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仲虔從外面喝酒回來,腳步虛浮,衣襟半敞,蜜色胸膛上酒液淋漓,深一腳淺一腳踏上長廊。
瑤英讓侍女端來醒酒的蔗汁,讓他喝了。
李仲虔走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下,寬大的袍服袖擺掃過幾上的賬冊文書,算籌嘩啦啦掉了一地。
瑤英氣得咬牙,拍開他的胳膊,重新整理算籌。
“我算了一個多時辰!阿兄,您快請去別地坐一坐,離我遠點罷�!�
李仲虔喝得醉醺醺的,哈哈大笑,瑤英越嫌棄他,他越要往她身邊擠。
瑤英笑著推他:“阿兄,你吃醉了,一邊清凈去,別吵我�!�
她那點力氣自然推不動高大健壯的李仲虔。
鬧了一會兒,李仲虔酒醒了幾分,一手撐著案幾,一手端著銀碗,喝了幾口蔗汁,目光在謝青臉上轉了一轉,眉頭擰起。
“小七,昨天圣上召見我�!�
他放下銀碗,輕聲道,臉上沒有半絲表情。
瑤英心里咯噔一下。
李德登基不久,朝中就有大臣勸他不要再起戰(zhàn)事,應當與民休息,恢復生產。
西邊河套以北土地荒蕪貧瘠,更遠的西域諸州幾十年前就被不同部族占據(jù)。
沒了就沒了。
北邊游牧民族強盛,多送點金銀財寶加以籠絡就能化干戈為玉帛。
何必征討?
南邊南楚、百越等地和大魏隔著山川大江,朝政腐敗,內斗不休,肯定不敢北上攻打大魏。
不足為慮。
前些時李德返回長安,連日設宴招待歸附的部落酋長和各國使節(jié),處理積壓的政務。
大臣十分欣慰:圣人如今已經登基,不再是魏郡大將軍,就應該留在皇城,而不是和以前那樣帶兵沖鋒陷陣。
他們滿意了,李德卻另有打算。
他所謀深遠,不滿足于只占據(jù)關中一地,志在一舉拿下河套,繼而收復西域。
奈何朝中反對的聲音太強烈,國庫又空虛,支撐不了軍需,他才不得不在收復幾個州縣后帶兵返回長安。
李德不愿就此放棄。
天子不能出京,皇子可以,李家兒郎都是馬背上長大的,自小隨父兄征戰(zhàn)沙場,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驍勇善戰(zhàn)。
前天宮中大宴,李德賜下鎧甲、寶劍等物給李玄貞、李仲虔幾兄弟。
那時瑤英就知道,父親要派幾位兄長領兵作戰(zhàn)。
廊前一樹樹盛放的杏花,云蒸霞蔚。
花開花謝,年年如是。
人和花不一樣。
瑤英撒開算籌,顫聲問:“阿兄,你又要出征了?”
李仲虔低頭看她,微微頷首。
瑤英心頭沉重。
她可以小心提防李玄貞,但卻影響不了千里之外的戰(zhàn)局。
李仲虔擰擰瑤英的臉,含笑道:“別擔心,這次阿兄不是前鋒,只是負責押運糧草�!�
瑤英鼻尖微酸,眼圈悄悄紅了。
每次李仲虔出征,她都會做噩夢。
夢見黃沙漫天,他手持染血的金錘,一身殘破的鎧甲,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著。
周圍黑壓壓的都是北戎騎兵。
他的親兵一個個死去,身邊都是倒伏的尸首。
長槍貫穿他的胸膛,鮮血噴薄而出。
敵將等著他投降,他橫眉冷笑,以錘撐地,屹立不倒,力竭而亡。
騎兵撤退,他立在沙堆之中,早已死去,身影卻一動不動,守護著身后遼闊的河山。
不多時,禿鷲開始啄食他的尸骨。
巍峨的身影轟然倒下,白骨森森。
瑤英閉了閉眼睛,掩下傷感,抬手為李仲虔理了理散亂的衣襟。
“阿兄,戰(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瞬息萬變,你要多聽別人的意見,別莽撞行事�!�
李仲虔笑著應下。
說了一會兒話,他隨口找了個借口,讓瑤英去幫他尋一樣東西。等瑤英起身進屋,他轉頭看向守在廊前的謝青,鳳眼瞇起,神情冷厲。
“你身手不錯,不如隨本王上戰(zhàn)場吧�!�
謝青一動不動。
“怎么不吭聲?”
李仲虔似笑非笑,鳳眼斜挑,精光畢露。
這一刻,他絲毫不掩飾自己說一不二的霸道氣勢和居高臨下的盛氣凌人,語氣傲慢。
“你是謝家家將之后,發(fā)誓效忠于本王,本王做不了你的主?”
謝青跪地,冷汗涔涔,腰板卻依舊挺得筆直,道:“大王,仆是公主的護衛(wèi),只聽公主一個人的命令�!�
李仲虔濃眉輕揚,凌人氣勢收了幾分:“好兒郎應當馳騁疆場,建功立業(yè),以你的武藝,只要投軍,很快就能嶄露頭角,本王會好好栽培你,要不了一年,你也能號令一支隊伍。”
謝青面孔端方,沉聲道:“人各有志�!�
李仲虔臉色微沉,眼神如刀:“你的志向就是給七公主當護衛(wèi)?”
謝青跪在廊前,神情堅毅,朗聲道:“不錯,我的志向就是護衛(wèi)七娘安全,追隨七娘左右,此心可鑒日月!”
聽他改了稱呼,李仲虔皺眉。
……
謝青是謝氏家將子弟,按謝家的規(guī)矩,世仆子弟十三歲起就可以參加每年一屆的比試,奪魁的人會被送往軍中,得到提拔重用。
謝家滿門壯烈,樹倒猢猻散,很多家將悄悄改了姓氏,各奔前程。
也有人選擇留下,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留在荊南為謝家守墓,另一部分人成為李仲虔的親兵。
謝青就是其中一家人的兒子。
他剛滿十三歲就去挑戰(zhàn)其他年紀比他大的少年,輸多勝少,等他十七歲時,終于打敗所有人,贏了比武。
李仲虔問他想要什么獎賞。
他搖頭說不要獎賞,只想當李瑤英的護衛(wèi)。
李仲虔大怒,以為謝青以下犯上、肖想瑤英,拔刀就砍。
后來誤會解除,謝青成為瑤英的護衛(wèi)。
他昔日的手下敗將在軍中青云直上,他絲毫不為所動,甘心追隨李瑤英。
……
想及這兩年謝青的表現(xiàn),李仲虔神色緩和了幾分。
這小子一條筋,腦子不會拐彎,對小七十分忠心,小七說什么他就聽什么,而且時時刻刻謹記奴仆的本分,絕沒有逾越之舉。平時潔身自好,沉默寡言,不飲酒,不流連風月,除了練武還是練武。
是個忠仆。
既然他甘愿留在小七身邊當護衛(wèi),那就再讓他留一段時日。
長廊傳來陂巾長裙曳地的窸窸窣窣聲響,瑤英走了出來。
李仲虔擺擺手,示意謝青起身。
謝青一言不發(fā)地站起,回到廊前,繼續(xù)值守。
第12章
阿兄,我怕
幾場微雨過后,庭間花木長勢愈發(fā)潑辣,轉眼到了宰相府舉辦春宴的日子。
李仲虔出征在即,李瑤英忙著為他整理行裝,沒去赴宴。
宰相府里焚香掛幛,賓朋盈門。
各家小娘子珠圍翠繞,鮮衣盛裝出席,聽說七公主不來,臉上都露出了惋惜之色,暗地里卻松口氣:七公主要是來了,誰還有心思看她們?
李仲虔記得年前答應過瑤英和她一起去曲江跑馬,打點完軍務,兄妹二人只帶了幾個隨從,白龍魚服,騎馬至曲江跑了幾圈。
出征前一天,李仲虔進宮看望謝貴妃。
謝貴妃坐在欄桿前看宮女打秋千玩。
芳草繞階,日光和暖,她不施粉黛,一身素裳,含笑和身邊宮女說話,面容安詳。
李仲虔走近了些。
正好聽到謝貴妃招手喚一個小內侍:“二郎,你頭發(fā)亂了,過來,阿娘給你梳發(fā)�!�
小內侍邊笑邊應,走到長廊下時,迎面撞上面色陰郁的李仲虔,臉色一白,退后幾步跪倒在地上。
“大王恕罪!”
小內侍不敢抬頭,瑟瑟發(fā)抖。
謝貴妃時常認錯人,總把宮女阿薇當成七公主,把小內侍當成少年時的二皇子,他們不回應的話,謝貴妃就會驚慌害怕。
后來奉御要求小內侍和阿薇順著謝貴妃,假裝自己是年少的皇子公主,七公主也讓他們寬心,說不會怪罪他們,他這才敢以卑賤之身應下謝貴妃叫的那聲“二郎”。
李仲虔一語不發(fā)。
謝貴妃等了一會兒,沒看到小內侍,看了過來,面帶疑惑。
李仲虔和母親對視了片刻。
謝貴妃神情茫然。
李仲虔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無事,貴妃在叫你,你去吧。”
小內侍吁了一口長氣,爬起身,一溜小跑。
謝貴妃笑著喊他:“二郎,慢些走,別摔著了�!�
李仲虔在角落里站了半晌,轉身離開。
阿薇送他出宮門,看他神色冷淡,忍不住出言解釋:“大王,您別怨貴妃殿下……”
李仲虔平靜地打斷她的話:“我不怨阿娘�!�
他明白,阿娘生病了,才會如此。
近衛(wèi)牽著坐騎等在宮門外,李仲虔接了韁繩,身形忽然一頓。
“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不得有絲毫隱瞞�!�
他語氣冰冷威嚴。
阿薇忙恭敬地道:“大王問就是了,奴不敢隱瞞�!�
李仲虔問:“七娘這幾個月有沒有再像去年那樣嘔過血?”
阿薇一怔,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大王,公主一直在吃凝露丸,不曾嘔血�!�
李瑤英從小體弱多病,即使這兩年身體好了很多也沒斷過藥,那藥是奉御用幾十種稀罕藥材調配的丸藥,名叫凝露丸。
李仲虔沒說話,神色放松了些許。
去年李瑤英忽然痙攣嘔血,命懸一線,奉御束手無策。
李仲虔覺得妹妹的病來得古怪,守了她好幾天。
瑤英卻滿不在乎,說她只是吃了生魚膾,腸胃不適。
李仲虔見過她嘔血時痛苦的樣子,當然不信。
問奉御,奉御說不出所以然來。
后來瑤英很快痊愈,整個人精神煥發(fā),一點都不像大病過。
李仲虔只得把懷疑按在心底。
他蹬鞍上馬,迎著漸沉的暮色,輕輕舒口氣。
不管瑤英到底瞞了他什么,只要她沒事就好。
半個時辰后,李仲虔回到王府。
前院人頭攢動,笑語喧嘩,前廳內外烏壓壓一大片,擠滿了人。
長史引著李仲虔繞過前院,笑道:“大王,前院在發(fā)賞錢。”
李仲虔嘴角一勾:“七娘吩咐的?”
長史點頭應是,每逢二皇子出征或是凱旋,七公主都會命管事給府中內外仆從發(fā)賞錢。
前院人聲鼎沸,內院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廊廡里堆滿了打開的箱籠,婢女抱著捧盒托盤進進出出,腳步聲紛雜。
瑤英站在門前指揮婢女。
燦爛的夕照被滿樹怒放的花枝一層層篩過,輕籠在她身上。
花影瀲滟,她立在階前,身姿窈窕,朱唇榴齒,回眸時看到走近的李仲虔,眉眼微彎。
天生一雙半含秋水的媚眼,濃睫忽閃,眸中春色漣漪。
“阿兄�!�
她輕聲喚他,笑靨明麗。
仿佛是攝于她光艷奪人的容色,滿庭花枝在黃昏微醺的風中輕輕顫了一顫。
李仲虔嘴角一咧,抬手拂去落在瑤英綠鬢邊的一瓣杏花。
他護著寵著的妹妹長大了。
瑤英推李仲虔進屋:“明天出征,你今晚早些睡,不管誰下帖子,你不許出去吃酒!”
喝酒誤事,他有次出征時喝得醉醺醺的,送行的官員個個側目。
李仲虔濃眉輕挑,拖長聲音道:“知道了,管家婆!”
瑤英嬌嗔地瞪他一眼。
她打點各處,檢查行囊,一直忙到夜里才睡下。
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思慮過重的緣故,瑤英睡得很不安穩(wěn)。
她做了個夢。
夢中大雨滂沱,她被埋在一具具尸體底下,喘不過氣,翻不了身。
到處都是死去的人,她浸泡在被鮮血染紅的雨水中,渾身冰涼。
“小七!小七!”
一道聲音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
才十一歲的少年,聲音清朗脆嫩,顫抖著一遍遍呼喊:“小七!”
瓢潑大雨里,他喊得嗓子都啞了,直挺挺地跪在死人堆前,雙手皮開肉綻,一具一具翻動辨認那些腐爛的尸首。
“你別怕……”
“阿兄來了……”
“小七,別怕……”
瑤英想叫他,可是喉嚨卻哽住了,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漫長的雨夜過去,雨仍然沒停,少年還在執(zhí)著地尋找。
不知道過了多久,壓在瑤英身上的護衛(wèi)尸體被搬開,明亮的光線傾瀉而下。
十一歲的李仲虔跪在她面前,雙眼赤紅。
瑤英看著他的臉,再也抑制不住恐懼,眼淚掉了下來:“阿兄……我怕……”
李仲虔嘴唇哆嗦了幾下,渾身顫抖,緊緊地抱住她。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瑤英攥緊他的衣襟,哭出了聲。
下一刻,十一歲的少年遠去,瑤英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之中。
狂風從耳畔咆哮而過,蒼穹遼闊,黃沙漫天。
一匹淺黑色的駿馬如離弦的箭一般躍下山坡,馬背上的青年健壯挺拔,劍眉鳳目,一身耀目的金色鎧甲,頭盔在炎炎烈日下熠熠生光。
戰(zhàn)鼓隆隆,暗處陡然沖出一隊身著玄甲的騎兵,像一張大網(wǎng),朝他撲了過去。
青年哈哈大笑,鳳眸涌動著嗜血的寒芒,揮舞著一對擂鼓甕金錘,毫不畏懼地沖鋒上前,雪白披風獵獵飛揚。
瑤英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過去。
“阿兄!”
她絕望地朝他大喊,嗓子刀刮一樣的疼,“阿兄!快回頭!那是陷阱!”
李仲虔什么都聽不到,掄著大錘,繼續(xù)向前。
陰森的嗖嗖聲劃破空氣,羽箭如蝗雨一般呼嘯而至,半邊天空都是密密麻麻的黑點。
閃著寒光的箭矢穿透他的胸甲,一支接著一支,釘滿他的全身。
他被十幾桿長槍挑下馬背,打了個滾,又重新站起,立在坡前,血肉翻卷的雙手再次舉起雙錘。
瑤英推他,捶他,哭著罵他。
李仲虔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渾身是血,衣袍碎裂,鳳眼里的精光慢慢黯淡下去。
盤旋的禿鷲俯沖下來,黑褐色的鋒利鳥喙撕咬他的身軀。
瑤英撲了上去,瘋了一樣地驅趕那些禿鷲。
“放開我阿兄!放開他!”
禿鷲拍打著翅膀狠狠地啄瑤英,啄得她渾身是傷,她緊緊地抱著李仲虔,傷痕累累。
……
“阿兄!”
瑤英從夢中驚醒,抹了把眼角,指尖濕漉漉的。
她又做噩夢了。
侍女一手秉燭,掀開紗帳,往她臉上照了一照。
“貴主,您魘著了?”
瑤英出了一身的冷汗,衣衫冷冷地貼在皮膚上,心不在焉地嗯一聲,雙手還在發(fā)抖。
她經常做這個夢,但是沒有哪一次的噩夢比這一次的真實清晰,仿佛真的發(fā)生過一樣。
月光灑滿軒窗,窗外靜水一般的岑寂。
瑤英摸索著找到枕邊玉盒,打開盒蓋,鴿蛋大的明月珠散發(fā)出柔和的清輝。
她握住明月珠,想起夢中所見,心亂如麻,干脆披衣起身,出了院子,朝李仲虔住的北屋走去。
李仲虔自負武藝,親兵護衛(wèi)被他趕到外院值守,北屋只留了兩個跑腿的僮仆。
瑤英一路走進去,護衛(wèi)不敢攔她。
兩個僮仆正背靠背坐著打瞌睡,見她來了,呆了一呆,還以為是仙女入夢,片刻后,猛地清醒。
瑤英朝他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躡手躡腳往里走,站在屏風外,掀開羅帳往里看。
她不想吵醒李仲虔,看他幾眼,確定他還好好活著就行了。
床上空無一人。
瑤英一呆。
耳畔突然響起低沉的笑:“黑燈瞎火的,小七在看什么呢?”
瑤英嚇得驚叫了一聲,下意識把手里攥著的東西砸了過去。
剛松了手,她反應過來,飛身撲上前,腳下突然一個打滑,整個人失去重心,一頭朝屏風栽了下去。
“當心!”
李仲虔也嚇了一跳,一把勾住瑤英的腰,扶著她站穩(wěn)。
哐當一聲,明月珠滾落在地。
瑤英一陣心疼,彎腰去撿,剛邁出一步,腳踝刺痛無比。
剛剛撲上去的時候好像把腳給崴了。
她疼得嘶嘶直吸氣。
李仲虔眉頭輕皺,揚聲喚僮仆進屋點燈,抱起瑤英送到東屋榻上。
瑤英剛進院子他就聽到動靜了,他正好沒什么睡意,起身等她找過來。
屋里沒有點燈,她沒看見站在暗處的他,直接掀開羅帳往里看。
他一時興起,故意出聲嚇她。
哪想到會把她嚇成這樣?
瑤英直直地看著角落里的那點微光:“等等,先把明月珠撿起來,可別摔壞了�!�
李仲虔皺眉,聲音低沉:“先看看你崴著了沒有�!�
瑤英靠坐在榻上,試著扭扭右腳,松口氣,道:“沒事,就是扭了一下,一會兒就好了�!�
李仲虔沒說話,脫下她腳上的羅襪,接過僮仆遞來的燈,仔細檢查。
確定她的右腳確實只是扭了一下,沒有內傷,他這才幫她穿好羅襪,起身走到屏風前,撿起明月珠,送到她手上。
“又不是什么稀罕寶貝,摔了就摔了,我再給你尋更好的。”
李仲虔語氣嚴厲。
他房里的屏風是鑲嵌云母石的落地大屏風,她剛才要是真的摔下去了,肯定得頭破血流,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瑤英捧著明月珠,吹去浮沉,笑著說:“阿兄,我就喜歡這顆�!�
完全不提他作怪嚇到她的事,嬌柔乖巧。
李仲虔無奈地嘆口氣,看瑤英額上都是冷汗,輕聲問:“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想起那些夢,瑤英心口發(fā)緊,點點頭,抬起臉,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李仲虔。
神情緊張,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李仲虔沒有多問,溫和地道:“沒事,那些都是夢而已�!�
瑤英眼眸低垂,嗯一聲。
囑咐的話她已經說了太多遍,不用再重復。
李仲虔嘆口氣,嘴角一勾:“小七,阿兄答應你,一定活著回來。要是阿兄戰(zhàn)敗了,就降了對方,不管他們怎么羞辱我,就算要我在陣前下跪磕頭也不要緊,阿兄一定會活著回來�!�
瑤英仰起臉,雙眸圓瞪,不敢置信地看著李仲虔。
身為李家兒郎,外祖家又是名滿天下的望族謝氏,李仲虔何等驕傲,居然會說出這種英雄氣短的話?
書中的他被騎兵包圍,奮戰(zhàn)至最后一刻也沒露出畏懼之意,連殺數(shù)名騎兵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阿兄一定是怕她擔心,才會說這種話哄她玩。
瑤英心里酸酸漲漲,眼圈微紅。
李仲虔抬手刮刮她的鼻尖,含笑道:“阿兄說話算話。”
瑤英總以為他身上還有幾分謝家的風骨,以為他光明磊落,為國征戰(zhàn),寧死不屈。
他不敢讓瑤英知道,其實他早就變了。
李家與他何干?
大魏與他何干?
百姓的生死與他何干?
什么天下蒼生,亂世格局,百年大計,內憂外患……他全都他娘的不在乎!
他只要小七平安順遂。
月色如水,屏風前一地清輝。
李仲虔背起瑤英,送她回房。
瑤英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心里安穩(wěn)了點,老老實實趴在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道:“阿兄,我等你回來�!�
李仲虔笑著應了一聲。
“等你回來的時候是夏末了�!爆幱⑺懔怂銜r間,“我想去西苑打獵�!�
李仲虔笑道:“好�!�
“東都每年有賽龍舟,我們帶著阿娘去東都住幾天�!�
“好�!�
不論瑤英提什么要求,李仲虔都答應了下來。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模糊。
李仲虔回頭,發(fā)現(xiàn)瑤英趴在他背上睡著了,瑩潤的臉龐枕在他肩上,右手握拳,睡夢中也不忘緊緊握著那顆明月珠。
他笑了笑。
她這些天忙忙碌碌,肯定累壞了。
……
第二天上午,瑤英送李仲虔出征。
她站在城墻上,沒戴帷帽,手扶箭垛,目送大軍南下。
李仲虔身騎駿馬,回頭朝她的方向揮了揮手上的一對金錘,金甲白袍,英姿勃發(fā)。
第13章
代嫁
這次出征的魏軍總管是老將趙通,二皇子李仲虔押運糧草,三皇子、四皇子各率領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從旁策應。
太子李玄貞留在京中。
李瑤英怕東宮趁機暗害李仲虔,派人盯著東宮的動靜。
一連幾天,東宮并無什么可疑的動向。
東宮的內應只送出一個消息:�?倒骱蛢雀降娜~魯部落來往更加密切,可能在密謀救回義慶長公主。
瑤英皺眉。
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一世的朱綠蕓比上輩子還能折騰。去年,她竟然私下和南楚細作秘密勾連,害得魏軍丟了幾座城池。李德罰她閉門思過,以鄭宰相為首的前朝老臣罕見地沒有為她求情。
為了替朱綠蕓贖罪,李玄貞主動要求帶兵收復江縣,九死一生,重傷而歸。
朱綠蕓既感動又愧疚,衣不解帶地照顧李玄貞。太子妃鄭璧玉以為他們和好了,問過欽天監(jiān),預備擇日辦喜事。
成婚用的青廬都設好了,兩人又大吵了一架,婚事不了了之。
瑤英對李玄貞和朱綠蕓的分分合合不感興趣,就怕朱綠蕓惹出什么不好收場的亂子,殃及他人。
她的擔憂很快得到了證實。
兩天后,瑤英坐在窗前給遠方的李仲虔寫信,長廊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階前啄食果子的鳥雀驚起,拍打著翅膀撲向蓊郁的花叢,啁啾鳴噪聲一片。
“貴主!”謝青疾步跨進門,站定在屏風外,拱手道,“出事了。”
瑤英心里怦的一跳,手中紫毫筆在紙上停了一停,墨汁滴落,暈開一團淺褐。
她放下筆,起身出了書閣,問:“出了什么事?”
謝青垂眸道:“今天宮中大宴,圣上在麟德殿接見各國使節(jié),觀看馬球比賽,�?倒饕渤鱿搜鐣�。葉魯部落的勇士獲勝,圣上嘉獎勇士,勇士說他們仰慕中原王朝,欲歸附大魏,請求圣上賜下一位中原貴女做他們的酋長夫人。”
他停頓了一下。
“不等圣上發(fā)話,�?倒髟奖姸觯f她愿意赴草原和親,當眾答應了葉魯酋長的求婚�!�
瑤英愣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么可能?”
和親之事怎能隨便?朱綠蕓瘋了不成?
謝青板著臉,面無表情地道:“貴主,消息千真萬確。�?倒鞔饝锰炝�,政事堂的幾位相公來不及阻止她,席間各國使節(jié)已經齊聲恭賀。眾目睽睽之下,圣人不好說什么,鄭宰相氣得摔了酒盞,裴都督拔了劍,禮部的人出面打圓場,葉魯部落似乎早有準備,完全不理會禮部的暗示,逼著圣上下旨賜婚,�?倒饕补虻卣埱笫ド舷略t,還當眾收下了葉魯部落的信物�!�
瑤英來回踱步,半天回不過神。
她知道朱綠蕓任性,為了復仇不擇手段,但是她沒想到這位前朝公主居然自私到了把國家大事當兒戲的地步!
所有公主中,唯有朱綠蕓是有封號的公主,她還是前朝朱氏之后,身份非同一般,她魯莽地應下求婚,不僅把她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還直接破壞了李德的謀略。
李德費盡心機拉攏胡人,分化胡人,為的是逐步擊潰那些盤踞在西北的蠻族,收復河套、西域,解除西北邊患,使得關中百姓可以過上太平安穩(wěn)的日子。讓大魏可以喘口氣,不至于腹背受敵,一邊提防其他勢力,一邊不得不一次次卑躬屈膝,以金銀美人收買蠻族,以求他們的鐵蹄不要南下。
他確實想要拉攏葉魯部落,但是大魏不需要送出一個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去和親。
對胡人,既要有武力震懾,也要有懷柔手段。
李德之所以剛登基就率兵出征,就是讓胡人看看大魏軍隊是多么驍勇善戰(zhàn)。
先從武力上讓他們懼怕,然后再談合作,屆時大魏可以占據(jù)主動。
朱綠蕓這一攪合,李德失去所有先機,處于被動,為了安撫蠻族,打消其他部族對大魏的提防懷疑,他只能選擇讓朱綠蕓下嫁!
瑤英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李德現(xiàn)在有多惱怒。
李家是朱氏舊臣,朝中一半大臣也曾效忠于朱氏,當年末帝遇害,李德確實見死不救,故意遲遲不發(fā)兵。
所以李德收養(yǎng)朱綠蕓,冊封她為公主,對她百般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