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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畢竟人體精密如神之造物,他此番探脈通絡(luò)心神消耗巨大,需要一點時間調(diào)養(yǎng),等紫府丹田真氣新生,才能完全恢復(fù)。

    豫王扶著皇帝重新躺下,見人還昏睡著,不由皺眉問:“我皇兄為何還不醒?”

    “我已盡力。他病灶在顱內(nèi)腦中,有一處塞結(jié)成團,約莫雞卵大小,仿佛連形態(tài)與質(zhì)地都已異變,其中血脈扭曲蜷縮,真氣屢次探之不進。我恐再試下去,會損傷腦中其他正常脈絡(luò),只好退出�!�

    “那該如何處置那處病灶?”

    “我對內(nèi)外科醫(yī)術(shù)只略知皮毛,還是殺手時期為了更好地殺人,被迫學(xué)的。按我的理解,治標(biāo)治本,把那團惡物直接挖掉得了�!�

    豫王吃驚:“挖腦?人還能活?”

    荊紅追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是啊,極大可能挖完就死了。而且,真氣可辦不到這一點,得用利器。哦,還得先開瓢�!�

    豫王恨不得把這個冷臉烏鴉嘴直接開瓢得了。

    正惡從心頭起,忽然感覺龍床上的人氣息有了細微的變化。豫王忙轉(zhuǎn)移視線,盯著皇帝仔細看。

    皇帝的指尖動了動,停頓須臾后,又更明顯地動了好幾下。豫王驚喜地輕握住他的手,低聲喚道:“皇兄皇兄?”

    荊紅追伸手給把了把脈,微微頷首:“他要醒了�!�

    話音方落,皇帝緩緩睜開了雙眼。

    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視野由模糊逐漸清晰,豫王的臉也隨之逐漸清晰�;实蹖W⒌乜戳丝此�,有些低沉沙啞地開了口:“擅自潛入朕的寢殿,四弟這是要‘清君側(cè)’,還是逼宮?”

    豫王勾起一抹惡劣的笑意:“這兩樣有實質(zhì)區(qū)別?只是打算對皇兄稟報一聲,你再不醒,我就任由母后把那三歲的小奶娃拎到龍椅上,然后跟她爭一爭攝政權(quán)。至于你那傻乎乎的大兒子反正他在南京的破草廬有他爹的舊情人作陪,倒也不虧�!�

    皇帝閉了一下眼,旋即睜開,依然是那副八風(fēng)不動的神色:“原來賀霖回來了。”

    豫王有些著惱:“什么‘原來’!誰跟你說‘原來’!那傻小子就算想回來,一路也是被追殺不斷,他憑什么成功,憑出身?憑運氣?”

    皇帝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憑他是朕的兒子。以及憑清河千方百計地護著他,日后也將不遺余力地輔佐他。”

    豫王僵硬了一瞬,像是徹底泄了那口氣,懶洋洋答:“算了,反正我早就做了決定,最后贏個口舌之爭也沒意思。離了戰(zhàn)場,我從來就贏不過你�!�

    皇帝說:“你錯了。朕與你之間,從未有輸贏,只有情理與取舍。無論沾著哪一邊,都沒有真正的贏家�!�

    豫王沉默片刻,轉(zhuǎn)頭問荊紅追:“你能不能再把他弄昏迷?我真不想聽他得了便宜還賣乖。”

    荊紅追答:“那得大人先同意�!�

    豫王恨恨地嘀咕了聲:“狗!”

    皇帝望了望窗戶,忽然問:“幾更天了?”

    四更時分,剛剛收到諭令的大臣們趕忙收拾朝服,有些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匆匆趕到午門前集合。

    太后突然通告四品以上官員,今日上朝,朝會地點不在奉天門廣場,而是在奉天殿中,有重大之事要向朝臣們宣布。

    重大之事?還有比圣上龍體安危更重大的事嗎?百官們隱隱感覺,在他們度過了兩個月惶惶不安的日子后,那個被極力掩藏于宮中的秘密要被太后親手揭開了,個個心中五味雜陳,人人都擔(dān)心受牽連,就連集中時的交頭接耳都少了。

    鐘聲響起,左掖門緩緩開啟,朝臣們排著隊魚貫而入,走過久違的奉天門廣場,進入奉天殿。

    奇怪的是,一貫勤勉的禮部尚書嚴(yán)興與內(nèi)閣首輔楊亭都不在隊列中。

    直到上朝隊伍全部走完,這兩位才匆匆趕到,下了轎,快步走入左掖門。

    兩人往各自的位置一站,一個神色沉毅,一個面有愁容卻不失堅定。

    鳴鞭響起,太后的鳳輦在宮人與侍衛(wèi)們的簇?fù)硐碌絹�,帶著一臉困意的二皇子朱賀昭。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藍喜不在,負(fù)責(zé)傳達上意的是另一個秉筆太監(jiān)。升御座,太后坐于空龍椅旁的鳳椅上,以親密呵護的姿勢,將朱賀昭摟在身旁。

    臣子們行過例行的大禮,太后開口說道:“皇帝積勞成疾,微恙逐漸化為惡疾,宮中太醫(yī)與民間圣手竭盡所能,均束手無策。朕心痛切至深,哀哀不能度日,唯恐天地崩殂,我大銘國本無以為繼。所幸,昨夜皇帝于昏迷中短暫清醒,留下遺詔,囑朕于朝會眾臣面前宣讀。眾卿家聆聽圣人遺詔”

    臣子們大驚、大慟,心中大惶然來不及吐露,聽見太監(jiān)尖聲喊道“眾臣跪聆圣詔”,不得不紛紛下跪,以額貼手,等待宣讀。

    太后將手中遺詔遞給秉筆太監(jiān)。

    那太監(jiān)逐字逐句讀得平板又清晰萬分,讀到“長子朱賀霖暴虐失德,不可以奉宗廟,為天下主,故廢為庶人,改立朱賀昭為太子。若朕有不虞,太子昭繼位”時,舉眾嘩然!

    二皇子只覺被阿婆緊摟著,力道之大,掐得他有點疼。但他面對這從未見過的場面有些懼意,仿佛只有阿婆懷中才是唯一安全地,因而忍住不掙扎。

    太后居高臨下望著沸騰的群臣,沉聲說道:“眾卿為何嘩然,莫非是對皇帝的遺詔有疑議?不知諸位是打算忠君從詔呢,還是悖逆抗旨?”

    一名文官出列,拱手稟道:“太后,非是臣等有抗旨之心,實乃此詔書出乎眾人意料。數(shù)月前,近百名官員上疏請求易儲,最后被皇爺一一處置,入刑的入刑、革職的革職,可見圣意所在。何以突然要廢太子?”

    太后冷冷盯著他,旁邊有內(nèi)侍立刻將此人的官職與姓名記錄在冊。太后道:“皇帝將大皇子流放南京,又進一步貶去陵廬守陵贖罪,經(jīng)年厭見其面,難道就不是圣意所在?你們覺得這遺詔很突然么?朕倒覺得,很自然。

    “皇帝病重于榻,仍不愿召大皇子回京侍疾,只被二皇子昭的孝心打動,認(rèn)為他天資鐘萃、仁孝雙全,立其為太子,哪里不順應(yīng)天命人心了?至于讓你們反應(yīng)這么大?”

    仍有大臣覺得不妥,一個個出列上諫,太后逐一駁斥,聲色俱厲,勢壓全場。

    于是不少朝臣將目光投向內(nèi)閣首輔楊亭,沒指望他能像前任首輔李乘風(fēng)一樣氣勢如虹,嘴炮手撕兩項全能,但至少出來說幾句話,別學(xué)謝時燕也當(dāng)個稀泥閣老。

    卻見楊亭與日常判若兩人,眼睛微閉、下頜微昂,一副我自巋然不動的模樣,倒像給太后站場似的,不由感到失望。

    再看六部尚書,最清貴的禮部也不發(fā)聲。吏部尚書在李乘風(fēng)告病還鄉(xiāng)后還空缺著,刑部尚書正向太后苦諫,戶部、工部、兵部尚書還找不到說話的空隙,都被嘰嘰喳喳的御史們搶先了。

    面對這一大攤混亂,內(nèi)閣卻如此平靜,難道連內(nèi)閣都認(rèn)為這份遺詔符合禮制,是真實的圣意?

    眾臣有些驚疑不定,忽聞太后厲喝一聲:“難道你們非得逼朕將皇帝病榻抬至這奉天殿,好讓你們親耳聽一聽圣諭?”

    “不必擾動父皇,讓兒臣入養(yǎng)心殿侍疾即可!”

    殿外驟然響起一道響亮的聲音,音色界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清越明朗。

    眾臣一怔之后,紛紛轉(zhuǎn)身望向殿門。

    只見太子朱賀霖一身朝服,手捧一卷黃帛邁入大殿,邊走揚聲道:“兒臣奉父皇詔命回朝,叩請面圣!”

    “兒臣奉父皇詔命回朝,叩請面圣!”

    “兒臣奉父皇詔命回朝,叩請面圣!”

    整整說了三遍,人也走到了大殿的中央,將詔書展開,向眾臣展示上面的文字與璽印。

    太后面色難看,勉強忍住怒火,冷冷道:“既是奉召而回,那就站到親王隊列中去,不要影響朝會�!�

    朱賀霖毫不畏避地直視她,大聲問道:“太后手中遺詔,能否也傳示眾臣?眾臣若能服膺,孤亦無話可說,愿從詔廢為庶人!”

    第302章

    在這一室之中

    太后雖因朱賀霖毫不客氣的頂撞而臉色鐵青,但話說到這份上,倘若她不肯將遺詔示眾,倒顯得自己心虛,也會引發(fā)群臣更多的狐疑與猜測。

    于是她陰沉著臉,朝身邊的內(nèi)官點了點頭。

    內(nèi)官捧著這份遺詔,走下臺階,向大殿兩側(cè)站著的六部重臣逐一展示。

    這些見多了詔書,無論對制式與筆跡、用印都爛熟于心的朝堂大佬們,紛紛湊過頭來仔細看完,相視頷首道:

    “天子二十四寶璽,此詔所蓋是為首的‘皇帝奉天之寶’。遺詔用傳國璽,沒錯了�!�

    “的確是司禮監(jiān)藍喜的筆跡�!�

    “從遣詞造句上看,像是皇爺一貫的風(fēng)格。”

    “難道皇爺病中神思昏昏,真改了主意?”

    “那這樣的遺詔,是遵還是不遵?”

    “若圣意如是,我等身為臣子,自當(dāng)遵詔而行。”

    “下官還是覺得不妥”

    竊竊私語變成了議論紛紛。

    太后盯著朱賀霖,眼神冷傲:“遺詔已傳示眾臣,圣意毋庸置疑,廢太子還有何話可說?你手中那份詔書,即便是真的,也只是為了召你回京,聆聽這份遺詔而已�!�

    她不待朱賀霖再次開口分辨,當(dāng)即下令:“來人,將這藐視遺詔、出言犯上的廢太子拿下!”

    群臣大驚,不少人跪地請求太后收回成命,更有恪守正統(tǒng)的官員伏身階前,大哭而諫。

    太后不為所動,奉天殿上侍立兩邊的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上前,要押走朱賀霖。官員們死活不讓,跪在地上緊抱太子的雙腿,錦衣衛(wèi)抽刀威脅,他們便張臂攔在刀鋒前,以身相護。

    一時間呵斥聲、吶喊聲、嚎哭聲、哀求聲響徹金鑾寶殿。

    混亂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圣天子御筆親書遺詔在此,所有人聆聽圣詔!”

    其聲高亢嘹亮,如鐘響磬鳴,一下子鎮(zhèn)住了滿殿慌亂,官員與侍衛(wèi)們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尋找發(fā)聲者,均是一臉驚疑:

    怎么還有遺詔?哪來的又一份遺詔?還是御筆親書!

    只見先前一聲不吭的內(nèi)閣首輔楊亭,高舉著手中一卷黃帛,目光掃視全場,那張素性溫和、乃至失之于優(yōu)柔的臉上,竟隱隱生出金剛般威嚴(yán)的怒光。

    這卷黃帛在他懷中整整藏了兩個月。

    跪門案之后,景隆帝暗中將他與禮部尚書嚴(yán)興召來密談,出了御書房的殿門之后,他的懷中就多了這么一卷黃帛。

    楊亭日夜帶著它,任由它像灼熱的火炭一樣烙著自己的心口。

    這兩個月來,他守著一個令人惶恐的可能性,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好幾斤。要不是這個秘密還有一個同盟者,兩相支撐,他也許會因為這個巨大的精神負(fù)擔(dān)而崩潰。

    此刻殿中,禮部尚書嚴(yán)興正一臉鄭重地注視著他,用拱起的雙手默默告訴他:我與楊公同進退!

    他們是被皇帝秘密欽點的,就像佛陀身邊的護法者,卻曾經(jīng)在風(fēng)雨飄搖、晦暗無光的日子里,對自己的能力與定力產(chǎn)生過懷疑,甚至惶恐。

    他們不敢在各自的府中碰頭,唯恐人多口雜,便相約微服去了個偏僻茶館,商議對策,互相汲取力量。

    但他們?nèi)f萬沒想到的是,這次的私會被豫王暗中捕捉到。他們所議內(nèi)容,也在豫王心中掀起了波瀾。

    豫王有雄心、有野心,也有義心與情心。五味雜陳的矛盾,使他召來了心腹宗長史與華統(tǒng)領(lǐng)密談,既是試探臣下,亦是叩問己心。

    倘若太子沒有及時回京,也許他會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條路。

    但就在當(dāng)夜,太子回來了蘇晏也回來了。

    豫王的心,也因此塵埃落定。

    當(dāng)夜,五人定下了兵分三路的計策后,朱賀霖與蘇晏一同私下拜訪了楊亭、嚴(yán)興,得知了這份真正的遺詔所在。

    今日,蘇晏本想陪朱賀霖上殿,一貫愛黏他、什么事都愛拉上他的朱賀霖卻拒絕了。

    朱賀霖說:“身為太子,若是連獨力抗?fàn)幍挠職馀c能力都沒有,日后如何馭下服眾?再說,清河身為南京禮部侍郎,私自回京難免遭人詬病,還是先不要出現(xiàn)在明面上為好�!�

    蘇晏覺得太子真的是成熟了許多,不僅有擔(dān)當(dāng),還有籌謀,對此很是欣慰。

    因為與太子商議細節(jié),楊、嚴(yán)二人上朝的時間遲了些,所幸還是趕得及,沒有錯過這場至關(guān)重要的朝會。

    在眾目睽睽之下,楊亭展開手中黃帛,高聲宣讀這份由景隆帝在兩個月前托付他保存的遺詔:

    “朕以菲薄,弱冠紹承祖宗丕業(yè),先后一十八年矣。宵旰憂勤、圖臻至治,唯恐德澤不能洽于天下,而愧國中猶有凋敝之民。

    “今遘疾以至大漸,生死常理,古今人所不免,何必憂懼。所幸繼統(tǒng)得人,宗社生民有賴,朕雖棄世亦復(fù)何憾!

    “長子皇太子賀霖,仁孝聰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在廷文武群臣同心輔佐,以終予志。

    “皇二子賀昭年幼聰慧,托付淑妃悉心撫育,十五歲后出宮就藩。

    “皇太后仁慈向道,操勞半生,宜移居?xùn)|苑靜美之地,頤養(yǎng)天年。”

    “喪禮悉遵先帝遺制,務(wù)必儉約,不可勞民傷財。二十七日釋服,毋禁音樂嫁娶;各處鎮(zhèn)守備御重臣及朝中文武官員,亦毋擅離職守;在外親王郡王,悉免赴闕行禮。

    “望內(nèi)外郡臣盡忠秉節(jié),輔佐嗣君,永寧我國,安樂生民。詔諭天下咸使聞之�!�

    太后于鳳座上,越聽臉色越慘白,及至“宜移居?xùn)|苑”一句,更是面無人色!

    她方寸大亂,手中力道亦失控,勒得二皇子疼痛難以忍受,便掙開她的手臂,爬到旁邊的龍椅上蜷成一團,嚎啕大哭起來。

    太后此刻哪里還顧得了二皇子,滿腦子都是:皇帝竟然還留了個后手!

    之前一式兩份的遺詔,按制一份發(fā)往內(nèi)閣,一份由后宮保存。是由藍喜代筆,寫得也簡單,只說太子繼位,被她狠狠心焚毀了。

    卻不想那只是明修棧道,楊亭手里這份御筆親書的遺詔,才是暗度陳倉!

    這份遺詔以天子親筆增加了其真實性與分量,不僅內(nèi)容更為詳盡,更是苦心安排好了二皇子與太后的結(jié)局一個由庶母撫養(yǎng),成年封藩,徹底斷了繼位之道;另一個被迫移居行宮,徹底告別政治舞臺甚至還將之昭告天下,人所共知!

    如一盆冰雪傾頭,五體皆寒,太后的手不停顫抖,手指在覆著華服的膝蓋上死死絞纏,長指甲不知又?jǐn)嗔蚜藥赘?br />
    隚兒啊隚兒,你我母子一場,前半生相互扶持、互相成就,后半生竟為何走到互相猜疑、互相防備,乃至至親相殘的這一步!

    “的確是御筆親書!除了‘皇帝奉天之寶’外,還加蓋了天子、承運、受命、制誥四寶璽�!�

    “此遺詔,乃是皇爺親手賜予楊閣老,我嚴(yán)某人也在當(dāng)場!哪個不信,可出列質(zhì)問,我一一對答�!�

    “這兩份遺詔前后矛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以哪份為準(zhǔn)?”

    “這不是顯而易見?以親筆為準(zhǔn)!以用印為準(zhǔn)!以天地圣心、祖制禮法為準(zhǔn)!”

    “那么太后手中那份遺詔”

    “不能吧!這么做豈不是”

    太后已聽不清群臣們嚶嚶嗡嗡的聲音,亦看不清太子朱賀霖的神情。此時她心亂如麻,有驚有懼、有怨有恨,更有一股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戾氣!

    她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厲喝道:“廢太子圖謀不軌,內(nèi)閣以偽詔煽動人心,此等亂臣賊子為何還不速速拿下!傳令金吾衛(wèi)、羽林衛(wèi),入殿平賊護駕!”

    殿中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一聲領(lǐng)命,當(dāng)即沖出殿門,放聲叫道:“金吾衛(wèi)、羽林衛(wèi)何在!”

    叫聲在空曠的奉天門廣場上空久久回蕩,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那名大漢將軍急了,再次大喝:“金吾衛(wèi)!羽林衛(wèi)!”

    在廣場兩側(cè)高墻外的宮道中,一支金吾衛(wèi)隊伍、一支羽林衛(wèi)隊伍雙手抱頭,黑壓壓地跪了一地,被墻頭密密麻麻的箭矢瞄準(zhǔn)著。

    為首的統(tǒng)領(lǐng)人頭已滾落血泊之中。

    沈柒在他的衣袍上擦拭干凈繡春刀上的血跡,對其余跪地衛(wèi)兵峻聲說道:“首惡已誅。爾等不得已聽命行事,死罪可免,當(dāng)感謝太子殿下之仁德�!�

    衛(wèi)兵們死里逃生,滿心懼意與感激,紛紛叩頭不止,口中稱頌“小爺仁德”。

    不遠處的宮門下,蘇晏望著沈柒著黛藍色織金飛魚服的背影,對身邊的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說道:“多謝龍指揮使,否則光憑錦衣衛(wèi)的人數(shù),恐怕沒這么容易控制住這兩支上衛(wèi)�!�

    龍泉朝他抱了抱拳:“蘇大人不必客氣。皇爺早就暗中諭令過卑職,一旦小爺回京,便要全力護其安危,還說到那個時候,蘇大人也許會親自來聯(lián)絡(luò)卑職。”

    蘇晏微怔,喃喃道:“皇爺早就猜到我會擅離職守,護送太子進京我”

    龍泉笑了起來:“皇爺讓我轉(zhuǎn)告大人清河此乃劍膽琴心之舉。他不僅料到了,還允準(zhǔn)了,故而不算擅離職守�!�

    蘇晏用力抹了一把臉,平復(fù)情緒后問他:“皇爺還沒醒么?我想見一見他。”

    奉天殿中,太后下了拿人的鳳旨,卻久久不見回應(yīng)。事先安排好的金吾、羽林兩衛(wèi),就如在宮中蒸發(fā)了似的,毫無音訊。

    一片尷尬的沉寂中,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藍喜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殿門口,身后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多桂兒等幾名在養(yǎng)心殿伺候的小內(nèi)侍。

    “是藍太監(jiān)!他一貫不離御座左右,眼下忽然上殿來,莫非”后排的幾名臣子不禁交頭接耳。

    藍喜行至大殿中央,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xù)拾階而上,最后穩(wěn)穩(wěn)站在龍椅前,手持的拂塵一甩,含笑道:“哎呀,二皇子殿下調(diào)皮了,怎么能爬到龍椅上呢。這是你父皇才能坐的,知道了么?快下來罷�!�

    他伸手,把抽抽噎噎的朱賀昭抱下了龍椅,交給身后的內(nèi)侍:“皇爺有旨,送二皇子去淑妃娘娘宮中。”

    太后臉色鐵青,失了禮似的往前邁了一步,想搶回二皇子:“皇帝尚且病重昏迷,哪來的旨意?莫不是你這老奴才假傳圣諭?!”

    藍喜此人她如何不清楚,未必不忠君,也未必會以命去忠君。被她施加壓力時,沒多抵抗就如墻頭草似的倒伏下去,叫寫詔書就寫詔書,叫蓋玉璽就蓋玉璽,似乎很是順從識時務(wù),故而在她手中留住了一條性命。

    誰料這會兒倒像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當(dāng)著她與朝臣的面胡作非為了!

    藍喜面不改色地等太后斥責(zé)完,方才躬了躬身,用謙卑的姿態(tài)與語氣,說出了驚雷一般震撼眾人的話:“啟稟太后皇爺醒了�!�

    他轉(zhuǎn)身面向群臣,抻直了這兩個月來佝僂的腰身,尖聲宣告:“皇爺醒了!急召太子殿下、內(nèi)閣閣臣、六部尚書,以及南京禮部左侍郎蘇晏養(yǎng)心殿見駕!”

    皇帝醒了我兒子醒了太后茫然地想,可他第一個要見的卻不是親娘不,他壓根就沒有提到他親娘!

    養(yǎng)心殿的大殿中,朱賀霖在焦急等待中踱來踱去,不時轉(zhuǎn)頭看一眼蘇晏。

    蘇晏坐在內(nèi)侍端來的圓凳上,臉色沉郁,一言不發(fā)。

    剛接到藍喜派人傳來的口諭時,他欣喜萬分,心想:皇爺果然龍體無礙了,說不定先前兩個月的“病重臥榻”,都是做出來麻痹對手的。

    可到了養(yǎng)心殿,他才發(fā)現(xiàn),似乎情況并非如此

    注重儀容與風(fēng)度的景隆帝,竟沒有端坐于正殿召見重臣,而是讓內(nèi)侍將閣臣與尚書們領(lǐng)到寢殿除了皇爺實在起不得榻,他想不出還有什么原因。

    豫王與阿追是三更天出發(fā)潛入皇宮的。四更開宮門,官員們在奉天殿經(jīng)歷了一場混亂與驚魂,如今已是五更天了。

    第一批被召見的重臣離開寢殿,步下臺階,站在庭中待命時,天際晨光微微亮起,天色從靛藍變成了魚肚白。

    聽見內(nèi)侍的腳步聲,朱賀霖下意識地從椅子上起身,急問:“父皇何時見我?”

    內(nèi)侍低頭道:“請?zhí)K大人入內(nèi)。”

    朱賀霖回身去拉蘇晏的手腕,想一起進去,卻被內(nèi)侍阻止:“皇爺召蘇大人單獨覲見,小爺還請繼續(xù)等候�!�

    蘇晏心亂如麻,假作淡定地拍了拍朱賀霖的手背:“我先進去。你們父子一年多未見面,留到最后召見小爺,想必有許多情分要敘。”

    朱賀霖?zé)o奈,只好繼續(xù)坐回椅面上,一雙眼睛擔(dān)心又不舍地看著蘇晏,直到他背影消失于重重簾幕與槅扇門后。

    穿過熟悉的走廊,蘇晏在寢殿門外看見了侍立的藍喜,忽然覺得一年多不見,這位便宜世叔衰老了許多。曾經(jīng)屬于權(quán)宦的、媚上欺下的驕色在他臉上淡去,唯剩一臉憂心忡忡的皺紋。

    蘇晏心生觸動,朝他拱手作禮后,正要邁入殿門,忽然聽見藍喜輕聲說道:“四更天時,皇爺命咱家送豫王殿下與一名布衣庶民離開,說皇宮有皇宮的規(guī)矩與尊嚴(yán),即便是出于善意、立了功,也不容有人墻頭屋頂來去。”

    這么說來,的確是豫王與阿追喚醒了皇帝可為何皇爺召見太子與重臣,卻不留下宗室親王?

    藍喜又道:“蘇侍郎,你勸一勸皇爺,留下與豫王同行的那名武功高手,讓他配合陳實毓大夫,為皇爺醫(yī)治頭疾�!�

    蘇晏一驚,問:“是不是阿追瞧出了什么?”

    藍喜將荊紅追所為、所言簡單說了幾句。還未說完,只見貼身侍奉的內(nèi)侍們從寢殿內(nèi)全部退了出來,朝蘇晏躬身說道:“皇爺命蘇大人立即入內(nèi),不可再耽誤。”

    顱腦病灶、塞結(jié)成團、形態(tài)與質(zhì)地都已異變蘇晏還來不及仔細思索,聞言只好朝藍喜再次拱手示意,然后快步進入寢殿。

    殿內(nèi)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微辛微苦的草藥香氣。

    龍床上幔帳半垂,掩映出皇帝半倚枕被的側(cè)影。

    “臣蘇晏”

    蘇晏正要叩行面君之禮,卻聽皇帝說道:“你看,這里一個外人都沒有清河曾說過,‘在這一室之中,我們有鶼鰈之情’,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碧K晏笑了起來,鼻腔有些酸澀。他不再行禮,徑直走進拔步床前的圍廊,踩著踏板側(cè)坐在床沿,俯過身去直接抱住了皇帝的脖頸。

    他把臉貼在皇帝胸口,語聲輕悄:“我在南京思念皇爺,一日更甚一日�!鄷磩e離,人生何參商’,我算是真正體會了其中三味。”

    皇帝只手?jǐn)堊√K晏的腰背,嗅了嗅他頭頂發(fā)香:“我也思念卿卿,哪怕是在昏沉沉的迷夢中�!�

    蘇晏眼眶潮潤,抬頭問:“那我能不能親你一下?”

    皇帝凝視他的眼睛,反問:“我一病數(shù)月,如今是否憔悴支離,不堪入目了?”

    蘇晏含淚微笑:“皇爺永遠都是我初見時清俊端華的模樣�!�

    他迎上去親吻皇帝的嘴唇,皇帝卻轉(zhuǎn)過臉去,這一吻只落在了臉側(cè)。

    “身患惡疾,恐染及你,不可太過親近�!被实鄢谅暤馈�

    蘇晏不管不顧,兩手捧住皇帝鬢角臉頰,硬湊過去啾啾啾地一通亂親:“才不是什么惡疾!讓陳大夫來治,阿追也來幫忙,很快就能痊愈了�!�

    皇帝躲不開、迫不過,被親了一臉濕漉漉,忍不住雙臂將他緊緊抱住,嘆道:“清河啊”

    第303章

    他與江山同在

    蘇晏被皇帝緊緊抱著,嗅著衾枕與龍袍間熏染的御香,覺得十分妥帖安全。

    這一年多來的風(fēng)雨霜塵、近一個月的艱險奔波,仿佛漫天驚鵲終于尋到了棲息的樹,所有苦楚都在這個懷抱中得到了撫慰。

    “皇爺噯,”他低低說道,“你把遺詔收回去,好不好?

    “藍公公已經(jīng)去請應(yīng)虛先生了。至于阿追,我沒離開皇宮,他想必是不會走遠的,也許這會兒正藏身在哪個角落里,待我出門去叫一聲。”

    皇帝掌心在蘇晏后背拍了拍:“去旁邊的書桌,打開中間抽屜,把里面的一卷畫兒拿出來。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筆�!�

    蘇晏不管他打岔,繼續(xù)說:“阿追如今是武學(xué)宗師,應(yīng)虛先生又是外科圣手,二人聯(lián)手,一定能治好皇爺?shù)念^疾”

    皇帝微嘆口氣,改拍為揉:“聽話,不然我的頭又要疼了�!�

    蘇晏明知這是借口,拗不過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畫兒過來,放在被面上。墨筆則小心地夾在耳上,怕染黑了錦被與衣物。

    皇帝示意他打開。蘇晏慢慢展開畫卷,見是一幅《雨后風(fēng)荷圖》:夏日園池,荷葉亭亭隨風(fēng)輕曳,葉上露珠自由愜意地流動,翠色欲滴,葉下半尾游魚,水波中若隱若現(xiàn)。

    整幅畫用筆剛?cè)岵�,線條洗練,將荷葉的清雋與風(fēng)骨勾畫得栩栩如生,無論技藝還是意境皆臻妙無比,蘇晏一眼就看出,這是皇帝御筆。

    “這幅風(fēng)荷圖,畫于前年的端午�!�

    前年的端午節(jié)是他剛剛進宮擔(dān)任司經(jīng)局洗馬,受東宮小黃書連累,挨了一頓廷杖之后的事?

    “當(dāng)時就想找個機會,把這畫兒和半首詩送你,可不知出于何種心境,又藏了起來這一藏啊,就是兩年多�!�

    蘇晏看著畫卷邊上,皇帝用遒勁圓熟的筆法所提的兩行詩句:

    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

    他輕吟著這兩句詩,低笑一聲:“我知道皇爺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當(dāng)時錯誤解讀,淫者見淫。”

    皇帝搖了搖頭:“你沒有誤讀。那時我便對你起了心思,并因此感到困惑與煩惱,每每自嘲后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見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種下幾支,慢慢地就越種越多那段尚未認(rèn)清內(nèi)心的日子,種種紛亂情緒,難以言表。”

    “我卻一點看不出來”蘇晏望著他,目光濕潤而溫?zé)�,“皇爺在我心中,永遠是從容不迫、舉重若輕的。”

    “但好在最終撥云見月。與你一夕交頸,勝卻人間無數(shù)夫妻。”皇帝向前傾身,拈下蘇晏夾在耳上的筆管,送到他手中,“用這支筆,將后面兩句詩補完,可好?”

    蘇晏有些為難:“我的字遠不及皇爺,詩更是寫得像打油”

    “‘瓊林宴罷逢杜甫’,我知道�!被实畚⑽⒁恍�,“不過,不是也有‘落花深處數(shù)流年’這樣的佳句么?”

    蘇晏紅了臉,不知是羞愧于剛穿越時不知深淺所寫的打油詩,還是羞愧于寫給沈柒的情詩被皇帝知曉。

    他訥訥道:“我怕狗尾續(xù)貂,毀了這幅傳世之作�!�

    “你放心,不傳世,這畫兒我是要帶進皇陵的�!�

    “皇爺!”

    “寫罷,啊,寫罷�!被实勰托暮宓�。

    蘇晏拈筆思索片刻,無奈文思枯竭,可憐兮兮地望著皇帝。

    皇帝鼓勵似的摸了摸他的臉。

    蘇晏見皇帝面上似有疲憊虛弱之色,眉間細紋也忍痛般蹙了起來,不禁心驚地問:“皇爺是哪里不舒服頭又疼了?”

    皇帝勉強笑了笑,將一個平滑的瓷枕墊在畫紙下方:“還好。就等你寫完后面兩句了�!�

    蘇晏將擔(dān)憂的目光移到畫紙上,腦中浮現(xiàn)出一些字眼,于是提筆,用輕靈飄逸的書法,續(xù)上了后兩句:

    豈知荷待雨,終年唯一期。

    皇帝凝視他潔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豈知荷待雨,終年唯一期�!�

    我憐惜青荷的澄凈碧綠,怕它承受不了經(jīng)夜淫雨的侵襲。怎知道荷葉期待的雨水澆灌,卻像這即將過去的盛夏一樣,一年只有一期呢?

    蘇晏將筆丟出床前圍廊,畫卷與瓷枕也撥到了踏板下,一把掀開錦被,蹬掉靴子鉆了進去。

    “說什么‘一夕交頸,勝卻人間無數(shù)夫妻’!我要讓你瞧瞧,人間夫妻是怎么每夜、每夜歡好的,才不是像我們這樣,終年唯一期”蘇晏哽咽著,撕扯自己的腰帶與衣襟系帶。

    皇帝想擁抱他,氣喘得急了,忽然用手掌捂住了口鼻。

    “不用你動,我自己動!”蘇晏一邊哽咽,一邊將兩腿跨在皇帝腰側(cè),俯身把雙臂撐在他肩膀兩側(cè),驟然看見從他指縫中滲出的暗紅色鮮血。

    蘇晏咬牙忍住哭腔,輕輕掰開皇帝的手指:“沒事,沒事我給你擦擦,擦擦就好”

    他用隨身帶的帕子擦拭皇帝鼻腔中涌出的殷紅,又怕血液倒灌,遂將其側(cè)過身來,邊堵邊擦,邊擦邊掉眼淚。

    “我求求你啦,讓應(yīng)虛先生和阿追試試吧你個老男人,到底在怕什么,你在怕什么!”

    鼻血涌得急,也止得快。帕子已經(jīng)濕透,皇帝抽出枕巾擦拭干凈口鼻,低聲道:“我怕再也見不到的那人,如今已在眼前,所以就沒什么可懼怕的了。至于剖割之術(shù),至今未有術(shù)后生還者,我也不必非得逆天而行,臨終之前留一份天子尊嚴(yán)也好�!�

    蘇晏再忍不住,將臉埋在皇帝胸口,淚濕衣襟:“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一開始仿佛只是血管神經(jīng)性頭痛,最后會惡化得這么嚴(yán)重?從皇帝如今的癥狀,從阿追的描述中,他推測出了那個令他最無法接受的可能性腦瘤。

    短時性失明,是因為腫瘤或淤血壓迫到視神經(jīng)。

    嗜睡、昏迷同樣也是腦瘤甚至是腦疝的典型癥狀。

    他知道腦疝。前世有次陪導(dǎo)師劉銠去醫(yī)院做腦CT檢查時,他與候診的一名病號閑聊起來,對方是個樂觀的腦瘤患者。

    “我這兒,中間最里面,腦膠質(zhì)瘤�!蹦俏徊√桙c了點自己的腦袋,做出個夸張的表情,“你知道這玩意兒最危險、最麻煩的是什么?不是開顱手術(shù),也不是復(fù)發(fā)率賊高,而是并發(fā)腦疝。什么是腦疝?就是顱壓增高什么的,具體我也不清楚,反正醫(yī)生說可能壓迫到呼吸循環(huán)中樞,導(dǎo)致呼吸和心跳驟停,于是就突然死亡了。可能前一刻我還在吃飯、看電視,后一刻就嘣!”他用雙手做出個牛皮筋拉到極限,驟然斷裂的動作。

    蘇晏用力搖頭。

    皇帝用掌心揉他的后腦勺:“別哭。死生晝夜,自然之道,便是天子也無異于眾人。”

    “你今年才三十八!人生都還沒過半,這是什么狗屁的道!”蘇晏邊哭邊罵,雙手緊緊抓著皇帝的衣袍,“我不管,我不認(rèn)!我這就把陳老和阿追叫進來,綁著你、藥翻了你,也要給你動這個手術(shù)!”

    皇帝長長地嘆口氣,在他想要抽身而去時,扯住了他的衣袖:“再等一下,不差這一會兒你去吩咐宮人,把太子叫進來。我有要緊的話囑咐他�!�

    蘇晏見皇帝松了口,算是同意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襟,擦著淚走出寢殿的殿門,去吩咐宮人。

    須臾,朱賀霖腳步匆匆地趕來。蘇晏已經(jīng)擦干凈淚痕,但眼睛、鼻頭紅通通的,明顯是痛哭后的模樣。朱賀霖心里難受,握著他的手,一時又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蘇晏便拉著他,一同走到了龍床前,然后彎腰去撿掉在地板上的畫卷、瓷枕頭與毛筆,逐一歸位。

    朱賀霖在床前圍廊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膝行向前,爬到了踏板上,握住皇帝放在床沿的手,含淚喚了聲:“父皇!”

    皇帝端詳著許久未見的兒子,拍了拍他的肩頭,頷首道:“曬黑了,長大了,肩膀也有力了能否扛得起江山社稷?”

    朱賀霖驚慌搖頭:“父皇,兒臣尚未”

    一句話未說完,皇帝就露出失望的神色,嚴(yán)厲地打斷了他:“扛不起,也得扛!朕為你遮風(fēng)避雨十七年,難道你還想一輩子躲在朕的羽翼之下?從你去南京,到你從南京回來,多少人為你殫精竭慮、多少人為你千里奔波,多少人為你保駕護航但凡你說一個‘不’字,都對不起那些用血肉為你鋪路的人!”

    朱賀霖愣住。繼而受了極大的震撼似的,眼神從慌亂痛楚,逐漸變得銳利堅定。

    “兒臣能!”他將皇帝的掌心放在自己的額頭上,發(fā)誓般沉聲道,“兒臣定盡心竭力,必不使父皇蒙羞�!�

    皇帝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揉摩著他的頭頂,像他幼年時那樣:“十七歲,披肩發(fā)可以梳起來了,扎個全髻,會顯得老成些�!�

    朱賀霖用力點頭。

    “朕在你母后走后,又與宮妃生了三個孩子兩個雙生公主、一個皇子,你是不是心里一直都很不舒服?”

    朱賀霖?fù)u頭,猶豫一下,又微微點頭。

    皇帝無聲嘆道:“朕知道,尤其是昭兒的出生,讓你心生怨氣�!�

    “兒臣只是惶恐,怕自己頑劣沖動,積習(xí)難改,達不到父皇的要求,也怕怕二弟太過聰明可愛,奪去了父皇的心后來,父皇對我逐漸嚴(yán)厲,我又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厭惡,還擔(dān)心”朱賀霖咽回了萬難出口的后半句,羞愧地低頭,前額抵著床沿,是真心悔過的模樣,“兒臣錯了!從之前在奉天殿中,聽見圣詔的那一刻,兒臣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父皇并未厭棄我”

    “不是‘并未’,而是‘從未’�!被实弁^頂束發(fā)的小金冠,正是他十二歲生辰時,自己親手畫的圖樣交由匠人打制后送給他的。他打心眼里喜歡,稱之為‘父皇畫的冠’,經(jīng)常戴這一頂,時時養(yǎng)護。如今五年過去,冠身與頭比起來略嫌小了,可他依然不肯摘掉多么長情的孩子,自己以前為何總覺得他沒個常性、喜新厭舊呢?

    皇帝忍不住無聲地笑了一下:“你出生時是足月,但因泡得皺巴巴,比昭兒難看多了,可是朕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格外歡喜,像在心頭打翻了一碗暖熱的甜湯。朕對你母后說,‘這便是我大銘的太子,朕今后會好好教導(dǎo)他,讓他成為將來的盛世明你母后走得早,朕憐你失恃,溺愛十五年,直到風(fēng)雨臨頭,才恍然發(fā)現(xiàn),朕不能只把你當(dāng)兒子。你所要繼承的,除了朕的血脈,還有江山社稷、億萬生民。朕能為你遮風(fēng)擋雨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不得不開始逼迫你、磨礪你,用嚴(yán)苛的要求反復(fù)錘煉你,為的就是今時今日”

    朱賀霖抬頭望向他的父皇,雙目赤紅,眼眶中蓄滿淚水。這一刻,他徹底明白了父皇的苦心:

    所有的隱忍與按兵不動,都是在養(yǎng)禍,最后一舉成擒,好掃清他繼位后的所有障礙;而那些冷落、打壓包括流放,也都是自知得病后,為了逼迫他盡快成長,為了他能扛起社稷重任所采取的手段。

    他強忍激蕩的心情,問出了最后一根扎在心底的刺:“父皇為何給二弟取名‘昭’?”

    這個“昭”字像個充滿隱喻的期望,透露出改弦更張的政治意味,曾經(jīng)在他驕矜的心頭潑下了第一盆冰水,以至他接連幾夜,都從被神人之手拽落塵泥的噩夢中驚醒。

    皇帝微怔,似乎沒料到這個名字帶給他的影響如此深切也許天底下的父母子女皆是如此,再怎么感情親厚,也總有些事在理解上南轅北轍。

    皇帝望著長子,說道:“因為他是衛(wèi)家的外孫,是太后非要塞給朕的女人生下的兒子�!抉R昭之心,路人皆知’,給二皇子取名為‘昭’,是為了警醒自己,莫忘權(quán)臣誤國的下場�!�

    朱賀霖睜大了眼睛,忽而猛地轉(zhuǎn)頭看蘇晏

    他想起朱賀昭出生的那日,在東苑龍德殿的偏殿內(nèi),他因為得知了二皇子的賜名而發(fā)狂,清河就是用這句話來冷卻他。

    那時,父皇對清河認(rèn)識尚淺,不可能說出這么隱秘的心里話,那么只可能是心有靈犀,不謀而合?

    朱賀霖心底不是滋味,但此刻他的私情已微不足道,嫉妒剛冒芽就被皇帝的下一句話碾個粉碎

    皇帝淡淡道:“儲君之位,朕從未考慮過二皇子。賀霖,朕相信你,日后定會成為一代明將臉埋在父皇的被面,朱賀霖泣不成聲。

    皇帝輕拍著他肩膀:“好啦,一個個的,都哭得跟小孩兒一樣讓宮人把殿外庭下候立的大臣們都召進來罷,朕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宣布�!�

    雖然被“最后一件事”這種不祥的話語刺痛心扉,太子仍含淚執(zhí)行了父皇的旨意。

    幾位朝堂的頂尖人物:內(nèi)閣閣臣、六部尚書、都察院的都御史。當(dāng)然也少不了官銜不高、但職能特殊的史官起居郎。一干重臣跪伏在皇帝龍床前,神情憂愁而凝重。

    皇帝這次清醒的時間格外長,精神上業(yè)已十分疲憊,心里卻有一股烈烈的意氣強撐著,從面上看不出虛弱來。

    他吩咐藍喜:“取酒�!�

    藍喜取酒壺來斟,卻只斟了一杯。

    皇帝示意他將酒杯放在眾臣面前的地板上,說道:“此壺中,乃是摻了鶴頂紅的毒酒,入喉無救�!�

    一語懾人,眾臣面面相覷,驚疑于皇帝的用意。

    難道是要賜死他們中間的一人,以免強臣壓主,不利于年輕的嗣君繼任后集權(quán)?

    皇帝對眾臣的臉色視若無睹,繼續(xù)道:“眾所周知,朕信重蘇清河,認(rèn)為他賢德兼?zhèn)�、才堪治世。朕也知道,太子與他年少交好,情義深厚�!�

    這么說,那就肯定不是蘇侍郎了該不會是我吧?眾臣忐忑地想。

    “朕在位時,可以放手讓他施展抱負(fù)�?呻薏辉谖涣耍瑢硭质欠駮驗榕c新君過于親密的交情,擅專國家大權(quán),甚至以一己之力左右圣意呢?”皇帝望向蘇晏,皺眉道,“清河,并非朕疑心你不忠,實是社稷要緊,朕不能在交付給太子的朝堂中,留下你這么個大隱患。更何況,朕也的確希望你能泉下作陪你先朕一步走罷,朕的皇陵旁側(cè),有你一席之地。”

    朱賀霖驚呆了,失聲叫道:“父皇你在說什么呀!”

    陪葬皇陵!對已歿的大臣而言,這是無上的待遇,代表了皇帝的寵信�?墒菍钪拇蟪级�,卻是看似榮耀的絕路起居郎令狐震驚地抬起了臉。

    后來,他對這次賜酒事件的記錄,在丹青史冊上一直流傳到了后世

    “帝彌留,召重臣托孤之際,賜毒酒與蘇晏,命其陪葬皇陵。晏面不改色,力拒太子與群臣求情,慨然飲盡,叩謝皇恩。太子大慟,以至驚厥,御醫(yī)針之方醒。晏伏榻側(cè)待死,毫無怨色,乃有俛容,久之不見毒發(fā),帝曰:‘貞貞之態(tài),眾目所見;拳拳之心,吾亦動容。此等忠臣國士,當(dāng)繼續(xù)效命嗣君,待百年之后,再行陪葬。’遂令太子拜其為師,囑終身以師禮待之�!�

    眾臣默默感慨咋舌,帶著皇帝的囑托與輔佐新主的重任,再次離開了養(yǎng)心殿。

    唯獨朱賀霖氣恨難平,在寢殿內(nèi)發(fā)怒:“什么師生!我不認(rèn)!清河分明是我的、的的的同窗兼玩伴,怎么就莫名其妙變成老師了?荒謬至極!再說他只比我大三歲,憑什么做我老師!”

    “就憑朕一句話。無論你認(rèn)不認(rèn),他都是你老師�!被实蹞]手讓宮人將跳腳的太子拉出殿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別忘了人倫�!�

    太子被“人倫”兩個字砸得暈頭轉(zhuǎn)向,被拖出去時連掙扎都忘了,一臉的難以置信,一身的怨氣沖天。

    蘇晏無語地望著這一幕,直到殿中又只剩下他與皇帝兩人,方才長長地吐了口氣:“皇爺用心良苦。”

    “你不高興?”皇帝問。

    蘇晏道:“就此事而言,談不上高不高興,只是覺得皇爺不必如此費心綢繆,省著點精力、心力,面對接下來的手術(shù)�!�

    皇帝向后倚在軟枕上,閉著眼一言不發(fā)。

    蘇晏懷疑皇帝生氣了,因為一片苦心沒得到他的認(rèn)可,反落了埋怨。

    他不禁心生內(nèi)疚,覺得自己輕重不分,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耍性子。猶豫兩秒鐘,他決定暫時不要寶貴的臉面,挨挨蹭蹭地爬上龍床,躺在皇帝身側(cè)。

    皇帝依然閉著眼,不理他,但身子朝內(nèi)挪了挪,讓出地方讓他躺得舒服些。

    蘇晏無聲地笑了,側(cè)身抱住皇帝,把臉枕在對方的胸膛上,聽著心跳聲�;实鄣男奶日B诵�,但還算穩(wěn)健,一下一下,海浪似的。

    “皇爺還在怪臣不領(lǐng)情?別這么小氣嘛”蘇晏聲如耳語,不自覺帶了些撒嬌的尾音,“大不了待會兒你被剃光頭,我不嘲笑你就是了�!�

    皇帝深吸口氣,伸手?jǐn)堊∷募绫常骸皼]生氣,只是乏了,想好好睡一覺�!�

    蘇晏忽然警覺起來,抬頭看他,一臉鄭重:“不能睡!萬一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怎么辦?你等著,我這就去叫人!”

    皇帝扣住他的肩頭,不許他動彈,低聲道:“我真的很累,讓我再這么安靜地躺一會兒,想聽你說說話,唱唱歌”

    他的聲音越發(fā)虛弱,透出一股疲倦與釋然,仿佛巨鰲即將從背負(fù)蒼穹的重任中解脫出來,重新自由自在地遨游東海。

    蘇晏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驟然安靜下來,渾身都在輕顫,連帶牙齒也打起寒戰(zhàn)。

    皇帝閉著眼,掌心緩緩撫摩他的肩背,聲音越發(fā)微弱:“說來,我聽過你說話、吟詩、敲鼓,可從未聽過你唱歌能否唱首歌給我聽?”

    蘇晏將手指塞進齒間,好容易止住了寒戰(zhàn),顫聲道:“皇爺想聽什么歌”

    “都行,只要是你唱的,哪怕兒時的歌謠也行�!被实壅f。

    蘇晏呼吸急促,眼前一片水霧模糊,顫音卻止住了�!昂�,就唱兒時的歌謠。”他說,淚水從眼角安靜地滾落。

    他小聲哼起了一首家鄉(xiāng)小調(diào),用的是閩地的土話,皇帝聽不懂歌詞,但仍努力集中精神,認(rèn)真地傾聽。

    唱完一遍后,蘇晏改換官話,唱起了第二遍。

    這下,皇帝聽見了歌詞。

    他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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