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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猶勝袁斌”。

    更令人稱奇的是,清和帝明顯不喜歡他,時不時給他甩臉子、下絆子,有時氣過頭還拿他下詔獄,沒過多久又給放出來。眾臣看沈柒在朝堂風(fēng)浪中顛簸,仿佛時刻踩著刀鋒,一個搖晃就是粉身碎骨,多少恨他入骨的人等著看他倒臺,可等了一輩子,他偏偏就是沒倒過。

    還有一個傳奇,就是本朝唯一的鎮(zhèn)邊親王豫王。清和帝將他的本名

    “槿城”

    賜還之后,豫王數(shù)次上書要改封號,要么用回原本的

    “代王”,要么再另封一個“靖王”

    之類。但在某次回京,去了城郊的一處別院盤桓半日之后,豫王就再也沒提過改封號之事了。

    豫王常年地在京城與大同之間來回奔波,所乘坐的天工院橡膠輪胎馬車,把兩地之間的石板驛道從一丈多寬,軋成了三丈寬。每次他回京,清和帝都嫌棄得要死,后來連城門守軍都懶得驗核身份,看到插著靖北軍黑色帥旗的天工院馬車就直接放行了。還有幾次,豫王離京時似乎帶走了什么重要人物,惹得清和帝龍顏大怒,派錦衣衛(wèi)去大同追討,但到底也沒拿這個手握兵權(quán)的皇叔怎么樣。

    而北漠那個打著進(jìn)貢的旗號來京城騙吃騙喝的圣汗阿勒坦,鴻臚寺的官員更是不想提他,反正他們每年都要奉命吹奏兩次送客曲,連吹幾晝夜,嘴都吹麻了。

    終其一生,清和帝都對御駕親征有著難以磨滅的愛好,可惜機會難得,能不被文臣言官們反對與制止的親征只有寥寥數(shù)次,一次是蕩平王氏亂軍,剩下的都落在兵發(fā)北漠,把休假遠(yuǎn)游的某人給接回來上了。

    至于人稱

    “蘇相”

    的內(nèi)閣首輔蘇晏,一生成就非凡,功績不可盡數(shù)。在位極人臣之后,他仍致力推廣格物學(xué),支持天工院的奇技研發(fā),整頓吏治,提拔人才治理黃河水患。

    他一力取消大銘皇室

    “永不減軼”

    的供養(yǎng)制度,恢復(fù)為“三世而斬”,將各地宗親強占的占全國良田半數(shù)的官田、皇莊、王府私田全部歸還百姓。

    他力主放開海禁,變私販為公販,設(shè)立市舶司管理合法的海外貿(mào)易并征稅,同時加強建設(shè)水師,把侵犯大銘藩屬、挑釁廣州海岸的西班牙與葡萄牙艦隊打得抱頭鼠竄。

    他在奴兒干都司的雙子城附近建立了一個新的海港,取名為海參崴,此港深水無波,天然不凍,成為大銘海航線東北端最重要的貿(mào)易與國防港。

    他留給后世的一條最簡短的介紹,是這樣寫的:

    蘇晏,銘朝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外交家,因其放眼看世界的眼光與力主推動科技發(fā)展被一部分銘史研究者懷疑為

    “穿越者”,活躍于銘圣宗、銘武宗兩朝,輔佐兩代帝王開創(chuàng)

    “圣武盛世”,成就大銘第一首輔的美名。

    蘇晏,蘇清河是何許人?

    有人說他是一個時代的光曜,也有人說他只是歷史長河的微塵。

    他曾獨自于黑暗中舉火,向著遠(yuǎn)方光亮處堅定前行,卻也情愿為身后的一聲聲呼喚停留。

    他付出了許多,同時也得到了許多。而他最為重視的、相伴一生的那些人,從少年時期到垂垂老矣,哪怕眼睛變得再渾濁,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會亮起來。

    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傾其所愛,盡其所能。

    所以才有了這樣一個豐盛的時代,承續(xù)著人們最樸實也最宏大的愿望,以萬里江山為卷,以浩浩人煙為筆,書寫出一句:

    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再世權(quán)臣

    正文完】

    因為作話塞不下,不得不占用這里的完結(jié)感言

    打下

    “正文完”

    這三個字后,仿佛蛻了八層皮,有種興奮的疲憊。耗時兩年零九個半月,平均更新時間基本在凌晨

    13

    點,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了整整兩百萬字。期間經(jīng)歷工作變動、家人生病、意圖寫死角色被萬人痛罵、斷更又復(fù)更、因為社畜的加班屬性長期熬夜寫文導(dǎo)致身體亮紅燈

    種種一言難盡的坎坷,終于順利完成了這個故事。

    作者寫故事,追根究底還是為了在文字中尋找精神共鳴,所以過多地參與了讀者群的劇情討論,有利也有弊,有苦也有甜。感謝看完全文的你們不離不棄的陪伴。番外我會陸續(xù)更新,想看什么,可以在本文評論區(qū)留言,感興趣的我會寫。

    這將是我唯一的一本多元感情線大長篇,今后不會再寫這個類型了。

    最后再說一遍:感謝你們,熱愛你們。寫文是我永遠(yuǎn)的興趣愛好,除了死亡,沒有人能剝奪。

    第461章

    番外之御帳春

    “你是翻倍賺,朕卻虧死了這輩子除了你,就沒愛過第二個人。”

    蘇晏聽了,內(nèi)疚頓生,把嘴里那句“光天化日的別亂來”給咽了回去。朱賀霖趁機對他耳語:“有些新到手的小玩意兒,學(xué)生不會用,老師,你來教教我嘛”

    他攬住蘇晏往寢殿去,在踏板外蹬掉鞋子,硬拉著對方爬上拔步床。

    最豪華的拔步床有頂、有底、有三壁,通道縱深好似個兩進(jìn)的小廂房,外間可擺放小型柜架、桌椅,深處是八步寬的床榻,帶圍欄與床尾柜。

    蘇晏見朱賀霖熟門熟路地去開床尾暗柜的柜門,想起這位小爺滿柜子的香艷話本,忍笑問:“什么東西藏得這么隱秘,新話本嗎”

    朱賀霖從柜中取出個匣子,目露興奮地打開

    蘇晏探頭看,匣中是許多金屬圓球,累累墜墜用紅繩系成一大串,大的有如榛栗,小的亦有龍眼大小。他見金屬球表面花紋浮凸,十分精巧,便伸手拈起幾個,卻不料入手忒沉,似乎不是空心,但也不是完全的實心,內(nèi)中搖搖有物。

    正在好奇翻看間,那金屬球陡然震動與旋轉(zhuǎn)起來,在他掌心搏躍不止,互相撞擊之間發(fā)出嗤嗤的響叫,仿佛活物一般。

    蘇晏猝不及防之下把這響鈴球一丟,朱賀霖伸手接住,笑道:“這是云南緬甸國里出產(chǎn)的,叫作勉子鈴。據(jù)說緬地有淫鳥,大如鵬,遇人輒啄而求合,其精淋于衣上。土人采其精成丸,以銅裹之如鈴,近人肌膚稍得暖氣便徑自跳躍、切切有聲,置于幾案則止,實乃一奇。”

    什么淫鳥之精,扯淡!蘇晏不信奇談,對這自發(fā)而動的勉子鈴卻更好奇起來,又拿起一對翻來覆去地研究,倒被他琢磨出一些端倪來:“這里面放的應(yīng)該是水銀,外面包薄金一層,再澆汁,再裹薄金如此裹個六七層后,成了個密封圓球,內(nèi)中水銀流動時,便會震得金球亂滾。至于響聲,許是因為球體內(nèi)還鑄有金屬舌。真有意思,照這個震動速度,動能會有多大”

    朱賀霖見他一門心思研究物理去了,悻悻然地從他手中奪走勉子鈴:“別管什么水銀、動能了,把朕這里當(dāng)天工院是怎的?”

    蘇晏覺得小皇帝這氣生得莫名其妙:“不是你說有新奇玩意兒不會用嘛。我不研究出個所以然來,如何教?”

    朱賀霖齜牙而笑:“那行,你再研究研究這個。”說著,他從匣子的下層又取出一物,套在蘇晏的三根指頭上。

    蘇晏見是個毛茸茸的套環(huán),頗有彈性似的,朝外的一圈密密麻麻地生著纖長而翹的棕黑鬃毛,觸之軟中帶硬,韌勁十足。

    “這個輕微的皮革味兒,是動物身上的哪個部位?”

    “是駱駝眼圈炮制而成,據(jù)進(jìn)獻(xiàn)的內(nèi)官說,比市井間用的羊效果好�!�

    “哈?”

    “還有這些,”朱賀霖又拖出個更大的匣子,把里面的物件一股腦倒在被面上,“也請老師品鑒品鑒�!�

    半尺多長、端頭分岔的整根鹿茸,浸了藥的白綾帶子,連著束腰鏈的懸玉環(huán),曾經(jīng)在梧桐水榭見識過的鎖陽托最扎眼的是一套玉石鏤雕的角先生,從小到大總共四個,或直或彎,有棱邊有螺紋,中空注入滾水,觸手燙熱。

    “這、這不是”蘇晏把臉都看綠了,這下算是徹底明白,咬牙喝道,“朱賀霖!你休想!我蘇清河就算死,從金水橋上跳下去,也絕不允許你把這些玩意兒用在我身上!”

    他氣鼓鼓地轉(zhuǎn)身欲走,被朱賀霖一把捉住衣袖拽回來,抱住腰身挨挨蹭蹭:“學(xué)生虛心求教,老師何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啟蒙之日至今已近一載,學(xué)生夜夜空守孤枕,只能抱貓而睡,后來連貓也嫌燥熱棄我而去,大好男兒孑然一身,老師難道就半點不心疼?”

    蘇晏聽他說得可憐,緩住腳步回頭望了望,看見被面上琳瑯的器物又心驚肉跳,把頭一扭:“不心疼!你要是真耐不住,那些玩意兒盡管自用,我走了!”

    朱賀霖這會兒箭在弦上了,縱死也不會放他離開,便使了蠻力將他拖上床,口中惡狠狠道:“你是我爹重金聘娶的續(xù)弦,如何不守男道,丈夫新亡便與小叔私通?竟在靈堂做下這等淫.蕩無恥之事!”

    蘇晏被雷得幾乎忘了掙扎,隨即一巴掌扇過去:“胡說八道什么,看話本走火入魔了你!還咒你爹?”

    朱賀霖抓住他的手腕,呵呵一聲:“演演而已嘛,我爹又聽不到。再說怎能算咒呢,后面還有假死還生回來怒殺親弟的戲份呢�!�

    蘇晏氣到笑,嘴角都抽搐了,用手肘死命搗他:“滾你的蛋吧!老子才不跟你玩什么cospy!”

    朱賀霖又換了副凌傲面孔,一手扼住他的雙腕壓在床褥,一手按著他的心口,冷冷道:“你便是那昏君囚在冷宮里的‘妖孽皇子’?為君者荒.淫無度、不辨忠奸,反聽信方士的鬼話,無怪乎亡國。你是昏君血脈,同樣留不得,若向本將軍屈膝求饒,或許還能求得一線生機�!�

    蘇妖孽腰身下硌著個大號的角先生,掙不開,無奈道:“真不玩了,皇上可饒了我吧!”

    朱賀霖道:“本將軍剛剛誅殺的暴君,凡急于勸我取而代之的都被我狠狠罰了,你倒比他們更急,直接‘皇上’就喚上了。也不知是為茍活而奴顏諂媚,還是為復(fù)仇而假意逢迎?”

    蘇晏見他越來越入戲,知道不陪著演一把怕是脫不了身,于是面色凄然,低聲道:“都不是,同仇敵愾而已。自從他賜死我母妃,又將我囚在冷宮日夜折磨,我便與他不是父子,只是仇人�!毕胂胗X得似乎仇恨力度不夠,又補充道,“他還無視累累功勛殺了我摯愛之人,血債之下何有親情可言?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我自認(rèn)并未對不起君與國,卻是他們對不起我!”

    朱賀霖手上勁力一緊,逼問:“你口中摯愛之人是哪個,莫非是因通敵叛國被千刀萬剮的沈指揮使?”

    蘇晏回以瞪視:“他才沒被剮呃,才沒通敵叛國!這都是你們的離間之計!”

    朱賀霖反問:“昏君若有識人之明,縱使離間之計焉能奏效?”

    蘇晏無話可說,沉默片刻后道:“便是你們不殺我,我也生無可戀,請將軍給我個痛快。”

    “我若是不給呢?”朱賀霖俯身貼在他耳畔,唇齒間熱氣微吐,“仇人一死,你就生無可戀了?那么再結(jié)個仇人如何,你又會用何等方式來向我復(fù)仇?這么一想,比殺你有趣多了�!�

    感覺腰間衣衽系帶被拽斷,蘇晏變色道:“你要干什么?!”

    取出鹿茸丟到一旁,朱賀霖心疼地抱著他的小老師,嘴對嘴渡氣。

    蘇晏幽然轉(zhuǎn)醒,聽見對方仍煞有介事地道:“看來傳言不實,妖孽皇子的本事也不過如此,非但沒有吸干本將軍的精氣,反而自己暈了數(shù)次。如何,比起你那死無全尸的前情夫,是不是我更能讓你快活?”恨不得捶爆狗皇帝的狗頭。

    他疲竭地喘口氣,啞聲答:“你干脆弄死我算了。就算逼我恨你,我也未必愿意活著去恨,太累了�!�

    朱賀霖愣怔片刻,忽然緊緊抱住他,沉聲道:“那你就先活著走出這座冷宮!曾經(jīng)的承諾我做到了,而你呢?”

    “什么承諾?”

    “你忘了,我才是最早遇見你的那個人!多年前,當(dāng)我還是個孩童時,跟隨父親赴宴,無意間闖入這座冷宮,遇見了你。你幫我尋找失物,又耐心陪我玩耍,臨走時我說等我長大后一定會救你出來你竟全忘了?!”

    蘇晏長吁了口氣:“啊,確有其事,我記得。只是沒想到,當(dāng)年那個小小少年,如今竟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倒叫我認(rèn)不出來了�!�

    朱賀霖低頭深吻他:“跟我走。我誅殺昏君,便是為了將這個國家交到你手上�!�

    蘇晏承受著這個久別重逢的吻,喘氣道:“不,你是害死我心愛之人的幫兇。我也不想接手皇位,你要就拿去�!�

    朱賀霖皺眉,無奈地道:“我沒害他,是那昏君疑其不忠,容不下他�!�

    “那么你呢?你若登基為帝,能否容得下一個有功之臣?”

    “當(dāng)然”朱賀霖咬了咬牙,“能�!�

    蘇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伸手摟住了朱賀霖的腰身:“口說無憑,立字為證,請皇上取御筆�!�

    朱賀霖沒想到,一時心血來潮演個增添情趣的戲本,竟把自己給套進(jìn)去了。被逼無奈之下,他只得光著身下床,取了紙筆過來,在蘇晏的諸多要求下,涂涂改改地寫下:

    “朕保證今后不會故意為難那個混賬(涂掉“那個混賬”)沈柒把(補充:父皇)答應(yīng)好的封賞給他否則朕就是一只說話不算數(shù)的小狗(圖畫)。”

    蘇晏愉快地收了保證書,捧起朱賀霖的臉就是一頓獎勵的親。朱賀霖趁機往他嘴里喂了顆回春丹,廝纏不休:“還有懸玉環(huán)、鎖陽托好些東西都還沒用過。”

    “不用了不用了!”蘇晏心有余悸地?fù)u頭,“這次夠我受的了�!�

    “也對,留點新花樣,下次再玩也好。”朱賀霖用手指撥弄著勉子鈴串,心滿意足地道。

    第462章

    番外之各相安

    甫入八月,宮中人就開始籌備中秋佳節(jié)的祭月儀式與宮宴。一片忙碌中有些閑碎的聲音,說住在西苑的太皇太后已油盡燈枯,即便能撐過中秋,也熬不過重陽。

    自從清和帝登基后,太皇太后就一年到頭地病著,成了東苑寂寥深殿里一撮被人忽視的影子。有人說她是抑郁成疾、心病難醫(yī),也有人說她造了孽,只有病得半死不活才能消業(yè)保命。但也只是幾句閑話,總歸沒什么人在意。就連四歲的朱賀昭也漸淡忘了陰晴不定的皇祖母,整日里向著溫婉的淑太妃討?yīng)剟�,或是屁顛屁顛地追在雙生姐姐身后玩耍。

    柔嘉公主與柔熙公主十五歲了,朱賀霖在禮部官員的提醒下,開始考慮兩位皇妹的終身大事。蘇晏卻勸道:“才十五歲呢,多大點姑娘,身子骨都還沒長開。太早成婚,孕產(chǎn)兇險,不妨等年滿十八之后再考慮不遲�!�

    朱賀霖聽勸歸聽勸,想起公主們偶爾撞見蘇首輔時羞澀的神情又有點泛醋意,斜乜他:“朕聽說,父皇曾戲言過什么‘榜下捉婿’?你該不會對朕的皇妹們存有什么歪心思罷?”

    蘇晏把臉一板:“胡說八道!我把她們當(dāng)晚輩看的。朱賀霖你真是不可理喻�!�

    挨了罵的皇帝立刻就慫了,服軟道:“我瞎說的,你哪里還會對小姑娘感興趣呢?”

    蘇晏被戳痛了蟄伏已久的一顆直男心,氣哼哼地走了。

    “他還說阮姐姐,喂,阮姐姐,你有沒有在聽?”蘇晏拿手指在眼神發(fā)虛的阮紅蕉面前擺了擺。

    阮紅蕉猛地回神,含著被針頭扎到的指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少爺你再說一遍?”

    蘇晏酸溜溜地道:“我不說啦!你現(xiàn)在滿心都是正在籌備的婚事,我等著喝你的喜酒就好。還有那個高朔啊,也不知哪來這么大的福氣,改名字叫高香得了!”

    阮紅蕉被他逗得捂嘴直笑,說道:“我本不想嫁人,覺得就這么你儂我儂地處著也挺好,可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辛苦拼殺來的錦衣衛(wèi)總旗都不要了。你說,我若再不管他一日三餐,他豈不是要餓死�!�

    蘇晏聽沈柒說過高朔辭職的事,知道對方一是顧忌自己的身份容易得罪人,怕將來仇家報復(fù)妻兒,二來也心疼阮紅蕉獨自商海打拼十分辛苦,且有些生意場上的應(yīng)酬女子出面不太方便,故而一門心思想去幫她。高朔這邊破釜沉舟了,阮紅蕉才徹底定了心非他不嫁。

    吃醋歸吃醋,蘇晏還是很看好高朔的,打心眼兒里高興阮紅蕉得遇良人,希望他們能白頭偕老,多生幾個娃娃喊他舅舅。

    不過他也發(fā)現(xiàn),阮紅蕉雖應(yīng)下了婚姻,但其實事業(yè)心很重,熱衷研究與改良他提供的新配方不說,還暗中發(fā)下宏愿,要把“至則清”開遍全國每一個州縣。蘇晏對她稍微滲透了一下“連鎖店”與“加盟店”的概念,她就興奮得幾夜不睡,寫了一整本規(guī)劃出來。

    照這個樣子看,就算高朔與她成婚,最多也只是個二掌柜。只要高朔自己樂意,他蘇晏也樂見這個女主男輔的走向,同時琢磨著倘若將水泥與鋼筋混凝土的正確比例試驗出來,能不能讓阮紅蕉成為大銘朝第一位女皇商?

    “少爺說錯了,其實我是二掌柜,高朔只能排第三�!比罴t蕉認(rèn)真地糾正道。

    蘇晏一怔:“那大掌柜是誰?”

    阮紅蕉伸出纖纖玉指,點了點金字招牌的最后一個字。

    “清?”

    “清河的清。‘至則清’的大掌柜,當(dāng)然是少爺你呀!”阮紅蕉以扇掩口,露出兩彎嫵媚的笑眼,“只是大銘律規(guī)定官員不能行商,故而名義放在我這里罷了。”

    蘇晏雖沒打算當(dāng)什么大掌柜,但還是感動得與阮紅蕉喝了半夜的酒,最后被臉色不太好看的高朔扛上馬車,交給了聞風(fēng)尋來的沈指揮使。

    沈柒接過醉酒的蘇晏抱在懷里,問高朔:“決定了?”

    高朔毅然點頭:“決定了。卑職愧對大人多年栽培,不能再為大人鞍前馬后。但日后若有用到我高朔的地方,刀山火海絕不皺眉!”

    沈柒哂笑:“偌大的錦衣衛(wèi),難道就找不到一個能代替你職位之人?把你的命留著伺候老婆孩子罷!對了,婚宴我會去,給你壯壯聲威,好叫你們今后去衙門辦事或繳稅時,那些個貪吏猾胥不敢吃拿卡要。”

    高朔知道本朝商人地位低下,有了沈柒這句話,他與阮紅蕉這一輩子都不用擔(dān)心被各地的官衙拿捏了。

    沈柒扯過身上斗篷,蓋住了熟睡中的蘇晏。高朔識趣地關(guān)閉車門,目送打著天工院印記的馬車快速平穩(wěn)地駛遠(yuǎn),心中感慨:沈大人終于是苦盡甘來了。

    八月十三,豫王從大同返京,陪同每況愈下的太皇太后過中秋。入宮前,他先去了雨后風(fēng)荷居,看望隱居的景隆帝。

    景隆帝正一邊欣賞著滿院千姿百態(tài)的秋菊,一邊喝菊花拆魚羹,見豫王突然造訪也不覺意外,還隨手分了他一盅。

    豫王毫不客氣地拿起勺子,一入口便嘆道:“還是皇兄會享受!這羹魚肉嫩滑、菊花清香,滋味鮮美無比,是哪個私廚班子的手藝?”

    景隆帝淡淡道:“清河親手為朕做的羹�!�

    豫王:忽然嘗出了一絲苦澀滋味

    “他清早跑去江邊釣了一只大鱸魚,煎骨為湯,拆肉為茸,與陳皮、紅棗、冬菇、馬蹄、蘿卜、云耳一同精心熬制湯底,又在朕這一院菊香中摘取新鮮花瓣,方得此羹。你這會兒來得湊巧,沾光了。”

    明明得意炫耀,偏要擺出這副輕描淡寫的模樣,皇兄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虛偽!豫王被灌了一肚子陳醋,酸溜溜地想:清河偏心得很,我非得讓他也親手給我做些什么不可。

    他放下勺子,想找個由頭告辭,景隆帝卻問:“聽說你上了兩次表,全為改封號之事?”

    不說則罷,一說觸動舊怨,豫王冷笑道:“是又如何?‘先帝’既崩,‘槿城’就不必避諱了,那么‘豫王’這稱號也該順理成章地?fù)Q一換。一朝天子一朝規(guī)矩嘛,有何不可?”

    景隆帝又問:“你不喜歡‘豫王’這個封號?”

    豫王想把手里這盅羹砸他臉上:“皇兄明知故問,是想羞辱我?”

    景隆帝輕嘆道:“朕知道,你一直厭惡‘豫’字快樂安逸的含義,覺得是一種被迫折翼之后的嘲諷。但朕今日告訴你,朕從未有過這種想法。朕也知道你心馳邊塞,十年來從未有過真正的快樂,但又不得不拘你在京城,但凡對你生出一絲負(fù)疚,便要被更沉重的責(zé)任壓下去。既然身心不能得自由,連真名也要因避諱而改換,朕覺得至少得給你一個自由自在的封號,是安慰,亦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朕的弟弟為社稷穩(wěn)定而犧牲了抱負(fù),朕要善待他,多寬容他的怨氣�!�

    所以十年間無論我做了多少浪蕩荒唐事,你的責(zé)罰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直至蘇晏蘇清河出現(xiàn)在你我面前

    豫王沉默了。

    景隆帝陷入回憶的神情中,忽然綻出一抹生動的微笑:“當(dāng)時朕還想起一件往事別看你現(xiàn)在一手好字,幼年時的你最苦寫字,筆畫常缺胳膊少腿,有一次在窗課里寫‘問之不象乃父’,把先生氣得呀,拿戒尺狠敲你桌面,罵道‘小小年紀(jì)如此刻薄,我不像我父,卻是像誰?這是要敗壞我母親清譽!’”

    豫王怔然后回過神,拍案大笑:“我想起來了,那個先生字‘問之’!”

    景隆帝道:“他要拿你的窗課去向父皇告狀,我怕你受罰,便趁先生不備,提筆補了幾個筆畫,變成‘問之不豫仍斧’,后面再添兩個字‘其文’�!�

    豫王笑道:“于是就變成了‘問之不豫,仍斧其文’,夸先生修養(yǎng)好,哪怕因我冒失發(fā)問不高興,仍耐心地幫我修改文章。先生見后消了氣,告狀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景隆帝道:“回憶往事,那下心有所動,于是就定了‘豫’字,也算是紀(jì)念少年時的快樂。遺憾的是那種純粹的快樂,自朕登基之后就幾乎沒有了。在臣民看來,朕一舉一動都飽含深意,都會引發(fā)猜測與動蕩,朕不得不謹(jǐn)言慎行。”

    豫王用勺子敲了敲瓷盅的邊沿,發(fā)出“叮叮”脆響:“如今你不就快樂了么,還有心上人為你洗手作羹湯。勞碌命的換成了我,等過了中秋,還得趕回大同。最近又沒什么仗可打,只能練練兵,無聊啊�!�

    景隆帝想了想,說道:“不妨多待幾日。”

    “侄兒容不下我哩�!�

    “朕去與他說。母后不大好了,怕是難過秋�!�

    豫王有些黯然:“母后雖愛自己遠(yuǎn)勝過愛我們,甚至可以為了權(quán)勢犧牲我們,但她畢竟是我們的親生母親�!�

    景隆帝頷首:“陪她度過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也算全了孝道�!�

    一時間,庭院里清寥無聲,只陣陣菊香在空氣中澗泉流水般浮動。豫王抬頭望向檐角與晴空,忽然問:“皇兄尚且春秋鼎盛,難道就想在這別院里悠閑一生,再不問政事了么?”

    “朕辛勞半生,從來都是為社稷、為責(zé)任、為青史名聲而活,如今也該為自己而活了�!本奥〉鄣溃霸矫髂�,春暖花開時,朕想去游歷”

    話音未盡,藍(lán)喜弓著腰近前,輕聲稟告:“皇爺,蘇首輔來了。奴婢本想直接領(lǐng)他進(jìn)來,可見院中有客,便想著該先問過皇爺?shù)囊馑�。�?br />
    景隆帝喝了口香茶,又用濕帕子擦手:“你倒是一貫的謹(jǐn)慎。無妨,請他進(jìn)來罷,免得豫王一肚子酸水只往朕身上潑�!�

    藍(lán)喜掩嘴而笑,無聲地退下去。他被富寶等人排擠,又與沈柒合謀騙過了蘇小京,但畢竟擅開城門是大罪,干脆也不在宮中當(dāng)差了,向清和帝求了個繼續(xù)侍奉舊主的恩典,死心塌地服侍景隆帝。

    蘇晏拎著月餅進(jìn)了院子,一眼看見風(fēng)塵仆仆的豫王,怔住。

    豫王挑了挑眉,戲謔地問:“只一盒月餅?好嘛,魚羹是獨一份的,月餅也是獨一份的�!�

    蘇晏朝他賠了個笑:“回頭我再送你一盒�!�

    “本王只想吃你手上那盒送給皇兄的月餅�!�

    “那你倆分著吃?”蘇晏把月餅盒在桌面打開,一看,九塊,尊貴之?dāng)?shù),尷尬之?dāng)?shù)。

    豫王用勺柄戳了戳那個尷尬的第九塊月餅:“你來分,但凡兩半有個參差,今兒個你就別想走了!”

    九月初八,太皇太后崩,果然是沒熬過重陽。

    清和帝借著這個機會收拾殘局,下旨命冷宮里的昭太妃衛(wèi)氏前往京郊的枯水寺為太皇太后祈福,從此青燈古佛伴余生,徹底斷了她待子長成后翻身的心思。

    至于自幼聰穎的朱賀昭,長大后成了個醉心文學(xué)的作家,其作品大量流傳后世,其中尤以詩詞最為浩瀚奇麗,有大銘第一詩人、“詩人親王”之美譽當(dāng)然,那是后話了。

    第463章

    番外之一世歡

    養(yǎng)心殿的所有布置依然保持著原樣,仿佛它的主人從未離開過。

    蘇晏的手在一件件擺設(shè)上撫過,從看書時倚靠的羅漢榻、擺放筆墨紙硯的楠木方桌,到陳設(shè)著玉器擺件的多寶格,旁邊還掛著一盞他作為年禮獻(xiàn)上的閩中珠燈。

    “臣受寵若驚�!�

    “你‘受寵’是真,‘驚’半點不見得,倒是又皮又滑,還狗膽包天�!�

    昔日暗藏情愫的調(diào)侃,言猶在耳,如今卻無人再罵他一句“狗膽包天”,蘇晏殷紅的眼眶里儲滿水光,努力揚起嘴角,發(fā)出一聲干澀的“汪。”

    “汪汪。”聲音在空蕩蕩的內(nèi)殿中徒然縈繞。

    沒有回應(yīng)的思念,不過是一場枉自傷心罷了。蘇晏撫摩著案幾上的一尊夔身銅熏香爐,怔然靜立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個琉璃瓶,倒了些白檀色的香末進(jìn)去,點燃后蓋上爐蓋,絲絲裊裊的青煙便從鏤空爐蓋間飄出,不多時滿室奇香氤氳。

    這不是景隆帝慣用的清遠(yuǎn)香,也不是曾使他酒后迷情的天水香。

    事死如事生,宮中打理大行皇帝的入陵之物時,負(fù)責(zé)香庫的內(nèi)侍從收藏的數(shù)百種名貴香料中,精選出八十一種作為陪葬,意外翻出了弱水西國進(jìn)貢的奇香,名為“驚精返魂香”。

    管香的內(nèi)侍對當(dāng)年事還有印象,說那個使者獻(xiàn)香時自稱“死者在地,聞香氣乃卻活,不復(fù)亡也”,結(jié)果被一名朝臣嘲問:“為免欺君,貴使何不親身示范,以此香死而復(fù)生?”那使者見錦衣衛(wèi)拔刀,面露懼色,改口稱“此香可引導(dǎo)生人見先靈,盡見其父母、曾、高,死經(jīng)八十年以上者,則不可返”。于是朝臣又追問:“那便當(dāng)眾焚香一試,若殿內(nèi)諸公的祖宗們不至,又當(dāng)如何?”使者訥訥不能答。最后還是景隆帝寬容,說“萬里迢迢來朝進(jìn)貢,無論禮輕禮重都是貴國的一番心意”,下令收下香料并還賜了金銀。弱水西國使者遂感于上國氣度,大慚而退。

    此事傳為一時笑談,而那瓶所謂的返魂香也被丟進(jìn)香庫不起眼的角落,生塵數(shù)年,直到內(nèi)侍們整理香庫,準(zhǔn)備陪葬品時才得以重見天日。

    蘇晏在守靈期間,不經(jīng)意聽見內(nèi)侍聊起此事,明明從不信怪力亂神的一個人,竟也如魔怔般入了耳。

    “未及苦處,不信神佛”,他恍惚想起前世在網(wǎng)絡(luò)上見過的這句話,那時只是略有觸動,如今卻深解其中滋味。

    也許只有到了真正絕望的時候,才會寄望于虛無縹緲的玄力,就算一百一千種再艱辛、再愚蠢的方法,也會一樣一樣去試過。

    譬如此刻的蘇晏,嗅著滿室沉郁的香氣,神志越發(fā)混沌,搖搖晃晃地走到書桌旁,拉開圈椅坐下。

    他等了很久,最后在一片寂靜中仰頭枕在椅背,向著虛空無聲落淚:“真的又是一場空等嗎”

    卿卿。

    一只冰涼的手抹去了他眼角的淚痕,有人在他身后低聲喚道,朕的卿卿在等誰?

    蘇晏猛地睜眼,用力扣住那只手不放,起身時險些撞翻了圈椅。他轉(zhuǎn)過身定神望去,果然是景隆帝,穿著一身赭黃色常服,金簪束發(fā)沒帶冠帽,正是并肩坐看日出時的裝束。

    不等對方再次開口,他撲過去緊緊抱住對方腰身,厲聲叫道:“不準(zhǔn)走!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幻覺還是做夢,總之就是不準(zhǔn)走!”

    景隆帝輕笑一聲:“你抱得這么緊,朕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蘇晏把臉埋在皇帝肩頭,洶涌地流著淚,哽咽道:“意思是我手一松,皇爺就要消失?那好,我這輩子都不會松手,就這么抱到地老天荒我也可以!”

    景隆帝無奈地拍撫他的背后:“幾時變得這般孩子氣。朕答應(yīng)你不會消失,一言九鼎還不行么。”

    蘇晏遲疑片刻,方才稍稍松了手勁,但仍貼在景隆帝身上,并感覺到對方身軀傳來的一陣陣?yán)湟�,寒涼如地窟。他心底閃過“陰氣”之類的字眼,卻是毫不在乎,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起《聊齋》中有一篇,寫到女鬼連瑣自言“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白骨頓有生意。但須生人精血,可以復(fù)活”,于是楊生拼著大病一場也要與之交歡,又滴血于其臍中,百日之后掘墓開棺,果然活轉(zhuǎn)過來。

    所謂鬼迷心竅,哪里是鬼的緣故呢,分明是自己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執(zhí)念與癡迷罷了。蘇晏恍然地笑起來,把手探進(jìn)龍袍衣襟,慢慢摩挲皇帝的胸膛:“皇爺還說過,等看完日出,我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不是也一言九鼎?”

    景隆帝垂目注視他,嘴角笑意幽微:“那么卿要朕做什么?”

    蘇晏把臉湊上去,用一個情切纏綿的吻回答了這個問題。

    殿門霍然開啟,朱賀霖邁步進(jìn)入時,轉(zhuǎn)頭朝門外怒喝:“燈給我!都給我滾遠(yuǎn)點!”

    內(nèi)侍們在嗣皇帝的斥責(zé)中驚惶退下。

    宮燈照亮了幽暗的養(yǎng)心殿,殿內(nèi)的浮香濃郁得要將人溺斃其中。朱賀霖以袖掩鼻,腳步匆匆地走過穿堂,在內(nèi)殿深處找到了失蹤幾個時辰的蘇晏。

    書桌附近撒落著筆墨紙硯,滿地狼藉,圈椅也翻倒了。蘇晏枕著扯落的桌幔躺在地毯上,衣衫凌亂,滿面潮紅,渾身被汗水浸透,混著香爐里的青煙蒸騰出一股靡艷氣息。

    朱賀霖將宮燈放在地面,將他扶坐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撫摸著他汗津津的臉頰喚道:“清河!醒醒,清河!”

    蘇晏幽然轉(zhuǎn)醒,睜眼迷離地看了看他,旋又閉上,聲音沙啞地低嘆一句:“花開了�!�

    朱賀霖鼻端忽然嗅到濃郁的石楠花味兒,把手往他腰下摸索,果然衣褲濕了一大片,不知在昏迷中綿延遺了多少精�!澳莻在你面前胡說八道的司香內(nèi)侍,小爺要把他活剮了!”朱賀霖一腳踢開裝香料的琉璃瓶,心疼又憤怒地抱起他,“先離開養(yǎng)心殿,我去宣太醫(yī)!”

    蘇晏一把推開了朱賀霖的胳膊。潮紅從他臉頰上褪去,蒼白的底色浮現(xiàn)出來,他用一種冷寂到令人發(fā)憷的神情說道:“我要去見皇爺最后一面�!�

    朱賀霖一怔:“父皇的梓宮在仁智殿停靈,按禮制大殮成服后不能再開棺�!�

    蘇晏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要去見皇爺最后一面。太子是否與我同去?”

    朱賀霖猶豫著,見他攏著衣襟,徑自踉蹌而走,連忙上前扶�。骸昂�,我與你同去�!�

    殿外大雨如注,蘇晏攙著朱賀霖的胳膊走過長廊,突然一道驚雷劈亮夜空,仿佛將他神魂攫到半空,又狠狠往地面摜去

    “砰”的一聲悶響,蘇晏從鋪著涼席的羅漢榻滾落下來,摔在木踏板,又滾到了地磚上。

    他還沒從重重迷離的夢境中徹底清醒,甚至還沒得及叫痛,臥房的門就被人推開,荊紅追的身影掠進(jìn)來,眨眼將他從地面抱起,關(guān)切叫道:“大人!”

    蘇晏搖了搖暈乎乎的腦袋,吐了口長氣:“沒事我睡迷了,竟?jié)L到地上去。還好榻面不高,又被踏板緩沖了一下�!�

    荊紅追心疼他回頭身上又要多幾塊淤青,說道:“摔到哪里,我?guī)痛笕送奎c散淤的藥膏。”

    蘇晏這會兒方才回了神,想起六月天悶熱,入夜時分下起了小雨,水汽激起地面暑氣倒卷,冷熱交混使得屋內(nèi)更是憋悶。他只穿了件小衣,夜里睡不踏實輾轉(zhuǎn)反側(cè),再加上羅漢榻不像拔步床有圍欄,這才掉下來的。

    因為氣壓低又難睡,一夜迷夢纏身,至于夢到了什么,醒后又回憶不起來,只隱隱有種哀傷的余味,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事物。

    荊紅追點亮桌上油燈,正要去抽屜里拿藥膏,蘇晏忽然起身:“阿追!我想去一趟風(fēng)荷居�!�

    “這個時辰?”荊紅追望了望窗外,深夜城門早已關(guān)閉,雨雖不大卻下得沒完沒了,大人怎么此刻突然起興?

    “我想見皇爺�!碧K晏說著,心底那股哀傷似乎漸漸散去,只剩下情難自禁的思念,“不知為何,就是格外想他,恨不得背生雙翼飛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荊紅追,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道:“你幫我準(zhǔn)備一下馬車就好,我自己去。城門守軍見了我的令牌會放行的,去風(fēng)荷居的山路我也很熟,沒事的�!�

    荊紅追板著臉答:“我給大人一次機會,把這些話收回去。”

    蘇晏被他噎了一下。貼身侍衛(wèi)罕見地硬氣了一回,于是當(dāng)家老爺?shù)臍鈩菹鄬Φ木蛻Z了。

    “我希望大人別拿我當(dāng)外人,更別拿我不當(dāng)自家男人�!�

    “就因為當(dāng)你是自家人,”蘇晏把中間的“男”字含糊掉了,“才沒好意思叫你送我去其他人那里”

    荊紅追忽然淡淡地笑了笑,深潭月影似的動人,“還少嗎?”

    送你去其他男人那里的次數(shù),還少嗎?蘇晏羞愧地低頭不語。

    荊紅追取下木架上的披風(fēng),穿在蘇晏身上,邊系帶子邊說:“屬下這么能干,又這么賢惠,大人除了覺得過意不去之外,就沒有什么額外的獎勵?”

    蘇晏被賢惠侍衛(wèi)擠兌得不行了,訥訥道:“阿追想要什么獎勵,能辦到的我都可以給�!�

    “大人肯定可以辦到的”荊紅追附耳過去,低聲說了幾句。

    蘇晏有些臉紅,磨了磨后槽牙,把心一橫:“行。”

    “說定了。等大人從風(fēng)荷居回來,記得主動來找我�!�

    荊紅追將防水斗篷罩在披風(fēng)外面,風(fēng)帽給他遮了臉,連馬車也不用,抱著自家大人縱身掠過圍墻,轉(zhuǎn)瞬消失在雨夜。

    位于山麓的別院因為林陰茂密,酷暑季節(jié)要比城里涼爽許多。景隆帝半夜被雨聲吵醒,不知怎的再也睡不著,干脆起身挑燈,隨手從書架上拿了本《天下名山游記》翻閱。

    房門忽然被輕輕敲了兩聲,景隆帝有些意外地抬眼一瞥。

    奴婢們不敢如此唐突。藍(lán)喜有急事來奏報,也不會光叩門不言語。若是夜闖別院的不速之客,竟絲毫沒有驚動在周圍守夜的御前侍衛(wèi),又該是何等的絕頂高手?

    景隆帝隱隱猜到了來者的身份,心弦一陣亂顫,沉聲問:“是誰?”

    門外幽幽傳進(jìn)來一句:“是個淋了夜雨無處投宿的可憐書生�!�

    景隆帝忍笑放下書冊走過去開門,果然是個好可憐的書生,脫了濕淋淋的斗篷就往他懷里鉆,把他的寢衣都沾濕了。

    “什么書生,一見面就投懷送抱,分明不是正經(jīng)人。”

    “唔,這都被看出來了,其時我是山中妖精所化,專門來采人陽氣,修煉內(nèi)丹�!�

    “哦?陽氣是有,怎么個采法?”

    “這么個采法!”蘇妖精隨手關(guān)緊了房門,朝采補對象身上狠狠一撲。兩人裝模作樣地踉蹌幾步,雙雙跌在鋪著疊席的木地板上。疊席足有五層,正合《禮記》中的天子儀制,把靠窗的半邊地板鋪成了一大片涼快又舒適的矮榻。

    蘇晏抱著景隆帝的肩膀笑吟吟地問:“皇爺有沒有嚇一跳?”

    景隆帝笑道:“嚇一跳不至于,意外之喜倒是真的。怎么連夜冒雨而來,也不等天明�!�

    “不知道許是方才做了個惡夢,醒來后就是想見皇爺,一刻都等不了�!碧K晏俯趴在景隆帝身上,雙肘撐在兩側(cè),手指隨意撥弄著對方散在肩頭的半長烏發(fā),“來時看見窗口亮著燈光,還以為皇爺也在想我,難道不是?”

    景隆帝注視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鼻息輕輕吹動他的鬢發(fā),“朕睡不著,隨便翻本書打發(fā)時間�!�

    蘇晏有點不高興,撇著嘴角哼哼:“原來真的沒有想我�!�

    “不是不想,而是無需刻意去想�!本奥〉圯p啄他的鼻尖,又往下噙住了嘴唇,“用膳、洗沐、弈棋、讀書,觀一尾魚游過荷葉,聽夜里風(fēng)葉鳴廊,何時何處不念卿卿?”

    蘇晏在這個纏綿深吻里融成了一團(tuán)熱的紅蠟,任憑對方的手掌將他揉圓搓扁。

    蘇晏全身骨架都要被拗散,幸得柔韌性好兜住了,這會兒正慢慢攢體力拼回去,同時驅(qū)散了心底最后一縷生離死別的哀傷的陰影。

    他攬著景隆帝的脖子,親了親對方薄而溫?zé)岬淖齑�,輕聲喚道:“皇爺槿隚�!�

    無數(shù)深情遠(yuǎn)意,都化在這兩聲不同的稱呼里,朱槿隚低頭輕吻他的眉心,應(yīng)道:“清河,清河。”

    “真的回來了,不會再讓我空等了吧�!�

    “是真的。”

    蘇晏微笑起來:“那我再給皇爺唱首小曲兒吧

    “約郎約到月上時,

    等郎等到月西移。

    是此處山低月出早,

    還是彼處山高月生遲?”

    景隆帝摟緊他靜靜聽完,補上了自己的那一句回答:“從今以后,換我等你一生一世�!�

    第464章

    番外之酒中仙

    “朕主中國,君王朔漠,彼此相安,待爾歸化�!碧映菚�,清和帝以此言一錘定音。

    御駕離開時本想把蘇閣老也帶走,卻因具體的協(xié)議文字還需要他最后把關(guān),同時風(fēng)雨飄搖之后的朝堂急需君王主政與安定人心,不得已先行一步返京。

    臨行前,清和帝當(dāng)眾囑咐蘇閣老:“大局已定,細(xì)節(jié)之處卿多費心,務(wù)必克竟全功�!�

    朱賀霖私下囑咐蘇晏:“早點回京。要是敢被那北蠻子拐跑,看我回頭怎么收拾你!”

    御駕離開太子城后,蘇晏多留了三日,阿勒坦也沒走。大銘與北漠雙方把擬好的盟約你摳一個字眼、我摳一個字眼地改了足足八次,最終定稿,以黃帛謄寫、蓋印,一式兩份,各自保存。

    塵埃落定后,雙方舉行了盛大的酒宴,不醉不歸。

    蘇晏大病初愈,只意思意思地喝了一杯,之后所有的敬酒就由貼身侍衛(wèi)荊紅追全數(shù)代勞。阿勒坦卻被北漠貴族與大銘官員們輪流敬酒,灌了個酩酊大醉。

    席間,蘇晏起身去解手。荊紅追放下酒杯意欲同,蘇晏笑道:“你吃你的。我出個恭就回來,不必跟著。”把貼身侍衛(wèi)留在席上,他穿過園子走到回廊處,與酒氣熏天的阿勒坦狹路相逢。

    “廊道狹窄,還請圣汗側(cè)身一讓。”蘇晏抬頭看面前堵路的大個子,拱手說道,語氣還算客氣。

    醉酒的阿勒坦語氣可就沒那么客氣了:“讓路?我,騰格里孛格達(dá)汗,北漠共主,誰敢叫我讓路!”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蘇晏,嘴角笑容里浮動著暴傲之氣,“原來是銘國的蘇閣老。有本事就從我身上翻過去你夠得著么?”

    蘇晏把臉一沉:“圣汗喝醉了,言語無狀,本官不予計較。若不肯相讓,本官換條路走便是�!�

    他轉(zhuǎn)身欲走,阿勒坦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別走啊。來,來翻�!闭f著就把蘇晏像拎小雞似的提起來,頭朝下扛在自己肩上。

    往來的官員與侍從們見此一幕嚇壞了,紛紛上前苦勸:“圣汗喝多了,先醒醒酒罷!”

    “蘇閣老乃我大銘重臣,可汗對他如此失禮,只怕要激怒皇上,使兩國邦交再起波瀾,三思啊可汗!”

    “有話好好說,這剛簽的盟約,切莫傷了和氣”

    眾人連拉帶拽地,將蘇晏從阿勒坦的肩頭解救下來。阿勒坦怒道:“有話好好說?談判時他唾沫星子都濺我臉上了!還指責(zé)我把云內(nèi)平川劃歸北漠是貪得無厭。他怎么不說他把我新建的云內(nèi)城直接劃拉走了,才是貪得無厭呢?”

    “罷了罷了,既然都已經(jīng)談定條件,圣汗也不用太遺憾。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對不對?”

    眾人苦口婆心地當(dāng)起了和事佬。

    回想談判時的一室硝煙、滿地狼藉,幾名侍從搖著頭議論:“我就說了吧,當(dāng)時兩人吵成那樣,就算最后簽了協(xié)議心里也會留著芥蒂,這不,借酒發(fā)作了。

    “不知圣汗酒醒后會不會后悔。我看蘇大人被氣得夠嗆,臉都?xì)饧t了�!�

    “聽說蘇大人看著文文弱弱,實際上手段可厲害,又記仇得很,也不知今日之事會如何收場,唉�!�

    手段厲害又記仇的蘇閣老把手抄進(jìn)袖口,朝著醉酒挑釁的北漠圣汗冷笑一聲:“既然圣汗是對本官個人不滿,而非針對大銘朝廷,那簡單,你我劃下道來,定個比試論輸贏。輸?shù)娜艘蜈A的人大喊三聲"我服了",今后非但不能再找茬,還要將對方奉如上賓,如何?”

    不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阿勒坦一拍回廊的欄桿,應(yīng)道:“比就比,比什么?”

    “武斗沒意思,我是個讀書人,你贏了我也是勝之不武。文斗你肯定也覺得不公平。不如就拼酒。”

    眾人愕然之后又開始議論:“沒聽說蘇大人善飲啊。方才席上他也沒怎么喝,莫非是深藏不露?”“我們圣汗倒是酒量過人,不過這會兒好像也喝得差不多了。”“果然狡猾,就是瞅準(zhǔn)了圣汗已喝到八九分,才故意要拼酒�!�

    阿勒坦放聲大笑:“還真以為我已經(jīng)喝趴了不成。就拼酒,來!”

    蘇晏環(huán)視一圈興致勃勃的眾人,哂道:“本官何等身份,哪能給這些人看猴戲似的圍觀。擇一寬敞宮殿,雙方各帶一名證人檢查運送進(jìn)殿的酒水,你我隔桌對飲,輪流一人一碗,先喝倒為輸�!�

    阿勒坦不以為然地指著他:“輪流一人五碗!”

    于是這場萬眾矚目的比斗,就在太子城行宮的一座偏殿里拉開序幕。殿內(nèi)只有四人,兩位斗酒者,兩個證人侍衛(wèi)。酒水一壇壇被運至殿門外,由證人當(dāng)場檢查真假后搬進(jìn)殿中,而好事的看客們則統(tǒng)統(tǒng)被攔在了臺階下,只能抻著鵝一樣的脖子徒勞地張望,什么也看不著。

    五壇,十壇,二十壇只見酒壇子絡(luò)繹地搬運入殿,不見任何一方侍衛(wèi)扶著人出來。

    眾人嘆為觀止:太能喝了-此二位簡直英雄好漢!

    大殿正廳,斡丹一邊往大甕里倒酒,一邊抽空偷喝幾口,朝荊紅追擠眉弄眼。哪怕他不會說漢話,臉上表情也明晃晃寫著:你說圣汗與烏尼格在里面做什么?

    荊紅追神色漠然抱劍而坐,對他毫不理會。斡丹覺得無趣,給裝滿酒的大甕封好口,嘀咕道:“啞巴!冰塊臉!”

    看客們口中的兩位英雄好漢,一進(jìn)內(nèi)殿就撲滾在地板上。

    蘇晏使勁推開壓在他身上的阿勒坦,佯怒道:“不是叫我有本事翻過去?不是還嘲笑我夠不著?”

    阿勒坦笑著一把攬住他的膝彎站起身,高高舉起轉(zhuǎn)了兩圈:“夠得著夠得著。”

    “放我下來,太高了�!碧K晏暈頭撞向,直捶對方肩膀,“你說你方才突然來這一出,我險些沒接上話!”

    阿勒坦將他放下,雖還是滿身酒氣,面上醉意卻消失了大半:“我知道這場酒席之后,你這大銘重臣就要返回京城,而我要帶著十萬騎兵前往旗樂和林,短時無法再見面。在公開場合你我是分屬兩國的君與臣,那么至少在臨行前,我希望能有一次遮人耳目的私下會面機會。”

    蘇晏知道阿勒坦這是在極力保護(hù)他的名聲與顏面。身為北漠人人敬仰懾服的君主,與異國臣子的風(fēng)流韻事對阿勒坦而言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逸聞,而對他蘇清河的名望與仕途卻會遭成嚴(yán)重打擊,人們會懷疑這場會盟背后有著不可說的交易內(nèi)幕。尤其是在這個戰(zhàn)亂初平、人心動蕩的時期,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是不能輕易曝光。

    知道圣汗有個天賜可敦的北漠人有很多,但知道可敦真實身份的卻屈指可數(shù),更何況對一個不熟悉的人,會因發(fā)型改變與裝束不同而難以確認(rèn)其容貌。所以在這大銘邊境的太子城,蘇晏才可以只是蘇晏,也只能是蘇晏。

    阿勒坦的良苦用心,蘇晏承著念著,感動之下說:“以后你可以來大銘朝貢,我抽空專門陪你,給你當(dāng)導(dǎo)游。”

    “朝貢?”阿勒坦搖頭,“我北漠不是銘國的藩屬�!�

    “沒說你們是藩屬,結(jié)盟國也可以朝貢啊。而且大銘向來秉持薄來厚往的邦交之禮,回賜的絕不會比朝貢的少,你們吃不了虧的一唔,這點其實不好,會養(yǎng)出一群白眼狼,這政策我肯定要改。但是”蘇晏小小地糾結(jié)了一下,吐口氣,“算了給你開個后門,多回的禮就當(dāng)我自己墊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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