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蘇晏想了想還真的知道。
他穿過官道,朝五里驛對面的山坡拾步而上。上一次皇爺在這里送別他,遍野春草茸茸、花木招搖;如今他來送別豫王,滿地皚皚白雪壓著枯萎草根。
遠遠就看見,豫王果然坐在那塊“京畿重地”大石碑的頂上,身穿暗龍紋玄色曳撒,一手執(zhí)馬鞭,擱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手按壓著身下冰冷堅硬的巖石,向著北方的天際凝望。
蘇晏走近,仰頭看他,喚道:“王爺。”
豫王低頭,目光與他相接:“叫錯了�!�
“將軍?”
“沒錯,但不是在這里�!�
“槿城?”
豫王笑了。
蘇晏知道他生得雄健而俊美,卻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眼中毫無陰翳地笑起來時,竟然是這般奪人眼目,像烈火,像戰(zhàn)旗,像隕落后又升起的星曜。
豫王抖落馬鞭:“抓住,我?guī)闵蟻�。�?br />
蘇晏伸手抓緊鞭梢,感覺身子一輕,就被提上了一丈多高的石碑。
碑頂平坦,雖然崩了一處邊角,但坐兩個人還是寬裕的。豫王寬大的袍裙鋪在碑頂,拍了拍身邊:“坐�!�
蘇晏與他并肩而坐,垂著兩條腿,一起看北方的群山與天空。
寒風(fēng)拂過瑟瑟的枯草,拍打在石碑上。誰也沒有說話。
我是不是該主動開口,說點什么送別的祝語?蘇晏想,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類
“昨夜我在東苑徘徊許久,還是進了龍德殿,去見母后�!痹ネ跤幸淮顩]一搭地開了口,語氣平常,仿佛只是閑聊,“我想問問她,這十年有我作陪,她開心么?倘若她回答‘開心’,那么這十年囹圄的時光也不算白白耗費,我這么說服自己。
“太后如何回答?”蘇晏問。
豫王沉默了一下,說:“我沒問。我在門外看見,她正在小佛堂里,對著佛像與我三哥朱槿軒的牌位許愿。許愿莫氏魂飛魄散、不入輪回;許愿嗣皇帝難繼大位,好讓她回到慈寧宮;許愿她的軒兒早日回到她身邊,昭兒平安長大。
“她沒有提到二哥,也沒有提到我。二哥剛歿,她不愿觸碰傷心事,我能理解但我呢?我孝順?biāo)@么多年,最后因為幫了朱賀霖,與她立場對立,就從兒子變?yōu)檎䲠沉嗣矗?br />
“母后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二哥,有沒有愛過我?如果有,她愛的是我們,還是我們的孝順?”
豫王臉上神情淡淡,蘇晏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心中油然生出一絲隱痛。想告訴他,他二哥還活著,只是昏迷未醒,但又擔(dān)心事態(tài)未明,泄露出去壞了皇爺?shù)拇笥�;也想告訴他,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孩子,至少太后不是,但又不忍再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都說父母生養(yǎng)恩深似海,可我卻覺得自己也許會被海淹死。”豫王自嘲地笑了笑,“你是正統(tǒng)儒家出身,從小學(xué)的就是天地君親師、仁智禮義信,聽到這種話,也許會覺得我這人離經(jīng)叛道,并非善類�!�
蘇晏搖頭:“恰恰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想法、不拘一格的人�!�
“真的?”
“真的,就像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天地山川有玄妙,風(fēng)雪雷電有威力,但未必有性靈。有性靈的,只有人,所以人才是萬物之首’,我深以為然一樣�!�
豫王朗聲大笑:“好!至少我這樣的異類,不是天底下的獨一個�!�
他伸手搭住蘇晏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帶,手里折的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蕭蕭馬鳴,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蘇晏的一腔熱血也被他帶動起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可惜我文弱之身,怕是沒有上戰(zhàn)場的機會,就看你這靖北將軍將來的英姿了。”
豫王笑道:“我都年過而立了,哪還有什么英姿?”
蘇晏朝他眨了眨眼:“你不是才二十八么?還把自己比作豐艷牡丹。‘孤王才二十八歲,春秋鼎盛,算不得老’,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哈哈哈!”豫王大笑,“那是剛認(rèn)識你的時候多快啊,這都過去三年了。這三年中,你我把愛、恨、情、仇統(tǒng)統(tǒng)都嘗了一遍,也算是緣分深種。如今算什么,真只是同袍?”
蘇晏仔細(xì)地想了想,誠實回答:“應(yīng)該比同袍更交心一點,算半個知己吧�!�
“為何是半個?”
“還有半個,等我將來有機會去大同找你喝酒,再算上去。”
豫王收斂笑聲,打了個唿哨,只見一匹神俊的黑馬,如一朵烏云從雪地山坡上卷下來,身姿矯捷有力,停在了石碑下。
他一把摟住蘇晏的腰身,叫道:“我?guī)愀惺芤幌拢┏峭庾杂傻娘L(fēng)�!�
“哎”蘇晏話音未落,就被他帶著從石碑頂端往下跳,落在了馬背上。
豫王一手握韁繩,一手?jǐn)堊√K晏的腰身,策動馬兒。黑騏如蛟龍入海,瞬間提速,向著雪后原野奔馳而去。
勁烈風(fēng)聲在耳畔呼嘯,蘇晏從未坐過這么快、這么顛簸的馬,簡直就是一條騰云駕霧的黑龍,總擔(dān)心要從云端墮落下去。但緊貼在背后的胸膛與緊摟在腰間的手臂,又是那么強壯有力,足以支撐他奔向天的盡頭。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豫王所說的自由無邊無涯、無拘無束、無始無終的自由。
他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隨風(fēng)飄去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然而,風(fēng)還是停了下來。蘇晏的束發(fā)冠掉了,長發(fā)劈頭蓋臉地散落著,把五官都遮了。
豫王將他的上身向后掰轉(zhuǎn),忍著笑,用手指把他的長發(fā)梳向腦后。
蘇晏吃了風(fēng),邊咳邊抱怨:“這下肯定找不著了,那頂青蓮小道冠我很喜歡的哎,你別那么用力掰,我腰要擰斷了!”
“斷不了。我知道它有多柔韌”豫王近在咫尺的眼睛越發(fā)幽深,呼吸頻率也變了。
他驀然抬起蘇晏的右腿撥到左邊,將之整個兒向后旋了半圈,從背向他變成了面對面,然后把蘇晏的脊背向后壓在了修長的馬頸上。
馬頸狹窄,蘇晏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識地伸手亂抓,扣住了豫王的肩膀。
豫王向前傾身,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黑的長發(fā),與黑的馬鬃混成一色,在雪地上方靜靜地流瀉。
蘇晏的手指扣在豫王的肩膀上,指尖先是垂死掙扎般抓撓,繼而動作越來越慢,最后仿佛要刺破布料,戳進對方的血肉中。
黑馬有些不適地?fù)u擺腦袋,打了個響鼻,但主人用腳尖輕蹭馬腹,這匹烈性的戰(zhàn)馬便安靜且安詳了下來,任由頸上重量沉沉地壓著它。
蘇晏覺得自己大概暈馬了,不僅人是飄的,魂也是飄的。
直到豫王在他耳邊沉聲說:“找不到的話,以后我再給你打頂新的�!�
蘇晏說不出話,眼角與嘴唇都還是殷紅且濕漉漉的。
豫王連黑發(fā)帶馬鬃挽了一把在指間,輕輕揉搓,哂道:“你罵罷,我準(zhǔn)備好了。”
蘇晏長長地吐了口氣,罵道:“滾吧,別回來了!”
豫王笑起來:“承蘇大人吉言,我還真不打算回京了。別忘了你答應(yīng)我的,日后來大同找我喝酒�!�
蘇晏稀里糊涂地中了招,又覺得其實也不算稀里糊涂,是對方費洛蒙太濃、技術(shù)太好,而自己又一時心軟。
真的只是心軟嗎?
如果干出這事的是不相干的人,譬如華翎、石檐霜、魏良子他一陣惡寒,覺得自己能起操起馬鞍把對方砸進雪坑里去。
而面對改了風(fēng)流不改風(fēng)骨的朱槿城,大概還是有點前世的粉絲濾鏡存在?
蘇晏苦惱地揉著眉心,沮喪道:“打死我也不敢再和你喝酒了。放我下馬,我自己走回去。”
豫王說:“離京五十里了,你怎么走回去?不如就隨我去大同,當(dāng)阿騖的后娘。”
蘇晏怒道:“那你再把我原路送回去!還有阿騖,跟著你這種沒個正經(jīng)的爹,簡直倒了血霉,你不懂言傳身教,不如把他留在京城,我給他找奶娘、找老師�!�
豫王笑著把他攬在懷里,驅(qū)馬調(diào)頭,順著來路奔馳:“那個傻小子還是隨我去邊關(guān)的好,留在京城做什么,當(dāng)質(zhì)子么?你這位從龍的大功臣,還真為新君著想,不過,告訴他,放心罷!”
第310章
我不是我沒有
餛飩攤的老板娘不,或許該叫她“守門人之一”,正在積雪凌亂的道路上策馬飛馳。
半截機關(guān)套筒藏在她懷中,冷硬地硌著她的皮肉,還隱隱散發(fā)出臭味。
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始臭味還很稀薄,隨著趕路時間長了,臭味變得越來越明顯,直至難以忍受,簡直就像懷揣了一坨屎。
這該死的錦衣衛(wèi)沈柒,究竟提交了個什么“證據(jù)”,為何會臭成這樣!
她一邊默默咒罵沈柒,一邊捏著鼻子加緊趕路,希望能在熏死自己之前,把套筒轉(zhuǎn)呈給弈者。
當(dāng)然,以她的身份,是沒有資格見到弈者的。
經(jīng)過二度轉(zhuǎn)手,托盤上的套筒與守門人的密報,被送到了鶴先生面前。
鶴先生掀開托盤上的罩布,被臭味兒熏得倒退了兩步,皺眉道:“什么東西!”
端著托盤的女信徒說:“錦衣衛(wèi)沈柒自稱,景隆帝因開顱術(shù)失敗而駕崩是他的功勞。因為他半途潛入治療室,動了手腳,這是他提交給弈者的證據(jù)�!�
這么一說,的確是重要證據(jù),再臭也得忍。
鶴先生強忍捂鼻的沖動,恢復(fù)了一身閑云野鶴的模樣,對信徒道:“拿好了,隨我來。”
靜室之內(nèi),圓月窗大開著,窗外細(xì)雨霏霏,寒風(fēng)夾著水汽吹進來,濕冷透骨。
弈者臨窗下棋,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白,左右互搏。
頭戴的寬檐錐帽,垂下長長的煙灰色羅幔,從頭頂直披到腳背,將其身形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鶴先生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室門口,弈者頭也不回,揚聲道:“有空?過來陪我手談一局�!�
“沒空�!柄Q先生毫不客氣地道,“忙著躲通緝令呢,不比你悠閑自在。”
弈者輕哂:“隱劍門、七殺營在明,我在暗,而你的真空教在明暗之間,這不是之前約好的?何以滋生出怨氣,還朝著我來�!�
鶴先生讓女信徒將托盤放在地板上,揮手讓她退出去,方才整了整衣衫,在棋桌對面盤腿而坐,將殘局上的白子一粒一粒拾起,放入棋奩。
臭氣滲透蓋著托盤的罩布,開始在室內(nèi)飄浮。
“你帶屎來見我?”弈者問。
鶴先生淡然道:“心中有屎,便見萬物皆以為屎。”
弈者對答:“心中無佛,倒把紅蓮開遍愚眾。”
兩人彼此嘲完,皆莞爾。
鶴先生說了守門人的匯報,弈者讓心腹侍從把半截機關(guān)套筒帶去開啟,發(fā)現(xiàn)內(nèi)中有個油紙包,拆掉油紙后見一團黏糊糊、如漿如齏的腐臭之物,約有雞卵大小,外表依稀殘留著薄膜,不知是何物?
弈者命大夫與仵作仔細(xì)辨查,最后得到的結(jié)論是:疑似一團人腦,因挖出后已有月余,故而腐爛發(fā)臭。這還因為是嚴(yán)冬,若是天氣再熱些,更臭。
難道沈柒想用這塊爛掉的無主腦漿,證明自己在治療室里挖了先帝的腦子?
這究竟是提交證據(jù),還是故意惡心人?
弈者與鶴先生相顧無言。
良久后,鶴先生道:“這個沈柒是個瘋子,可你還是要用他?”
弈者道:“他不僅有股子瘋勁,還狠辣狡猾、兩面三刀,不好控制。但他有個軟肋,不,應(yīng)該說是致命的要害。只要拿捏著這個要害,他就算再瘋,也不得不落入我們彀中�!�
風(fēng)荷別院內(nèi),陳實毓在瓶瓶罐罐中四處翻找不著,匆匆出了冰窖,問藥童:“我從宮中帶回來的一個水精罐子,凍在冰窖中,架子的最底層,你們誰拿走了?”
幾個藥童面面相覷,紛紛搖頭:“不是我!”“也不是我!”“我們知道冰窖里凍的都是師父的寶貝,誰也不敢亂拿�!�
陳實毓遺憾地嘆息:“從頭疾患者腦中完整取下的惡物,多難得的醫(yī)例,本想好好研究一番怎么就丟了呢?”
二月十四,朱賀霖于奉天殿舉行登基大典,禱告上蒼、宣讀先帝遺詔,正式登基。
就在大典的前一夜,他還抱著“或許父皇已醒,還能繼續(xù)執(zhí)政”的期盼,冒險離宮,偷偷潛入風(fēng)荷別院。
在父親的床邊整整坐了一宿后,朱賀霖終于認(rèn)清現(xiàn)實:父皇短時不會醒了,即使醒來,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恢復(fù)期。就算他等得了,無君不安的臣民等不了,內(nèi)憂外患的局勢更等不了。
沒有人能當(dāng)他的靠山了,他必須接過這副江山重?fù)?dān),讓自己成為一座被人依靠的大山。
不過,這山還挺難當(dāng)?shù)模腔�,他就先跟禮部官員吵了一架。
問題出在年號上。
年號并非固定不變的。歷代帝王當(dāng)政期間,年號各不相同,遇到“天降祥瑞”或內(nèi)訌?fù)鈶n等大事,有時也要更改年號。
先帝的年號為“景隆”,在位期間十八年不變,故人稱“景隆帝”。而新君登基,按禮制肯定是要更換年號,于是禮部與欽天監(jiān)合議之后,擬了十幾個年號,以供新君選擇。
朱賀霖一個都看不上,最后自己定了一個年號,叫做清河。
“海晏河清嘛,兆頭多好。”他振振有詞地說,“父皇也喜歡這個,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滿意�!�
欽天監(jiān)只管測吉兇,只要占卜的結(jié)果好,倒是沒什么意見。禮部的老大臣們可就炸了鍋
誰不知道,當(dāng)朝第一紅人,新上任的吏部左侍郎蘇晏蘇大人,表字“清河”?
嗣皇帝這是何意,莫非還想借此昭告天下,他對蘇侍郎另眼相待、別有幽情,甚至以年號為鴛盟?
雖說不少人暗中懷疑,新君與蘇侍郎之間說不定真有點什么出格的事,但只要不見光,基本沒人會去深挖君王隱私、去和鐵齒鋼牙的蘇十二當(dāng)面硬杠,畢竟被免職的賈公濟賈御史就是前車之鑒。
但嗣皇帝此舉,分明就是把私情擺到了臺面上,連遮掩都不要了!
禮部官員們嘩然起來,紛紛勸諫諍駁,反彈得厲害。
就連蘇晏自己聽說了這事,也在驚愕之后,惱羞成怒起來。他當(dāng)即進宮,請朱賀霖打消這個奇葩念頭,另定年號。
朱賀霖以前對他可謂言聽計從,卻在這件事上十分堅決,幾乎到了固執(zhí)己見的地步。
蘇晏口水都說干了也不見效,最后發(fā)起狠,要親手燒掉朱賀霖一柜子珍藏的話本和小黃圖。
朱賀霖最后勉強妥協(xié)了一半,將“清河”改為“清和”,對外宣稱兩個字分別取自圣賢書,是“繼世清平,抱德煬和”的意思,當(dāng)為年號,以順天下。
禮部官員一翻書,果然有這兩個詞,并且百姓們就算未讀詩書,也能很容易地把“清和”理解為“政清人和”,不算離譜。
雖然官員們?nèi)杂X得有歧義,但還是見好就收得了,免得被人指謫老仆欺主。
最后年號就這么一波三折地定了下來。
朱賀霖付出小小的讓步,用諧音梗打贏了與官員們的第一場口水戰(zhàn)。
至于蘇晏,蘇晏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他懷疑朱賀霖一開始就想好了“清和”二字,否則不會連兩個字的出處都事先準(zhǔn)備好,這完全就是在運用“想開窗,先說要拆屋頂”的心理戰(zhàn)術(shù)。
最后的結(jié)果正中這小子下懷,而他還要擺出一副“朕委屈,朕還沒正式登基就被你們這些老臣欺負(fù)”的憋屈嘴臉。
張牙舞爪的小虎崽,轉(zhuǎn)頭長成了大老虎,還自帶一股子天生的流氓氣,又痞又彪,與他爹完全不是一個類型蘇晏扶了扶額,覺得自己這個掛名的老師任重道遠。
登基大典后的第一次奉天門朝會,朱賀霖就下旨擢升與獎勵了一批官員,多是在“太子回朝繼位”事件中立功出力的,打頭的兩個就是蘇晏與沈柒。
蘇晏以吏部左侍郎的官職,加封文華殿大學(xué)士,正式入閣。
沈柒擢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掌本衛(wèi)印。
其他晉升官員不一而足。
蘇晏知道朱賀霖要讓他進內(nèi)閣,但一入閣就是第三排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排位第一的“中極殿大學(xué)士”是新首輔楊亭沒跑了;謝時燕雖然沒有多大政績,但畢竟資歷擺在那里,擔(dān)任排位第二的“建極殿大學(xué)士”。
而他蘇晏剛剛?cè)腴w,又是絕無僅有的“弱冠閣老”,還以為會從最末位做起,沒想到直接第三了。
朱賀霖把另外兩個從六部提上來的大臣封為“武英殿大學(xué)士“與”文淵閣大學(xué)士”,分列第四與第五。
最后一個“東閣大學(xué)士”就給先空著,像個看得見、吃不著的香餑餑,被朱賀霖拿來釣想入閣的官員想要這最后的肥缺嗎?那就聽朕的話,給朕好好干活。
蘇晏也是服了,事后私下問:“這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朱賀霖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小爺自己想的!”
不僅如此,這位鬼點子頗多的新帝,還對閣臣們的職位重新做了調(diào)整:首輔一人不變,次輔只剩兩人,其他都是群輔。
一正、兩副、三助教,內(nèi)閣頓時話語權(quán)分明。
榮升為次輔的蘇晏,怎么看都像跟老資歷的謝時燕平起平坐了。
在朝臣們認(rèn)為蘇晏深得先帝青眼,以他這般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紅得不能再紅的時候,蘇晏再次一夜爆紅,差點就位極人臣。
蘇府頓時門庭若市,不知多少官員明里暗里來抱這位新貴的大腿,更有許多打著同年、同窗的旗號來拉關(guān)系。
甚至與他參加過同一場會試,因為考試時號房在茅廁旁邊導(dǎo)致發(fā)揮失常,最后只混了個地方知縣的官員,都敢厚著臉皮自稱是他“同年”,上趕著給他送禮。
還有不少低階官員與不中舉的士子,連“同年”“同窗”的邊兒都沾不上,就想了個辦法,刻印章“蘇學(xué)士牛馬走某某”“十二門下走狗某某”這個某某就是他們自個兒的名字,蓋在自己寫的字兒、畫的畫兒上,四處招搖,自詡風(fēng)流。
一時間,京城滿街搖折扇的都是蘇十二的“門下走狗”,筆硯店里各種材質(zhì)的空印柱子都賣脫銷了。
蘇晏被這些不請自來的牛馬和走狗們煩死,偷偷跑去沈柒府上躲了幾天清凈。
他甚至對“蘇閣老”三個字有了PTSD,被拍馬屁的官員一口一個“閣老”叫得膩煩了,下意識地問對方:“老什么老,你看我很老嗎?”
對方碰了一鼻子灰,回家一琢磨:“原來如此!他這是嫌內(nèi)閣有宰相之實,卻無宰相之名啊!”
于是這個傳言逐漸蔓延開來,許多人不稱他“蘇閣老”了,直接叫“蘇相”。
問題是,太祖皇帝廢除了宰相一職,改設(shè)內(nèi)閣,就是擔(dān)心宰相集權(quán)太過。建國初年擔(dān)任過宰相的一共就四個,還被太祖殺了三個。
如今被叫做“相”,是想討個殺頭的吉利?更何況,他只是次輔,上頭還有個首輔呢!
蘇晏:我不是!我沒有!你們別瞎說!
走狗們:你就是!你值得!你別太謙虛!
言官:彈劾他!
收到彈劾奏本的新帝:哈哈哈哈哈,朕也覺得“蘇相”比“蘇閣老”好聽。
言官:勸諫皇帝!皇帝慎言!
新帝把奏本一摔:哪個嗶嗶?站出來,忽魯謨斯剛進貢了兩只獅子,正巧缺個負(fù)責(zé)梳洗喂食的,爾等如此忠心,不如來為君分憂。
言官:
被廷杖打死是流芳百世的諫臣,喂獅子把自己喂進獅口,那就是個笑話。
算了,蘇相就蘇相吧,左右不過一個非正式場合的稱呼而已。
犯不著。
第311章
天你個頭不去
清和元年三月,瓦剌部首領(lǐng)阿勒坦親領(lǐng)精騎十二萬,滅韃靼王庭,“雌獅可敦”戰(zhàn)死,小汗王沐岱不知所蹤。
阿勒坦吞并韃靼諸部,宣布成立黃金王庭。至此,紛爭的北漠迎來了兩百年來的首次統(tǒng)一。
大銘皇宮,前朝的文淵閣中,閣臣們正在討論一封邊報。
邊報來自陜西靈州清水營的參軍,稱北漠遣使者前來清水營,要求將“天圣汗”的國書轉(zhuǎn)交與大銘皇帝。參軍不敢擅自做主,又擔(dān)心耽擱了大事,故而將這封國書與邊報一同快馬加急,飛遞京城。
“天圣汗?這個‘天’字”首輔楊亭大為皺眉,“大不妥�。 �
“何止是不妥,根本就是冒犯我朝天威!”新擢升為內(nèi)閣閣臣的兵部侍郎于徹之為人耿直,說話也直接,“四夷皆尊稱我大銘皇帝為‘天皇帝’,由來已久。北漠如今冒出個‘天圣汗’,擺明是要與大銘分庭抗禮,這個阿勒坦,野心不小哇!”
次輔謝時燕捋著長須,也開口道:“阿勒坦打算在六月舉行祭天儀式,正式升尊號‘圣汗’為‘天圣汗’,要求我朝派官員前往北漠觀禮與慶賀。這是要逼我們承認(rèn)他與大銘皇帝平起平坐,簡直可笑。你們再仔細(xì)看這個附加條件,更是荒唐”
眾人仔細(xì)看,竟是要求大銘派出的官員,必須是兩年前在清水營任職過、與馬匹交易有關(guān)、約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
條件定得古怪,看似目標(biāo)范圍大,仔細(xì)琢磨又覺得似乎有指向性,可又不干脆說出名字,這不是莫名其妙是什么?
派不派人去?倘若派人去,折了上朝威嚴(yán),天子顏面何存?倘若不派,再以“失藩臣禮”的罪名回書訓(xùn)責(zé)一通,很可能激怒對方。
之前大銘與韃靼、瓦剌在邊關(guān)就沖突連連,后來北漠忙著內(nèi)戰(zhàn),邊塵倒是消停了不少,再后來先帝病發(fā)、朝臣弛易、太子繼位一波三折,誰也顧不上北漠之事。
直到今年新君登基,局勢終于稍顯平穩(wěn),才發(fā)現(xiàn)瓦剌已經(jīng)一步步坐大,吞并了韃靼。
眼下阿勒坦剛統(tǒng)一北漠,鋒芒正盛,這份要求大銘派官員參禮的國書,會不會是他想挑起爭端的借口?
眾閣臣你一言我一語,卻聽殿門外一個清澈的男子聲音道:“好熱鬧啊嚏!諸位大人在議論什么?”
閣老們轉(zhuǎn)頭看去,見是他們最年輕的同僚蘇晏蘇清河,正攏著一襲石青色斗篷,從春寒料峭的外廊轉(zhuǎn)進來,一進暖融的殿內(nèi)就因冷熱對沖打了個大噴嚏。
互相拱手見禮后,楊亭把邊報連同北漠國書遞給蘇晏。蘇晏越看,越覺得措辭古里古怪“兩年前在清水營任職過、與馬匹交易有關(guān)、約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不是他又是誰?
這么說來阿勒坦還記得他,可為何不直接指名道姓,倒像是對他只剩這些模糊印象了似的。
“蘇大人如何看待此事?”兵部左侍郎于徹之問。
蘇晏挺喜歡于徹之,一方面在前世就知道他是個能臣,文官出身卻能帶兵打仗,尤其在平定內(nèi)亂方面很有一套;另一方面也覺得與對方有點緣分,剛來這個世界,拜讀的第一個奏本就是出自這位老兄的手筆。
他朝于徹之和顏悅色地道:“我覺得阿勒坦此舉是想立威。他剛以戰(zhàn)爭統(tǒng)一北漠,建立王庭,需要向四海證明自己的能力與政權(quán)合法性,向誰要證明呢?一個是老天爺,所以他打算搞個祭天儀式;另一個就是大銘,倘若連‘天皇帝’都承認(rèn)了他的新尊號,那么黃金王庭的基石就更穩(wěn)了�!�
于徹之覺得在理,又問:“那么蘇大人認(rèn)為,如何回復(fù)國書?該不該派人去參禮?”
蘇晏笑道:“楊首輔與謝次輔都在,你不先問他們,倒來問我這個后學(xué)末進�!�
于徹之這才覺得自己有點失禮,嘴里朝兩位閣老告了個罪。
楊亭道:“無妨無妨,誰先說都一樣。”
謝時燕坐回位置喝茶,不作聲。
還有一位閣臣江春年,原是翰林院學(xué)士,文思敏捷、見識也不低,但有口吃的毛病,為了揚長避短,平時不輕易開口,習(xí)慣以紙筆交流。此刻更是不會先開口。
蘇晏見眾人都在看他,便道:“那我就拋磚引玉了。其實我個人想法很簡單,就兩句話”
他停頓了一下,繼而中氣十足地說:“天你個頭!不去!”
等待一個正經(jīng)答案的閣臣們:
蘇晏見眾人難以言喻的表情,忍俊補充:“‘天’字是絕不能給的,非要找認(rèn)同,那就像對他父親虎闊力一樣,給個平寧王、順義王之類的賜號。他肯接受,可以派官員在那個什么祭天儀式之前就去頒發(fā);不肯接受就拉倒�!�
謝時燕慢悠悠地說:“蘇侍郎說得輕巧,阿勒坦若是因此發(fā)怒,再次興兵進犯我大銘邊境”
蘇晏笑意斂去,正色道:“阿勒坦要是真想攻打大銘,為的也是利益而不是出氣。至于參禮一事,他能借此試探我們的底線,同樣的,我們也能借此探一探他的深淺�!�
最后,閣臣們各有考量,意見并未達成一致,但不影響票擬。
如果內(nèi)閣意見一致就簡單了,替皇帝把批答文字都擬好,附在奏本后面遞交上去。
如果閣臣們意見不同,就把自己的處理意見各自寫在紙條上,同樣附在奏本后面遞交。
皇帝審閱完,拍板定案后,撕掉其他紙條,把中意的那張留下,再用朱砂筆把采納的意見寫在奏本上作為正式批復(fù),稱為朱批。
所以閣臣們實際地位高低,不僅體現(xiàn)在當(dāng)值的殿閣、首輔次輔的區(qū)別上,也體現(xiàn)在閣臣所擬“票擬”被采納的程度上。
面對內(nèi)閣呈上來的四張紙條(有兩人意見相同,合寫了一張),朱賀霖斟酌片刻,撕掉了另外三張,留下了蘇晏的那張。
雖說這是流程,但沒被采納意見的某些閣臣難免沮喪,表面上再大度,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味兒,過好幾天才能慢慢消掉。
至于朱賀霖,盯著國書上莫名其妙的那個參禮官員條件看了許久,琢磨出一些量身定做的味道,于是開始讓錦衣衛(wèi)去查當(dāng)年符合這個條件的,都有誰?
在蘇家兩個小廝看來,自家老爺入閣之后更忙了,常說不回家吃晚飯,偶爾議事遲了,還會在文淵閣的值房內(nèi)留宿一夜。
他們雖高興于自家大人又升了官,但也難免有些失落感。
家里仆婢漸漸多了,蘇小京不再忙碌,開始閑得慌。他本身性格就比蘇小北活潑好動,又是十五六歲最貪玩的時候,有時就跑去街上市集或勾欄瓦舍玩耍。
離家的次數(shù)多了,蘇小北總要說他幾句,嫌他太浮,不是個能定下心做管事的。
蘇小京一開始還聽著,笑嘻嘻的一口一個“北哥我錯了”,后來被說得不耐煩,故意躲著蘇小北,抽空就往外跑。
蘇小北幾次勸不住,氣得拿笤帚打他,于是蘇小京生氣了,與他更是好幾天不說話,也不著家。
下人的瑣碎事,蘇小北不想拿去煩擾大人,自己盡力去管教,同時也希望小京只是一時叛逆,過段時間就好了。
蘇小京卻不管這么多,好容易擺脫了愛對他管東管西的小北,他決定去找人玩幾把葉子牌,看看手氣。
這天小京手氣爆棚,逢賭必贏,對方輸?shù)竭B衣袍都脫了,最后無奈從懷中摸出珍藏的私房物作為籌碼是一枚年代久遠的黃金鑲寶石長命鎖,雖說因為過手的人多了,這長命鎖看著老舊,寶石也掉了幾顆,但仔細(xì)端詳,還是可以看出原本華麗的花紋與精細(xì)的雕琢工藝。
蘇小京一見這長命鎖,就愣住了。
他覺得似曾相似不,不僅似曾相識,而是熟悉得像原本就是他的東西蘇小京極力思索,終于從腦海深處翻出了這段記憶。
四五年前,他還沒遇見蘇大人,與簽了賣身契的母親相依為命,在人牙子手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母親重病垂危,他咬咬牙,把一出生就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給當(dāng)了,換錢去找大夫、抓藥。
這事他不敢告訴母親,因為母親曾經(jīng)千叮嚀萬囑咐,長命鎖不能丟,還有一個包過他的襁褓,也絕不能弄臟弄壞。
襁褓被母親鎖在破木箱中,長命鎖他則是一直貼身帶著,但為了救他娘親性命,不得不偷偷當(dāng)?shù)簟?br />
然而這點錢并沒有挽回母親的性命,最后她還是不治而亡。小京傷心欲絕后,又想把長命鎖贖回來做個念想,但再三不能如愿,最后也就慢慢淡忘了。
幾年過去,他幾乎完全忘記了,直到這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塵封的記憶就忽然被吹去了積灰。
蘇小京強忍激動,裝出一副挑剔模樣,邊說“哪個棺材板里挖出來的,舊成這樣誰稀罕”,邊把長命鎖在手中翻來翻去看,果然在鏤空的鎖身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信”字。
正是他的鎖!
經(jīng)過討價還價,蘇小京贏回了這枚長命鎖。他當(dāng)即匆匆回到家,進入自己房間把門反鎖上,然后從衣柜深處找出那塊邊緣有些燒焦的襁褓,鋪在床上。
是一大塊方形的錦緞,因為日久年深變成了褐紅色,就越發(fā)與寫在內(nèi)側(cè)的一些字顏色混在一起。
蘇小京原本大字不識一個,跟了蘇晏后開始讀書識字,如今常見的字也基本認(rèn)全了。但這些寫在襁褓里面的蠅頭小字實在糊得厲害,看不清楚。
他辨認(rèn)了半晌,不得不再次放棄。
算了,反正長命鎖也回來了,這張鬼畫符的襁褓就繼續(xù)壓在箱底得了,他這么想。
直到七八日后,他提著兩罐子新買的豆瓣醬走在偏僻巷子里,與一個大戶人家仆婦打扮的老嫗擦肩而過,忽然聽見老嫗在背后叫他
“等等!小哥兒,你轉(zhuǎn)身過來,讓老身看看清楚!”
蘇小京莫名其妙地轉(zhuǎn)身,瞪著這老嫗:“怎么啦?”
老嫗從頭到腳、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完他,嘴唇顫抖地說道:“像!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干嘛呀,有病�!碧K小京扭身要走,被對方一把拉住。
老嫗激動地問:“小哥兒,你有沒有個一出生就戴在身上的黃金長命鎖?鑲五色寶石的?”
蘇小京下意識點頭,又想起財不露白,連忙搖頭。
老嫗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追問:“莫怕,老身看你長得極像舊主,所以才多問幾句你的長命鎖,鎖身內(nèi)是不是刻著一個字?”
舊主?說的是我娘親么?蘇小京很小就知道,自己出身不俗。聽母親說是因為牽扯到十幾年前的一場大案,家里才一夜傾覆,當(dāng)時他在娘胎里尚未出生,就被一并發(fā)買了。據(jù)說那案子是先帝親下的旨意,所以他一直對皇權(quán)感到惴惴,總把“伴君如伴虎”掛在嘴邊。
蘇小京試探地問:“是個‘信’字?”
老嫗頓時老淚縱橫,跪在地上抱住了蘇小京的腿,失聲大哭起來:“是小主人沒錯!是小主人沒錯!王爺唯剩的一根獨苗,終于被老身找回來了!”
第312章
你把他摸活了
“十六年前,先帝剛登基兩年,就開始動了削藩的念頭,身為長兄的信王首當(dāng)其沖,成為了他第一個下手的對象。老身當(dāng)時是信王府的教養(yǎng)嬤嬤,親眼目睹了先帝逼迫信王殿下自盡的經(jīng)過”
老嫗?zāi)ㄖ鴿釡I,拉蘇小京進入旁邊的無人拐角,哽咽道來:
“信王妃自知大劫難逃,怕世子與其他王子都保不住,便趕在錦衣衛(wèi)到來之前,將懷有身孕的一名叫柳眉的侍妾送出府去,這名侍妾就是你的母親。
“王妃說,萬一闔府罹難,無論如何要保住信王一脈的最后一個子嗣。于是她把世子用過的長命鎖交給你母親,為了將來能證明你的身份,王妃還將信王的親王常服裁下一方,做成了嬰兒襁褓,并親手在襁褓內(nèi)寫明此事,蓋了印信。然后命幾名侍衛(wèi)帶著你母親逃出封地,打算隱姓埋名,先把你生下來。
“沒想到的是,那幾名侍衛(wèi)中有人起了異心,想拿了你母親,去向先帝邀功討賞。侍衛(wèi)們發(fā)生內(nèi)訌,你母親因此而流落民間,不知去向。
“信王與王子們被殺,女眷發(fā)配嶺南。老身以及一些僥幸脫身的信王府老人,無奈做了鳥獸散,各自去討生活。但老身始終記得王妃的囑托,一定要找到你們母子,絕不能讓信王一脈就此斷絕。于是老身重操舊業(yè),在不少達官貴人家做過嬤嬤,借此打探消息。
“蒼天有眼��!老身苦苦找尋十幾年,終于在前年,在京城的一家首飾店里,發(fā)現(xiàn)了信王妃的那枚黃金鑲五色寶石長命鎖。我追問來歷,掌柜的說,這鎖他也是從當(dāng)鋪收來的。老身又去問當(dāng)鋪,是誰當(dāng)了這鎖?當(dāng)鋪掌柜卻說,這鎖幾易其手,他也不記得是誰當(dāng)?shù)牧恕?br />
“老身思來想去,決定先湊夠錢,把長命鎖買下來,再慢慢追查來歷。不想遲了一步,首飾店已經(jīng)把鎖賣出去了,又不肯透露買家身份。
“老身無奈,只好一步步艱難調(diào)查,直到半個月前,終于查出買鎖的是這京城的一個破落戶,他被人一激之下,打腫臉充胖子買的。老身又去找他,不料他說跟個官宦家的小廝打葉子牌,把鎖給輸出去了。
“又花了七八天時間,老身終于找到了你一見你,老身就知道,你就是那個遺腹子!你長得太像柳眉了,眉毛與眼睛又活脫脫是信王殿下的翻版。
“你母親柳眉還在世么?手里可還留存著那張襁褓?”
蘇小京呆若木雞。
老嫗說的話在他腦中嗡嗡地繞,每個字都聽懂了,可連起來又仿佛天方夜譚。
他以為母親與自己是哪個犯官家的幸存者,卻萬萬沒想到,竟與天潢貴胄扯上了關(guān)系那可是信王!顯祖皇帝的長子,先帝的兄長,鎮(zhèn)邊親王中曾經(jīng)最有權(quán)勢的一位!
可也是犯下謀反大罪,被逼自盡,抄家滅門,家眷與子孫永無翻身之日的一位!
他真的是信王的兒子?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
蘇小京渾身劇烈顫抖,連嘴唇都抖起來。他把兩罐豆瓣醬往地面一砸,大吼一聲:“騙子!我才不信你的鬼話!”轉(zhuǎn)身沒命地拔腿狂奔。
老嫗一邊叫著,一邊追他,無奈年老體衰追趕不上,只能眼睜睜看他消失在街巷盡頭。
蘇小京跑得心都要從喉嚨口里蹦出來,才停下腳步,扶著樹干一陣干嘔。
他腦子亂糟糟的,各種畫面凌亂閃動,一忽兒是人牙子辱罵他們母子的丑惡嘴臉;一忽兒是母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緊攥著長命鎖的手;一忽兒是自己像貨品般等人挑選時,停在他面前的一襲青色深衣他的目光從衣擺往上,看見了一張極年輕溫和的臉,心道: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俊美的小官人!這是下凡的男神仙么?
被買回去后好幾天,他才如夢初醒般確認(rèn)這不是男神仙,是個又好心、又好相處的小官老爺,是他將來要侍奉一輩子的主人。
三年了啊!他跟隨蘇大人,吃過苦、受過罪,也享過福。蘇大人從未拿他當(dāng)下人看待,還教他讀書習(xí)字,把他與蘇小北一視同仁當(dāng)成蘇府管事來培養(yǎng)
可是,真的是“一視同仁”么?蘇小京在混亂的思緒中猛地打了個激靈,問自己如果在蘇大人眼中,他與小北是一樣的,為何大人有什么緊要事、私密事都愛叫小北去做,而他卻只能跑腿、守門,甚至被單獨留在院子里烤羊排?
他的確不如小北行事穩(wěn)重,可他對大人的忠誠與關(guān)心一點不比小北少。為何蘇大人總是對他不放心雖然嘴上沒說,但他能感受得到,蘇大人對他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如對蘇小北。
這是為什么?
蘇小京心亂如麻地往家走。進了蘇府大門,他在門房里呆坐了許久。直到日落時分,廚娘差人來報說晚膳準(zhǔn)備妥當(dāng),他才懨懨起身,準(zhǔn)備去主屋請大人用膳。
蘇晏卻在此時打扮齊整,準(zhǔn)備出門。
蘇小京強迫自己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擱在一旁,問:“大人尚未用膳就要出門?什么事這么急啊?”
蘇小北一邊給蘇晏打著傘,一邊薄責(zé)道:“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大人身為閣老,去哪里、做什么,還要向你報備不成?”
小京不喜歡小北這張說教的嘴臉,但破天荒沒跟他斗嘴,又對蘇晏道:“我只是關(guān)心,想為大人分憂。”
蘇晏笑了笑,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門:“放心吧。而且我的憂你也分不了,乖乖守好家就行了�!�
明明語氣親昵,小京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當(dāng)做了寵物貓狗一般平日并沒有這種感覺,可如今不一樣了不一樣在哪兒呢?他一時沒想明白。
“那大人什么時候回來,我好叫廚房把飯菜溫上�!彼凰佬牡刈分K晏的腳步。
蘇晏腳步匆匆,似乎是他一輩子極盡所能也趕不上的速度。蘇小北在身后給大人撐傘,朝他飛了無數(shù)個“閉嘴”的眼刀。
“你們先吃飯,別等我了。我今夜搞不好又要宿在文淵閣,小爺他”蘇晏忽然停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轉(zhuǎn)頭對蘇小北道,“小北駕馬車送我進宮。一會兒阿追回來,你告訴他,明日沒早朝,讓他辰時在午門外等著接我回家�!�
蘇小北順從地諾了聲,請?zhí)K晏在大門口稍等,他去趕馬車過來。
蘇小京沒有打傘,站在庭院中怔怔望著蘇晏的背影,整個人從外到內(nèi)都被三月微寒的春雨淋透了。
他只是個小廝,只配為貴人端茶倒水、看門護院一輩子的小廝!
蘇晏坐著馬車進了宮。
今日申時他才從文淵閣回來,這會兒才剛到傍晚,朱賀霖又派侍衛(wèi)來傳召他,想必有什么要事相商,于是他又馬不停蹄地趕進宮去。
朱賀霖如今住在乾清宮。一來因為坤寧宮重建好了,就在乾清宮后面,他可以時不時過去緬懷母后,再摸摸里面新掛的花燈,聊以慰藉。二來,他不愿占據(jù)養(yǎng)心殿。
養(yǎng)心殿是景隆帝以前常住之處,殿內(nèi)的一切都維持在“先帝駕崩”前的模樣。朱賀霖命人照常打理著這里,一花一木、一香一墨,哪怕桌面的果盤與茶湯,都得按他父皇在世時每日準(zhǔn)備。甚至連四時的衣物,也得按他父皇的身量,一套不能少地做好,掛在衣柜內(nèi)。
就好像先帝隨時會從極樂世界返回,再坐回養(yǎng)心殿的龍椅上一樣。
宮人們私底下都說:咱們這位新皇上孝順歸孝順,但是不是有點太過“癡情”了。
這個“情”并非男女之情,而是父子之情。但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太過執(zhí)著放不下,于許多人的眼中便有了股病態(tài)的味道,便成了所謂的“癡”,然后進一步地?fù)?dān)心起,會不會由“癡”變?yōu)椤隘偂薄?br />
只有蘇晏知道,朱賀霖是真的在等他父皇醒來與他一起,每日每夜地等著、盼著。
蘇晏在乾清宮的東暖閣前,遇見了侍立門外的富寶。
富寶,還有成勝,作為新帝在太子時期就陪伴左右的身邊人,如今分量已經(jīng)是內(nèi)官里的數(shù)一數(shù)二。連依然在司禮監(jiān)守著玉璽的藍喜,與他們相比,都有了些日薄西山的氣息。
富寶今年業(yè)已十六七歲,比剛認(rèn)識蘇晏時穩(wěn)當(dāng)多了,但面對蘇晏時的笑容,仍與當(dāng)年無異。
他躬身行禮后,說道:“蘇大人可來了,小爺皇上可等了好陣子了,小的站在這里,聽里面腳步聲踱來踱去,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果脯的,似乎正變著法兒打發(fā)難熬的等待時間,就跟從前在東宮等大人來時,一模一樣。”
蘇晏朝他還禮:“哪兒能呢,以前皇上孩子氣,現(xiàn)在可成熟穩(wěn)重多了�!�
富寶說:“那是,皇上如今越發(fā)有威嚴(yán),小的都快忘記了他幼年時的模樣蘇大人,你也忘記忘記?”
蘇晏琢磨出了點說客的味道,笑道:“好好,以前是以前,今后是今后。”
富寶心滿意足地請他進殿去。
隱隱聽見腳步聲,朱賀霖便立刻坐回了羅漢榻上,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tài),呷著茶,把手里的書冊慢悠悠地翻過一頁。
看到這一幕的瞬間,蘇晏陷入恍惚,仿佛一身金冠龍袍坐在那兒的,是年輕時的皇爺。他眨了眨眼,立刻回過神這只是天子裝束帶來的錯覺。
朱賀霖是朱賀霖,朱槿隚是朱槿隚,他從未把他們兩人混同過。
“小爺找我?”蘇晏很自如地問道。
“對,有點事想問問你,坐。”朱賀霖卷著手里書冊點了點炕桌,示意他坐在羅漢榻的另一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