如李瑤英肯嫁給裴玉,倒也不錯。
瑤英鄭重朝裴公行了個稽首禮:“前些時倉促請裴公入京,勞累裴公走這一趟,還沒來得及謝過裴公�!�
裴公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咳嗽了兩聲:“我答應(yīng)過會幫你一次,自然要信守諾言,你不必謝我。七娘,我不會逼你嫁給玉郎,你隨我回魏郡,我裴家雖然比不得京中巨宦豪族,至少可以保證讓你平安無憂�!�
瑤英微笑著搖了搖頭:“多謝裴公眷顧�!�
裴家和謝家是世仇,裴公之所以出面幫她,只是為了兌現(xiàn)當(dāng)年的承諾。
現(xiàn)在裴公肯為她撐腰,等裴公走了,裴家剩下的人肯善待她嗎?
即使裴玉能善待她,將來李玄貞登基,裴家定會被她連累,一個只領(lǐng)了虛職的魏郡小吏,怎么抗衡君王?
瑤英早已經(jīng)下定決心,道:“若這兩天還是沒有消息,我打算南下�!�
裴公驚訝地撩起眼皮,盯著瑤英看了半晌,“你這一去,未必能安全返京,而且你兄長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
瑤英笑了笑,依舊嬌柔明麗,好似枝頭盛開的春花:“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不論二哥是生是死,我都要接他回來�!�
裴公看著瑤英,瞇了瞇眼睛,沉默很久,贊許地點點頭。
“裴家祖上和謝家不和,我向來不喜歡謝家人�!�
他抬起頭,渾濁的雙眼里浸滿惆悵之色,“不過我很佩服你的舅舅。他是個文弱書生,拉不了弓,舉不起刀,連馬背都爬不上去。圣上和謝家結(jié)盟的時候,我見到你舅舅,他穿了一身寬袍大袖,和圣上并肩站在一起,那張臉比魏郡的小娘子還漂亮,我心想,這名滿荊南的無量公子莫不是個女郎吧?”
裴公嘴角輕輕扯了一下。
“我看不起謝無量,嫌他柔弱,還嫌他一肚子的算計,他是世家公子,就算不能弓馬嫻熟,也該有世家公子的氣度,他倒好,居然滿身銅臭,每天和一幫見利忘義的商人來往!圣上卻很欣賞他,將他引以為知己,軍政大事,事事都要和他商量�!�
裴公那時候非常瞧不起謝無量,認為謝無量表里不一,為了榮華富貴才和李德結(jié)盟,不然謝家為什么逼李德娶謝貴妃?為什么和李氏族人一起打壓李玄貞,扶持李仲虔?
直到謝無量死去的那一天,裴公終于明白了:謝無量從未玷污過謝家的百年風(fēng)骨。
不過再欣賞,他身為裴家之人,不會和謝家有什么瓜葛。
裴公出了一會神,細細打量李瑤英。
“你有些像你的舅舅……”
瑤英怔了怔,她小的時候見過謝無量,不過那時候年紀(jì)實在太小,已經(jīng)記不清舅舅的相貌了,還沒人說過她像舅舅。
裴公收回目光,站起身:“既然你意志堅決,老夫就不勸你了。”
他只能幫到這里,不管他有多欣賞謝無量和李瑤英,他的承諾不會變:只救李瑤英一個人。
她自己想去送死,他攔不住。
瑤英送裴公出門。
裴公的長隨扶他上馬車,見他面帶惋惜,低聲問:“阿郎為何對七公主另眼相看?”
七公主救了裴玉,裴公信守承諾,不顧老邁之軀上京為她解圍,從此兩不相欠。裴公不是古道熱腸之人,為何還想幫七公主?
裴公回首,瑤英還站在階前目送他,膚光勝雪,身姿窈窕,一枝秾艷露凝香,嬌俏濃艷,任誰看了,大概都不敢相信她裹在襁褓之中時是何等的瘦弱。
謝貴妃居然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嬰養(yǎng)大了。
“我不救和謝家有關(guān)的人�!�
裴公轉(zhuǎn)身坐進車廂,輕聲道。
……
瑤英又等了兩天,送回京師的戰(zhàn)報仍然模糊不清。
趙通在河谷邊發(fā)現(xiàn)魏軍留下痕跡,一路追尋,發(fā)現(xiàn)一處戰(zhàn)場,河水湍急,他只找到部分軍士的遺體,暫時沒發(fā)現(xiàn)李仲虔的尸首。
瑤英不想再等下去,吩咐管家備齊車馬,預(yù)備動身。
謝青和徐彪先分別護送一輛馬車出城,引走那些整日在王府外游蕩的胡人和其他眼線,瑤英偽裝成商戶隨后出城。
他們在官道上的驛站碰頭,還沒說上話,南邊山道上傳來一陣如雷的馬蹄踏響。
一匹快馬如利箭一般飛馳而至,奔到驛站前時,駿馬實在支持不住,慘嘶了兩聲,倒地而亡。
馬上騎手被甩到了謝青的坐騎前,滿臉是血地爬起身,目光掃過謝青嚴(yán)肅的面孔,愣了一下,激動得大叫出聲。
“阿青!”
謝青認出對方是謝家家將,之前曾敗在自己刀下,后來成為李仲虔的親兵。
他臉上頭一次露出震驚之色:“你怎么會在這里?”
旋即看向李瑤英。
“公主,他是謝超,是大王的親兵!”
謝超順著他的視線看到李瑤英,來不及驚訝為什么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會出現(xiàn)在驛站,撲上前,淚水在滿面血污中沖出兩道淚溝。
“公主,大王遇險,九死一生,您要救救大王��!”
夏日干燥辛辣的山風(fēng)拂過寂靜的山道,嗚嗚幽咽。
瑤英攥緊韁繩,身上一陣?yán)�,一陣熱,心跳陡然變得很慢�?br />
阿兄還活著。
第21章
交易
謝超從早到晚都在馬背上,一刻不敢閉眼,筋疲力竭,跑沒了半條命,剛嚎啕著喊出幾句話就暈了過去。
瑤英帶他回府,讓府中醫(yī)者為他診治。
她走進書房,讓謝青取來青縣的輿圖。
據(jù)謝超失去意識前的描述,李仲虔在青縣河谷遇伏,身負重傷。被圍幾天后,始終沒等到救援�;杳灾�,他派遣幾個熟識水性的人突圍出來求援。
謝超就是其中之一。他們越過敵軍的層層封鎖出逃,路上被對方發(fā)現(xiàn)行蹤,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瑤英看著輿圖,心生疑竇:“二哥為什么一定要謝超回京求援?”
趙通、三皇子、四皇子所率的幾路大軍和李仲虔離得更近,他為什么舍近求遠?
謝青沒上過戰(zhàn)場,不懂派兵打仗之事,皺眉思索,沒有吭聲。
徐彪冷哼一聲,少了兩根指頭的手重重地拍打書案,罵罵咧咧地道:“因為大王不相信三皇子、趙通!假如向三皇子、四皇子求援,大王他們真的會全軍覆沒!”
他忽然拍了下腦袋。
“我之前就懷疑了,大王此次出征只是押運糧草,他遠離前線,怎么會遇伏?一定是有人出賣大王,故意把他引到了陷阱里!然后又敷衍了事,不派兵順著河道搜尋,找到幾具尸首就說大王全軍覆沒了,他們根本不想救大王!”
瑤英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
陷阱,又是陷阱。
難道李仲虔注定死在戰(zhàn)場之上?
即使她一年前阻止他去涼州,一年后他還是要戰(zhàn)死?
只因為李玄貞想殺他,因為他是李玄貞最大的威脅,他就必死無疑?
她一定得救下李仲虔。
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價。
瑤英閉了閉眼睛,冷靜下來,整理思緒。
趙通是老將,為人中庸,并不偏向哪位皇子,不會害李仲虔……也不會救李仲虔。
三皇子和四皇子心思難側(cè),這兩人將來都會因為謀反之名被酷吏鴆殺,至于他們到底有沒有謀反,沒人說得清。
假如三皇子和四皇子聯(lián)手戕害李仲虔,趙通只會冷眼旁觀。
他們?yōu)槭裁匆钪衮?br />
為了奪嫡?
還是為了討好李玄貞?
又或者,這一切都是李玄貞設(shè)下的毒計?東宮早就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只等李仲虔南下?
瑤英自嘲地一笑。
這一世李玄貞害過李仲虔,不過沒有像書中那樣用那些見不得光的小人伎倆,所以她曾天真地以為,只要那些都沒有發(fā)生,她可以化解李玄貞的恨意。
畢竟李玄貞不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
瑤英失敗了。
李玄貞想讓她代替朱綠蕓出嫁,他安排葉魯酋長入宮觀看佛誕法會,雖然最后關(guān)頭攔下了她,依然不能更改他使計讓她代嫁的事實。
李德冷情冷性,理智無情,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夠動搖他心志的人是發(fā)妻唐氏。李玄貞恨李德,然而他其實是最像李德的人,他可以為朱綠蕓喪失理智,無所不用其極。
她不該心存僥幸。
門口響起兩聲叩門聲,扈從通報說謝超醒了。
瑤英立刻去見謝超,問他具體情形。
不知道是不是剛吃了藥的緣故,謝超神思恍惚,反應(yīng)遲鈍,問他什么,他反應(yīng)半天才含含糊糊地答上一句。
醫(yī)者說謝超這是累狠了。
徐彪急得直跳腳,推開醫(yī)者,揪著謝超的衣領(lǐng)怒吼:“伏擊大王的到底是誰?”
謝超搖頭:“小的也不知道。”
“你說大王受傷了?大王昏迷幾天了?你們還剩下多少人?敵軍有多少人?”
謝超一臉茫然。
“蠢貨!你還知道什么?”徐彪氣極,一拳頭捶在墻上,震得房梁都在晃動。
謝超不敢吭聲。
其他幾個親兵面面相看。
瑤英眉頭輕蹙,眼神示意親兵拉走徐彪,走到床榻前,垂眸看著謝超,一雙大而修長的媚眼,眼角微翹,秋水瀲滟。
“為什么要裝傻?”她問。
謝超羞愧地低下頭。
瑤英已經(jīng)猜到幾分,心里五味雜陳:“我阿兄是不是囑咐過你……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驚擾到我?”
謝超哆嗦了兩下,掙扎著下地跪在地上:“公主恕罪。”
李仲虔受了重傷,昏迷前吩咐他,回京以后立刻找長史想辦法,不能驚動七公主。他在驛站見到七公主,情急之下?lián)渖先デ缶龋@會兒清醒過來,想起李仲虔的叮囑,不敢透露太多,想等長史來了再說。
瑤英輕輕地嘆口氣。
都到生死關(guān)頭了,李仲虔還想著不能把她卷進來。
九歲的他沉默寡言,十一歲的他暴戾陰郁,二十歲的他浪蕩不羈,不管是哪個李仲虔,始終堅定地站在她身前,為她遮擋風(fēng)雨,撐起一片歲月靜好的晴空,讓她可以在亂世之中無憂無慮地長大。
“你也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瑤英嘆口氣,“我問你,我阿兄是怎么受傷的,傷得重不重?”
她微微加重語氣,“阿兄命懸一線,現(xiàn)在王府由我做主,長史也聽我的命令行事,我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許有任何隱瞞。耽誤了事,我唯你是問�!�
謝超想了想,應(yīng)喏:“公主,伏擊我們的是南楚的人!他們偽裝成水匪,燒了我們的糧草,大王追擊敵軍,中了他們的毒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渾身麻痹,不能動彈,南楚的人趁機回頭反攻,大王中了幾刀……”
說到這里,他偷偷抬眼看瑤英,見她雖然面色蒼白,但沒有嚇得驚慌失措,臉上神情鎮(zhèn)定,穩(wěn)穩(wěn)地站著沒動,心里暗暗松口氣,接著說下去。
“大王昏迷前讓我和其他幾人潛水出谷求援,大王還讓我?guī)г捊o長史,說三皇子、四皇子不可信�!�
瑤英回到書房,展開輿圖細看。
長江中游一帶沿岸地形復(fù)雜,南楚、魏朝和幾支割據(jù)一方的勢力犬牙交錯,李仲虔遇伏的地點離南楚所占的黃州很近。
謝超說李仲虔重傷昏迷,處境危險,身邊只剩下幾十個親兵。
南楚將他們圍困在河谷之中,他們插翅難飛,根本堅持不了幾天。
甚至可能在謝超趕回來的路上,李仲虔已經(jīng)出事了。
瑤英想起他走之前說的話。
他說只要能活著回來,不在乎折節(jié)投降。
說起來輕松,戰(zhàn)場上的局勢卻不是他能夠控制得住的,而且他已經(jīng)昏迷,南楚既然偽裝成水匪突襲,很可能沒打算留活口。
不一會兒,長史匆匆趕到,他已經(jīng)見過謝超。
瑤英問:“朝中哪幾位大將可信?”
長史欲言又止。
瑤英蹙眉,看他一眼:“胡伯,阿兄交代過什么?”
如果不是事先囑咐過長史怎么應(yīng)對,李仲虔何必要謝超回京求援?
長史嘴唇哆嗦了幾下,老淚縱橫。
瑤英一怔。
長史擦了擦眼角,抽泣著道:“公主,朝中根本沒有可信的大將!大王讓謝超回來求援,不是讓老奴為他奔走,而是提醒老奴……”
瑤英捏緊手指:“提醒你什么?”
長史抬起袖子抹眼淚:“大王說,如果他派親兵回京,那就是提醒老奴護送您離開,走得越遠越好,一刻都不能耽誤!”
好不容易強壓下去的辛酸如海潮般咆哮著迎面罩了下來,瑤英幾乎承受不住,身子晃了兩下,靠著書案才勉強站穩(wěn)。
沒有后招。
沒有錦囊妙計。
沒有盟友。
謝超的千里奔襲,不是為了求援,只是確保她能夠在他的死訊傳回京城之前逃得快一點,躲得遠一點。
這是李仲虔中毒失去意識之前,唯一牢記在心的事。
瑤英死死咬住牙關(guān),仰起臉,把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忍了回去。
現(xiàn)在不是傷心難過的時候,李仲虔命在旦夕,她得想辦法救他,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瑤英鋪開紙張,提筆寫信。
長史哭著道:“公主,現(xiàn)在您真的非走不可了……大王連謝超都派回來了,您再不走,萬一出了什么事,老奴怎么跟大王交代?”
瑤英寫字的手一直在抖,“我寫幾封求援信,你派人送出去,讓他們拿上令牌,騎府里最好的馬�!�
長史知道勸不動她,哭著點頭,等她寫完了信,立刻讓健仆分頭送出去。
下午,謝青拿回第一封回信。
瑤英立即接過信拆開,看完之后,失望地嘆口氣。
她繼續(xù)等。
幾家陸續(xù)回信,幾家沒有回音,還有幾家看到王府扈從登門,立刻緊閉大門,拒絕接信。
瑤英一封封拆開回信看,臉色越來越蒼白。
信上只有些安慰的場面話,李仲虔是東宮太子的心腹大患,沒有人敢伸出援手。
長史悄悄抹淚。
徐彪清點府中護衛(wèi)人數(shù),向瑤英請戰(zhàn):“我們這些人原來都是跑江湖的草莽,大王不計較我們的出身,給了我們前程,如今大王有難,我們不能干坐著�!�
長史連忙擦干眼淚:“不行,你們是大王留下來保護公主的!你們走了,誰來保護公主?”
徐彪噎了一下,無言以對。
瑤英看完最后一封回信,走到外面庭階前,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南楚人擅用毒,李仲虔先中了毒箭,又被砍傷,如今被重重包圍,危在旦夕,多耽擱一刻,他生還的希望就越渺茫。
她等不起。
長史頓足道:“如果我們?nèi)デ笫ド夏兀渴ド蠒扇司却笸鯁�?�?br />
瑤英搖搖頭。
李德當(dāng)然會派兵,但他派去的人會救李仲虔嗎?
前方有趙通,三皇子,四皇子,有下手狠辣的南楚人,后方是不敢得罪李玄貞的武將們,不管派誰去救李仲虔,他只需要耽擱那么一兩天,李仲虔就必死無疑。
而且前線戰(zhàn)況復(fù)雜,魏軍里肯定有南楚人的內(nèi)應(yīng),即使援軍真心想救李仲虔,三皇子、四皇子勢必會從中作梗,破壞他們的援救。
長史絕望地低泣:“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瑤英眼簾抬起,烏黑雙眸里閃動著堅毅之色。
“還有一個法子�!�
庭前所有人抬頭看她。
瑤英立在季夏初秋清冷的暮色之中,肌如初雪,鬢發(fā)如漆,周身有淡淡的光暈氤氳。
“備馬,去東宮。”
長史、徐彪和其他扈從全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唯有謝青想也不想便默默轉(zhuǎn)身,去為瑤英準(zhǔn)備坐騎。
出門之前,瑤英先回房找了一樣?xùn)|西,揣進袖子里。
長史追到了王府門口:“公主,還是別去東宮了,東宮和我們勢如水火,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出手救大王?您去了只會被那個魏明羞辱一頓�!�
瑤英蹬鞍上馬。
“李玄貞會答應(yīng)救人。”她握緊韁繩,輕踢馬腹,“因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烏孫馬撒開四蹄,奔進金燦燦的暮色中。
已是遲暮時分,從北至南次第響起的鼓聲回蕩在一座座星羅棋布的里坊上空,晚霞熊熊燃燒,給巍峨聳立的宮墻之內(nèi)櫛比鱗次的殿頂樓閣染了一層艷麗的胭脂。
謝青護送瑤英到了東宮,遞上牌子。
衛(wèi)士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出來回話,冷冰冰地道:“殿下不得閑,公主請回吧�!�
瑤英下馬,道:“煩你再進去通稟,我要見太子妃�!�
衛(wèi)士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氣勢立馬就軟了,不敢多看她,再次進去通報,出來時身邊跟了一個人,正是太子妃鄭璧玉的婢女。
婢女直接引著瑤英進后殿,笑盈盈地道:“貴主是稀客,太子妃殿下聽說您來了,歡喜得不得了!”
瑤英一語不發(fā),臉上沒什么表情。
內(nèi)殿里,鄭璧玉知道瑤英來了,匆匆換了身裝束,親自迎到曲廊前。
這些天她一直為佛誕法會上的事情耿耿于懷,在裴公保下瑤英后,她曾寫信和瑤英解釋自己當(dāng)時不知情,瑤英沒有回信,她心里十分不安。
鄭璧玉知道自己和瑤英不是一路人,但她仍然不希望瑤英看輕自己。
遠遠看到瑤英窈窕的身影出現(xiàn)在荷花池旁,鄭璧玉往前迎了兩步:“七娘怎么這個時候來?”
瑤英開門見山:“我想見長兄�!�
鄭璧玉面露難色:“七娘……我知道你為何而來,殿下不會見你。”
眼下滿朝文武、京師豪門顯貴都不想見李瑤英,因為他們都知道她上門肯定是想求他們救李仲虔。
不管李仲虔是生是死,沒人會出手幫忙,他們不想得罪李玄貞。
東宮臣僚更是巴不得李仲虔死在南邊,魏明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確認李仲虔的死訊,拖延朝廷派兵救援。
李瑤英這時候來求見李玄貞,李玄貞怎么可能見她?
瑤英站在庭前兩合抱粗的銀杏樹下,道:“讓阿嫂為難了,阿嫂只需為我傳句話,我在這里等著。”
鄭璧玉嘆了口氣,吩咐婢女去傳話:“告訴殿下,七公主求見�!�
不多時,婢女去而復(fù)返。
“娘子,魏長史說殿下正和都尉他們商量要事,沒空見客�!�
鄭璧玉歉疚地看著瑤英:“七娘,你我都是內(nèi)宅女子,戰(zhàn)場上的事情由不得我們。你別太傷心了,有什么犯難告訴我�!�
瑤英低頭,從袖中取出一樣?xùn)|西遞給婢女。
“勞你把這個拿給太子�!�
……
東宮前院。
內(nèi)堂里燈火輝煌,李玄貞和長史魏明、都尉秦非幾人正在討論事情。
隨著朱綠蕓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李玄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脾氣越來越暴躁,不過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有一刀砍了葉魯酋長。
秦非等人心中念佛不已,見李玄貞心不在焉,知道他每天為朱綠蕓的事心煩意亂,不敢出聲提醒他。
窗外忽然傳來婢女的聲音,說是七公主求見。
秦非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聽說最近七公主一直在為二皇子奔走,她這是求告無門,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求到太子跟前來了?
魏明眼神閃爍了兩下,走到門邊,呵斥婢女。
宮女轉(zhuǎn)身走了,沒一會兒又回返,送上一只錦帕包著的東西:“殿下,七公主說有樣?xùn)|西請您務(wù)必過目,您不看的話,她就一直等著�!�
魏明眼中騰起兩道精光。
不等他細看宮女手中揣著的東西,李玄貞抬起頭,臉色陰沉,擺擺手,淡淡地道:“你們先出去�!�
魏明只得和秦非他們一起告退出去。
宮女將錦帕送到李玄貞跟前。
屋中燭火明亮。
李玄貞眉頭輕擰,打開錦帕。
搖曳的燭光中,一只粗糙陳舊、看不出面目的泥人靜靜地躺在桌案上。
李玄貞眼神晦暗,狹長的鳳眸似融進無邊的靜夜。
“七公主說什么了?”
他問,聲音嘶啞。
宮女躬身道:“七公主說,阿月一直等著。”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巨響,李玄貞忽然暴怒,拔出壁上懸掛的長劍,一劍斬下,將錦帕里的泥人劈得粉碎。
宮女魂飛魄散,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李玄貞面色沉郁,盯著桌案前零落一地的碎片看了半晌,拔腿出了前院,手里還提著那把削鐵如泥的長劍。
漸漸浮起的夜色中,劍尖寒芒閃動。
路上的宮女、內(nèi)侍看到盛怒中的李玄貞,嚇得瑟瑟發(fā)抖,紛紛避讓開。
李玄貞徑自走進內(nèi)院,廊前人影幢幢,李瑤英站在階前,聽到腳步聲響,抬起頭,看了過來。
目光平靜。
就是這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是一對彎月牙,不笑的時候則是桃花瓣,叫人沒法對她生厭。
李玄貞大踏步走過去,舉起了手中的劍。
庭前婢女內(nèi)侍滿臉驚愕,呆呆地站著,一動不敢動。
鄭璧玉睜大了眼睛,差點驚叫出聲,擋在瑤英面前,低斥:“大郎!你瘋了!七娘是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