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夢中蘇晏牽著個看不清男女、面容的模糊身影,用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對他說,自己另有所愛,這輩子與他只能止步于兄弟。
他那下就瘋了。
他殺了那個看不清的人影,殺了不肯回心轉(zhuǎn)意的蘇晏,最后抱著蘇晏的尸骸,一刀一刀殺死了自己。
他的鬼魂既無法投胎又執(zhí)念不散,夜夜在兩人合葬的墳頭徘徊,問春天長的每片葉與冬天下的每場雪:見到我家娘子了么?
驚醒時,沈柒渾身冷汗?jié)裢�,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br />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問題,這問題不在皮肉骨血,在心里。
他心里住著個嗜虐的怪物,于黑暗中時不時要撕剝咆哮,需要用痛苦哀號妝點的血食來充饑。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詔獄,給了他如魚得水的自在,讓他有足夠正當?shù)睦碛桑谩奥氊熕凇迸c“奉命行事”來掩蓋內(nèi)心怪物散發(fā)出的那股血腥味。
但遇到蘇晏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得時刻小心,別讓那怪物的尖牙利爪傷到蘇晏,甚至不能被對方看到。小心翼翼地遮掩著燃燒在靈魂中的黑色業(yè)火。
他要比在馮去惡手下的那十年更加隱忍、克制。哪怕在床上也不敢松懈,每一口咬在蘇晏身上的牙印,背后都藏著他對自己的反復確認、警誡與懲罰。
而此刻,因著荊紅追的話,他被活生生剖成了兩半
一半是黑暗的,躁動的,瘋狂的,毀滅的。放任玉石俱焚的沖動,將夢境變?yōu)楝F(xiàn)實。
另一半理智猶存,性靈不滅,靈魂中仍縈繞著椴花蜜的甜味,回蕩著一聲又一聲的“七郎”。
一半向死,一半求生。
荊紅追仍半蹲在他面前,用審視的眼神看他,漠然道:“你身上一股子血腥氣。”
廢話!沈柒甩掉他的手腕,抹了把唇角的血跡。
“跟你的傷沒關系�!鼻G紅追接著道,“是你這個人的氣味,我聞得出來�?茨闩砉倨�,沒想骨子里也是個亡命徒�!�
誰跟你是一路貨色!
那口淤血吐出來,胸口的絞痛感似乎減輕了些,激蕩的情緒也漸冷卻。沈柒慢慢直起上半身,靠在車廂壁,以一種全新的角度打量起面前這個江湖草莽。
此人最大的優(yōu)點應該就是對清河忠心,沈柒想當然這忠心里不乏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從而感恩戴德的成分,但從幾次危急關頭看出來,他是個能為清河赴死的。
自己養(yǎng)傷期間,清河安全有虞,那些個御前侍衛(wèi)、錦衣衛(wèi)再賣力,也是奉命,不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替清河著想,哪怕想了,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達成。譬如昨夜,那么多人護著,竟還能讓清河被擄走。
至少目前,這個荊紅追還是可用的。尤其是在上位者虎視眈眈的情況下,荊紅追毫無背景的身份與“光腳不怕穿鞋”的膽量就頗為適合。
至少比豫王適合。
沈柒想起,當初豫王來拉攏他,很有幾分想與他聯(lián)手,把矛頭對準皇帝之意。他在心里對此嗤之以鼻:
自古間疏不間親。豫王再怎么心懷不滿,畢竟是皇帝的同胞兄弟。
更重要的是,豫王是怎么對待清河的?自己殺之而后快,怎么可能同意。
皇帝生殺予奪,豫王居心叵測,太子是一頭磨爪霍霍的幼虎。他在位高權重者的步步緊逼中單打獨斗,即使披荊斬棘,即使機關算盡,真的能保清河萬全么?
既然這個荊紅追主動提出結盟,事已至此,不如先用,用完再清算。沈柒厘清思路,不動聲色地回了句:“兩個亡命徒,如何對抗三個天潢貴胄?”
荊紅追起身坐回座位,重又抱住了他的劍:“一個人的命再尊貴,也只有一條。不過還是要看大人的意思�!�
“他一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道�!鄙蚱庹f。
荊紅追想了想,說:“先看情況。要真到了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大人有大人的考量,你我有你我的手段�!�
沈柒沒有再搭腔,看似閉目養(yǎng)神,心道:真要把非此即彼的僵局擺在面前,清河會怎么選?
蘇晏下了馬車,見一名內(nèi)侍候在道旁,迎上去道:“公公辛苦,是圣旨,還是口諭?”
內(nèi)侍躬身答:“是口諭。蘇大人請吧,別讓皇爺候著�!�
蘇晏低頭看看身上,滿是泥漬的斗篷內(nèi)還穿著夜行衣,為難道:“這般形容面圣,實在不敬,能否讓我先行梳洗更衣?”
內(nèi)侍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街道拐角處,笑道:“車上備有水壺汗巾、干凈衣物,蘇大人可隨咱家過去更衣�!�
蘇晏見街角遠遠停了一輛駟馬之車,比普通馬車足足大了兩倍有余,內(nèi)部想必寬敞得很,于是點頭道:“多謝公公�!�
他隨著內(nèi)侍走到車旁,登著步梯上去,開門走進車廂。
車廂內(nèi)果然寬敞有如齋閣,用固定的落地屏風隔出了客室與臥室。前面客室?guī)装浮⒆尉闳�,透過屏風鏤空的格子,隱約可見后面鋪著緞被的矮榻。
這面積和舒適度,差不多等于一套小戶型了,不愧是宮里的馬車。蘇晏默默感慨完,摘下斗篷掛在壁鉤上,左右找水壺。
水壺里的水大概剛灌不久,倒在臉盆里還是溫的,他用棉巾仔細擦洗過手臉,脫下夜行衣團成一團,想滅跡又沒地方扔,就先用斗篷裹起來,扎成個包袱,丟在角落里。
肩頭五道抓痕暴露出來,帶著干涸的血痂,看著有些瘆人,實際上不是很嚴重。蘇晏沒管它,光著上身從柜格里的一大疊嶄新衣袍中翻找中單。
他本打算送沈柒回府后,請應虛先生過來給沈柒診治,順道給自己也處理一下傷口。半途接到召見的圣諭,只能暫且放著,回頭再處理。
就在這時,安靜的車廂內(nèi)響起一聲輕微的抽氣聲,仿佛疼到了似的。
蘇晏轉(zhuǎn)頭望向屏風后,問:“誰在哪里?”
他先是看見了一角蒼色衣袍,紋路精美。對方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竟是微服的皇帝。
“皇爺?”蘇晏嚇一跳,意識到自己衣冠不整,十分失禮,忙不迭隨便抓了件袍子,匆匆罩在身上。
自覺場面尷尬,他臉上燒得厲害,也顧不上看皇帝的表情,手忙腳亂地系著帶子。
皇帝走近,握住他的手指,沉聲道:“別動�!彪S即撥開衣襟,褪下半邊袍袖,查看他肩頭的傷口。
“飛爪傷的?”皇帝皺眉。
蘇晏赧然點頭:“傷得不深,回頭上點藥就無礙了。”
皇帝拉他坐下,重新倒了盆溫水,親手給他清洗傷口,又從柜內(nèi)取出金瘡藥粉給他敷上,最后用紗布細細包扎。
蘇晏見皇帝全程不發(fā)一言,心里越發(fā)打鼓,想起昨夜荒唐事,忙心虛地掃視自身所幸阿追只舔不咬,沒留下牙印,皮膚上只有些淤青,說是撞的、摔的都差不離。
車廂里燃著炭盆,驅(qū)走了早春的寒氣,光著上身一時半會也不至于著涼�;实劢o紗布頭打完結,又往淤青處涂跌打藥酒。
蘇晏被藥酒的辛辣味刺激得打了個噴嚏,猶豫片刻,低聲問:“皇爺不問我昨夜被刺客擄去后,經(jīng)歷了什么,今早又是怎么回來的?”
皇帝邊揉開藥力,邊反問:“朕不問,你就不主動說?”
蘇晏訕訕地說:“臣見眼下是早朝時間,沒想皇爺竟在馬車里,一時吃驚,忘記及時稟明情況。”
皇帝淡淡道:“早朝已經(jīng)散了�!�
散了?這才剛巳時,連平時的一半時間都不到。
皇帝注視他,似乎看透了他心里的疑惑:“昨夜朕接到急報,說你在大時雍坊遇襲,被擄失蹤你說朕當時是什么心情?”
蘇晏一臉羞愧:“是臣疏忽大意,害皇爺擔心了。”
皇帝手上停了停,又繼續(xù)揉:“朕立即派出禁軍與錦衣衛(wèi)滿城搜尋,在養(yǎng)心殿等他們復命。朕從二更等到三更,從三更等到四更,等到天都亮了,依然沒有你的消息。”
“皇爺”蘇晏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朕御極十五年,沒有大病痛從不罷早朝,今日也不能例外。于是朕去了奉天門聽政,可聽來聽去,只覺下方的朝臣嚶嚶嗡嗡,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只吵得朕頭疼。幸虧這時候消息來了,說你安然無恙,已入外城,朕就宣布散朝,微服出宮來接你。”
蘇晏按住了身上揉藥的手,胸口一陣陣抽痛:“皇爺�!�
皇帝拿起棉巾,將兩人手上的藥酒都揩干凈,深深地嘆口氣:“清河,朕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你要是再拿自身安危嚇唬朕,朕就收回給你的權力,讓你老老實實待在官署里�!�
蘇晏心里越發(fā)難受,鼻腔一酸,眼中泛起水霧:“是臣的錯,臣真沒想嚇�;薁敾薁斠稽c都不老臣,臣還想繼續(xù)查案”
皇帝說:“朕知道,你一心為公。在朕面前說這許多軟話,也是為了繼續(xù)查案。”
蘇晏連連搖頭,又難以反駁,咬牙把中單穿了,用顫抖的手指系上帶子,而后伏地請罪:“臣這顆心做不到大公無私,皇爺明鑒�!�
“別抬肩,剛包好的傷口!”皇帝不覺提高了聲量,轉(zhuǎn)而又低緩下來,嘆道,“別的官員,朕巴不得他們個個都公忠體國,而唯獨你蘇清河,朕卻希望你私心再重些,多考慮考慮自己何其矛盾啊。”
皇帝彎腰扶起蘇晏,順勢擁入懷中,吻了吻他的額頭:“你做得很好,是朕魔怔了�!�
蘇晏哽咽道:“臣對不起皇爺。”
皇帝給予他的,他心懷感激,然而皇帝想要的,他卻無法等量回報
仿佛站在一條警戒線前,一旦踏入禁區(qū),天翻地覆,回頭無岸。以天子之尊,豈能容他人染指禁臠,就算沈柒、荊紅追不發(fā)作,皇帝也饒不得他們。
就像個無解的局,除了不越雷池,及時抽身而退,別無他法。
可皇帝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嗎?
就算能,自己又如何忍心見對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清河,快一些吧,別讓朕等太久。每個字都是戳心的針,也是動心的咒。
皇帝輕拍他的后背:“好了,不哭了。每次在朕面前都要掉眼淚,好像朕總仗著權勢欺負你似的�!�
蘇晏慚愧地抬袖擦臉,覺得私事比公事難處理多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倒帶回到穿越之初,只干事業(yè),不談感情。再遇到要來強迫與招惹自己的報案告狀?狠揍一頓?總不能殺人吧!
咳,還是死循環(huán)。一個個都是冤孽。
現(xiàn)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當務之急的七殺營和真空教解決了,其他的以后再去頭疼。
蘇晏挑挑揀揀地,把昨夜的情況交待了。因為之前一直向皇帝隱瞞著阿追的出身,如今也不能提及血瞳、下藥等字眼,只說自己的侍衛(wèi)及時趕到,把他從七殺營刺客手中救出,送回京城。
皇帝沉吟片刻,問:“哪個侍衛(wèi),你收服的江湖高手?在梅仙湯跟人爭風吃醋打起來的那個?”
蘇晏狠下一條心,死活要護住兩個奸夫的性命,道:“侍衛(wèi)一心護主而已�;薁敽蔚壬矸�,說什么‘爭風吃醋’這種市井之言,未免未免不莊重�!�
皇帝正給他披上外袍,聞言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放肆!朕要是不莊重,這會兒就不是給你穿衣,而是脫衣了�!�
后傷處被牽動,蘇晏疼得暗中齜牙,連忙把腰帶系上,干笑道:“是是,臣失言,皇爺莊重得很,而且體恤下臣�!�
皇帝隔著衣袍摩挲他的后腰,呼吸漸急促:“除了肩,還傷到哪兒了?”
蘇晏打死不敢說,連連搖頭:“沒了,都好好的�!�
“只上身擦了藥,下
身也讓朕看看?”
這一看,有人的腦袋就要看掉了!蘇晏死死護住褲腰帶:“臣惶恐!臣羞慚!還請皇爺饒恕臣,收回成命�!�
“是害羞,還是害怕?”
“都,都有�!�
“罷了,朕不為難你�!被实塾檬种篙p抬起他的下頜,“舌頭有沒有傷到,讓朕瞧瞧�!�
明知故問嘛,傷到舌頭還能說那么多話?蘇晏知道皇帝的用意,無奈地張嘴,伸出一截舌尖。
舌尖淡紅小巧,泛著濕潤的水光,皇帝滿意地含住。
過了許久,蘇晏喘息著,站立不穩(wěn)地抓住皇帝的衣襟�;实垡皇謹埶难皇职此暮竽X勺,又問:“餓不餓?朕這里有吃食�!�
蘇晏想到上次的“雨露恩澤”有些腿軟,合理懷疑皇帝話中有話,忙道:“臣不餓,謝皇爺恩典。臣臣有些頭暈,大概之前傷口失血有點多”
皇帝寬容地笑了笑:“那就留待下次再吃。朕送你回府養(yǎng)傷�!�
第209章
知恥而后改正
皇帝要親自送他回府,蘇晏自然不敢說后面那輛馬車內(nèi)還有兩個奸夫不對,是兄弟和侍衛(wèi)眼巴巴等著他呢,就想著等御駕走了,再去沈府探傷。
日已近午,換做平時,他肯定要留皇帝用個膳。但眼下因為心虛,唯恐皇帝堅持要扒他的褲子檢查有沒有傷口,故而一進門就作體力不支狀,告罪道:“臣有些困倦,怕君前失儀”
皇爺也不以為忤,囑咐他多休息,回頭讓御醫(yī)上門再看看,開點進補的藥,便乘馬車回宮了。
小北和小京擔心受怕一整夜,終于見大人回來,抱著大哭一通,發(fā)現(xiàn)六神無主之下,連洗澡水都忘記燒了。
蘇晏安慰他們:“沒事,先吃飯。完了你們慢慢燒水,我出去一趟瞧個人,順便把阿追帶回來。”
兩個小廝去熱飯,蘇大人趁機打了盆涼水,咬著牙把下
身匆匆擦了一下。因為水太冷,他決定先不清理里面,回頭等泡浴桶時再弄。
他在藥柜里扒拉,想找點金創(chuàng)藥粉,結果藥粉不是特殊部位適用的,也不知里面摻了冰片還是樟腦,剛抹了一點點,火辣辣的比不涂藥還痛,頓時刺激得眼淚掉下來,趕緊又洗掉,只換條干凈褲子了事。
飯菜熱好了。因為屁
股痛,椅面坐不住,蘇大人借口之前坐久了腰疼,就站著匆匆吃了些東西,打發(fā)小廝們?nèi)蕚漶R車。
結果他剛出大門,還沒坐上馬車呢,就見太子騎著那匹心愛的紅鬃馬狂飆而來,身后追著幾十名疲于奔命的侍從。
朱賀霖遠遠看見蘇晏,眼睛頓時亮了,馬都沒停穩(wěn)就飛身躍下,一把托住他的手肘,上上下下打量,連珠炮似的問:“有沒有事?有沒有哪里傷到?那些刺客把你抓去后有沒有折磨你?小爺給你報仇,把他們一個個都活剝了皮,碎尸萬段!”
這份關心因為太過緊張,聽起來有些晦氣與暴力,但蘇晏依然感動,拍了拍太子的手背,說:“沒事,就劃破點皮,已經(jīng)包扎過了,放心吧�!�
朱賀霖這才松口氣,抬袖擦了擦額上的熱汗,嘟囔道:“你可把小爺?shù)幕陜憾紘橈w了小爺昨夜打算帶侍衛(wèi)出宮去找你,可司鑰長死活不肯開宮門,搬出父皇的旨令來壓我,個天殺的!”
蘇晏笑道:“小爺有心了,臣真的很感激�!�
“今早宮門一開,小爺就沖了出來。他們沿著河道搜,我就不,叫兵馬司把大時雍坊給封了,一寸一寸地耙。上次我遇刺也在大時雍坊,搞不好那里就有七殺營的地下?lián)c。你說過這叫什么對,燈下黑,小爺就想也許刺客并沒把你劫出城去。”朱賀霖沮喪地嘆口氣,“結果小爺猜錯了,你真的在城外。倒是歪打正著,在大時雍坊挖出了那處窩點,抓了幾個真空教的頭目�!�
蘇晏說:“小爺?shù)耐茰y很有道理啊。換作是我,水下就安排兩撥人,一撥順著河道往城外,弄出些水花吸引追兵,另一波就帶著俘虜悄悄潛回大時雍坊。這樣更穩(wěn)妥,也能拖延更長時間,就算追兵最后找到,人都已經(jīng)片成片兒涮火鍋了�!�
朱賀霖臉上懊惱之色盡消,笑罵:“胡說八道!哪有人站在刺客綁匪的立場上,反過來設計自己死法的!”
蘇晏見朱賀霖不再因此介懷,且遇事懂得思考對策,還給自己添了份功績,也覺得高興。
他正想夸太子幾句,忽然一陣惡寒從后背飛竄至四肢,身體不由自主地打顫,整個腦子都有些發(fā)飄。
朱賀霖以為他凍著了,忙解下自己的罩衣給他披上:“沒事吧?要不叫小廝再去拿件厚披風?”
“沒沒沒事�!碧K晏抓著衣襟把自己裹緊,上下牙直打架,“大概是昨夜落水受寒,喝點姜湯就好”
說話間,一大隊緹騎朝著他們飛馳而來,為首的高大男子騎一匹黑色駿馬,金冠玄裳,眼熟得很。
朱賀霖眼神好,道:“是四王叔!”
蘇晏剛回頭,疾馳的黑騏已與他擦肩。豫王彎下腰長臂一舒,直接把蘇晏撈到了馬鞍上,連人帶馬如離弦的箭般掠過,留下一串朗笑聲:“告辭了,太子殿下�!�
朱賀霖一怔過后,大怒:“好哇,敢從小爺手里搶人!”立刻翻身上馬,追著豫王而去。
東宮侍衛(wèi)又只得疲于奔命地追在太子身后,叫道:“小爺慢點,地上滑!”
蘇晏只覺眼前一花,幾秒鐘的騰云駕霧后,已經(jīng)身在奔馳的馬背上。
豫王一手攬他的腰身,一手控韁繩,笑道:“有沒有嚇到?”
蘇晏有點惱火:“瞎開什么玩笑?我正與太子說話呢,你這么搶了就跑,嚇我一跳不說,太子不要面子的?”
“管他的,我連他爹的面子都未必給�!痹ネ跽f,“你只是嚇一跳,而我是嚇了一夜外加一上午,帶著王府侍衛(wèi)滿城找人,你說你要不要補償我?”
補償個屁!蘇晏被馬鞍和馬脖子夾成了個側(cè)坐的姿勢,不僅別扭,而且顛得屁
股疼。一側(cè)頭就看見豫王的胸膛,再往上是胡子拉茬的下頜,像是一兩天沒刮了,發(fā)髻也沒綰齊整,好幾縷亂發(fā)掙脫出來,隨風飄動。
他印象中的豫王,風流浪蕩,頗為重視儀容,衣裳未必最鮮艷,卻是紋色華麗,容貌十足英俊,更兼打理整潔。除了被浮音的迷魂笛音弄得憔悴不堪的那幾日,還從沒見過這般不修邊幅的模樣。
再怎樣,人家也是一夜沒睡出來尋他的。蘇晏不自覺緩和了語氣,低聲說:“累王爺掛心了,下官慚愧得很�!�
豫王道:“我就不該同意由那些御前侍衛(wèi)給你守夜,一個個在宮里養(yǎng)尊處優(yōu)久了,最多就是演武場上練點把式,祭天祭祖時跟著護護駕,再鋒利的槍頭都遲鈍了,也就表面光�!�
蘇晏覺得皇爺派來的那些侍衛(wèi),根本沒他說得那么不堪,自己會被擄走,一來事發(fā)突然,剎那間猝不及防;二來阿追身手過人,潛伏、突襲、遁逃又是拿手的強項。倘若換個刺客,未必能得手。
不過,他這會兒自覺欠了豫王的人情,不會為了給御前侍衛(wèi)正名而去薄對方的面子,于是說道:“是我自己疏忽大意了,計劃不夠周全�!�
“我都打聽過了。你這招引蛇出洞用得不錯,可惜犯了兩個錯誤,這要是放在戰(zhàn)場上,很可能因為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蘇晏被批評,卻并無任何不滿。自從知道了對方過往的經(jīng)歷,以及掩埋在史書中的“佚名戰(zhàn)神”的身份后,他面對豫王時,心態(tài)就忍不住有些分裂
一方面覺得豫王舉手投足間還沾染著不正經(jīng)的做派,尤其與自己獨處時,總還有些花花心思習慣成自然地冒出來,需要格外警惕。另一方面又覺得對于這種“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槊曾擋百萬師”的人物,正不正經(jīng)似乎不該是那么刻板的定論,正經(jīng)時頗有幾分英雄氣概,不正經(jīng)時說是豪放不羈也不為過。
此刻因為談的是正事,后一種心態(tài)就占了上風,蘇晏很誠心地道:“愿聞其詳。”
豫王道:“第一,你對敵方突襲的時間與地點把握不夠準確,伏兵埋得太遠。幸虧那些刺客中沒有特別厲害的角色,換做是我,一箭就把馬上的侍衛(wèi)和你射個對穿,哪里容得了你去搬救兵。”
蘇晏暗道:特別厲害的其實也有,在水底埋伏著呢。幸虧阿追即使入魔也沒對我狠下殺手,否則就像豫王說的,我怕是等不及伏兵來救了。
他點頭道:“王爺說得對,還有呢?”
“第二,伏兵已將刺客包圍,我方看似勝券在握,但變數(shù)往往就發(fā)生在勝利的前夕。你若是身懷絕技,藝高人膽大,倒不妨去壓陣,提提士氣�?赡闶莻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就要更加謹慎沉穩(wěn),不該在那時折返戰(zhàn)斗現(xiàn)場,導致被人擒賊先擒王。”
蘇晏臉紅發(fā)熱,也他說得承認在理,但第N次被人吐槽“手無縛雞之力”,面子上過不去,嘴里嘀咕著:“誰是賊王呢!王爺污蔑下官,下官可要上疏彈劾了�!�
豫王哈哈大笑,在馬背顛簸中,故意拿下巴的胡茬去剮蹭他細嫩的臉頰,以此作為心口不一的懲罰。
蘇晏臉疼,屁股更疼,方才惡寒現(xiàn)在燥熱,被風吹著貌似松快了些,但身上虛汗冒得更多,口干咽痛像在生吞流沙。
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像是發(fā)燒的前兆,而且是發(fā)作很快的高燒,十幾分鐘內(nèi)能一口氣給燒到三十九度去。
蘇晏暈乎乎地抬手,抓住了豫王的衣袖,聲音虛弱:“我我難受”
豫王邊蹭邊覺得他臉皮熱得很,還以為害羞呢,聞言嚇一跳,趕忙勒馬停下,用手去摸他的前額,熱得燙手。
蘇晏每口氣吐出來都覺得自己在噴火,猛打了一串寒戰(zhàn),忽然不動。
豫王見他冷不丁暈過去,眉頭緊皺,輕拍他的臉頰,沉聲喚道:“清河?清河!”
朱賀霖從后方追上來,見狀火冒三丈:“朱栩竟,你把他怎么了!”
豫王沒心情和冤枉他的侄子吵嘴,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往醫(yī)廬狂奔。眼下他無法判斷蘇晏高燒是因為昨夜落水,還是因為被刺客所傷,只能就近找個大夫診斷,內(nèi)科外科都行。
所幸陳實毓的醫(yī)廬離此不遠。豫王和太子的馬競相爭逐,約摸一刻鐘時間就到了醫(yī)廬大門外。豫王抱著蘇晏縱身躍起,足尖在馬鞍上一蹬,從圍墻頂上飛掠進去。
“毓翁!”他大聲叫道,“快來救人!”
陳實毓正用羊腸線給病人縫合傷口。說來這羊腸線的確比桑皮線好用,蘇大人真乃天縱之才,天文地理醫(yī)學無所不知,他正在心底由衷地感慨,被豫王一嗓子炸得兩手發(fā)抖,縫歪了。
從未聽過四殿下如此慌亂的語氣,陳實毓擔心事態(tài)嚴重,趕忙叫一旁的徒弟接手縫線活兒,自己匆匆洗了手,出屋看究竟。
剛掀開門簾,就見豫王抱著個人站在后院,緊接著又從前廳沖進來一位華服少年,心急火燎地去看他抱著的人。
陳實毓覺得豫王懷中那人眼熟,定睛看去,失聲道:“蘇大人?”
屋內(nèi)縈繞著一股香辛的藥味,陳實毓給床上昏睡的蘇晏蓋好被子,搖頭嘆息著走出診室。
豫王和太子之前被攔在診室外不讓進,這會兒都等得煩躁,好容易見陳實毓出來,又被對方面上嚴肅的神情嚇到。
朱賀霖率先問道:“大夫,清河他怎么樣了?怎么突然就燒熱得暈過去?”
陳實毓用審視的眼神打量過他,似乎覺得不太可能,便將嚴厲的目光移向豫王:“四殿下,借一步說話�!�
豫王從未這么膽顫心驚過,唯恐下一刻,毓翁就要用個膏肓之癥的名字來把他砸暈。
兩人進到一間靜室,陳實毓皺眉道:“四殿下,不是老朽責備你,這事你干得的確的確不地道!”
“本王?本王干了什么?”豫王愕然。
“老朽知道你困居京城十年,心中憤懣,又懷疑陛下對你心有忌憚,便借‘色’之一字來自縱自污。但你也說過,那些都是兩廂情愿的風流韻事,從不仗勢逼人。
“可如今呢?你看看蘇大人,他從頭到腳哪里有一點以色事人者的模樣?老朽與蘇大人相識雖不算太深,卻也為其風骨折服,殿下如此對待他,實為斷冰碎璧,老朽不吐不快!”
豫王一臉懵然:“什么叫我如此對待他怎么就把一塊冰玉cei碎了?不是,毓翁,你得把話說清楚,他這究竟是什么情況?”
陳實毓狐疑地看著他,似乎在評估這神態(tài)與話語的可信度,片刻后緩緩說道:“蘇大人高燒昏迷的原因,落水受寒有之,肩傷亦有之,但還有個重要病因他傷了屏蔽,屏蔽內(nèi)積的屏蔽又未及時排出。數(shù)癥并發(fā),這才燒得這么厲害�!�
豫王像被石化了一樣,簌簌地往下掉渣子。
“他的肩傷,王爺尚且能給上藥包扎,看來還是懂得心疼的�?善帘蔚膫趺淳筒还懿活櫫四�?事畢也不給清理干凈�!标悓嵷罐垌殦u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唉”
豫王赤著眼,咬著牙,兩腮肌肉扭曲到近乎猙獰,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他真的傷藥”
陳實毓見豫王面色忽青忽紫,語無倫次,是七情內(nèi)傷的征兆,忙一邊給他揉摩經(jīng)脈穴位,緩解激蕩情緒,一邊解釋道:“傷倒是沒多重,藥也是宮廷內(nèi)用的好藥。殿下要真的關心蘇大人,以后莫要再強人所難�!�
豫王喘著氣,從沸騰的胸臆間慢慢抽出一縷冷靜。
他聽完第一反應是清河被刺客擄去后,受了難以啟齒的凌辱。
可陳實毓緊接的一句“宮廷內(nèi)用的好藥”,又讓他怒恨的對象急轉(zhuǎn)了個方向
今日早朝,辰時就提前結束,他那位勤政成狂的皇兄這么急巴巴地散朝,做什么?得知清河的行蹤,趕著去見面?清河的肩上若是皇帝給包扎的,為何不把另外的傷處也一并上藥?
是清河為了名譽臉面極力隱瞞,還是見到皇帝之后才受的傷?
如若是后者,皇帝故意留著這傷,也不肯清洗掉自己留下的東西,是要像給牲畜打烙印一樣,宣告對他身心的占有權?
豫王心底驚、疑、恨、怨、妒五味雜陳,最后全被一股濃烈的心疼吞沒了。
“毓翁”他嗓音嘶啞地說,“幫我瞞著這事,別讓任何人知道。外面那個是太子,更不能叫他知道�!�
陳實毓嘆道:“事關蘇大人名譽,老朽也不是多嘴之人,自然會守口如瓶。只是殿下今后”
豫王打斷了他的話:“不是本王�!�
“什么?”
“真不是�!�
陳實毓沉吟片刻,誠懇勸道,“王爺知恥而后改正罷!”
豫王百口莫辯,險些吐出一口老血,悲痛且無奈地扛起了這口黑鍋。
第210章
殿前六層臺階
豫王回到給重癥病人休息的廂房時,太子朱賀霖正守在蘇晏的床榻邊,用濕冷棉巾給他敷額頭。
見到豫王進來,太子急忙問:“大夫和你說了什么?”
豫王淡淡道:“說清河落水受寒,加上肩傷泡水有些感染,故而發(fā)燒�!�
太子半信半疑:“就這樣?可我看大夫神色那么凝重”
豫王沒好聲氣地答:“你還希望有多嚴重?”
太子冷哼一聲,轉(zhuǎn)頭繼續(xù)握蘇晏的手。
一名藥童叩門而入,端來煎好的退熱湯藥。太子見他熟練地拿起一根漏斗樣的器物,將尖頭往蘇晏嘴里塞,阻止道:“就這么硬灌?萬一嗆了怎么辦!”
藥童恭敬地說:“回稟太子殿下,小人喂多了昏迷的病人,手熟。湯藥從齒列兩邊進去,病人會不自覺地吞咽,不會嗆到的。”
太子蠻不講理地道:“小爺不管,你那漏斗的銅管子多硬,搞不好把他喉嚨戳傷了。拿走拿走!”
他轟走了藥童,端起藥碗,看看雙眼緊閉的蘇晏,又看看豫王,臭著一張臉說:“勞煩四王叔把他上身扶起,我來喂藥�!�
豫王反問:“怎么不是你來扶,本王來喂?”
太子惱火道:“他是在你手上暈過去的,小爺放心讓你來喂?”
豫王輕哂,從旁邊衣柜里取一床棉被,墊在蘇晏后背,又以迅雷之勢從太子手上搶過藥碗,坐在床沿,說道:“本王教你如何給昏迷者喂藥,看著�!�
他一手捏住蘇晏臉側(cè)的兩處頰車穴,用了點巧勁,緊閉的唇齒就打開了,隨即喝口湯藥,低頭哺喂,動作干凈利落,一點藥汁也沒漏出來。
太子錯愕完勃然大怒,一拳揮過去:“作甚占他便宜,你個不要臉的老不修!”
豫王后仰避開拳風,手上的藥碗波瀾不驚,嘴里嘲道:“太子殿下這是也想占一占便宜?只怕你技術不行,把整碗藥都噴在他臉上�!�
駟馬拉的廂車到達禁門外,景隆帝下了車,換乘肩輦。
藍喜守候許久,忙上前扶皇帝登輦。
皇帝揮了揮手指,示意不用攙扶。
藍喜吩咐抬輦的內(nèi)侍務必要保持平穩(wěn),自家跟在輦旁,邊走邊一臉擔心:“皇爺昨夜頭疼了一宿,今日早朝照舊,末了還要微服出宮。龍體要緊哪,奴婢這便差人去傳太醫(yī)來?”
皇帝斜倚扶手,以手支額,雙眼微微閉合,聲音里透出了一絲疲憊:“不必了,太醫(yī)瞧來瞧去也就那樣,開的藥方醫(yī)不好也治不死,但求個穩(wěn)妥罷了,效果還不如清河的一條燙棉巾呢�!�
“蘇少卿手上不少偏方、奇方著實管用,連應虛先生也對他在醫(yī)道上的見解頗為推崇呢�!彼{喜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含笑道,“聽說他安然無恙回來,要不奴婢再去傳他進宮,再給皇爺熱敷一下?”
皇帝睜眼瞥了他一下,重又閉上:“不必了。他受了點輕傷,讓他好好歇著罷�!�
藍喜見風使舵,立刻答:“是,奴婢回頭讓太醫(yī)去一趟蘇府,再帶些溫補氣血的藥材。”
皇帝淡淡地“唔”了一聲,既沒說準,也沒說不準。藍公公暗喜,知道自己又揣摩到位,皇爺看著不置可否,其實圣心甚悅。
在輕微晃動的肩輦上,皇帝似乎打起了盹兒。
不多時到了養(yǎng)心殿前的玉階下,肩輦落地�;实厶鹧燮�,說了句:“朕睡了這么久?都什么時辰了?”
藍喜覺得有些奇怪:皇爺方才也就瞇了一刻多鐘,哪里久了?大概是睡迷糊了。他笑道:“回皇爺,巳時還未過盡呢,回到養(yǎng)心殿,剛好讓御膳房上午膳。”
皇帝在肩輦上猛然站起身,睜大了眼睛,八風不動的面上竟似出現(xiàn)了一絲龜裂。
藍喜見他茫然四顧,似乎在尋找什么,腳下還微微打了個趔趄,忙上前攙扶�。骸盎薁敚墒穷^又疼了?”
皇帝一把握住了藍喜的手腕。好幾個呼吸之后,他才低聲說道:“藍喜,扶朕回殿�!�
藍喜扶著皇帝,心底總有點不對勁的感覺,但具體又說不清。
皇帝在第一層臺階處,腳尖踢了一下階側(cè),整個身體向前傾。藍喜輕呼一聲“皇爺小心”,好在皇帝反應敏捷,立刻穩(wěn)住了身形。
藍喜關切道:“皇爺想必是頭疼得緊了,來,奴婢背您上去。”
“不必,朕還沒病到不能走的地步�!�
這話說得重了。藍喜馬屁拍到馬腿上,一驚之下正要謝罪,皇爺忽然說了句:“養(yǎng)心殿前有六層臺階�!�
藍喜一愣:這不明擺著的么?皇爺今日怎么回事,跟失了魂似的。嘴里恭敬道:“皇爺說得對,是六層�!�
皇帝松開他的手腕,一步步走上臺階,在門檻前略微停頓后,抬腿邁入。
藍喜緊隨其后,心里那點古怪感越發(fā)明顯,卻聽皇帝頭也不回地說:“傳汪春甫�!�
皇爺終于愿意宣太醫(yī)了,藍喜還沒來得及高興太久,又聽皇帝改口道:“算了,朕有些犯困,等睡醒再說�!�
皇帝慢慢步入內(nèi)殿,內(nèi)侍們上前用熱毛巾給他擦手臉,為他寬衣解帶。
“午膳”藍喜猶豫道。
“先不用�!被实弁查缴弦惶�,閉目不再言語。
藍喜上前給他掖好被角,沒有退下,而是在床帷外候了許久,直到聽見皇帝的呼吸變得沉而悠長,方才躡手躡腳地離開內(nèi)殿。
皇帝這一覺睡了兩個多時辰,申時才醒。
侍立的宮人聽聞床帷內(nèi)有了動靜,輕聲叩問:“皇爺可是要起身?”
帷幄掀開,皇帝瞇眼望向殿門處射進的天光,看見無數(shù)細小的飛塵如游絲般在光線中浮動。
宮人似乎從皇帝臉上看到如釋重負的神色,一愣神后,又不見了。
皇帝的神色恬淡沉靜一如往常,吩咐道:“洗沐,傳膳�!�
宮人想起藍公公交代的話,又問了句:“那汪院使那邊,皇爺還傳召么?”
“不必了�!被实壅f。
沈府。
沈柒被受了驚嚇的一眾仆役抬進主房,婢女們打水的打水、脫衣的脫衣,在房間內(nèi)穿梭忙碌。
荊紅追抱著劍,倚靠在窗邊冷眼旁觀。
之前蘇晏下車沒多久,就有錦衣衛(wèi)偷偷來報:
“蘇大人上了街角處的一輛馬車,看規(guī)格制式,是宮里的馬車�!�
“來傳口諭的公公說馬車上有水和衣物,可以清洗更換,但蘇大人進了車廂后,就沒出來過�!�
“馬車附近有高手暗中守護,卑職們無法近前看個究竟�!�
每隔一段時間,情報就更新一次:
“半個多時辰了,蘇大人還是沒有現(xiàn)身�!�
“馬車動了,朝蘇府方向行駛�!�
“馬車停在蘇府門口,蘇大人獨自下了車。開門后,他還回頭朝車廂內(nèi)打了個招呼。但車內(nèi)那人沒有露面,卑職們不知其身份�!�
“馬車離開黃華坊,從東華門直入皇宮,停在禁門前。車內(nèi)之人是皇爺!”
蘇晏回府后,錦衣衛(wèi)探子尾隨馬車直至禁門,終于知道了車內(nèi)人的身份,沒人敢再跟下去,最后一條消息就只到這里。
沈柒面無表情地打發(fā)探子離開,雙拳在大腿上越握越緊。片刻后他開了口,聲音尖銳得可怕:“半個多時辰!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夠換個幾輪了。”
自沈柒在元宵夜當著荊紅追的面,點明皇帝對蘇晏的心思后,荊紅追表面上嘲諷“他是皇帝,你莫不是還想上前明搶”,實際把這事兒加上更重的綁石,沉甸甸地壓在心里。
此刻聽沈柒話中有話,荊紅追也像一大叢荊棘,莖上那些尖的、硬的、乖剌的刺,全都向外怒張,把懸在棘叢中的一顆心扎得滿是洞眼,血流不止。
平心而論,他不愿蘇大人再與任何人有瓜葛,尤其是仗勢逼人的上位者。
但他更擔心的,是皇帝若真與大人有了親密接觸,會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夜留下的痕跡,從而遷怒、責罰大人?
好在馬車去了蘇府后,大人平平安安地下車、進屋,聽探子說,神情未見異常。這讓荊紅追與沈柒難得在共同的方面都松了口氣。
擔憂過后,更是難言的不甘與憤怒
從他們身邊叫走蘇晏,只需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
無論想做什么,沒人敢說半個不字。若是強硬出手,恐怕就連蘇晏自己也未必敢堅決反抗,很大可能性就這么從了、認了。
回過頭收拾起他們來易如反掌,同樣只需一句話、一個眼神,他們就如刀俎下的魚肉,粉身碎骨。
這就是天子的無上權力。
荊紅追并不畏懼這滔天的權力,卻擔心它或?qū)μK晏造成的傷害�?沙撬麑⑻K大人帶走,從此浪跡天涯,或隱姓埋名,否則就擺脫不了“莫非王臣”的緊箍咒。
此時此刻,他從沈柒的眼中讀出了與自己出奇一致的心念,故而前所未有地同仇敵愾起來。
“拼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梢钦径颊静环(wěn),拿什么拼?”荊紅追冷硬地說,“你還是先把傷養(yǎng)好,再圖后事罷!”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鄙蚱庹f。
兩人一路相對無言,回到沈府。
沈柒被抬下車,荊紅追不遠不近地跟著,也進了沈府。
沈柒嘲道:“我邀請你了?”
荊紅追答:“大人的命令必須執(zhí)行,你邀不邀請關我什么事。”
兩人再度無話可說,雙雙進了主房。
于是出現(xiàn)了上面這副,一個眾星捧月,一個冷眼旁觀的局面。
被派去請大夫的沈府管事急匆匆趕回來,稟道:“應虛先生說手上有病人,抽不開身,派了徒弟過來給大人復診�!�
沈柒無所謂,讓管事帶人進來。
這徒弟是個年富力強的中年大夫,手腳麻利,檢查完沈柒身上的傷勢,說話像硬珠子一顆顆往外蹦:“傷口又裂了!血管又破了!沈大人再這么作踐自己,神仙難救!”
沈柒黑著臉,旁邊的管事打圓場:“還望大夫盡力救治我家大人,妙手回春�!�
中年大夫把完脈,道:“放心,沈大人死不了!體內(nèi)有股外來的真氣保著心脈。我再給他重新縫合傷口,灌點湯藥,過幾日又能枯枝發(fā)新芽,繼續(xù)作踐自己。”
關鍵時候,醫(yī)者便如同生死判官,管事忍著氣不敢發(fā)作,賠笑道:“不會不會,大夫放心,我家大人這回一定謹遵醫(yī)囑,好好養(yǎng)傷�!�
中年大夫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給沈柒治傷、開藥。
臨走前丟下一句:“在床上躺足一個月,少一天都不行!”
一個月!沈柒滿懷殺氣地瞪著帳頂。
荊紅追走過來,用劍鞘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回去向大人復命。你老實躺著罷,有什么相關消息,讓人來知會我一聲�!�
“相關”指的是哪些人哪些事,沈柒與他心照不宣,卻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
荊紅追快要走出房門了,沈柒陡然說道:“清河素來體弱,勞累、落水、肩傷,哪個都夠嗆,你再毫無分寸地碰他一下,北鎮(zhèn)撫司通緝榜上的下一個首惡,就是隱劍門余孽無名!”
荊紅追沉默駐足,同樣不置可否地哼一聲,走了。
第211章
現(xiàn)在該輪到我
火盆內(nèi)烈焰熊熊,火光仍無法照亮房間深處的幽暗。
幽暗中站立著一個人,紅袍遮住腳背,斗篷罩臉,只露出半片紋路古怪的青銅面具。
跪在他面前的幾名男子做普通百姓打扮,捧上木盤,盤中疊著不少紙頁、撕破的布帛甚至是削下來的墻皮,每樣物件上面都印著八瓣紅蓮的圖案,有的端正,有的潦草,但一律都是用血指印拼成的。
“這些都是教內(nèi)兄弟們被捕前留下的,以示對真空的虔誠,對教主的忠心。他們有的被下入大獄,有的當場殉道成仁。如今我教在京城根基動搖,損失慘重,教眾也流失了十之七八,還有脫教后反帶著錦衣衛(wèi)來清剿各處據(jù)點的叛徒懇請連傳頭向教主稟明情況,求教主為我等指一條明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