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賀蘭瓷眼觀鼻鼻觀心,陸無憂淡定放肉,花未靈握著筷子躍躍欲試,剛剛登基的熙帝此刻正坐在旁邊,也拿著雙銀質的筷子,笑得依舊和善。
四周圍滿了太監(jiān),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們吃古董羹。
陸無憂原本還想去叫賀蘭瓷她哥賀蘭簡,被賀蘭瓷立刻阻攔住了。
“還是別叫我哥了!”
陸無憂道:“你不是要熱鬧些,不然我還想叫上你的表姐表姐夫�!�
賀蘭瓷忍不住道:“但你沒說那誰會來啊!”
陸無憂聳肩道:“這得你怪未靈,我跟她說了之后,她轉頭就跟那誰說了。”
這還得說,賀蘭瓷本以為慕凌登基之后,宮闕深深,和花未靈大抵是沒什么再見面的機會了。
誰知道……
花未靈舉著塊金光燦燦的牌子道:“他跟我說,有了這個,可以隨時去找他玩�!�
是一般會賜給功臣,可以隨意進出皇城的大內通行令牌。
因為這塊令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極低,一般也只會被供在祖宗廟里,很少有人會拿出來用,賀蘭瓷之前只在書上見到過。
總之她的表情很一言難盡。
花未靈擺弄著那塊牌子道:“做得還真精細�!�
……那當然,通常是傳家寶呢。
不過即便如此,賀蘭瓷也仍舊不乏擔心,雖然她多年來忠君的思想被陸無憂沖擊得差不多,畏懼感也大大降低,但只要是在那個位置上,便注定生殺予奪,不再是個普通人。
陸無憂道:“順帝我不是照樣應付過來了,而且……”他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難盡。
當日,他和蕭南沐基本穩(wěn)定了長雍行宮的局面之后,還多聊了兩句。
蕭南沐也很疲累地支著額頭道:“要不是怕被幽禁,也不用這么辛苦。”
陸無憂端起茶杯喝了兩口道:“恭喜你今后大權在握�!�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想做皇帝,你信嗎?”
這話格外得了便宜賣乖,陸無憂道:“那你現(xiàn)在還來得及去找許皇后�!�
蕭南沐笑了一聲道:“當然也不想讓其他人當皇帝。陸大人,你先前說過的話還算話嗎?”
陸無憂道:“你說哪句?”
“「前朝就有帝王二十載不上朝,不問世事」那段。”
陸無憂將茶杯放下,手指抵著桌板道:“你還沒當皇帝呢?就想著不干活了?”
蕭南沐理直氣壯道:“皇帝又不是生來就要干活的,那朝臣的俸祿是白拿的嗎?說句實話,我是真的想做江湖俠客,現(xiàn)在也一樣�!彼D了頓道,“不過你放心,既然答應了花姑娘,這皇帝做我是會先好好做的。但是……你不能全指望我。陸大人既然這么為國為民,死而后已,想想辦法吧�!�
陸無憂總覺得這個皇帝也不怎么靠譜。
希望他從晃州回來時,朝局還穩(wěn)定吧。
一頓古董羹吃得人味同嚼蠟。
等把人恭送走之后,賀蘭瓷心有余悸道:“下次還是算了……”
她著人收拾著碗筷,按了按肩膀,正要往書房走,被陸無憂叫住,道:“瓷瓷�!�
賀蘭瓷回頭道:“怎么了?”
陸無憂抬手一攬她的腰肢,腦袋很自然地在她肩頸處一蹭,道:“有點累。”
“嗯?”
賀蘭瓷微微怔著,被他抱住,肩窩處微癢,人卻被他蹭得心口發(fā)軟,聲音也軟下來:“那就休息會�!�
然而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陸無憂不光是在蹭,他的唇亦在她頸側輕貼著,極其自然地往上游移,賀蘭瓷呼吸一瞬間便亂了。
直到他的唇挪移到她的唇邊,陸無憂輕笑道:“在你身上休息會行不行?”
賀蘭瓷:“……”
陸無憂的話聽不出來他的意圖,但身體卻很明顯。
賀蘭瓷抬手捧住他的腦袋,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唇貼上去,卻也含了點笑意道:“你不是說你累了,你確定……”
下一刻,陸無憂就抱起她直奔主屋的臥榻。
賀蘭瓷是不知道陸無憂這次有沒有盡興。
反正她確實是盡力了。
賀蘭瓷困倦地倒在榻上,青絲披散在光?裸的肩頭上,正昏昏沉沉著,手指驀然觸到了小?腹,兩條交疊的長腿交錯了一下,她猶豫著,轉過身來道:“還有件事……”
她怕陸無憂忘了,又跟他重申了一下,自己可能不太容易受孕這件事。
陸無憂本來還在背后抱著她溫?存,聞言,一頓道:“怎么我看起來像是記性很差的樣子嗎?”
賀蘭瓷表情還是有點糾結。
陸無憂在她眉心親了一下道:“至少目前,我說過的話還沒有是騙你的吧,順其自然就好……而且你這樣也挺好的�!彼闹讣庠谒陷p點,“會很疼的�!�
賀蘭瓷眉心還沒舒展一瞬,就聽陸無憂又道:“更何況,我們不是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在晃州嗷嗷待哺嗎?”
這種時候也能算嗎?
她艱難道:“好吧�!�
陸無憂在她的面頰上親著親著,又有些意動,音色含糊道:“早點回去,說不定還能撿到更多呢�!�
一個月后,他們終于踏上了回晃州的馬車,后面浩浩蕩蕩,跟了幾車的賞賜。
熙帝還順便給陸無憂又升了個官,他原本是正五品的隨原府同知,熙帝大手一揮,給他扶了個正,直升到正四品的隨原府知府。
乍一看只差了兩階,但以陸無憂這個年齡來說,便有些嚇人。
然而倘若知道,熙帝差點想把他直接塞進內閣里,就不覺得有那么夸張了。
賀蘭瓷登車時,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繁華上京。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后又減免了今年一部分的賦稅,百姓們俱都歡欣鼓舞。
他們其實根本不在意帝王是誰,只在意自己的生活能不能過得好。
她看著街頭巷尾忙碌著的行人,看著兢兢業(yè)業(yè)做著生意的攤販,看著所有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百姓,想起那個許久之前她問過的問題。
不留神說出了口。
陸無憂自她身側而過,腳步一停,也望向了賀蘭瓷看著的地方,隨后笑道:“只要你想,它就會。”
第95章
完結章(上)
三年后,晃州隨原府。
有久未歸家,返鄉(xiāng)探親的從客船上下來的人,愕然道:“我、我是來錯地方了嗎?”
立刻便有人道:“你多久沒回來了��!還是消息閉塞至此!咱們隨原府變樣都好久了……”
但見眼前,河道寬闊,河堤堅固巍然,往來船只如織,上下船只的行人亦是不少,熱鬧非凡,兩岸不遠處還能看見農田阡陌,一派悠然。
渡口處也不像他離鄉(xiāng)時那般連棧橋的木頭都腐朽不堪,修建的有模有樣,儼然堪與青州的渡口相媲美。
來人抱住包袱感慨,又忍不住問道:“水匪呢……就那三大幫?”
他回來時還只敢把細軟貼身藏著,生怕遇見盜匪。
旁人當即又笑道:“你這說得是多久前的老黃歷了,三大幫早沒了,咱府里好著呢,這通商一開,北狄都好久沒打過來了,今年青瀾江水又漲潮,咱們的堤也半點沒塌……你要是回來尋親的,不妨到府里找個活干,現(xiàn)在哪哪都缺人呢。”
來人怔�。骸霸�、怎么會變化這么大……”
旁人嘿嘿一笑道:“還不多虧了那位知府陸大人陸青天,唉,就是可惜他三年任滿就要走了……”
陸無憂的名字在隨原府上下可謂無人不知,整個晃州境內都有不少聞風而來投奔的。
短短三年,隨原府幾乎是大變模樣。
疏通河道,修筑堤壩,修橋鋪路,整頓吏治,還於田于百姓,往來通商,開設商鋪……等等等,陸大人雷厲風行,能做的幾乎都做了,還重新加固了城池,在防御工事頗費了一番功夫。
他治下的百姓自是喜笑顏開,在他手底下官吏卻是各個辛累交加。
主要這位陸大人,人聰明,又精明,效率還高,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懶、試圖蒙混過關可謂難如登天,他還時不時一時興起突然來巡查公務,叫人防不勝防。
與他同樣出名的,還有他那位夫人,干起活來一樣不要命,夫妻兩個人跟催命閻王似的,底下不管是各縣的縣令還是府里的官吏,看到他倆都只覺得心底發(fā)憷。
其中感觸最深的莫過于柳通判。
在闔府上下無人干活的時候,他自覺自己已經(jīng)是最勤快的了,然而跟著陸無憂陸大人操勞了兩三年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一開始還以為這位陸大人只有初到晃州之時才比較有勵精圖治的理想,誰知道,他居然能勵精圖治整整三年!
他人是不會累的嗎!
柳通判人都累瘦了一圈,不復當初的圓滾體態(tài)。
于是他詢問了陸大人。
陸大人飛快地看著公文,道:“時日有限,干完這一任我估計就得走了,我夫人想看隨原府大治,我不拼一把怎么行……有功夫想這個,我們一會再往縣里走一趟。”
說起他夫人,也是個狠人。
不光跟著陸無憂忙府里的事務,轉頭還在整個晃州陸陸續(xù)續(xù)開起了書院,束脩收得極低不說,不問出身,人人皆可去聽堂,而且不限年齡,也不限男女。
讀書識字,懂學問,原本可是件稀罕事。
一般書院里收的也都是要么書香人家,要么鄉(xiāng)紳富戶的子弟,窮苦百姓人家難有這個機會,然而賀蘭夫人的書院不光減免束脩,每隔幾日甚至會擺出棚子,在街面上講經(jīng)講文,教百姓讀書認字,說得也都是些淺顯易懂的經(jīng)文典故。
她這般爭搶生意,有書院親眷在朝為官,當即就想尋借口捅到了禮部,不料回信一來,當先被罵了一頓,問他知不知道這對夫妻是個什么情況,就敢貿然來信!
陸無憂在隨原府,可謂一家獨大,做事頗有幾分逾矩,該他管的,不該他管的,統(tǒng)統(tǒng)都管了,就連晃州地方的布政使、按察使,都得賣他幾分薄面。
反正上面特別下令了,陸無憂雖是知府,但亦是朝中特派,必要時可行使巡撫之權,相當無所顧忌。
三年期滿,不等地方考評,上面召他入京的旨意就下來了。
這次的行裝倒是一早就開始收拾了。
賀蘭瓷鍛煉這么幾年頗有成效,走路都覺得輕盈了不少,臉還是那張漂亮臉蛋,但褪去了幾分少女稚氣,脆弱易碎琉璃般的美感之下則多了幾分大氣。
她還沒放下手里的公文,有人先趁著四下無人,垂頭壓著她,唇舌交纏,好一番輕薄。
賀蘭瓷習以為常,一手撐著桌案,一手環(huán)著陸無憂的頸項,裙擺在桌案上如花散開,她仰了點脖子,承受著陸無憂的親吻,還在留神外面有沒有人接近。
陸無憂松了點唇,勾著桃花眼調笑看她:“怎么親了這么多回,還會緊張?”
賀蘭瓷呼吸緩過來,眼中含霧,道:“畢竟是衙門里。”她略略推開陸無憂,一本正經(jīng)道,“親完了來說正事,書院那邊交接的差不多了,這邊你料理的如何了?”
“也差不多了�!比欢憻o憂根本沒放開她,又貼了過來,舌尖在她紅唇上細細逡巡,音色低低,帶著些氣音道,“我剛從縣里回來,都四五天沒親你了,你不讓我先多親會。放心,他們現(xiàn)在都不在�!�
賀蘭瓷糾結了一瞬,就又投入了和他的口舌之爭當中。
怎么說呢,成婚這都好幾年了,結果對于親吻這件事,好像彼此都還很沉迷。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賀蘭瓷才面紅如酥,垂著螓首道:“旨意下來了,雖然早知道,但還是挺舍不得的……”
陸無憂輕啄著她道:“下一任知府應該是老柳,想回來再回來看看嘛,而且你不想回去看看你爹嗎?”
賀蘭謹前段時間也啟程回京述職了。
“更何況孩子們也都大了,別操心了�!�
賀蘭瓷掛在陸無憂身上,想著也是。
周寧安在陸無憂的鞭策下,要死要活考了個秀才,實在是不想往上考了,就差抱著陸無憂大腿哭喊「爹,你放過我吧」,最后倒是一門心思幫忙修堤去了,修完了開始琢磨些別的,他總覺得城里那幾門投石器還有很大進步空間,現(xiàn)在正研究著怎么弄門更厲害的。
至于阿歸,陸無憂原本是想直接送他回京認親的,但阿歸自己想再留一陣子,鎮(zhèn)安王請旨,千里迢迢親自跑來了一趟晃州,得知他在邊關習武念書,覺得留在陸無憂身邊兩年倒也不錯,便許他過幾年再回上京。
兩人后來又在晃州撿了些無父無母的孩子,一并丟到書院里去念書。
官宅里古董羹一桌都要坐不下去了。
周安寧心碎著道:“表嫂,我還是你最愛的兒子嗎?”
賀蘭瓷不由道:“你這稱呼亂輩分了!”
周寧安立刻改口道:“娘,你還愛我嗎……”
話音未落,就被陸無憂又給提著衣襟拎出去了,陸無憂和善微笑,眼神卻冷颼颼道:“這話我都不好意思問你娘呢,你倒是敢問�!�
花未靈在晃州教了一陣子武,見他們邊關暫時穩(wěn)定,就又去行走江湖,臨走前還留了消息說:“哥,你們這要是再遇上什么守城啊,打架啊之類的事情,記得來找我�!�
陸無憂擺擺手道:“等到你來,可能墳頭上草都幾米高了�!�
花未靈撓頭道:“也不能怪我嘛,趕路就是很容易走歪的�!�
他意有所指地問:“你還去找慕凌嗎?”
花未靈點頭道:“應該會吧。他也確實有點可憐,跟我說從今往后他可能只能一直待在那里忙公務、忙公務、忙公務,一輩子被奴役,一直忙到地老天荒……”
陸無憂隨口道:“別聽他胡說了,他日子過得好得很,忙里忙外伺候他的得有千人以上,他就是日子過得太逍遙了�!�
花未靈恍然道:“那就先不管他了!回頭有時間再去找他。好啦,哥、嫂子,我走了!”
黑衣黑發(fā),用藏藍發(fā)帶高高束著長發(fā)的女俠,來時匆匆,去亦匆匆,自由得像是一陣風,似乎沒什么能拘束的了她,她身上有著與上京閨秀截然不同的氣質。
賀蘭瓷目送她,不免有點感慨。
陸無憂看著她若有所思面孔,道:“有些向往?”
賀蘭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向往,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這一次返回上京,著實熱鬧。
家家戶戶門前放著鞭炮,十里迎送,百姓們在街邊等著,有笑亦有哭的,比當初他們入京述職時仿佛人更多了十倍,從府衙出城這一整條路愣是弄出了送親的架勢。
賀蘭瓷坐在馬車里,仿佛體會到了當初陸無憂御街夸官時的感受。
隨原府的百姓還自發(fā)給陸無憂弄了頂碩大的萬民傘,實在大得有點離譜夸張,她和陸無憂都沒好意思要。
連府衙里的官吏也是老淚縱橫,激動不已,不過想的就和老百姓們不大一樣了。
隨原府知府陸無憂,升翰林院侍讀學士,并經(jīng)內閣會推兼禮部侍郎,以正三品禮部侍郎之銜補入內閣。
放在以往此事估計能引起驚天的非議,光是言官的彈劾就能把人淹沒。
畢竟大雍在朝為官,一向以京官清流為榮,從翰林院這種清流中的清流之地,犯錯被貶謫出去做外官,一般再想調回來都很難,更別提還想一步登天入內閣了。
所有人都會質問你憑什么!
但這一次非議聲明顯小了許多。
不光因為陸無憂堂堂連中六元的狀元郎名聲太大,被貶謫是因為為民請命,更重要的是,誰都知道在熙帝即位的壬寅之變中,這位年輕狀元郎不僅有擁立之功,更出了大力。
那會不少內侍都看見他出入皇城三大殿跟自己家似的,很多人甚至覺得他都不會再回晃州那個窮鄉(xiāng)僻壤,還有什么比從龍之功升官更快的?
可他回去了。
不光回去了,還踏踏實實干了三年。
熙帝有事沒事就往那傳旨,勸他早點回來,他也無動于衷,現(xiàn)在總算回來了,升官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今內閣還是三位閣老,徐閣老為首輔,陸無憂補進來,算是內閣第四人,他是徐閣老的學生,徐閣老都沒什么意見,其他人更無話可說。
賀蘭瓷這邊更是東西還沒收拾好,那邊陸無憂的新官服和她三品淑人的命婦服就一并送來了,還有什么雜七雜八的賞賜。
她略微詫異道:“他這么迫不及待讓你干活?”
陸無憂拽起那件繡了孔雀補子的緋色官袍看了看,道:“大概快頂不住了�!�
他自然是知道現(xiàn)在這位熙帝是多么疲懶不靠譜的人物,但朝臣們大都是滿懷期待,用當初對懷瑾太子的期待來看他,那可確實是太為難了。
對帝王來說,勤政愛民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是要累出半條命的,不然也不會有內閣存在。
這么逼著他趕緊回來,也是需要有知根知底的人從中轉圜。
更何況,陸無憂心想,朝臣們催遴選秀女也催了快一年多了,陸無憂倒是希望他趕緊就范,和自己妹妹劃清界限。
只是回到上京之后,賀蘭瓷驀然閑下來了。
她在晃州時,每日忙得和陸無憂不相上下,有時候都顧不上宅子里的事,回來時沒那么多要做的,便只在府里看看拜帖,掃掃文章,讀讀書。
畢竟她可以出入隨原府的官衙,卻不太方便和陸無憂一起出入內閣。
不過賀蘭瓷想,她還是可以繼續(xù)開書院,做些有用的事,便也不是很急。
陸無憂返京之后,上門拜訪絡繹不絕,他剛入閣本人也忙得要命,約莫一個來月后,他帶了封草擬好的詔書回來,微笑著放到了賀蘭瓷面前。
她忙碌了一天的夫君正挑著眉眼,笑得眼瞳間波瀾陣陣,身子放松地坐在靠椅上:“一點交換條件�!�
賀蘭瓷仍舊怔著:“這不合常理,禮部不可能答應的……”
“有什么不可能的�!标憻o憂毫不猶豫道,“只要權柄足夠,女子都敢稱帝,更何況只是區(qū)區(qū)科舉開女科,并不算太離經(jīng)叛道�!彼ひ魷睾�,“你不是一直想?yún)⒓涌婆e嗎?”
賀蘭瓷看著詔書上的內容,眼圈微紅,猶豫著又想問,能參加科舉,如果中第的話,那……她能入朝為官嗎?
還沒問出口,就聽見陸無憂又道:“以前我說著想給你自由,其實什么都不清楚,委實太草率了�,F(xiàn)在才差不多知道,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樣的�!�
賀蘭瓷又是一怔。
“能做到的我都會去做�!标憻o憂清潤的音色越發(fā)溫和,說得輕描淡寫,“這世道容不下你,那我就替你換個世道�!�
她像是再一次聽到陸無憂晴天霹靂的發(fā)言一般,有些難以消化。
卻又在靜默中,感覺心房一點點被溫暖的填滿。
那邊陸無憂已經(jīng)慢吞吞道:“好了,我等你半天了,你不該過來親親我嗎?”
賀蘭瓷忍不住道:“這么重要的事情!你讓我緩緩,先別打岔……再說什么時候不能親�!�
“不一樣�!标憻o憂非常直白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歡你主動過來親我,當然,越主動越好�!�
賀蘭瓷道:“我平時已經(jīng)很主動了!”
陸無憂用指節(jié)抵著鼻尖輕笑道:“再主動一點我也受得住,比如……”他又開始口無遮攔地胡言亂語起來。
在晃州的三年,陸無憂平日里穩(wěn)重了不少,然而在她面前似乎絲毫沒有改變。
賀蘭瓷從感動里回神,靠過去意思意思先親了他兩口,遐想道:“要是能中第的話……”
陸無憂攬著她道:“女科只在上京先開,你得先從童試、院試、鄉(xiāng)試一路考過來,才能進會試。此番女科不會單獨評卷,只是考房會在貢院另設,卷子和其余考生一并糊名評閱,若你的卷子真的能勝過其他男子,就算入朝為官,自然也無人有異議�!�
賀蘭瓷忍不住又親了他兩口,然后蠢蠢欲動地從他身上爬下來。
陸無憂還沒親夠,按著她的腰,抱住她道:“去哪?”
賀蘭瓷清透的眼瞳里全是璀璨的光:“看書去�!彼嘟囔道,“得虧我開書院,該讀的一天都沒落下,我先去找?guī)追萃甑目季砜纯础闭f完徑直就掙扎著往自己書房走。
雖然大概料到會這樣,陸無憂還是頗有些無奈,他一把抱起她道:“我陪你去看行吧。”
賀蘭瓷想了想,有點猶豫道:“你確定會讓我好好看書?”
陸無憂唇角勾起一抹笑道:“大概等我盡興了?”
賀蘭瓷:“……”
要開女科的事不久之后也傳遍了整個上京。
雖然京中會讀書習字的小姐不少,但誰也沒料到真有一天可以去考科舉,當然更沒人想到第一個報名童試的便是陸侍郎的夫人。
賀蘭謹對此也大為震驚。
但他現(xiàn)在也不在都察院,也管不了這事,只能在見了賀蘭瓷之后,斟酌著道:“你真的要去……”
賀蘭瓷道:“名都報了,自然要去,還是爹你覺得女兒不該去?”
賀蘭謹現(xiàn)下也不好拿女子不該拋頭露面來勸她,畢竟她嫁都嫁了,自己夫婿都不介意,旁人還有什么可說的,更何況如今這個局面也沒人敢再對賀蘭瓷起什么念頭,但這件事仍然完全超乎他的認知。
他自是遺憾過賀蘭瓷不是男兒身,可還是……還是過于令人震撼。
賀蘭瓷已經(jīng)激動過了,格外平靜道:“爹你就別操心了。對了下回有空,可以來府里坐坐�!�
總該讓她爹也嘗嘗古董羹,賀蘭瓷琢磨著。
他們這次從晃州帶了許多的香料,而且因為河道疏通,船只往來也更方便,再想買應該也不難。
陸無憂托著下巴看她的認真勁道:“你這樣考個狀元只怕都綽綽有余。”
賀蘭瓷低頭奮筆疾書道:“有備無患�!边^了一會,才抬起頭道,“你怎么不忙了?”
陸無憂道:“忙里偷閑罷了�!�
內閣講資歷,也講親疏,但最重要的還是皇帝的信重,遇到宦官作亂,也是皇帝的信重偏頗罷了。
陸無憂雖是四輔,但說話做事儼然已經(jīng)是次輔。
“怕冷落你了,但結果……”陸無憂繼續(xù)盯著她道,“怎么感覺好像是我在被冷落�!�
賀蘭瓷忙道:“沒有的事�!�
為了證明她的話,她還停下了筆,很認真地看著他道:“要不我們閑聊一會�!�
陸無憂也盯著她的漂亮臉蛋,看了會道:“算了,你心思根本不在這……就這么開心?”
“嗯。”賀蘭瓷點頭如搗蒜,又補充道,“我心思還是很在你身上的!”
她看著他笑起來,眼瞳明燦。
依稀間覺得她似乎還是那個很容易滿足的姑娘。
“沒事,你繼續(xù)看吧�!标憻o憂伸出修長手指,輕繞著她的長發(fā),漫聲笑道,“我看你就行了�!�
賀蘭瓷看了看書,又看了看陸無憂,突然道:“我們還是先親一會吧�!�
陸無憂:“……”
賀蘭瓷躊躇道:“不然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沒做。”
第96章
完結章(下)
賀蘭瓷的姑父姚大人已與去年重回朝堂,仍在戶部任侍郎。
姚千雪喜上加喜,開春后還在府里辦了場賞花宴,賀蘭瓷雖然在努力溫書,但還是抽空前去,陸無憂也叫她沒必要老悶在府里。
以往賀蘭瓷總怕自己的臉惹事。
晃州一趟回來,倒是坦蕩自在了許多。
姚千雪在京中多年,識得的小姐夫人無數(shù),她爹如今又官復原職,自然都會賞光。
午后的賞花宴,各府的夫人小姐攜著丫鬟們前來,不管是園子里還是堂前,濟濟一堂都是衣香鬢影,釵環(huán)耳墜琳瑯,在明媚日頭下耀光灼灼。
正閑聊著,便聽見有人通傳,說那位賀蘭夫人到了。
對于這位一度艷冠上京,號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美人,不少人都記憶猶新,她隨夫去晃州三年,先前也絕少參加京中宴請,許多人要么是只見過一面,要么壓根就沒見過。
對于這些溢美之詞,覺得過甚其辭的大有人在。
然而那邊白衣女子已經(jīng)落落大方走了進來。
她雖帶的丫鬟仆從不多,可行走間姿態(tài)自有一番高門貴女都不及的自信坦蕩,仿佛她身后已跟了千百人,那并非盛氣凌人,反而十分溫和,但越是溫和便越顯高貴,似歷盡千帆洗滌后的沉靜。
當然,最出眾的,自然還是她那張臉。
下人不少是第一次見這位傳說中的夫人,一時間腳步驟亂,杯盤叮當亂響,還有的連忙鉆下去通報,有的聞言趕來,剛才還有條不紊的賞花宴頓時一陣混亂。
賀蘭瓷已經(jīng)用不著戴帷帽了。
不光是陸無憂給她準備的護衛(wèi),就算是只有她自己,登徒子想近身也沒那么容易,而且京中最近對膽敢輕薄女子者也抓得很嚴,懲罰亦很重。
賀蘭瓷去逗了逗自己初次見面的外甥,又送了份賀禮,才慢慢吞吞去賞花。
姚千雪喜上眉梢:“小瓷,你慢慢看,雖然不全都是名品,但都是我精心栽育的!”
賀蘭瓷看了一圈,花美是美的,但她一貫不太能欣賞,還忍不住在心里計算價錢,總覺得不如回家看書習字,姚千雪見她如此,也不勉強,只叫她下次再來吃糕點。
她走后,眾人才恍然回神。
“這天下真有這么漂亮的人……”
“她剛才是不是還說話了、還動了……”
也有小姐咬著牙道:“回頭我也去報個名參加女科。”
“我也去、我也去!”
但不管怎么評說,賀蘭瓷已經(jīng)全然不在乎了。
陸無憂官運亨通,近來在朝中上下炙手可熱。
誰都知道他本就是徐閣老相中的后任,只等資歷熬滿,升任首輔大權在握那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據(jù)說還有人聽見兩人在里頭爭執(zhí),嚇得跪在外面的太監(jiān)噤若寒蟬。
當然可能主要也是因為新帝沒有遴選秀女,至今后宮還是空置,只剩下宮女和先帝后妃。
此刻,熙帝正痛苦地把剛寫完朱批的奏章遞給董公公,同時隨手把上奏請求立后的奏本丟進紙簍里,然后抬頭看向對面理票擬的年輕閣臣加禮部侍郎。
他突然道:“陸卿,你想做國舅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臣以做外戚為恥�!�
熙帝又道:“她說要過來,我等了三個月�!�
陸無憂道:“這很正常,她一向如此。”
熙帝長嘆一口氣道:“你真不考慮?掛個名也行�!�
陸無憂跟念書似的,語氣平板道:“圣上執(zhí)意如此,那臣只能請求早日致仕,免受其辱�!�
熙帝道:“朕都答應你開女科了�!�
陸無憂道:“所以我不是正在替圣上干活。”
熙帝道:“這是臣子本分�!�
陸無憂也道:“在宮中好好治理天下,也是皇帝的本分。”
兩人雙雙無語。
半晌,熙帝才道:“宗室里不還有皇子皇孫嗎?實在不行挑一個過來,我退位,你攝政……讓我去做江湖游俠行不行?”
陸無憂道:“誰知道皇子皇孫品行如何,你不是還想推行孝賢帝未行之新政,再忍幾年吧。天下不太平,你做游俠也做不安穩(wěn)。”
熙帝默了默道:“萬一未靈在江湖上遇到了其他人,動心了怎么辦?”
陸無憂聳肩,很沒良心地道:“這便是臣控制不了的了�!�
賀蘭瓷從姚千雪那帶了糕點給陸無憂,她已經(jīng)很習慣給他帶些點心。
雖然他嗜甜這件事不知道是誰傳了出去,近日來拜訪的人人手提一盒子點心,賀蘭瓷還覺得有點難處理。
陸無憂已經(jīng)理直氣壯道:“他們送的自然沒有夫人帶回來的甜�!�
賀蘭瓷:“……”
很快,陸無憂則又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他升官后,府內添了人手,每日賓客往來,加上又有更多前來遞帖子的書生士子,府里多少也養(yǎng)了些幕僚,日漸便顯得這個宅子小了。
他們二人的書房也不大夠用了。
陸無憂便打算叫人另擇一處更大的。
賀蘭瓷倒還有些舍不得。
院中昔年她種下的玉蘭樹如今確已長成,高大挺拔,枝頭粉白似玉雕的花,朵朵綻開,風拂花顫,亦是一陣蘭香馥郁,吹得人聞之心曠神怡。
雖然在晃州三年未曾住過,但歸來仍有故居的親切之感。
她和陸無憂在里面經(jīng)歷的每一樁每一件事,都仿佛還在眼前,兩人第一次一起用膳,第一次同塌而眠,成婚后第一次親吻,第一次……
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了這么久。
賀蘭瓷猶豫著道:“一定要換嗎?”
陸無憂只思忖了一瞬,便道:“不換也行,我把左右臨近的宅子買下來,打通了也是一樣,還能再修個小園子,栽些花花草草。將來再撿孩子,也能住得下,還有……”
賀蘭瓷道:“……”她默默道,“你考慮的倒是挺周全�!�
陸無憂莞爾:“不考慮周全怎么娶得了你�!�
賀蘭瓷抬眼望他,覺得也應該適時夸夸他。
“有時候真的覺得你是不是無所不能?”
陸無憂笑得溫和:“我當然不是無所不能,只是每一件事都盡己所能想做到最好,科舉是,娶你是,做官是,現(xiàn)在亦是�!�
賀蘭瓷想想也是。
他出身和朝堂毫無干系,但只為了年少時的夢想,便毅然決然離家念書,不靠半點封蔭。
娶她也是迫不得己,但不論婚前婚后,哪一點陸無憂都做得盡善盡美,沒有半點可以指摘,以至于原本還對他懷有一點偏見的賀蘭瓷也不知不覺對他改觀,試圖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
至于為官更不用說。
賀蘭瓷琢磨著道:“那似乎我做的還少了些�!�
陸無憂道:“夫人哪里的話,沒有你的話,我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江湖上逍遙了�!�
他攏著賀蘭瓷的肩膀,又忍不住在她發(fā)梢親了一下,“將來若是有人問我為官如何走到這里的,我估計得告訴他「只要娶一位有傾國傾城之姿又時常被人覬覦的夫人,總能催人上進」�!�
賀蘭瓷震撼道:“你不會真想這么說吧�!�
陸無憂笑道:“有什么不可以。一開始娶你是真沒想這么多,后來一點點……嗯,陷進去的時候,才開始覺得自己能力不足,就算我護著你,你還是活得像驚弓之鳥一樣,沒有一天安生,明明不止想待在后宅里,但卻又被迫認命。
你甘心我可能都會不甘心。我希望你快樂,是像未靈那樣,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用時時刻刻被世道拘束�!�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才道:“那你呢,你現(xiàn)在快樂嗎?說起來剛出詔獄那時候你想回家,我還……”
她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陸無憂道:“你說反了,我才不想回家。功不成名不就被打壓著回去,我娘會笑死的。”
賀蘭瓷不能理解道:“她應該以你為榮才對�!�
陸無憂眼神復雜道:“不,她一定會笑的�!�
賀蘭瓷轉過身來,抱住他的腰,鄭重道:“那是她不對�!�
陸無憂低頭看她,道:“沒事,我不在意,她可能連四書五經(jīng)是哪幾本都不知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這世道對男子優(yōu)容的多,對女子往往過于苛刻打壓,但我希望它能對你寬容一點�!�
希望你不必心有不甘。
希望你不必懷有遺憾。
希望你能自在、自如的生活在這個世道上,變得足夠強大,不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賀蘭瓷靠在陸無憂懷里,腦袋枕著他寬闊溫暖的胸膛,又靜默了一會,不太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哽咽,只吸了一下鼻子道:“你也不用這么好�!�
陸無憂輕笑道:“怎么還嫌我太好了?”
賀蘭瓷悶聲道:“你們山賊都這樣嗎?”
陸無憂笑得胸膛微震道:“這么厲害的山賊你可能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剛才不是還在謙虛,怎么突然開始自夸起來了。”
陸無憂道:“因為你好像挺感動的,不說點什么,怕你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