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離開麥當勞時很晚,巷子里分別,顧拙言推著自行車朝巷尾走,到門前被莊凡心追上,黑咕隆咚地說,你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這得有多惴惴不安,顧拙言故意問:“萬一我沒回來呢?”
他以為莊凡心會害怕得撲他懷里,甚至流點眼淚,結果黑黢黢之下莊凡心打開手機備忘錄:“把你家地址給我留一個,你不回來我就去抓你�!�
“抓”字用得實在是妙,顧拙言在黑暗中樂了半天。
莊凡心神叨叨的,早上搭地鐵擠成肉餅,還扭著脖子問顧拙言會回來吧?上課小測驗,理解到一半回頭瞧瞧,確認顧拙言還在,扭回去再重頭理解。半夜起床撒個尿,尿完悵然若失,貓在被窩里給顧拙言發(fā)信息: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
他好幾天才脫敏,想著接下來一段時間見不到了,便每天都去薛家寫作業(yè),寫完被扣留,開了葷的十七歲男孩兒,眼神交錯剎那就能亂了方寸。
顧拙言像個哄人的混蛋,我就要走了,半個月呢,這期間看不見摸不著多要命啊,嘴上說著,動手扒了校服,壓上書桌,寫好的試卷被浸沁一片汗水。
那張沙發(fā)椅,莊凡心搭著雙腿捂著嘴哭,床單不知更換幾張,靠著墻,窗簾差點被拽下來,他的脊背觸在落地窗上,洇出一片霧氣,朦朦朧朧地透出背后的露臺和遠方的天空。
莊凡心每次累得半昏半死,淚漬凝涸在眼尾,一身斑駁刷新覆蓋褪不盡的粉粉朱朱,顧拙言說他純潔得像草稿紙,然后搓磨他,弄皺他,沒留過情大概就是最濃的情。
一月九號,司機送顧拙言去機場,莊凡心跟著,那股離愁早已過了勁兒,路上只顧著叮囑,上回帶的土特產(chǎn)挺好吃,再帶點,謝謝了。
換好登機牌,兩個人是第四次一同站在往來的機場大廳,過安檢前顧拙言抱抱莊凡心,說:“等著我�!�
莊凡心道:“我會數(shù)著日子的�!�
顧拙言退開兩步,轉身投入安檢的長隊,進去之前回頭,莊凡心仍立在那兒望著他。過去,看不見了,候機大廳外的停機坪一片遼闊,上方是灰藍的天色。
不那么晴,但也沒陰惻到下雨。
至于雨何時來,大概也不會太久。
第52章
切,我會。
人不在當前,
總要有點托思寄情的物件兒,
否則容易害相思病。顧拙言走時將德牧交付給了莊凡心,
人遠走狗抵押,說是倘若如期未歸,可以撕票。
德牧從薛家轉移到莊家,
那人質當?shù)�,坐皮沙發(fā)睡雙人床,吃得比莊凡心和趙見秋加起來都多。遛彎兒的時候碰見舊主顧寶言,
毫無激動之情,
蕩一下尾巴聊表敬意,跟著莊凡心就走了。
放學回來,
莊凡心書包都不摘,直奔后花園去,
他家的花園堪比園藝雜志上的圖片,繁花錦簇綠意充盈,
這些天再添一條烏溜溜的黑毛大狗。
“邦德!”莊凡心在粗棉沙發(fā)上找到那位爺,后面是幾株掛著小燈的葡萄架,灑下來光,
照亮沙發(fā)上被叼爛的一片梔子花瓣。
莊凡心“我靠”一聲,
趕緊毀尸滅跡拾掇干凈,還找到零落的枝頭修了修,不然趙見秋發(fā)現(xiàn)得讓他澆一晚上肥。他窩在邦德身旁,打開一包齊楠給的無糖蔬菜餅干,一多半都喂了狗。
飯燒好,
莊凡心回樓里,看見臺階下的朱頂紅也慘遭毒手,他不禁納悶兒,趙見秋就算忙得席不暇暖,花園也必定每天轉個一兩趟,但看樣子趙見秋今天還沒到花園來過。
他去餐廳吃飯,兩菜一湯,其中一道是餐廳外賣,湯是速食寶煮的。餐桌另一頭放著一大包零食,面包,酸奶,薯片薯片薯片……看得他雙眼發(fā)直。
“媽,你去超市了?”莊凡心問。
趙見秋從廚房出來,端著一小碟橄欖菜,說:“買了些吃的,我如果沒來及燒飯或者你哪頓沒吃飽,就墊墊肚子�!�
平時基本是莊顯煬燒飯,趙見秋在國外長大會做的中餐不多,只偶爾負責一下早餐或打打下手�,F(xiàn)階段莊顯煬不在,她獨自張羅飲食難免吃力。
莊凡心問:“媽,我能吃薯片了?”
趙見秋道:“當飽不飽的問題存在時,就顧不上健康不健康的問題了。”感覺這媽當?shù)糜行┦�,“別告訴你爸�!�
“噢!”莊凡心呼嚕呼嚕喝湯,“媽,你最近很忙嗎?都沒去花園打理。”
趙見秋掖一下頭發(fā),舉手投足間掩不住的疲倦,許久才回答,挺忙的。莊凡心懂事地沒多問,卻忍不住多想,莊顯煬已經(jīng)去洛杉磯十多天了,打過兩通電話,但他始終不清楚爺爺?shù)木唧w情況。
“媽,”莊凡心拿捏著分寸,“我爸打給你,怎么說的?”
趙見秋抬一下頭:“囑咐好些,和他每次出差時說得差不多。”
“那……爺爺怎么樣了?”
“還住在醫(yī)院觀察,心臟和心血管的毛病,誰也算不準變數(shù)�!壁w見秋說,“太具體的情況你爸沒講,他有分寸,你不用擔心。”
莊凡心松一口氣:“奶奶呢?”
“奶奶有你爸陪著,沒事�!壁w見秋擦擦嘴,一餐飯只吃下半碗米,“你呢,好好復習功課,一放寒假咱們就飛過去陪爺爺奶奶,也許一見面你爺爺就舒坦了�!�
莊凡心目光稍滯,他已經(jīng)答應顧拙言今年春節(jié)留在榕城,元旦當天還向薛茂琛許諾了,怎料遲了一晚便得知爺爺生病。顧拙言為了和他一起過年,和家里擰巴著不松口,眼下趕場子似的回去還債,他怎么能出爾反爾。
可是洛杉磯那邊爺爺?shù)牟∏樯顪\不明……
莊凡心將碗筷擱下,唇齒張合,猶疑著如何說出口,然而趙見秋沒關注他的情態(tài),兀自起身去廚房洗碗。
他閉住嘴巴,暫時沒能宣之于口,算了,等下一次莊顯煬打來電話,他直接和莊顯煬講吧。離開餐桌上樓,經(jīng)過那一包零食頓了頓,什么都沒拿,對薯片也沒了興致。
莊凡心待在書房,自顧拙言回家后,他每晚或多或少總要聯(lián)系一下對方,多則打電話,少則發(fā)信息,今天因著寒假是否飛洛杉磯的事兒,他安生著沒動作。
那邊卻惦記他,投石問路般發(fā)來一條短信,忙嗎?暗號似的,哪怕旁人拿著手機看見也無所謂。莊凡心正解數(shù)學題,沒看也沒回。
顧拙言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來,鈴聲在寂靜的書房里激得莊凡心筆尖打滑。莊凡心歪著腦袋,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接通,顧拙言淺淡的呼吸聲近在耳畔。
“干嗎呢?”顧拙言問。三個字背后蘊含一串長句,為什么不回信息,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你有什么超越愛情的大事要做?
莊凡心答:“寫數(shù)學卷子呢�!�
顧拙言笑道:“會寫么,不會寫念一遍題,給你遠程輔導�!�
“切,我會�!鼻f凡心筆沒停,嘴停了,顧拙言向來不催不趕,耐心地等他寫完。他默默寫完,正一正姿勢仍未說話,僅用綿長的呼吸騷動對方的神經(jīng)。
好久過去,顧拙言溫聲講:“有事兒的話,好的壞的都可以告訴我�!�
這種溫柔實在是致命,明明洞悉一切但不直言過問,明明是最親密的關系但保留著一絲距離,代表尊重或者信任,停在界線外,同時又充滿保護與理解意味地說,都可以告訴我。
莊凡心面露木訥,他的心臟本就偏軟、汁兒多、經(jīng)不起扒拉。叫顧拙言對他的好這么一腌漬,一揉搓,只糟面團子般更定不住,愈忍不下。
他聲低,像被拽著嗓子,說家里的意思是放寒假后去洛杉磯,他沒尋到機會講,想留在榕城過年。怕顧拙言失望,不高興,他說完沒底氣地添了句“對不起”。
“爺爺情況怎么樣?”顧拙言問。
莊凡心說:“不太清楚,我想下次問問我爸。如果沒有大礙,我就告訴他寒假不過去了�!�
這是好的結果,假如老爺子情況堪憂呢?即使不嚴重,生病的老人提出過年想見見孫子,又要如何拒絕?莊凡心知道自己沒辦法拒絕,所以沒講后話,對著此時此刻在遙遠北方的顧拙言,他張不開那個嘴。
但顧拙言能猜得到,也能摸清莊凡心的顧慮和心情,他說:“以前年年回去,今年你爺爺生病那就更應該回去�!�
莊凡心道:“可是我答應你在榕城過年了�!�
“事出有因,我又不是不講理。”顧拙言說,“要是我爺爺生病,我也一定會回來看看,不然也忒白眼狼了�!�
莊凡心有點悔恨:“早知道就不拴著你了,讓你留下,我卻走了,我這人也太不講義氣了……”
顧拙言笑聲陣陣:“我他媽跟你搞對象呢,你講個屁義氣啊,你為我兩肋插刀算了�!�
他像個知心大哥哥,又安慰又哄,讓莊凡心不必為此發(fā)愁,日久天長的,不足二十天的寒假算什么。況且凡事琢磨最糟的一面,沒準兒跌宕起伏,到時候留下也可以。
莊凡心折服于顧拙言高明的話術,想開了,逗他兩句還挺高興,邦德臥在桌下,聽著說笑聲躥出來,撞到桌腿震落桌角的幾張設計圖。
每一張都標著號,其中一張是最新的,莊凡心撿起拿在手里,垂眸瞧,去洛杉磯的話倒是有個好處,做禮物更方便了。只是他等不及,設計好要做,那么多道工序,成品效果不滿意就要翻工,一直不滿意一直翻工,甚至連設計也推倒重來。
結束這通電話,莊凡心完全從悶海愁山中脫身,與其憂慮未知數(shù),不如將時間和精力投入更重要的事情。
他寫完功課便修改設計稿,繁復靡麗的國王冠冕,線條看似無規(guī)律,但又蘊藏著熟悉感,如果把之中主輪廓的點相連接,設計的最初基底面貌就會展露無遺——如海藍色的地球,如環(huán)球每一片海洋。
莊凡心利用世界上的海洋、海峽與河流分布,勾畫出一輪冠冕的廓形,以海定型,再填以海,屆時用深淺有致的海玻璃鑲嵌點綴,則為一座立體的藍色星球。
“白棋皇后”的靈感是棋局,零偏差的規(guī)行矩步,端莊風雅到極致,是他對西方冠冕與東方文化的解讀。而這尊給顧拙言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定義更廣闊,又更私人,一整個星球的海洋波濤凝固在冠冕上,他想送給顧拙言一面世界。
這是他創(chuàng)造的浪漫,一輩子只酸給一個人。
至于名字……他想到脫發(fā)也沒想出來,為了不脫發(fā),決定容后再想。
莊凡心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規(guī)律起來,上學認真復習,放學養(yǎng)狗做家務,將大半心神放在做禮物上。他輾轉幾天找到個不錯的工作室,里面的老師傅技藝靠譜,小助手們熱情耐心,終稿一定,他便去工作室提前進入制作。
掃描出精確圖稿,莊凡心將走樣出模、海玻璃切割塑形等環(huán)節(jié)一一做了安排,哪些他親自來,哪些他必須現(xiàn)場監(jiān)工,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家無不驚訝,看他小小年紀竟然是個內行,真新鮮。他絕口不提自己的履歷,只當又參加一次比賽,所有步驟在緊張和效率中平穩(wěn)推進。
傍晚霞光飄紅,今天是周六,莊凡心在工作室泡了一整天,這會兒洗個澡出來遛狗,邦德找薩摩耶卿卿我我,他獨自坐在便利店門口吃關東煮。
上回沒吃夠,顧拙言一口一串,他就嚼了塊蘿卜。
大腿微微發(fā)麻,莊凡心掏出振動的手機,趕緊把魚餅咽了,按下接聽:“爸!”
莊顯煬本來有些疲憊,聽見這響脆的一聲添點精神:“想我沒有?”
“想了!”莊凡心答。他坐得腰桿筆直,好好表現(xiàn)的小學生狀,可惜大洋彼岸的莊老師瞧不見。不過莊顯煬夸獎他,聽說他很懂事,每天幫忙打理花園,洗碗掃地,連臟衣服不用催都自己知道洗了。
莊凡心嘿嘿笑,怪不好意思的,訴苦說:“爸,我媽燒的飯真不太行,我想吃你燒的菜。”
莊顯煬道:“你傻啊,拿點禮物去薛爺爺家吃�!�
“那也太打擊我媽了�!鼻f凡心喝一口湯,美滋滋,“我現(xiàn)在在便利店門口吃關東煮,先墊墊,晚飯就能少吃點�!�
莊顯煬說:“別偷著吃薯片�!�
“我還用偷吃?”莊凡心得意道,“我媽破罐破摔了,買好多薯片給我吃,我天天上學揣一包。”
莊顯煬咂舌,好笑中透著對娘倆的想念。父子兩個閑話一會兒,笑也笑了,這邊晚霞撲簌簌落盡,莊凡心望著天空,聽見手機中傳來一句模糊的英文。
護士經(jīng)過說的,莊顯煬應該在醫(yī)院里。莊凡心終于忍不住要問,他變得緊張,原來無論怎樣插科打諢地鋪墊,該緊張的事情依然會緊張。
“爸,爺爺還好嗎?”他問。
“嗯�!鼻f顯煬答,像趙見秋回答忙不忙一樣,沉默一陣,“還好�!�
莊凡心無意分辨真?zhèn)危謫柲棠棠�,住院住多久,關心莊顯煬這段日子累不累,大概什么時候回來。
忽然,莊顯煬說:“學�?旆偶倭税伞!�
莊凡心心頭倏緊,似乎猜到莊顯煬接下來要說什么,幸好他和顧拙言溝通了,也已預設最不如愿的情形。
一放假就飛去洛杉磯,他做好這個準備了。
然而莊顯煬道:“這學期結束,就出國念書吧�!�
第53章
你看什么看?
黑板旁的日歷停留在十六號,
已過去兩天,
遲遲無人將結束的日期撕下,
有一兩個手欠的,進門撩個角,被座下的同窗極力喝止。
夏維笑言,
你們這叫自欺欺人。
沒辦法,期末一天天逼近,同學們壓力驟增,
只能拖著日歷騙自己時間尚余。在學生眼中考試亦分三六九等,
高考是終極大山,平常的期末考則最為重要,
而寒假過年要走親訪友被關心成績,因此冬天的期末比夏天的期末分量更足。
英語早自習,
莊凡心在黑板上寫下今天的復習范圍,撂下粉筆頭,
回座位前夏維在門外沖他招了招手。
他出去,隨手帶上門,指尖的粉筆末滲入指紋中,
澀得慌。師生二人立在窗邊,
這時候各班都在進行早讀,走廊空寂無人,不清楚的以為莊凡心犯了什么錯。
夏維開口道:“準備去美國念書?”
莊凡心問:“我爸聯(lián)系您了?”他沒意識到自己蹙著眉,右手搭在窗臺上用了好大勁兒,手指尖蹭出一點粉筆的白。
夏維看他,
張皇的神色,按不住的情急,全部看在眼中。問他,難道還沒商量好?
莊凡心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三言兩語也無力說清,他想了想回答,爺爺在美國生病了,提前出國與之有關。夏維大概懂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讓他認真復習別擔心太多。
“老師,我不想走�!鼻f凡心說。
夏維玩笑道:“舍不得我�。俊�
莊凡心這次不加猶豫地點頭,他舍不得很多,帶了他兩年的班主任自然囊括其中。他記得,入學那天夏維曾說過,有困難要學會自己解決,無法解決就告訴老師。
他病急亂投醫(yī)地問:“老師,您能不能和我爸媽說說,讓我念完高三再走?”
夏維明確地告訴他,不能。老師沒有干預學生家事的資格,父母愛子,每一步都必然計較過深淺,況且留學這事兒倘若和長輩的病情相關,那更不能任性,免得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徒留悔恨。
“凡心,你一直很上進很優(yōu)秀,早一年晚一年出去發(fā)展都問題不大�!毕木S說,“別的老師向我提起來,都是你們班那個小畫家如何如何,你和其他同學不一樣,你在藝術上的才華遠高于你在學習上的,所以你爸爸跟我講時我挺開心,老師也希望你早早在熱愛的領域有所成就�!�
ACC比賽奪冠,莊凡心便已具備跳級攻讀大學的資格,賽后采訪中媒體也問過他,美國是否有他心儀的院校,并且他是否有提早留美念書的意愿。
莊凡心望一眼窗外,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顧拙言和籃球隊打架那晚,那人跟在馮主任身后,回望他,沖他笑,顴骨上一片故意招惹他心疼的青紅。
“凡心?”夏維叫他。
他收回目光,低喃道:“我不想走。”
夏維仍是笑,說莊凡心感情細膩,又安慰他,八字只畫了一撇,現(xiàn)在就愁眉苦臉未免太早,還是好好復習考完試再說。
師生談完,莊凡心回了教室,一落座便招來左鄰右舍的八卦評論員,問他啥情況,老夏罵你啦,中午吃海鮮面嗎,放假去不去廣州逛花市?
莊凡心一一應承,掏出一大盒樹莓,給前面的體委抓一把,過道旁的班長抓一把,剩下的塞給齊楠,他伏在桌面上,嘀咕道,我如果走人你們想我不?
大家只顧著吃,沒理他。
重點班的學生還算自覺,課間不再跑鬧,一整天下來教室內略顯沉悶,莊凡心黏在椅子上看書做題,一刻不停地學,怕閑下來便忍不住瞎琢磨。齊楠問他,你真要考年級前十��?又自言自語,顧拙言不在,期末考試誰會成為年級第一嘞?
莊凡心聽見那名字,扭頭看最后一排,空的,只鋪散著一堆作業(yè)卷。
那晚在便利店外和莊顯煬通話,他以為預料到最不如愿的情況,也做好準備,卻未料現(xiàn)實遠比想象更糟糕。莊顯煬說出口,他的大腦、心緒、甚至是呼吸,哪里都是凝滯的,隨即涌來揭山覆海的慌亂。
他不要提前走,當時他沖手機吼道,引得便利店老板都探出身瞧他,莊顯煬也沒料到他會如此反應,安撫他別急,委婉地要他懂事,但沒有絲毫松口再議的跡象。
家中一向民主,哪怕天分融在骨子里,莊凡心兒時學畫都是征求過他自身意見的,這次莊顯煬雖未把話說死,可流露出的拍板釘釘也不容忽視。最終,通話在醫(yī)生的打斷下結束,忙音襲來,莊凡心望見的余暉更迭成夜幕,杯中的關東煮也變成一口冷湯。
他去問趙見秋,趙見秋態(tài)度不明,大概和莊顯煬提前談過。他糟心得很,顧拙言在時與他蜜里調油,對方在外便狀況頻出,說矯情些,他這幾天仿似漂亂的萍,吹折的枝兒,從里至外都定不下來。
莊凡心苦捱兩天給顧拙言打了電話,建設許久,卻在顧拙言告訴他物競冬令營開始后變成啞然。顧拙言即將考試,封閉的,未來幾天都無法聯(lián)系,莊凡心咽下一肚愁腸,說出口的話只有“考試加油”,還有一句“我很想你”。
學校、工作室、家,莊凡心繼續(xù)維持三點一線的生活,有點魔怔,偶爾痛苦地在街頭輾轉,慌得不知朝哪兒走,有時忽然樂觀萌生,相信事情終將發(fā)生轉機。
期末考試來臨,夏維一把撕下幾頁日歷,該來的再拖也遲早會來。
布置考場時要清空課桌,莊凡心坐在最后一排幫顧拙言收拾,卷子,教輔,分外眼熟的筆記本,打開飄著一長條,寫著我有喜歡的人了,然后是他的名字。
莊凡心笑笑,全塞書包里,沉得他三步一晃,被齊楠扶到了一楠時光。齊楠的媽相當給力,果真推出一款名為“年級第一”的奶茶,加兩元送濃情紅豆沙,吃完喝完學業(yè)愛情雙豐收。
灌了滿肚糖分,莊凡心竟微醺,計算半天才倒清顧拙言走了幾天。叮,適時來一則短信,是莊顯煬明日歸國的航班。
頭頂似有枷鎖重壓,莊凡心撒酒瘋,怎么喝完奶茶喘不過氣了?齊楠罵他碰瓷,把他摁桌上摩擦生熱,離開后叫小風一吹,口齒打架,心肝發(fā)顫。
為期一天半的期末考試,首場嚴肅,末場活潑,都壓抑不住歡度寒假的心。
考完正是晌午,莊凡心騎著單車,拐進小路口發(fā)現(xiàn)特斯拉車頭調轉,想必是趙見秋開車出去過。他加速騎回家,跑進屋,一眼看見沒擱置的行李箱。
“爸?”莊凡心叫一聲,拋卻別的不談,近二十天沒見他很想莊顯煬,更擔心爺爺?shù)臓顩r。奔上樓,恰好莊顯煬循聲從浴室出來,渾身帶著泡完澡的熱氣。
“考完試了?”莊顯煬張手。
莊凡心過去擁抱,用力砸莊顯煬的背,雖然想,卻也惱恨。莊顯煬故作嬌弱地咳兩聲,笑意掩不住憔悴,連身形也消瘦了一圈。
“爸�!鼻f凡心真的忍耐到極限,一張口,紛雜的情緒歸攏于一腔,又乞又求,“我不想現(xiàn)在出國念書�!�
他懇切如斯,出生至今頭一遭這樣,備著滿腹所想所念要言明,依照莊顯煬和趙見秋對他的尊重和寵愛,也許會更改主意。
莊顯煬說:“行李箱內層有一只文件袋,你幫我拿來�!�
字句卡在喉間,莊凡心下樓拿文件袋,很厚,鼓囊著。返回二樓,莊顯煬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等著,接過文件袋打開,讓他也坐下。
第一沓紙是老爺子入院以來的醫(yī)囑,莊顯煬讓莊凡心看一看,紙張掀動,他不疾不徐地說,發(fā)病當時爺爺正在醫(yī)院體檢,否則極可能救不回來,眼下穩(wěn)住了,但何時再犯,彼時又是否和這次一樣幸運,非常難說。
莊凡心捏得邊角發(fā)皺:“爺爺那么嚴重?”
“人老了,都有這么一天�!鼻f顯煬態(tài)度平和,是過渡后的模樣,“凡心,如果照看得當,爺爺還能有兩三年,長的話三五年,所以我希望你能提前過去,你明白嗎?”
第二份文件抽出來,是爺爺?shù)倪z囑,老頭五年前找律師擬好的,珠寶公司和家里的邊牧都歸莊凡心所有。珠寶設計是莊凡心的夢想,爺爺清楚,給乖孫圓夢,也知道莊凡心一直想養(yǎng)狗,父母不讓,那他養(yǎng)一條讓乖孫繼承。
老頭操勞大半生積攢的事業(yè),到老放不開手,想等到莊凡心高中畢業(yè)來他身邊念書,一點點地、手把手地交付。
莊顯煬說:“爸爸從來不搞一言堂,但這次我做不到民主�!蔽募锏钩鲆恢缓凶�,打開,黑絲絨墊上別著一枚寶石徽章,“這是你爺爺給你的十七歲生日禮物,他親手做的�!�
莊凡心伸手去接,抖動著,他是什么混賬,比賽結束嫌爺爺不陪他四處玩兒,殊不知他長大,對方蒼老,誰陪伴誰早已經(jīng)發(fā)生調轉。
文件袋內還有最后一封信。
漫長的一個晌午,覺不出饑餓困乏,人醒著,人也糊涂著,莊凡心坐在矮凳上許久許久,趙見秋歸置好行李箱,莊顯煬連軸轉去美院處理工作,邦德?lián)u了近百下尾巴。
周圍的動襯著他的靜,他攥著那枚徽章,手心硌得發(fā)疼變紅。
莊凡心一直癔癥到太陽西斜,腿腳麻木了,起身時咕咚跌坐在地上,莊顯煬從美院回來,上樓經(jīng)過他,他就坐在地板上說:“爸,我同意�!�
聲調那么輕,莊凡心不確定莊顯煬有沒有聽見,但他只有說一遍的勇氣�?赡苁菑土曁哿�,也可能是做禮物太操勞,他回房間倒在床上,睡了,一口氣睡了一天一夜。
在夢里莊凡心才明白,他這叫逃避。
合上眼,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一切都如舊。
物競的冬令營進入尾聲,顧拙言被知識扒掉一層皮,結束那天沒上家里來接的車,招手打一輛出租,去了他爺爺顧平芳那兒。
莊凡心的爺爺生病給他提了醒,老人多活一天就是少活一天,他得好好盡孝。
實際也沒多好,顧拙言見著老爺子熱乎一通,然后少爺似的吆喝保姆燒桌好菜,吃喝一頓悶頭酣睡,要補補這些天折損的精氣神。
可惜沒睡太久,顧士伯登門來捉他,怕他陽奉陰違地偷偷跑回榕城。他卷著被子,半合眼睛,罵顧士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沒罵完,蒙頭扔來一套衣服。
明晚七點的宴會,司機來接,晚一分鐘就晚一天回去,自己看著辦。
顧拙言心里有譜,睡一覺起來梳洗打扮,還抽空去剪了剪頭發(fā),六點鐘準時赴宴,和顧士伯隔著一臂坐在后排,誰也不稀罕搭理誰。
考完試兩天了,他給莊凡心發(fā)信息,問考得怎么樣,對方?jīng)]回。
沒考好?顧拙言又發(fā),也惦記美國的老爺子,旁敲側擊地傳送溫柔——“那過年見著爺爺奶奶,你不臊啊?”
他在暗戳戳地哄,真要去美國過年也沒關系。
一條也沒回,顧拙言想打過去,按鍵前注意到顧士伯輕蔑嘲諷的眼神,揣起手機先吵架,你看什么看?
顧士伯說,有傻子誰不看?
父子倆嗆到目的地,各自下車,星捧月、葉襯花地被迎入宴會大廳,當著云集的名流,都挺能裝,面目雖算不上父慈子孝,但也流露出相同的氣度。
顧拙言笑得臉酸,有珍饈佳肴也沒胃口吃,操著成功人士的交際流程,寒暄到微微想吐。他悄悄問顧士伯,每每來這種場合都什么感覺,要實話。
顧士伯答,無聊,想陪寶言看動畫片。
然而每一次都身處無聊的名利場,歸家已是深夜,女兒早就睡了,他至今沒能陪孩子看過一集動畫。
顧拙言料到這答案,沒再問其他,轉身換了杯酒,踱到室外,北方冬日的寒風撲過來,泳池里水面滾皺,然他覺得舒展又清醒。
手機振動一下,他立刻拿出來,看莊凡心回復一句什么。
卻是班級群,夏維發(fā)來:“還是提前告訴大家這件事,本學期結束,莊凡心同學將會出國念書,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祝他今后一切順利�!�
第54章
他們是什么人?
顧拙言盯著信息讀了三遍,
才懂,
才信。
也許北風太寒,
他的手指輕微顫抖,退出來,點開通訊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