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宵?你在啊,我還以為你吃飯去了�!睂W(xué)姐說,“外面有個人在找你呢,好像是別院的�!�
“找我?”寧一宵站起來,“男生嗎?”
學(xué)姐笑笑,“是啊,我還以為你在宿舍,就給他指了你們宿舍的方向,沒想到都飯點了你還在工作�!�
“謝謝學(xué)姐�!睂幰幌鼪]多說話,抓起手機離開。
一開始他是猶疑的,并不確信對方一定是心里想著的人,但漸漸地步子越來越快,最后沿著去宿舍的林蔭路跑過去,四處張望,所幸,寧一宵在宿舍背后的一個小假山花園里,瞥見疑似蘇洄的身影。
稍稍平復(fù)自己的心跳,他作平靜狀朝蘇洄走去。
靠近時,寧一宵聽見蘇洄小聲地哼著一些輕快的曲調(diào)。
他蹲在一叢翠綠灌木前,穿著一件水藍色上衣,戴了白色漁夫帽。夕陽彌漫,他的手很輕柔地撫摩著平平無奇的葉片。細小塵埃在起舞,蘇洄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打火機的聲音出現(xiàn),打開,又扣上,如此重復(fù)。他站起來,臉頰邊縈繞起白色煙霧。
寧一宵站在蘇洄身后,想嚇一嚇?biāo)谑侵鲃娱_口,“好久不見�!�
蘇洄真的被嚇到了,肩膀一聳,忽地回頭,原本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這畫面讓寧一宵想到了前幾天他在宿舍樓下看見的一只藍色蝴蝶。
“又偷著抽煙�!睂幰幌p笑,走到他跟前。
蘇洄的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根細長的煙,看上去是剛點上。
他靠著假山,如同以往一樣,一定會靠著什么,好像沒有了支撐物,就會突然地應(yīng)聲倒下。
“我還一口都沒抽呢�!碧K洄抬了抬眼,語氣很小孩。
他沒料到寧一宵出現(xiàn)了,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很真實,不像是幻覺。
他感覺不適應(yīng),不知道是因為被關(guān)了太久,不習(xí)慣陽光普照的日常,還是不習(xí)慣寧一宵就這么出現(xiàn)在他眼前,是不需要等待的巧合,是他可以找得到的。
蘇洄眨了眨眼,誰知寧一宵突然伸手,輕巧地從他手中奪走了香煙。
他以為寧一宵要扔掉,下意識說:“很浪費�!�
沒想到寧一宵手一收,竟自己叼了煙,吸了一口,吐出煙霧。他動作并不生疏,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抽。
和寧一宵好學(xué)生的樣子一點也不相符。
“還帶爆珠�!睂幰幌跓熿F中勾了勾嘴角。
蘇洄幾乎能想象到他的齒尖咬破薄荷爆珠的畫面。
“爆珠怎么了?”他抬眼。
寧一宵取下煙,夾在指間,“小孩子才抽帶爆珠的�!�
“那你抽什么?”蘇洄問。
寧一宵的視線放遠了,好像在回憶什么,又瞥了眼蘇洄手里的黑色煙盒,“不是萬寶路這么貴的,幾塊錢一包,白盒的,好像叫嬌子。”
蘇洄笑了,“名字有點怪,像女孩兒抽的煙�!�
“確實也不是我的�!睂幰幌谅暤�,“我偷我媽的,她喜歡藏在枕頭里,每次我只拿一根兒,她記性不好,發(fā)現(xiàn)不了。”
蘇洄很敏感,從他垂著的眼里察覺出什么。
“什么味道?”
“橘子皮味兒,很淡,還有一點霉味兒,可能放太久了,我媽舍不得抽。”寧一宵扯出一個笑,“對了,你這段時間去哪兒了,組會都不來�!�
他又把話題轉(zhuǎn)移了,像只刺猬。
蘇洄輕巧地從他手里取過煙,自己吸了一口,在陽光下吐出一個很不標(biāo)準(zhǔn)的煙圈。
“在家�!�
寧一宵抬了抬眉,好像在說,就只是這樣嗎?
蘇洄笑著點了點頭。
寧一宵沒多問,手機震動了幾下,他低頭檢查信息。
“吃飯了嗎?”他邊回復(fù)邊問,很隨意。
“嗯,吃了點。”
寧一宵抬頭,舉了舉手機,“一會兒讀書觀影會的人要在操場聚會,要不要一起去?”
天色漸晚,蘇洄掐了煙,笑著點點頭,“好。”
兩人肩并著肩,穿過林蔭路。寧一宵發(fā)現(xiàn)蘇洄走路姿勢不太對,像是膝蓋受了傷,但他并沒有多問,只是默默陪他朝操場走去。
夜幕降臨,他們來到草坪,正中心已經(jīng)站了一圈人,團成圈,中間不知是誰擱了盞探照燈,光黃絨絨的,像場沒有篝火的篝火晚會。
寧一宵剛走過去就被人注意到,大家紛紛停下來,和他打招呼。
蘇洄盯著寧一宵的側(cè)臉,在某個瞬間,他收起了和自己獨處時的感覺,是蘇洄形容不出的感覺。
現(xiàn)在他換上一張親和力十足的笑臉,很自如地應(yīng)對著這樣多的人,和他們此起彼伏的聲音。
寧一宵的厲害之處在于轉(zhuǎn)換得毫不費力。
“對了,我把蘇洄也帶來了�!�
已然坐下的寧一宵轉(zhuǎn)頭看向蘇洄,又向其他人介紹。
沒想到斜對面的一個男生高抬起手,探照燈將他的臉照得明亮,“是我們系的帥哥!蘇洄,來這邊!”
蘇洄望了對方一眼,然后下意識地看了看寧一宵,但讀不透他此刻平靜的表情,于是點頭,微笑著朝同系的同學(xué)走去了。
就這樣,他們在圓圈的兩端,心思隱匿于人群的歡笑聲之中。
蘇洄并不認識身邊的男生,但對方說他在院里很有名,他想不會是太好的名聲,便只是笑著敷衍過去。
好在對方幽默,幾句吐槽導(dǎo)員的話把蘇洄逗笑了。
蘇洄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會在聽別人說話的時候不自覺抱住膝蓋,歪著頭,眼睛亮亮的,露出很認真很可愛的表情。
這些都被寧一宵看在眼里,盡管他同樣也和其他人談笑風(fēng)生。
一個高個子女孩兒姍姍來遲,懷里抱著一個大紙箱,看上去十分吃力。
蘇洄看到寧一宵站起來去幫助了她,接過箱子,又聽見他們身邊一個女生大喊著“太好了有櫻桃吃”,繼而看見寧一宵因用力而繃緊的小臂線條。
蘇洄撇開了眼,轉(zhuǎn)而盯著探照燈,直視之下產(chǎn)生了許多奇妙的幻覺。
那個女孩的媽媽給她寄來兩大箱櫻桃,她很慷慨地帶來一箱分給大家。櫻桃新鮮得好像剛從樹上摘下來,還帶著少許的枝葉,分下來,每個人獲得了一小捧。
“好大的櫻桃啊。”
“嗯!真的好甜,謝謝妙妙!”
“不謝不謝,多吃點!”
寧一宵聽著身邊幾人的談話,偶爾參與一兩句,大家開始商量接下來要玩什么破冰游戲,一旁的組員詢問他意見時,寧一宵也只是提了一句,“別太過的就行,盡量讓女生提吧�!�
“那要不真心話大冒險?”
“或者四人五足?輸了的就……表演一個才藝!”
“好老土��!”
“但是實施起來肯定很有趣的,相信我!”
“可是沒有才藝怎么辦?”
“那……那就講一個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怎么樣?”
大家七嘴八舌聊著,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寧一宵一轉(zhuǎn)頭,敏銳地發(fā)現(xiàn)蘇洄不見了。
“一宵,我剛剛寫了這個簽,你抽一個。”一旁的女生將一捧紙團遞過來。
“我先去接個電話。”寧一宵起身,離開了人群。
憑著直覺,他四處找了找,途徑學(xué)校的藥店,進去買了些東西,最后在黑暗的涼亭看到他,隔著向上攀爬的鮮紅色凌霄。
蘇洄松散地坐在亭子里,彎著腰,似乎對什么說著話,輕聲細語。
“我對你很好的,不要怕我,我不是壞人……”
寧一宵一點點走近,聽得更清晰些,也看清他臉上柔柔的笑意。
原來他蹲在一只流浪的小狗跟前,用手撫摸著它的頭。
“上次也是你吧,還記得我嗎?”
“你今天過得好嗎?餓不餓,我有櫻桃�!碧K洄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顆櫻桃,用手掰開,去掉核,遞給小狗。
但對方似乎對水果并不感興趣,只聞了聞,搖了搖尾巴,退后了些。
蘇洄又嘗試幾次,小狗還是不接受,只好塞進自己嘴里,“……這顆有點酸�!�
看見他因為酸而皺起的鼻梁,寧一宵覺得十分可愛,沒發(fā)現(xiàn)蘇洄抬起了頭,正好發(fā)現(xiàn)了“偷窺”已久的自己。
被抓住當(dāng)場,寧一宵還佯裝無事走過去,撩開垂下的藤蔓,跨進涼亭,“怎么偷偷溜了?”
蘇洄很坦誠,“那個同學(xué)一直問我為什么不來上學(xué)。”
“你不想回答?”寧一宵問。
“我沒想好怎么編。”蘇洄又往嘴里塞了一顆櫻桃,慢吞吞道,但心情不錯,“吃藥吃太多,腦子都堵住了�!�
寧一宵盯著眼前的小病秧子,涼亭外的路燈側(cè)著灑過來,照亮他沾了紅色汁液的指尖和嘴角,感覺很甜。
不遠處傳來歌聲,很好聽的清唱,歌詞被夏夜晚風(fēng)稀釋,只能聽見些許模糊的關(guān)于愛的字眼,仿佛在說愛,又仿佛不是,曖昧不清。
“他們在玩游戲,輸了就要才藝表演,或者講一件印象深刻的事,看樣子已經(jīng)有人輸?shù)袅��!睂幰幌f著,坐到了蘇洄的身邊。
蘇洄笑著轉(zhuǎn)頭,“玩什么游戲?”
“四人五足?”寧一宵不太確定他們最終決定了哪一樣,“類似這些�!�
相比起被擁擠人群簇擁,蘇洄更喜歡被人找到消失于人群的自己,而這個人是寧一宵,愉悅便愈發(fā)膨脹。
他笑著,扭頭對寧一宵說:“我們只有兩個人,要不然玩玩石頭剪刀布吧。”
寧一宵點頭同意,只是沒想到這個游戲結(jié)束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剛一出石頭,就看到蘇洄興致勃勃伸出的剪刀。
蘇洄表情變了,像朵迅速枯萎的小花。寧一宵笑了出來,“三局兩勝�!�
他立刻點頭,并且說:“我運氣一向不太好。”
這聽上去像是給自己找臺階下,但當(dāng)寧一宵第二次給出石頭、想要放水的時候,蘇洄居然又一次選了剪刀,他不得不相信他說的。
連輸兩局,沒有什么可回旋的余地,蘇洄有些自我放棄地靠回到長椅上,“果然,我就知道�!�
“那你是不是也得接受懲罰?”寧一宵挑挑眉,“表演個才藝�!�
蘇洄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間笑起來。
“笑什么?”寧一宵打量他。
蘇洄起身,靠近些,“我想起來我確實有個才藝�!闭f著,他又從口袋里取出一枚櫻桃,但并沒有吃,而是摘下了櫻桃梗。
“我會給櫻桃梗打結(jié)。”蘇洄將手中的櫻桃梗放進嘴里,含混說,“用舌頭�!�
語畢,他抿住嘴唇。
寧一宵不合時宜地想起他之前展示過的舌釘。想起他方才咬破櫻桃時沾上的汁液,也聯(lián)想到他柔軟的口腔和軟腭、潔白的齒尖,向后卷曲的舌尖,舌頭上殘留的孔洞。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觸碰起來怎樣的感覺,戴上舌釘,或是不戴上,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或是探進去。
“好了�!�
含混的聲音將寧一宵思緒拉回。
愣神間,蘇洄已成功完成他的“才藝表演”,頗為滿意地將打結(jié)后的櫻桃梗吐在掌心,湊近到寧一宵于眼前,“看。”
彎曲的櫻桃梗中心打了結(jié),形狀像丘比特射出的愛心之箭。
蘇洄的聲音比夏夜的晚風(fēng)還要輕柔,像花期將至的凌霄,漂落到寧一宵心上,“這個才藝怎么樣?是不是很厲害?”
寧一宵用微笑掩飾自己難以平復(fù)的心,和腦中揮之不去的艷麗殘影。
“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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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我今天人在外面手機沒電了,剛剛充上開機,遲到了抱歉抱歉啊
第18章
P.櫻桃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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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櫻桃都吃完了。”
蘇洄摸了摸口袋。
“我還有�!睂幰幌炎约旱慕o他,口袋里的全給了。
“你不愛吃啊?”蘇洄歪了歪頭。
“嗯。”寧一宵說,“不是很喜歡�!�
“好吧,那再比一次石頭剪刀布,”蘇洄把手揚到肩頭,已然做好準(zhǔn)備動作,“我不信我還會輸。”
寧一宵只好和他比,或許是因為他還流連在方才的臆想中,有些失魂,竟然真的如愿輸給了蘇洄。
布比剪刀,蘇洄用持之以恒贏下了遲來的勝利。
“不三局兩勝了吧?”他開始耍賴。
寧一宵都快被他逗笑,“好吧,可是我沒有什么才藝�!�
蘇洄一副打量騙子的模樣,“你這話沒什么信服力�!�
“沒騙你。”寧一宵說著,從口袋里拿出方才買的藥酒,蹲下來,“撩一下你的褲子,我看看膝蓋怎么了�!�
“寧一宵,你真的很會轉(zhuǎn)移話題�!碧K洄癟了癟嘴,低下頭,帽檐降下一小片陰影,他的語氣輕柔,“那說一件印象深刻的事�!�
“我看看膝蓋,”寧一宵岔開了話題,語氣很輕,“路都走不好。”
蘇洄只好乖乖聽話,彎腰卷起長褲,露出淤青的膝蓋。寧一宵沒有過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安靜細致地用棉簽?zāi)ㄉ纤幘�,然后說,“淤青很深,按一下化瘀效果會更好�!�
蘇洄點頭。
寧一宵溫柔的手指覆上他受傷的膝蓋,盡可能輕地揉開藥酒,但還是聽到了蘇洄小聲地吸氣。
“疼嗎?”
“有一點�!碧K洄如實道,“你……慢點兒�!�
寧一宵低下頭,手指按在淤青處,聲音很低,“嗯,疼你就告訴我,我就停下來的。”
風(fēng)幾乎靜止了,潮熱的空氣包裹著兩人,蘇洄抿著嘴唇,感到熱。藥味一點點涌起,壓住酸甜的櫻桃,攪弄出一種奇異的甜膩的氣味。
寧一宵感覺自己正一步步靠近最危險的臨界點,可怕的是,自己是知情的、愿意的。
出于一種想要警醒自己的目的,又或者是想讓蘇洄也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有多么大的差距。
“蘇洄,你還想聽嗎?”
寧一宵忽地開口,令蘇洄有些迷茫,“什么?”
“剛剛的懲罰�!�
“哦�!碧K洄反應(yīng)過來,“想�!北话吹糜行┨哿耍乱庾R縮了縮。
寧一宵停了片刻,開口道,“我記得你說你喜歡海,我就是在海邊長大的。不過應(yīng)該和你想象中不一樣,那是很危險的海,有時候一些男人出了海,就回不來�!�
蘇洄的思緒蔓延,似乎忽然間就被寧一宵拉入到藍色海岸邊,浪幾乎要將他吞噬。
“你爸爸會出海嗎?”他有些好奇,“你有沒有去過?”
寧一宵笑了,和以往他所有的笑都不一樣,很冷,很苦,藥水櫻桃的味道。
他笑著說,“我家只有我和我媽,所以我沒有出過海。”
在和蘇洄相處的這幾小時里,寧一宵的腦子里總冒出一個離奇又悲觀的念頭——下次再和這個人見面,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情緒慫恿,他極為罕見地將自己剖開了。
也算是一種自我告誡,他是從哪里來的人,身上背負著多么重的負累,都無法因短暫的快樂而忘記。
寧一宵起身,坐回到蘇洄身邊,用很平淡的語氣說:“我從小在漁村長大,我媽媽在那里生了我,因為沒有爸爸,所以總是被那里的大孩子們欺負。那是個很小、很破的漁村,不發(fā)達,大部分人都靠海過生活,出海打漁就是整個村子最大的生產(chǎn)力,那些能打漁的,就有話語權(quán),我家沒人能說的上話�!�
他的母親孱弱,又生了一張和命運極不相稱的漂亮臉孔,根本無法在那些漁船上,同那一個個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的男人們一起,承受海浪的侵蝕。她只能倚靠販賣雞蛋和編織漁網(wǎng)為生。
“村子里只有一個學(xué)校,沒有年級之分,年齡不同的孩子都在一起上小學(xué),我是里面最小的幾個之一�!�
寧一宵望著不遠處還在嬉笑打鬧的學(xué)生們,思緒飄很遠很遠,回到了那個顛簸、貧窮的村莊。
“我還記得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jié),好像是我八歲的時候,班上有一個比我大五歲的男孩,他們叫他大成。大成的叔父在外面的櫻桃園打工,回村子探望他們的時候帶了一箱櫻桃,他拿網(wǎng)子裝了一兜,帶到班上分給大家。”
說不上為什么,蘇洄好像已經(jīng)猜到了后來會發(fā)生的事,那種想象極為真實,仿佛自己也經(jīng)歷過,就站在小小的寧一宵身邊。
“他把所有的好的、大的,都分給了別人,把爛掉的給了我�!�
寧一宵平靜得仿佛在講述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我當(dāng)然不想吃,那天天氣很熱,櫻桃腐壞的氣味很難聞。
但他們逼我,兩個人把我抓住,摁在紅磚墻上,另一個人拿漁網(wǎng)捆住我亂動的腿,大成把那些爛掉的櫻桃一個一個塞進我嘴里,逼我吃下去�!�
“我當(dāng)時吐了,他們就去找老師告狀,說我浪費糧食�!睂幰幌p笑了一聲,“無論我怎么解釋,老師都相信他們,讓我在大太陽下罰站了兩小時,后來中暑,我媽把我背回了家�!�
寧一宵低垂著眉眼,“我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那種腐爛的味道,只要嘗一口,就會回想起來�!�
說完,他問蘇洄,“這算不算印象深刻的事?”
蘇洄也直愣愣地望著他,不發(fā)一言。
夜色如水,寧一宵看見他逐漸發(fā)紅的眼眶和濕潤的眼,忍不住笑了,下意識伸手,本想碰他的鼻尖,又忽然意識到分寸,便只是指了指,“怎么一副要哭的樣子�!�
蘇洄搖頭,手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找出自己的煙盒,遞過去,“要不要抽�。俊�
寧一宵覺得他有趣,對他說:“蘇洄,我沒有難過。”
“你有。”蘇洄望著他的眼,“你現(xiàn)在就在難過�!�
寧一宵無法就這樣與他對視,幾秒后敗下陣來,垂眼從他手中取出那盒煙,盯著黑色煙盒上的藍綠色光芒,“是嗎?”
“寧一宵,你不用假裝�!�
蘇洄的聲音仿佛有某種魔咒,他就像世界上最甜美的陷阱,哪怕寧一宵事先得到了無數(shù)人的忠告,哪怕他知道,他們并非一路人,但還是不由自主受其蠱惑。
“我假裝什么?”寧一宵向上拋起煙盒,盒子又落回手中。
拋起——
“你明明不喜歡笑,但是每天都在笑�!�
落下。
溫?zé)岬娘L(fēng)里,蘇洄的聲音柔軟,卻很固執(zhí),“你明明很厭倦現(xiàn)在的生活,但還是裝出一副熱情接受的樣子。”
拋起——
“其實你根本不喜歡在人群里呼風(fēng)喚雨,不喜歡太多人圍繞你,不喜歡討老師的歡心,不喜歡這么辛苦……”
落回。
寧一宵攥緊了煙盒。
他沒有笑,抽出一根煙用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吐出煙霧,然后扭頭看蘇洄,語氣懶散,“那你說,我喜歡什么?”
蘇洄頓住了。這張美麗的臉在路燈下散發(fā)光彩,被煙霧環(huán)繞。
“你其實很冷淡,可能什么都不喜歡�!�
他也抽出一根煙,找他討火機,但是被拒絕了,寧一宵握著火機的手放很遠,臉卻對著他。
蘇洄沒有去奪,只是叼了煙,咬破爆珠,辛辣的薄荷沖昏頭腦,他湊過去,聲音柔軟,“小氣。”
細長雪白的煙與寧一宵燃燒的煙頭相接,像一個代償?shù)奈恰W尪傻幕�,浸透的薄荷,曖昧的呼吸,都被蘇洄卷進肺里。
分開后,他問寧一宵:“為什么愿意告訴我你的事?”
寧一宵在灰色的煙霧里盯著蘇洄昂貴的運動鞋、昂貴的煙盒,模糊回答,“因為我輸了�!�
被戳破了冷淡的內(nèi)核,那個曖昧的夜晚以一種近乎不歡而散的方式結(jié)束。
抽完一支煙,兩人安靜地回到?jīng)]有篝火的篝火聚會,參與著并不在乎的社交。
蘇洄繼續(xù)和那個男同學(xué)交談,時不時露出開懷的笑,寧一宵繼續(xù)假裝不在意。
只不過后來的很多天,事情都和寧一宵想象得不一樣,蘇洄并沒有因為他的冷淡而消失,相反,他每一天都出現(xiàn)了。
每當(dāng)寧一宵從實習(xí)的公司回到學(xué)校,來到自習(xí)室或?qū)嶒炇�,蘇洄幾乎都在。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蘇洄每一天都會給他帶不同的櫻桃甜品,有櫻桃杏仁撻、櫻桃蛋糕、或者是櫻桃奶油泡芙、櫻桃酒磅蛋糕、櫻桃巧克力芭菲。
一周后,寧一宵又一次見到了蘇洄,他正提著精致的小甜品盒、哼著歌,在學(xué)校情人坡的樹下等著他。
那是個很美的傍晚,漫天的火燒云映照著大而空曠的草坪。
草坪上還有一對新人正在拍婚紗照,他們穿著紫色學(xué)士服,女孩子戴著潔白的頭紗,握著小小一束鈴蘭捧花。
或許是他們太幸福,反倒襯得不遠處的蘇洄形單影只,有些可憐。
碰面后,蘇洄問他要去哪兒吃,寧一宵太累,提議就坐在草坪上,于是兩人一邊吃甜品,一邊望著拍照的新人夫婦。
寧一宵吃了一口,覺得他的水平有提高,不像一開始蛋糕里還有碎的雞蛋殼。
“他們不穿婚紗和西服也好可愛。”蘇洄靠著樹干,微笑道。
“想結(jié)婚了?”寧一宵逗他。
蘇洄笑了,笑過后很認真地說,“我應(yīng)該不會結(jié)婚的�!�
“為什么?”寧一宵問。
草坪上,攝影師結(jié)束了一段拍攝,對新人說著[新婚快樂],新娘子害羞地笑了。
蘇洄望著,眼神很坦然,“因為沒有人能忍受永遠和我在一起吧�!�
寧一宵放下手里的盒子,想說點什么,但蘇洄很快就搶了先。
“但是看別人結(jié)婚真的感覺好滿足,婚禮也是,婚禮上新婚夫婦宣誓的時候,應(yīng)該就是最幸福的瞬間了。有點可惜,我連一次婚禮都沒有參加過,不生病就好了�!�
寧一宵望著蘇洄,看他很認真地盯著拍照的新人,很松弛,很愉悅,好像又很敏感。
“你呢?”蘇洄忽然問,“你喜歡什么樣的婚禮?”
寧一宵沒什么表情,十分簡潔地回答,“我不喜歡婚禮,也不喜歡婚姻�!�
說完,他慣性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為什么做這么多甜品?”
“你不喜歡嗎?”
蘇洄看向他,一向柔和的語氣都帶了些小小的埋怨,“這都是我跟著甜品大師的教學(xué)視頻學(xué)著做的,做甜品真的太難了,時間太久了,我晚上都不夠睡�!�
這一次寧一宵沒有被他的答非所問迷惑,而是重復(fù)問,“為什么每天給我?guī)�?難不成最近有了開甜品店的規(guī)劃,想讓我?guī)湍阍嚥�?�?br />
蘇洄搖頭,自己也借了他的勺子,吃了一口快要融化的芭菲,“寧一宵,你覺得好吃嗎?”
寧一宵點頭。
“那就好�!碧K洄放下湯匙,懶散地靠著樹,笑容淡而甜蜜。
“我想讓你以后想起櫻桃,都是很好吃的味道。”
寧一宵愣了愣,心跳仿佛頓住�?煲料氯サ募t色陽光,將蘇洄飽滿的臉頰照得透亮,像一顆幸福的桃子。
“不過我也知道,人的記憶沒這么容易改變�!�
蘇洄聲音很輕,就像他摸著流浪狗的頭、輕輕說話那樣,“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假如我和你一起長大,也在那個靠海的村子里生活,那我們就很像很像了。
因為我也沒有可以帶我出海的爸爸,甚至沒有很健康的身體,他們可能會更喜歡欺負我,把我也捆起來,如果真的是這樣……”
說著,他笑起來,天真爛漫。
“寧一宵,我陪你吃壞掉的櫻桃。”
第19章
N.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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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圖的雪越下越大,蘇洄獨自走在人行道,沒有方向。
梁溫打了三次電話,最后一次才接通,他嘴里說著眼鏡的事,卻很自如地打聽了來龍去脈,又告訴他圣誕節(jié)很難訂到房間,讓蘇洄先去他家呆一晚。
蘇洄本想拒絕,但又怕自己狀態(tài)太差,影響明天的展覽,只好同意。梁溫下樓接他,看他臉色極差,給了他一個安慰的擁抱。
浴缸、熱水、舒緩香薰和慢節(jié)奏的海洋生物紀(jì)錄片,一切能夠緩和蘇洄抑郁期的東西,梁溫都很慷慨地提供。
“為什么這么喜歡海?”梁溫手里端著杯干馬蒂尼,站在沙發(fā)旁邊。
蘇洄身披毛毯,眼神空洞地望著投影里的大海。
“在海邊生活會很幸福。如果可以選,我想在小漁村長大�!彼降鼗卮�。
那一整晚他都難以平靜。哪怕回到安靜的客房,躺在柔軟空蕩的床上,眼前都會出現(xiàn)寧一宵的臉。周遭越安靜,他的心越嘈雜。
他會隱約聽見寧一宵的聲音,聽見他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忘了我了,畢竟我也快記不起了。]
外面的大雪片刻不停,蘇洄一夜未眠,只要閉上眼,痛苦的記憶就會一遍遍反芻,不留余地。
他強迫自己起床、吃藥,更換衣物,梁溫特地開車送他去展廳,和主辦方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對方要求蘇洄先多留一會兒,他照做了。
其他的參展者都很熱情,蘇洄愈發(fā)覺得自己枯燥無用,只能謹慎觀察四周,假裝積極的模樣。梁溫為他買來咖啡,蘇洄接過來,禮貌地回以笑容。
他偶爾抬頭,盯著親手疊的一只只蝴蝶,暈眩感再度襲來。他會忽然想起寧一宵陪他躲在繭里的畫面,但也只是某些瞬間。
不放心外婆獨自在公寓,展覽一結(jié)束,蘇洄就乘機返回紐約。
候機時,他接到主辦方的電話,對方告知他的展品被一位私人藏家購買了。
這個消息讓蘇洄死寂的心浮起一絲漣漪。
“請問,對方有沒有留下郵箱之類的聯(lián)系方式呢?”
蘇洄打開自己的郵箱,發(fā)現(xiàn)了新的郵件,點開后還是之前那個人的訂婚宴邀約,孜孜不倦,仿佛如果不能邀請到他,訂婚宴的精美食物都會索然無味。
沒有點開資料,他直接關(guān)閉了邀請郵件,對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說,“我想寫封郵件感謝一下藏家�!�
“很遺憾,對方要求匿名,我們這邊不能提供他的個人信息�!惫ぷ魅藛T寬慰他,“沒關(guān)系的,Eddy,對方非常喜歡你的作品,而且很快就支付了,你查看一下有沒有到賬?”
蘇洄照做了,自己的銀行卡賬戶的確多出一筆錢,一萬美金,價格不菲。
這筆錢來得及時,解救了他很多困境。
蘇洄支付了房租,還掉因為買藥欠下的信用卡賬單,這些令他焦頭爛額的東西,暫時消失了。
他從小生活在一個精美的籠子里,有他不想要的權(quán)利和金錢,沒有他渴望的自由�,F(xiàn)在一切顛倒,蘇洄還是把日子過得一團糟。
飛機上,他望著窗外的云,想到寧一宵在酒店的模樣。他看上去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這讓蘇洄感到安慰。
沒有自己,寧一宵只會過得更好。
狹小的機艙令人透不過氣,熬過這段飛行,蘇洄落地紐約。他開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三個未接來電,都來自于房東,于是立刻撥了回去。
這里的雪更大,天氣惡劣,根本打不到車。電話終于接通,房東的聲音很焦急。
“快回來,你外婆暈倒了,剛剛才把她送到醫(yī)院!”
大腦一瞬間空白。
他來不及去想,直接沖出機場,在漫天的大雪里找了許久,終于打到一輛車。
車?yán)餁鉁貥O低,他分不清自己凝固的手究竟是被凍僵,還是郁期的軀體化癥狀。
蘇洄試圖打字,可根本做不到,只能非常勉強地回撥了房東的電話,在慌亂中詢問當(dāng)時的情況。
他帶著外婆租住在皇后區(qū)的老式公寓,和房東住在同一層。
房東是個五十歲的白人婦女,和外婆很談得來,經(jīng)常會在一起做飯聊天,今天也不例外。就在房東去拿面粉的時候,外婆突然暈倒休克。
蘇洄感到揪心,身子蜷縮在后座,呼吸困難。他試圖讓自己正常些,但身體不受控制,只能將窗子打開些,用冷風(fēng)讓頭腦清醒些。
夾雜著雪的風(fēng)吹亂了蘇洄略長的頭發(fā),一陣耳鳴襲來,他擰住眉頭,緊閉雙唇。
前座的司機發(fā)現(xiàn)不對,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蘇洄搖頭,手抓住座椅,眼神充滿防備和不安。
直到下車前,他都嘗試讓自己擺脫悲觀的預(yù)感,相信外婆會沒事,但那就像揮之不去的陰云,投射在蘇洄心上。
在醫(yī)院里,他找到了房東。對方很焦急,看到他后心放下許多。
她陪伴蘇洄等待醫(yī)生的救治結(jié)果,但時間太漫長了,一小時,兩小時過去,手術(shù)室的燈依舊沒有熄滅。
蘇洄不能讓房東陪著耗下去,對她不斷道謝,讓她先回去休息。
醫(yī)院里白熾燈亮得刺眼,只剩下一只行李箱孤獨地陪伴他。
等待的過程中,很長一段時間蘇洄認為自己服用的藥物失去作用了,他感到乏力、惡心,想象自己像一灘融化的橡膠,流在地板上,黏住那些接近又離開的醫(yī)生。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沒辦法控制自己的不正常。
直到凌晨一點,主治醫(yī)師出現(xiàn)在他面前,很冷靜也很殘酷地對他宣判了結(jié)果。
“原發(fā)性肝癌,中期,并發(fā)癥導(dǎo)致休克�!�
這結(jié)果如同死刑,狠狠劈在他的心頭。
蘇洄愣在原地,眉頭輕微地皺了皺,大而空洞的眼在一瞬間涌出很多的情緒。他不確信自己真的聽懂了,也不明白應(yīng)該問些什么。
“你是病患家屬?”
蘇洄遲緩地點了頭,“她是我的外祖母。”
醫(yī)師點頭,這樣的情況他見得太多,已經(jīng)見怪不怪。
“現(xiàn)在病人情況危急,要進ICU搶救,費用方面我們要提前和你說清楚�!�
蘇洄立刻道:
“多少錢都可以,請您一定救治我外婆……”
“這份通知書簽一下�!贬t(yī)生遞過來病危通知,“其他的事我還要和你交代�!�
“肝癌這個病的治療方案很多,中期的患者我們需要檢查判斷病人是否可以接受手術(shù),然后才能決定方案,所以就算搶救過來,也需要住院一周,做檢查。
如果具備手術(shù)條件,我們會立即安排切除手術(shù)。如果沒有手術(shù)條件,我們也無能為力,只能進行保守治療�!�
“手術(shù)……”蘇洄喉嚨干澀,“手術(shù)可以治愈嗎?”
醫(yī)師明顯回避了他的視線,回答保守:“肝癌的治愈率很低,如果可以進行手術(shù),概率會提高,大概率可以延緩生命。”
延緩生命。
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蘇洄的鼻尖酸澀,不自然地垂下頭,清了清嗓子,“那……我現(xiàn)在需要做什么?”
醫(yī)師讓護士帶蘇洄去登記繳納住院費。抑郁期的他很難適應(yīng)醫(yī)院的快節(jié)奏,剛勉強跟上,護士的諸多問題便砸上來,當(dāng)頭一棒便是醫(yī)保。
“你是不是美國公民,有保險嗎?”
蘇洄聽了一愣,隨后搖頭,“沒有,不是�!�
護士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漂亮的臉蛋和陳舊的大衣,“那你的醫(yī)療費用會很高,非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