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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雨聲,

    淅淅瀝瀝的雨聲。

    水珠啪嗒打在寬闊的樹葉上,

    沿著交錯的葉脈向下流,

    在邊緣滴下,沙沙掉在灌木叢里,沿著老樹的樹根往下淌,

    滲進(jìn)濕潤的土壤里,那是個潮濕的雨季,他的記憶從那里開始,

    整個世界就是一場雨。

    他是一顆孢子,

    從一朵蘑菇的傘蓋里飄下來,在下雨之前,

    被風(fēng)吹落在土壤里。他好像一直在沉睡著,直到嗅到了雨后潮濕的水汽。

    一切都不受他控制,

    在濕潤的土壤里,菌絲伸出來,

    變長,分叉,向外延展,

    聚合。他由一顆比沙礫還小的孢子長成一團(tuán)初具規(guī)模的菌絲,

    繼而抽出菌桿,長出傘蓋。

    一切都順理成章,蘑菇不像人類需要代代相傳的教導(dǎo),他對產(chǎn)生自己的那株蘑菇毫無印象,但天生就知道土壤里什么東西是他要獲取的,

    也知道自己應(yīng)該在什么季節(jié)出生,應(yīng)該做什么事情,又該在什么季節(jié)死去,他一生的使命就是結(jié)出一粒孢子。

    沙沙的雨聲就那樣響在他耳邊,他四周,他的身體、腦海和記憶里,它無處不在,像是催促著什么即將發(fā)生的事情。隨之而來的是那種來自遙遠(yuǎn)天際的波動,無邊無際的虛空,無邊無際的恐怖——直到他猛地睜開眼睛。

    墻壁上掛著的石英鐘走到上午九點(diǎn),他身邊沒人了,被被子牢牢裹住。但被陸沨的胳膊抱住的感覺好像還在,熱度停留在皮膚上,一絲絲地灼著人。陸沨本來抱的是他上半身,肩膀往下的地方,但睡到半夜,他胳膊被壓得不舒服,抽了出來,這人的手臂就往下放了一點(diǎn)兒,放在他的腰上,手心正好若即若離地貼住他的腹部。

    被陸沨抱著的時候,好像能隔絕外面的危險,他覺得很安詳,但這個人本身又是最大的危險,安折已經(jīng)想不起來自己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再次睡著的。

    安折望著眼前的一切,神思空空茫茫一片。他動了動手指,骨頭縫里都透著軟,像是一場午覺睡得太久,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

    周圍的氣息那么濕潤,像剛下了一場雨。

    他想著那場怪異離奇又似乎有所預(yù)示的夢,從床上坐起來,伸出手。從肚子里把孢子拿出來太殘忍了,只有某位陸姓軍官才會這樣干。他控制著孢子在身體內(nèi)的流動,三分鐘后,一團(tuán)白色的菌絲伸出來,簇?fù)碇咦映霈F(xiàn)在他的右手手心。

    放進(jìn)身體時還只有半個巴掌那么大的一團(tuán)小孢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他拳頭握起來一樣大小了。

    他借著汽燈的光芒仔細(xì)端詳它,在孢子菌絲的末端,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鹿角一樣的分叉,瑩白透明的光澤,像雪花一樣,它的形態(tài)開始變化了。

    他用左手去碰它,它伸出菌絲來親昵地纏上了他的手指。他能感受到它鮮活茂盛的生命,它快成熟了。

    他不知道孢子成熟的確切時間,但一定在不久后。

    他們的菌絲不會再相纏,它將成為一株可以自己生存的蘑菇。成熟的那一刻它會自動離開他,就像他當(dāng)初自動被風(fēng)吹落那樣。

    這是蘑菇的本能。他要把它種在哪里?它在遙遠(yuǎn)的未來會不會記得他?安折不知道,只是感到離別前的淡淡悵惘,世上的所有有形之物好像都是要分開的。

    走廊傳來響動,他的孢子先是豎起菌絲,似乎在聆聽聲音,然后精神抖擻地動了動,往聲音的源頭滾過去,安折雙手合攏把它死死扣住,好險在陸沨進(jìn)來之前把這只吃里扒外的小東西收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陸沨站在門口,朝他挑了挑眉。

    “起床了。”他道。

    安折乖乖起床去吃飯,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這樣度過,安折會幫西貝做飯,收拾礦洞。陸沨經(jīng)常去外面,安折每次都怕他回不來,但上校竟然每次都安然無恙,有時候還能拎回來一只小型的飛鳥。

    更多時候他們待在洞里無事可做,安折看完了這里的所有書籍,又在上校的要求下給他念了一本愛情和一整本武器圖鑒——這個人自己懶得翻看。

    最后,他們開始拿小石頭下棋,都是很簡單的游戲,五子棋,飛行棋,陸沨先教會他,然后他們一起玩,安折輸多贏少,并暗暗懷疑贏的那幾次都是上校暗中放水。

    吃飯的時候,西貝說:“你們關(guān)系真好�!�

    “以前洞里也有人談戀愛,爺爺給他們證婚�!陛p輕嘆了口氣,把筷子擱下,他又說:“我也想談戀愛,但這里又沒有別人�!�

    陸沨沒有說話。安折安慰西貝:“基地里有人�!�

    ——雖然只有八千個了。

    西貝似乎得到了安慰,又開始精神抖擻地拿起了筷子。

    七天以后,通訊仍然沒有恢復(fù),西貝告訴了他們一個不幸的消息,存糧已經(jīng)不夠兩天的份了,他們必須去幾千米外的城市遺址搜尋物資。

    于是他們給爺爺留了一些干糧,把剩下的蘑菇、肉干都帶在了背包里,也帶了好幾瓶水,西貝從廚房里拿出一個小型酒精爐,礦洞里的人沒有死絕前經(jīng)常去城市里尋找物資,所以裝備很齊全。

    “以前我們開了一條土路,可以騎自行車去。”西貝的語氣略微懊喪,說:“現(xiàn)在變成沙地了,沒法騎了�!�

    于是安折離開前戀戀不舍地看向墻角里堆放的幾輛自行車,他以前沒見過。

    陸沨手肘搭著他的肩膀,懶洋洋道:“回來帶你騎�!�

    正當(dāng)他們準(zhǔn)備好一切,準(zhǔn)備打開洞穴頂端的蓋子的時候,沉重遲緩的腳步聲從礦洞深處傳來。

    安折回頭,昏暗的燈光下,一個枯瘦的老人扶著墻壁,從轉(zhuǎn)角處挪動過來,他頭發(fā)花白散亂,嘴角不停顫動,像一蹙在風(fēng)里搖搖晃晃的蒼白色的蠟燭的火焰。

    西貝走上前:“……爺爺?”

    老人渾濁的眼神盯著他,沒有任何神采,也不像是認(rèn)出了他的樣子,他張嘴,道:“我也去。”

    西貝抱住他的肩膀:“您留在這里就行了,我們一兩天就回來,我們帶吃的回來。”

    老人仍用嘶啞的嗓音說:“我也去。”

    無論西貝怎樣阻止,他只有這一句話。他混沌癡滯的面容因?yàn)檫@種堅持竟然呈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

    西貝別無他法,求助的目光看向陸沨。

    陸沨打量那老人很久,道:“帶上吧�!�

    西貝應(yīng)了,扶著老人出去——他蹣跚的步伐搖搖欲墜,任誰一看,都知道這個垂暮的生命已經(jīng)即將走到盡頭。

    到了洞口,陸沨道:“我?guī)��!?br />
    西貝搖搖頭,他把爺爺背起來,說:“爺爺很輕的�!�

    安折看向老人枯瘦的身體,疾病已經(jīng)將他的肉體消耗得只剩一副疏松的骨架。

    他們來到了地上,天光傾瀉下來。安折瞇了瞇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適應(yīng)。

    他看見爺爺伏在西貝的脊背上,閉上了眼睛,他臉上長滿人類在暮年時身體會浮上來的那種褐斑,但在陽光里,神情很安詳。

    他的嘴動了動,說了一句話。

    “人長在地面上�!�

    這是這些天來,安折在爺爺口中聽到的唯一一句不像囈語的話。

    他抬頭望向灰白色的天空,此時,天空浮現(xiàn)著幽幽的淡綠,即使不在黑夜,也能看見極光,這和以前不同。

    陸沨道:“磁場調(diào)頻了�!�

    安折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不知道這句話的用意,但只要磁極還好,那一切都好。

    沙地上,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太過空曠的荒原上,仿佛只有他們是唯一的生命。風(fēng)從不可知的遠(yuǎn)處吹來,一萬年,一億年,它就這樣吹拂著,地面上行走的生物更新?lián)Q代,有的死去,有的新生,但風(fēng)不會變。當(dāng)它吹進(jìn)石頭的縫隙里,荒原上就響起哭叫一般的奇異的長長嗚聲。

    在這曠遠(yuǎn)的哭叫里,安折自發(fā)拽住了陸沨的衣袖角,跟他走。

    陸沨淡淡看他一眼:“我背你?”

    安折搖頭,他可以自己走。

    陸沨沒說話,重新看回前方。

    又走了一段路,安折拽累了,胳膊有點(diǎn)酸。這幾天來,隨著孢子慢慢成熟,他的體力似乎越來越差,他想放下手,但也不太想放。

    陸沨手腕動了動,安折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把上校拽煩了,于是他乖乖把手放開。

    再然后,他的手就被上校牽住了。

    第63章

    在路上,

    他們看到了一架飛機(jī)的殘骸。飛機(jī)的形狀和陸沨那架一模一樣。安折估算了一下方向,

    這架飛機(jī)應(yīng)該是先于陸沨墜毀的那一個,

    他目睹了它的跌落。

    在三四架飛機(jī)相繼墜毀后,他再沒見過基地的飛機(jī)在天空中出現(xiàn)過,大概基地也察覺了這種古怪的變化,

    不再派遣殲擊機(jī)出去。

    但是這架飛機(jī)的情況比陸沨的好一些,沒有爆炸,除了外形的損壞外,

    其它東西都保存完好。

    陸沨走過去,

    拆下了這架飛機(jī)的黑盒子,猶豫了一下,

    他爬進(jìn)了裂開的機(jī)艙門——機(jī)艙門的邊緣有嚙咬的痕跡。

    怪物已經(jīng)把駕駛員的身體吃掉了,沾血的衣服已經(jīng)干了,

    被剔盡血肉的骨頭散碎地落在駕駛艙里,顱骨滾落在操作臺下方,

    只剩一半,邊緣有鋒利的齒痕。

    安折跟著他也爬進(jìn)來了,有一個瞬間陸沨想讓他離開,

    以免被這猙獰的場景嚇到,

    但隨即他就看到了安折平靜的目光,意識到他并不會因?yàn)槿祟惖氖《鴳峙隆?br />
    操作臺的下面是一本倒扣的飛行手冊,飛行手冊是駕駛員的工具書,里面記錄了基礎(chǔ)操作步驟,儀器用法與用途,

    以及種種意外情況的解決手段。

    陸沨伸手將飛行手冊拿到面前,一種未知的變化在手冊上發(fā)生了,黑色的字跡深深、深深滲入紙張里,那顏色向外洇透,細(xì)小的黑色觸手伸展開來,使得整張紙面上的印刷字體都以奇異的方式扭曲變形,像某種邪惡的符號。

    安折也看著紙面,他艱難辨認(rèn)字形,這一頁說的是發(fā)動機(jī)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故障。

    于是他知道,這架飛機(jī)墜毀是因?yàn)榘l(fā)動機(jī)出現(xiàn)了故障,而直到飛機(jī)墜毀的那一刻他都還在看手冊,尋找可能的解決方案。

    然后——在那一瞬間,飛機(jī)墜毀,手冊掉地,人們死亡。

    被陸沨從飛機(jī)的舷梯上抱下來,放到地面上后,安折聽見陸沨道:“我在的那一架飛機(jī)也是因?yàn)榘l(fā)動機(jī)故障墜毀�!�

    安折蹙眉。

    陸沨繼續(xù)道:“不過其它零件也出現(xiàn)了問題。”

    陸沨:“因?yàn)橹圃斓臅r候有問題嗎?”

    “PJ殲擊機(jī)編隊已經(jīng)多次執(zhí)行飛行任務(wù),起飛前也進(jìn)行過檢修�!标憶h道。

    他們往前面走,西貝和爺爺在前面等著。

    安折想不明白飛機(jī)出現(xiàn)故障的原因,他道:“那為什么?”

    “不知道。”上校很少有說這三個字的時候。

    像是想起什么,他淡淡道:“PL1109著陸的時候也出現(xiàn)發(fā)動機(jī)故障,不過還是安全降落了。”

    PL1109是基地最高級的戰(zhàn)機(jī),聽陸沨的意思,所有飛機(jī)現(xiàn)在都有出事的風(fēng)險。不久前他離開人類基地時回望主城,還看見了PL1109徐徐下落的身影,原來在那個時候,陸沨就已經(jīng)在生死邊緣走過一趟了。

    “那……”安折小聲道:“那你以后不坐飛機(jī)了?”

    陸沨沒說什么,只揉了揉他的頭發(fā)。

    和西貝回合后,他們簡單說了一下那里的狀況,繼續(xù)往前走。

    視線之內(nèi),全是荒原。

    西貝環(huán)視四周:“怪物真的變少了,以前還挺多的。”

    安折知道這話代表什么。大的、小的,許多生物都死了,成為了混合類怪物的一部分。因?yàn)楣治锏目倲?shù)變少,這地方顯得安全了許多。但個體的怪物更加危險。

    但是這一切變化都在十幾天之內(nèi)完成,弱小的怪物被一掃而光,這個過程還是太快了。安折回想起了那個不顧一切貪婪食用基因的怪物,它的動作未免顯得太過急躁。

    他的記憶中其實(shí)有類似的場景——想起了深淵的秋末。

    冬天,深淵會變得濕冷,一場雪過后,地面、樹木上,到處是冰霜。很多怪物都不再出來活動,他們會找溫暖的山洞藏起來——為了能活著度過一整個冬天,它們會瘋狂地彼此廝殺,拼命食用更多的血肉儲備過冬的營養(yǎng),或者把敵人的尸體拖進(jìn)山洞中作為存糧。冬天到來前的那一個月,是深淵最危險最血流成河的時候。

    現(xiàn)在同樣的殺戮也發(fā)生在外面了。

    這段路不長,一路下來,他們足夠小心謹(jǐn)慎,選擇隱蔽的路線行走,或許也有運(yùn)氣的緣故,并沒有碰到恐怖的混合類怪物。

    八點(diǎn)出發(fā),上午九點(diǎn)半,一座被風(fēng)沙掩埋一半的城市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它很大,走近了,一眼望不到盡頭。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建筑間依稀能看見道路的遺跡。與北方基地規(guī)整、橫平豎直的建筑不同,它散亂,沒有規(guī)律。高廈和矮小的樓房站在一起,圓形的建筑和長方形錯落而立,道路曲折,城市中央矗立著一個暗紅色的高塔,立交橋倒塌了一半,上面掛著密密麻麻的枯藤,橫亙在前方的路中央。什么顏色的建筑都有,但正因?yàn)檫^多的色彩,它們在安折的視野里反而統(tǒng)一起來,漸漸模糊成霧蒙蒙的灰。

    安折望向遠(yuǎn)方一望無際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想象不到世界上還有這種錯綜復(fù)雜的城市,如果他是這里的居民,那迷路一定是常態(tài)。

    烏云遮住了太陽,天陰了,四周有隱隱綽綽的霧氣。

    “你們跟我來。”西貝說:“我們礦洞經(jīng)常來這里找物資,在城里有個據(jù)點(diǎn)。其實(shí)就住在城里也行,就是怕有怪物。爺爺也不知道為什么,非說只有洞里才最安全。以前有三個叔叔覺得洞里的生活太難過了,來城里住,后來就沒消息了。”

    跟著西貝穿過林立的建筑后,他們來到了一個密集居住區(qū),灰色的大型居住樓挨挨擠擠,遠(yuǎn)處是個廣場,廣場中央隱約能看見一個白色球形。寂靜的城市里,除了穿樓而過的風(fēng)聲,就只有他們的腳步聲。

    陸沨負(fù)責(zé)警戒四周,因?yàn)楸持鵂敔敚髫愐恢钡椭^,道:“過了那個廣場就到了,很快�!�

    就在這時,爺爺?shù)暮韲道锖鋈弧翱绷艘宦暋?br />
    他聲帶振動,不斷地發(fā)出一個固定的音節(jié),他喉嚨里有痰,聲音不清楚,只能勉強(qiáng)聽見:“�!�

    “保,�!�

    西貝:“什么?”

    陸沨的腳步忽然停下了。

    安折看向他,卻見他死死望著前方的廣場。

    下一刻,他口中吐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跑!”

    來不及多做思考,安折被猛地拽住手臂,下意識跟著陸沨轉(zhuǎn)身往最近的一棟建筑里面跑去。西貝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也背著爺爺快速跟上。

    住房樓是安折所熟悉的建筑結(jié)構(gòu),一進(jìn)樓道口,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具灰白色的,穿著衣服的骷髏,它斜靠在墻角,仿佛已經(jīng)與灰白色的墻融為一體。但顧不得細(xì)看了,他身體本來就乏力,上樓的動作慢了一步,陸沨直接把他打橫抱起來,快速爬上樓梯。樓梯間很寬敞,一層有三個住戶,大概到八樓的時候,有一扇門是敞開的,陸沨帶安折徑直沖了進(jìn)去,西貝隨即跟上,他一進(jìn)來,陸沨就關(guān)上了門。房間里面的一應(yīng)家具都落滿了灰,客廳沙發(fā)上倒著一具骷髏。

    這是個三室兩廳的房間,南北通透,客廳凸出來一塊,向樓體外延伸,是個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陸沨將安折放下,他呼吸有些重,是剛才跑得急了,安折還沒見過他這種樣子。

    但是下一刻——

    他看見西貝望著落地窗外,臉色蒼白,目光渙散。

    他向前望去。

    白色的。

    一個白色,球形的,有半層樓高的怪物,正用一種奇異的步伐——近乎于懸浮的,幽靈一樣的腳步往這邊緩緩蠕動而來——就是一開始遠(yuǎn)處廣場上那個被安折認(rèn)作是白色裝飾物的東西,它是個巨大的怪物。

    它徑直朝這邊過來,還有兩條街道遠(yuǎn)的時候,安折看清了它的樣子。一團(tuán)無法形容的物體,下面生長著章魚或蝸牛一樣蠕動的足,前半部分負(fù)責(zé)走路,后半部分長長拖拽在背后。它的身體——近乎圓形的身體,覆蓋著一層介于蒼白和灰白之間的半透明的膜。膜的下面,它的身體里面有數(shù)不清的黑色或肉色的難以描述形狀的東西,或者說器官,密密麻麻的觸須或肢體,或是其它東西,不停蠕動著。

    它越是靠近這個小區(qū),身上的細(xì)節(jié)越能讓人看清,那是完全超出人類理解范圍的混合的形態(tài),它的眼睛在哪里,找不到。而西貝的目光直勾勾看著它,仿佛下一刻就會因?yàn)轶@恐而死亡。

    它更近了。

    房間里的人屏住了呼吸。

    第64章

    橫穿被黃沙覆蓋的馬路,

    它來到小區(qū)近前,

    還差幾百米,

    軟體的足與路面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在那光滑的,灰白的膜狀外表上,

    看不見眼睛,看不見耳朵,看不見觸角或呼吸孔,

    它用什么方式來感知這個世界?聽覺、視覺,

    還是聲波?這決定了他們該用什么辦法逃離。

    西貝道:“怎……怎么辦?”

    陸沨沒說話,他往窗邊走去,

    伸手推窗——窗戶卻好像凍住或銹住了一樣,在第一下推動的時候,

    竟然紋絲不動。手臂繃緊,再使力,

    窗戶這才發(fā)出一聲難聽至極的金屬斷裂摩擦的吱嘎聲,勉強(qiáng)被斜著推開了一道三角形的小縫隙。

    漆黑槍口從這個縫隙里伸了出去,但上校瞄準(zhǔn)的不是怪物,

    而是對面的街道。

    一聲輕微的“砰”響——是裝了消音器的槍聲,

    十米開外聽不到。

    子彈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剪影,下一刻正中在街道旁邊建筑物的窗戶上。

    他出野外時用的子彈和審判人類時用的普通子彈不同,貧鈾合金的彈頭,穿甲級別的穿透和粉碎強(qiáng)度。

    一聲巨大的聲響,一整張玻璃“嘩啦”一聲碎裂了,

    向下掉落在地面上。

    怪物的動作明顯頓了頓。

    陸沨又抬槍連點(diǎn)幾下,碎玻璃在那個方向嘩啦啦落了一地。

    它果然聽到了,那蠕動的足轉(zhuǎn)換方向,似乎游移不定地停了一下,然后緩緩向發(fā)聲處挪動——三分鐘后,卻又停下,放棄原來的方向,繼續(xù)向他們所在的小區(qū)走來。

    西貝下意識后退幾步,臉色煞白:“它……它……能打它嗎?”

    陸沨薄唇微抿,他看著那里,目光凜凜,神情冷靜得可怕。

    下一刻,只見他伸手,咔噠一聲,卸下了消音器。

    他連續(xù)按動扳機(jī)!

    “砰!砰!砰!”

    一連串爆破聲在怪物周邊的街區(qū)劇烈炸出!在過于寂靜的城市,這聲音無異于震耳驚雷。

    怪物再次停留在原地躊躇不定,然而與此同時,一聲尖銳的鳴叫忽然在城市的另一端響起。

    隨即,一個巨大的黑影從那個方向騰空而起,一個巨大的鷹隼一樣的鳥類橫空飛來,它伸展足有幾十米長的翼翅,滑翔的速度比子彈還要快——徑直朝著那團(tuán)與它體型類似的白色怪物俯沖而來!

    怪物發(fā)出一聲高頻的尖叫,白膜裂開,伸出無數(shù)軟體荊棘般的觸手潮涌一般纏上飛鷹的喙。

    一聲沉悶的“噗”聲,飛鷹鋼甲一樣的翅膀刺破了它的身體,怪物吃痛,觸手觸電一樣回縮。飛鷹趁機(jī)抽身,一擊之后,立刻振翅向上飛起。遠(yuǎn)離那些密密麻麻的灰黑色觸手攻擊范圍后,它在天上盤旋一圈,下一刻,裹挾著刺耳的風(fēng)聲猛地向下再次俯沖,尖銳的鳥喙直直插入白色怪物身體的中央。

    剎那間白色與肉粉色的液體四濺開來,它尖喙里的利齒咬住了什么東西。白色怪物瘋狂扭動掙扎間,它軀體過于龐大,周圍房屋震顫轟塌,地面嗡嗡作響。灰色的人類城市里,兩個難以想象的巨大怪物就這樣撕咬纏斗——

    方圓數(shù)百米的地面都沾上了深色的粘液,這場戰(zhàn)斗以白色怪物面目全非,內(nèi)臟淌了一地告終。飛鷹將它的一串牽牽連連汁水淋漓的臟器叼在口中,并不留戀,轉(zhuǎn)身飛向遠(yuǎn)處。

    安折輕輕舒了一口氣,直到這時他才理解了陸沨方才頻繁開槍的用意。這座城市里不一定只有這樣一個怪物,他用槍聲暴露了它的位置,引來別的怪物。

    就聽西貝道:“您……您怎么知道有那個鳥?”

    陸沨收槍,安回消音器,轉(zhuǎn)身,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又干凈利落。

    “不知道,”他道,“賭一把�!�

    安折望著飛鷹消失的方向,在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飛行類怪物好像展現(xiàn)出了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

    死里逃生,他們都沒再說話,寂靜里,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時候快到了。”爺爺聲音嘶�。骸拔一盍肆畾q,足夠了�!�

    陸沨看向老人的方向。

    他問:“什么時候?”

    老人張了張嘴,他凝望遠(yuǎn)方天際,神情有一絲失去理智的瘋狂:“到來……到來的時候�!�

    “什么東西到來?”

    “說不出的,想象不到的……”他聲音充滿垂死的沙�。骸氨人袞|西都大的,看不到的,在這個世界上……快要來了�!�

    陸沨聲音很低:“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快死了……我感覺得到,我聽得到�!彼穆曇艟徛孟窭L了無數(shù)倍的囈語。

    說這話時,老人抬頭看著城市上方灰暗的天穹,它那么低,低得駭人,沉沉壓在了視野的正上方。極光那么亮,那綠色的光芒也變低了,和灰黑的云層混雜在一起。陸沨說極光這么亮的原因是基地將人造磁場的頻率調(diào)得更強(qiáng)了。

    “人長在地上,死在地上。天空……”老人神情安寧,聲音越來越輕:“天空只會越發(fā)低沉�!�

    ——最后一個字從口中吐出后,他緩緩將雙手交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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