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夜里,陸無憂靜靜思索著。
天邊浮現(xiàn)出一抹魚腹白,熹微光亮照射在眼睫前。
再一抬頭,她便看見陸無憂半闔著的眸子,人也近在咫尺地將她圈在懷里。
……不是做夢。
有一瞬間,賀蘭瓷突然想立刻收拾行李,坐著馬車飛奔離開益州。
她可能沒法再和陸無憂呆在一個空間里了。
作者有話要說:無憂: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瓷瓷當(dāng)場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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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六七章
賀蘭瓷當(dāng)即便翻身下榻,還隨手抄起散在一旁的帷帽扣到自己腦袋上。
不料,人剛下去,就聽見身后幽幽的聲音響起:“賀蘭小姐,你這是……玩完就走么�!�
賀蘭瓷隨即一僵。
轉(zhuǎn)瞬,她便按著額頭,輕聲道:“我……我昨晚喝醉了,什么……什么都不記得了。”
陸無憂拖著語調(diào),慢悠悠道:“你忘了,我可還記得很清楚,賀蘭小姐昨晚真是熱情極了,什么都敢說……”
賀蘭瓷立刻打斷他:“你不用告訴我了!”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道:“那你至少把我手解開吧�!�
賀蘭瓷:“……”
她一轉(zhuǎn)頭,就見陸無憂衣衫不整但又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同時舉起纏繞著衣帶的手腕,給她看,上面是她親手打的結(jié)。
賀蘭瓷猛然又扭開視線,有點無法直視。
“怎么敢做不敢當(dāng)了,你昨晚還對我……”
“陸大人,你褲子還穿著呢!”賀蘭瓷合著眸子提醒他,“我先出……”
“你易容都卸了,怎么出去?還是等我一起�!标憻o憂隨手掙開衣帶,也理著衣衫翻身下榻道:“昨晚被你綁著放置,本來還有點氣,不過賀蘭小姐的真心話我笑納了……希望有一天你能坦誠地告訴我你的不安,用不著醉酒……”他聲音一頓,又笑道,“當(dāng)然想玩弄我什么時候都可以�!�
不要再讓她回憶了!
之后的幾日里,賀蘭瓷的噩夢都是自己在陸無憂面前夸夸其談,大聲訴苦,恨不得掏心掏肺把什么都說了。
果然不該覺得酒液入腹后沒什么特別反應(yīng),就輕易嘗試。
……還是,要從長計議。
他偷偷派人給她傳信,告訴他曹顯安的身份他現(xiàn)在不便再用。
賀蘭瓷那日醉酒追問的話,他倒是又復(fù)述給了她。
看起來這個「葉娘」似真的是陷阱,仔細推敲起來也確有蹊蹺。
若沈一光真是查出來什么被害死的,又怎么容得下與他過從甚密的紅顏知己如常賣藝,他來益州不久,結(jié)交的朋友也不多,唯一幾乎時常見面的便是這位「葉娘」,她又身份低微,不抓去審問一番再送走都說不過去……
賀蘭瓷也不知道陸無憂所言的失憶到底能不能人為造成,更大的可能是,這是個假的。
既然陸無憂都能易容,那易容出一個「葉娘」,也未必不可能。
再見到陸無憂時,他已又換了張臉。
宴席角落處,他扯著她的衣袖,賀蘭瓷差點想出聲呵斥,就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道:“是我。”
賀蘭瓷默默道:“這又是誰的臉?”
“不重要�!标憻o憂隨口略過,“連曹顯安的身份都會被盯上,大抵所有明面上接近葉娘的都會遭到懷疑,不過人是布政使藍道業(yè)的人,可能覺得曹顯安是個紈绔,便沒花什么心思遮掩�!�
賀蘭瓷道:“那你還查嗎?”
“其實到這個份上,他是誰害死的已經(jīng)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查出來什么,才叫人想置之死地。若光是一封彈劾,最多讓他在益州待不下去,不至于要人命。”
賀蘭瓷現(xiàn)在跟他對話仍有些別別扭扭。
不過她低著腦袋思忖了一會,道:“既然益州上下都多少與蕭南洵有勾結(jié),那我稍微借下他的勢,不知道可不可行?”
陸無憂一頓道:“你想怎么借?”
“我從蕭南洵手下逃脫時,曾去他的書房逛過,還隨手拿了幾張他用的金箋……”
這些金箋都是宮中御制,印有大內(nèi)的箋紋,蕭南洵因為受寵,估計還是最尊貴的那檔,她當(dāng)時想著此去益州,或許會有用,便拿了幾張。
陸無憂沉吟片刻道:“你想偽造信箋?”
說不準(zhǔn)你來的時候,還交代過,要你有來無回。現(xiàn)在反正都當(dāng)我是個寡婦,就……”
她有些難以啟齒,“可以用信箋假裝我與他有什么干系,此次來不是為了亡夫奔波,是為了替他掃尾,就說先前是圣上懷疑沈一光的死,才派你來調(diào)查,如今你又死了,只怕整個益州官場都摘不干凈,蕭南洵打算丟卒保帥……”
“他未必會信你,而且這也與你先前的說辭不同。”
賀蘭瓷道:“但他現(xiàn)在查證也來不及,說辭不同可以說我先前是在試探,至少讓我借兩天勢,弄明白葉娘這邊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先前常去河臺府上,也能讓他生疑……”
“我日講見過蕭南洵的字,可以替你偽造,不過……”陸無憂語氣倒是異常平靜道,“你得確定你真的可以,不要勉強�!�
“我都演了這么多回了,你怎么突然……”
賀蘭瓷猛然憶起自己醉酒所言,她有些羞惱道:“都事已至此了,你現(xiàn)在撇下我也來不及了,反正在哪我都一樣不安,不如索性讓我多做些,反而安心。”
陸無憂伸手想摸她的腦袋。
不料,旁邊走過一個侍女,賀蘭瓷迅速和炸了毛似的離開他八丈遠,保持著一個不曾相識的距離。
陸無憂忍不住又笑了聲。
煙雨樓里。
“葉娘今個回來的早。”
“今晚不彈了嗎?”
葉娘應(yīng)著聲,回到自己的屋里,嘆了口氣,才緩緩放下懷中的琵琶,有些木然地舀水拭著臉。
“不管誰來和你搭話,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仔細上報……那些都是折磨害死你姐姐的人,他們還想來害你,不管他們說什么你都別信……想想是誰給你姐姐收殮的,想想你家中的寡母�!�
還未等她回過神,房間內(nèi)突然鉆進來一個黑影。
她頓時警覺,這屋外都有守衛(wèi),怎么可能?
葉娘剛想開口呼救,就被人點了一下肩膀,隨后便出口無聲,她驚駭絕倫之際,聽見那個人道:“你不是葉娘,你應(yīng)當(dāng)是叫蕊娘吧?戚蕊姑娘�!�
葉娘驚愕地看著他。
賀蘭瓷從布政使府上回來,有些微妙的疲憊。
賀蘭瓷生平第一次演毒婦,也是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和當(dāng)初應(yīng)對蕭南洵沒什么區(qū)別。
不料,在提到沈一光的案子可能有紕漏時,他笑笑應(yīng)道,夫人,這就無須擔(dān)心了,就算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么來。
末了,還意有所指地補道:“人,該死的,早死了。想查的,也都會被盯上。”
只是那時賀蘭瓷尚不知,原來葉娘的那個妹妹,是她的孿生妹妹。
想易容一時簡單,想長久易容還不出紕漏,最好的辦法,是找個樣貌相似的人頂上,葉娘吃住都在煙雨樓里,這個她許久未見的妹妹便成了很合適的對象。
毫無疑問,她一個弱女子一無所知,很輕易,就會被哄騙脅迫著,成為一枚放在煙雨樓里的棋子。
等陸無憂來跟她說時,已又過了幾日,這次他竟又換了張臉。
“你怎么……換臉換的比衣服還勤快�!�
陸無憂笑道:“安全起見,不過確實還挺有意思的。被嚇到了嗎?”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還好,只是你再換下去,恐怕我都要習(xí)慣了。”
而且因為自己醉酒失態(tài)的事情,她看不到他的臉,反而覺得自在了不少。
“下回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賀蘭瓷微妙地心動了,不過她很快回神:“先說正事!”
等陸無憂說完,她才有些失落道:“那個蕊娘原來是被瞞在鼓里,但她應(yīng)當(dāng)確實是并不知情?”
若非如此,也不會放心把她留在煙雨樓了,“那線索又?jǐn)嗔�?�?br />
“也不完全,至少知道了真葉娘埋在哪里。”陸無憂自然道,“我準(zhǔn)備掘個尸……別這么看著我,要不是沈一光死不見尸,他的我也掘,畢竟驗尸必不可少,且是為了追查線索,他們想必也能理解……
而且有點很有趣,她們姐妹倆雖然甚少見面,但是葉娘生前曾經(jīng)跟她說,若有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她親自妝殮,送她下葬�!�
賀蘭瓷問道:“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去?”
陸無憂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墳地我都打探好了,只是這事到底不光明,我打算半夜去,響動不會太大�!�
賀蘭瓷聽他說完,琢磨了一會道:“那……能帶我去嗎?”
陸無憂:“……”
賀蘭瓷道:“剛好我可以借口給你……咳咳,燒紙。”
陸無憂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沒必要,大晚上陰森森的�!�
賀蘭瓷道:“我想過了,我不安或許是因為見得少了,而且我不是連尸首都已經(jīng)見過了,興許多見識見識就不會害怕了�!�
陸無憂默了默道:“你認真的?”
賀蘭瓷稍稍挺胸,然后眸光定定點頭道:“嗯�!�
陸無憂突然開口道:“那你要不要喝點酒壯膽?”
賀蘭瓷:“……”
陸無憂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提議道:“你酒量不行,不打算練練了嗎?”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夜黑風(fēng)高,陸無憂還真的大半夜,帶她坐著馬車去了墳地。
賀蘭瓷緊攥著袖口,挑開簾子,看向夜色融融的車窗外。
雖然她醉酒后說的擔(dān)憂并不假,害怕這樣的日子終有一日會慘淡收場,但至少現(xiàn)在,這樣每一天都預(yù)料不到下一天會發(fā)生什么的日子。對她來說,竟意外的刺激與新鮮。
像從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里掙脫出來一樣。
馬車越駛越偏僻,四周寂靜,不見燈火。
陸無憂道:“害怕你就……”
賀蘭瓷打斷他:“我不怕�!�
陸無憂轉(zhuǎn)眸看她:“我發(fā)覺,你是不是其實還挺喜歡刺激的�!�
賀蘭瓷默默無聲回望過來,又迅速移開視線,不太想承認她確實有點。
“行,下回有刺激的我都把你叫上。”
在墳地側(cè)邊一個小門停下,陸無憂帶了人手,事先已經(jīng)弄暈了看守的,這荒郊野嶺的小墳,深更半夜也沒有什么人往來。
深秋陰風(fēng)陣陣,伴隨著掘土聲。
賀蘭瓷益發(fā)覺得自己像在和陸無憂一起發(fā)瘋。
不一時,便掘到了棺。
陸無憂神色如常地去探看,還招呼人一起,他用絹布遮住口鼻,手上戴了護手的皮套,還準(zhǔn)備了夾鉗之類的器具。
所有人都無聲且平靜,仿佛這是什么很尋�?梢姷漠嬅�。
賀蘭瓷原本應(yīng)該會覺得很驚恐,但或許是被眼前嚴(yán)肅的氣氛感染,她遮住口鼻,竟然也很平靜地跟著看起來。
天冷,尸身經(jīng)過處理,又被密封進棺木里,沒有腐敗得特別厲害。
好一會,她才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道:“她生前吃過不少苦頭,我并非專司仵作,但傷痕還是能看得出的,她身上全是拷打的傷,肋上腹上的傷便不說了,手指指骨也斷了好幾根,還有零零碎碎愈合又新添的傷。”
賀蘭瓷默然。
竟一時間有些無法可想,她見過最慘烈的也不過是抄家時把女眷強行拖走。
陸無憂聲音沉下來:“把這些用在弱女子身上,還真是了不起。不過想來沈一光的尸身要是被找到,應(yīng)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一把火燒了我還算便宜,興許因為覺得我沒找到什么……”
賀蘭瓷蹲下身子,忽略掉心頭的難受道:“有線索嗎?”
陸無憂不言,又過了一會,他突然道:“這里似乎不太對……”
另幾個人一同把葉娘的尸身翻過來,點燃火折子照來,卻見其他地方都多少有些腐敗,唯獨她的腰窩處有一塊皮膚幾乎是完好的。
上面隱約可見紋路,像是黔印一般,又像是道道花紋,底色是干涸的血色。
正�?纯赡苤皇撬郎S落風(fēng)塵后,留下的印記,不會太在意,但此時長久不腐就未免……
陸無憂當(dāng)即道:“尋紙墨來�!�
紙墨找來了,他沿著尸身腰窩處的皮膚拓印,印下一張經(jīng)絡(luò)交錯的圖案。
賀蘭瓷也靠近過來看了一會,仔細端詳?shù)溃骸跋袷菑埖貓D。”
陸無憂頷首:“就是張地圖,這種刻印在人皮上的方法我見過,一般用來藏寶,平時看不出,得用血澆過之后才會顯色,或者等人死了一段時間之后也會顯色。我在思索這地圖是哪里的。這里有一點偏重,應(yīng)該是這個地方�!彼了贾嚾晦D(zhuǎn)頭道,“你真不怕?”
賀蘭瓷道:“一開始有點。不過你又不是在傷天害理,是在做好事,我為什么要怕�!�
陸無憂把圖紙收了繼續(xù)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同時道:“你這樣,會距離大家閨秀越來越遠的,最后變成魔教妖女的�!�
賀蘭瓷咬著唇道:“跟你待久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大家閨秀了。”
……魔教妖女是什么?
陸無憂聞言一頓道:“那你后悔嗎?”
賀蘭瓷抬起眸子,橫了他一眼,用一種「你在說胡話」的語氣道:“你問的這是什么傻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想一口氣寫完這段劇情,沒能夠……反正劇情必不可少,但感情也有在增進!
這段倒是很快就會結(jié)束了!
營養(yǎng)液加更我也很想補上TUT,之前更新太猛了,現(xiàn)在有點……外加這里又難寫,總之我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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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三省吾身的2個火箭炮,羅漂亮的手榴彈,靈小芝o(≧v≦)o、一切順利、我努力不挑食、時生、盟君是你嗎、liahmian、Shiningstar123、的地雷。
一點本文情況介紹:“可不看�!�
這文上卷主婚后日常談戀愛,下卷在劇情和搞事業(yè)里增進感情談戀愛,畢竟不搞事業(yè)沒法完結(jié)了這個文。
目前已經(jīng)進下卷啦,下卷中后半段依然有大量戀愛日常,這部分是我構(gòu)思的時候最喜歡的情節(jié),寫到就知道了。
希望我能順利完成吧。
第68章
六八章
檢查過再沒發(fā)現(xiàn)別的線索,賀蘭瓷本以為陸無憂他們今晚就該回去了。
誰料,等他們恭恭敬敬把葉娘的尸首又埋回去后,走出墳地,便圍在一起研究起了那張地圖。
嘰嘰喳喳,七嘴八舌。
有上京口音,也有益州口音,好像剛才在墳地里不敢太冒犯,這會全無所顧忌了。
“水路,這線一定是水路,江安城附近有這么多水路的肯定就是西郊了,但那邊決堤水剛淹過……”
“我看肯定是陸路,這邊上縱橫交錯肯定是塊田壟……”
“不對,都不對,我看比較像冒安那邊……”
子夜里點著燈,大晚上跟幽冥燃火似的,鬼影憧憧。
陸無憂攤開益州與江安城輿圖比對,語氣淡淡道:“你們盡管隨意提,反正只有一種可能,說錯的待會找塊空地,挖個坑,鼻上插根管子把自己埋進去,十二個時辰后才準(zhǔn)出來。”
眾人:“……”
剛才四周還吵吵鬧鬧,幾乎瞬間安靜下來。
陸無憂繼續(xù)比對著,又道:“說對的,一百兩�!�
頓時,探討的氣氛又熱絡(luò)起來,但明顯比剛才小心謹(jǐn)慎許多。
賀蘭瓷跟在旁邊,不由探頭道:“我也能參與嗎?”
眾人:“……”
“你湊什么熱鬧�!标憻o憂頭也不抬道,“你想要,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眾人不約而同咳嗽的咳嗽,看天的看天,看地圖的看地圖,臉上的表情卻都帶點揶揄。
賀蘭瓷有點想撓他。
“你說胡話也得分點場合!”
陸無憂稍稍抬眼道:“我……”看周圍人的神情,他也咳嗽了一聲道,“都給我專心點看圖。”
最后圈定了幾個可能的地點,研究出條線路,便打算一個個去探。
賀蘭瓷總以為他們該回去了,都快寅時了。
不料陸無憂還未登馬車,便對她道:“為防夜長夢多,我們打算現(xiàn)在就過去,你要是累了便叫人先送你回楚府�!�
賀蘭瓷糾結(jié)了一下,還是嘆著氣道:“來都來了,善始善終吧�!�
郊外,他們又走得是小道,不免顛簸,大晚上更添幾分心驚肉跳,還有一直奔波不停歇的疲倦。
賀蘭瓷扶著車壁穩(wěn)住身形,突然若有所感道:“若要查案,都會如此嗎?那我爹他……”
陸無憂知道她想問什么,道:“實際會更麻煩繁瑣,我們只是偶一為之,算不上累。不過在地方上若要有政績,一定會比在上京更辛苦就是了。”說完,他才轉(zhuǎn)眸看她道,“你要是困了……就趴我身上睡一會�!�
賀蘭瓷道:“我不……”
陸無憂輕笑道:“逞什么強呢,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賀蘭瓷掙扎著道:“那我在你肩膀上靠一會,就靠一會……”
“行了,過來吧�!�
應(yīng)聲,賀蘭瓷青絲流瀉的腦袋輕輕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少女合著眸,精致的臉龐寫滿疲憊,很快便呼吸輕緩起來。
今夜無月,馬車外的夜空沉得更加死寂,路過之處,遍地?zé)o聲無息亦無燈。
陸無憂也不是第一次這么大半夜跑出來追查消息,但還是頭一回覺得有人相陪是真的挺不錯。
好像路不是一個人走,再長也都不覺得漫長。
賀蘭瓷迷迷糊糊醒來時,天色尚黑著。
陸無憂正扶著她的肩膀,想把她放到另一側(cè),見她蘇醒,道:“我們已經(jīng)找到第二處了,第一處是片湖澤,料想他們再怎么藏東西也不至于藏到水里去……你要下來看看嗎?”
賀蘭瓷點頭。
下來才發(fā)現(xiàn)此地是一處小村莊,茅草屋稀稀疏疏立著,且都間隔甚遠,大半夜也幾乎見不到什么往來行人。
比對著從葉娘身上拓下來的地圖,甚至可以確定是哪一戶。
既然來了,也不在乎打攪了。
陸無憂示意人上前敲門,就在此時,只見村中一個似是巡夜的人過來道:“你們大晚上要找誰��?那住了個瘋子啊,你們確定沒找錯?”
瘋子?
難不成又找錯了?
陸無憂溫文道:“感謝這位鄉(xiāng)親告知,不過我們還是先問過再說�!遍T敲了一會,都無人應(yīng)答。
陸無憂便又耐心地敲了一陣子。
“啊啊啊鬼來了啊啊啊,半夜鬼敲門啊啊啊……”
門驟然打開,卻響起了一個極其古怪卻又嘶啞的聲音。
陸無憂把賀蘭瓷往后擋了擋。
只見一個佝僂著背的怪人從門檻里邁出來,有人即刻點起了燈,燈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來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神情癡癡呆呆,口角流涎,看年紀(jì)得有四五十歲,模樣竟還有幾分嚇人,無怪乎別人把他當(dāng)成瘋子。
他看見門口圍著的眾人,嘴中發(fā)出「咯咯咯」的怪笑聲,極其令人不適。
有人當(dāng)即控制不住想揍他。
被陸無憂止住了。
他依舊很客氣道:“我們受葉娘指引而來,因事出急迫,不免打攪主人休息,還望見諒。不知……”他壓低聲音,“關(guān)于沈一光沈大人有沒有留下些什么?”
那怪人似乎怔了怔,隨后又大笑道:“哈哈哈什么葉什么大人,不知道不知道!嘿嘿嘿……我是瘋子,你們來找瘋子問話,你們也是瘋子……瘋子哈哈哈!”
在寂靜夜里,竟還有幾分毛骨悚然。
“真的不能揍他嗎?”
“我快忍不住了!”
賀蘭瓷也有點不適,可她仔細去看,發(fā)現(xiàn)這人骨瘦如柴,遍體是傷,手上也全是細碎未處理的傷口,眼瞳底下發(fā)紅,隱約布滿了血絲,瞧著又有幾分可憐。
她走過去問那個巡夜的人:“他是怎么瘋的?”
巡夜的人方才沒看見她的臉,此刻看清,頓覺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不知道,他來時,就、就瘋瘋癲癲的�!�
“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來了挺久的……興許是被家人遺棄的吧,我們有時看他可憐也會送些吃的,但最近我們這雖沒受災(zāi),但也家家戶戶都緊著糧……唉,夫人你可離遠點,免得被他傷到了�!�
陸無憂剛想再開口,賀蘭瓷已經(jīng)送別巡夜的人,走回來道:“要不讓他吃點東西再問吧。”
路上都帶了干糧和水。
陸無憂頷首,那怪人卻不肯接,道:“哈哈!不吃不吃!快走快走!”
從干糧上掰下一塊,塞進嘴里,味同嚼蠟地咬了一會,陸無憂才道:“你是不放心,還是不愿意告訴我們?既然來了也不妨跟你直說,我們是京里來的,專為查沈大人的案子而來,你要什么證明都有,也不用擔(dān)心會牽連我們,我不是沈一光,自有能安全逃脫的手段。”他遞過去那塊干糧道,“也不用在我面前裝了,我目力過人,一開始就看到你警惕地打量我們,不是真瘋。干糧沒下毒,我夫人怕你餓著,放心吃吧�!弊詈笠痪�,他說得很溫和。
剛才還癲狂不已的怪人突然安靜下來。
“你是……陸無憂陸大人?”
陸無憂一笑道:“我還以為你看到我夫人就該明白了。對,我沒死,查完這件事,不日便會返京,也不算什么秘密�!�
怪人嘶啞著聲音道:“敢問陸大人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說來話長,不過線索確實是從葉娘那里拿到的�!�
說著,陸無憂攤開那張拓下來的地圖:“也不算太好找�!�
怪人從他手里接過那張紙,靜靜看了一會,忽然眼淚潸然道:“是我害了沈大人和葉娘!是我害了他們��!”
眾人一時皆驚,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嚎啕起來。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只聽沉悶的「撲通」一聲,這怪人竟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蓋觸地,激起塵土飛揚。
他本就佝僂,哭泣時俯低了身子,像是整個人都蜷在地上,竭力壓抑著哭聲,肩膀不住聳動,聲音嘶啞難聽。
在天色還未亮的夜里,比之在墳地,更像是鬼怪哭魂。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等這個怪人哭夠了,聲音漸低,陸無憂才彎下腰,扶著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嗎?”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淚,才啞著聲音開口:“小人名叫王義全,本是布政使藍道業(yè)手下的吏官,幾年前他剛調(diào)來時我們還覺得他為人和氣,然而一次無意間小人發(fā)現(xiàn)朝廷撥下來賑災(zāi)的糧款被支走了大半,雖然小人知道官員貪墨本是常事,但這也太多了……
那年饑荒嚴(yán)重,道路兩旁都是賣妻賣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兩,還有更慘,譬如易子而食或是……
然而無人上報,入夏時還要照常征稅……但因為朝中有人,不止沒降下懲罰來,考績竟還評了個良上,這實在荒謬。
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場上下沆瀣一氣,這樣的事并不在少數(shù)�!�
“后來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員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里收集證據(jù),只待能遇上個好官……
可我們等了許久,其中還遇到了一個口口聲聲說能幫我們伸張正義,卻轉(zhuǎn)頭把我們賣了換取好處的貪官……
我們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這里裝瘋賣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著無法說下去。
王義全還依稀記得那位冷肅清癯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鄭重而端凝道:“你放心,東西先留在你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會為你們主持公道,將此事上達天聽,還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著士子的瀾衫,雖已為官,猶帶些許書生氣。
好像堅信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氣。
他身側(cè)也還站著那位容貌嫻雅溫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溫柔堅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無斷無絕。
“我在益州無可信之人,為防我出意外,后人再無可查,便只能將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鄙蛞还饣赝蛩�,輕聲道,“葉娘,你可愿意?”
葉娘微笑著道:“妾身心甘情愿�!�
“這藥水刺到身上,可能會時時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撥著弦,琵琶聲輕靈雀躍,笑容益發(fā)明亮,“大人為國為民,有青云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
一連串的曲音,從她指下流瀉,“大人還要再聽妾身彈一曲嗎?此曲是我所作,只為大人而彈�!�
那時他們站在一起,何其登對,宛若一對璧人。
“是我害了他們……”
說完,王義全又俯倒在地,淚如雨下,順著他憔悴滄桑的面龐一行行滾落。
“沈大人本想寫奏章上稟,結(jié)果他的下仆得知,察覺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將之告密給了江安知府,換取前途富貴,沈大人便遭了毒手……
聽聞陸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貪腐,陸大人是賀蘭大人的女婿,定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實在不敢再叨擾,生怕大人也……”他拭著模糊的眼眶道,“沒想到還是聽聞大人的死訊,夫人到此我們也想勸夫人早些離開……可能益州也就只能這么爛下去了吧,畢竟、畢竟……”
賀蘭瓷深吸一口氣道:“不會如此�!�
陸無憂轉(zhuǎn)眸看了看她,隨即笑道:“你放心,我與沈大人不同,不會那么輕易被害……我既然已經(jīng)得知了此事,不管后面是什么人,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
你跟我仔細說說,我回去便寫奏章……不光是你們所收集的證據(jù),還有沈大人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還有那位下仆又姓甚名誰,都一并說清楚了�!�
“那下仆現(xiàn)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于證據(jù)……”他蹣跚著從地上爬起來,不一時從屋內(nèi)拿出一個破舊的木盒道,“大人,這些是摹本,原諒小人實在不敢把他們用命換的證據(jù)輕易給出�!�
“無妨�!�
陸無憂隨手打開,里面零零散散,有賬本殘頁,有往來信件,有按著血手印的證言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銀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運出益州,沿途往來皆可查證,包括官員抵京時的孝敬上供,一筆筆都像浸透著血淚。
陸無憂仔細看過,一時失笑。
聽聞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園子,比之王府都更氣魄奢華。
賀蘭瓷也看了那些罪證,在回去的馬車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東方將白,一輪日曜即將升起。
陸無憂道:“你一晚上沒睡,該困死了吧�!�
賀蘭瓷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困,但不是很想睡�!彼谝陆罄镎伊苏�,“這是我來之前,問我爹索要的,沈一光臨死前最后送來的奏章摹本,我看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給你……他只是想做個好官而已……”
二十來歲中進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為官也不過兩三載。
“大雍會變好嗎?”
陸無憂接過,打開沒看兩行,便發(fā)現(xiàn)賀蘭瓷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是一種隱隱約約含著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從沒用這種眼神望向過他,很熱烈,也很認真。
像有的人看見金銀財寶一般。
陸無憂愣了愣,展顏一笑。
“會不會變好不知道,但不能讓蕭南洵上位是肯定的�!彼Я颂男∧槪百R蘭小姐,要不你直說對我有什么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賀蘭瓷把腦袋擱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會,又縮回來道:“可能還是太為難你了�!�
“也不算為難,只是從考上進士,到進內(nèi)閣,目前最快的記錄也需要幾年,這還得是內(nèi)閣無人,圣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紀(jì)太輕了,文臣又不像武將,有軍功可以去掙……”陸無憂頓了頓道,“但我答應(yīng)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權(quán)位高低�!�
賀蘭瓷又把腦袋擱回來了,還滾了滾:“陸大人,你是不是應(yīng)該更有自信一點。”
竟有那么一分像在撒嬌。
陸無憂心口微動。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適。
但陸無憂只是捏了捏她的臉,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革新吏治,將貪官污吏全送進詔獄,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
這話說得賀蘭瓷也笑了。
笑過之后,她略略歪頭道:“你是不是想親我?”
陸無憂坦然承認:“嗯�!�
賀蘭瓷慷慨道:“那你親……”
“親一下�!�
陸無憂說著,在她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賀蘭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幾分惆悵:“是我胡思亂想,你盡力就好,不用變成……沈大人那樣�!�
“不,你對我有期待我還挺高興的�!标憻o憂聳肩道,“我也很慶幸,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有那樣的結(jié)局。”
這是實話。
若沒有十足把握,他也不會貿(mào)然來益州。
賀蘭瓷反復(fù)思量了一會,斟酌著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葉……”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種感情。
像是士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還有了一點憧憬。
“行了,不用那么努力哄我做官了�!标憻o憂伸手擋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后引人懷疑�!�
賀蘭瓷略微不滿道:“你讓我說完……”
她還想再跟他表達一下。
可惜賀蘭瓷又確實困了,被遮住眼睛,困意席卷而來,她一會便低著腦袋在陸無憂身上打點。
陸無憂干脆把她拽過來躺在自己膝蓋上,伸手去給她脫繡鞋。
賀蘭瓷大驚,掙扎著道:“這不成體統(tǒng)!”
陸無憂道:“你都不是大家閨秀了,還在意這個做什么?”
“那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