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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62章

    蘇晏換位思考后,起了一身白毛汗,覺得從今開始,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可能吸進致命毒霧。

    所謂刀尖上跳舞、懸崖上走鋼絲,不外如是。

    不知怎的,蘇晏就想到了沈柒。想他當初決定扳倒馮去惡時,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情。

    沈柒會緊張,會害怕嗎?

    在受梳洗酷刑的時候,會后悔嗎?

    一個那么拼命活下去、努力往上爬的人,是怎樣克服求生的本能,愿意放棄所有,去保另一個人的性命前程?

    蘇晏發(fā)出一聲揪心的嘆息。

    他在子夜時分的臥房內(nèi)獨自怔忡片刻,從心底涌出一股極強烈的沖動

    他想見沈柒。一刻都不能耽擱的,奔向七郎身邊去。

    第204章

    蘇大人又失蹤

    蘇晏匆匆披上一件不起眼的藏青色斗篷,出了房門去馬廄牽馬。

    守夜的御前侍衛(wèi)被驚動,隊長忙問:“大人深夜去哪里?”

    “去西城。”蘇晏道,“點三五個人,換身布衣跟著我,盡量不要引人耳目。”

    侍衛(wèi)隊長想勸他多帶些人,剛要開口,蘇晏湊到他耳畔,低聲叮囑了幾句。隊長聽完點點頭:“一切聽從大人吩咐�!�

    夜色深重,街巷空蕩蕩的,馬蹄聲踏過石板地面殘留的水洼,濺起串串水花。

    四名緹騎,將一名身披斗篷的人護在中間,向西策馬飛馳。

    黃華坊與小時雍坊之間,隔著大半個皇城,無法走直線。只能先向西,橫穿澄清坊與南薰坊,到皇城外的東安門,再沿著玉河拐到皇城正南的長安門大街,繞過西苑的圍墻,才能到達小時雍坊。

    平日街上人來人往,馬車只能慢慢溜達時,蘇晏都沒覺得不耐煩,今夜快馬暢行,卻感覺往沈府的這條路格外漫長。

    仿佛飛馳了許久,蘇晏忽然勒馬緩行,問身邊侍衛(wèi):“怎么還沒到?”

    其中一名侍衛(wèi)答:“就快到了。大人左手邊是大時雍坊,右手邊這道宮墻內(nèi)是西苑的太液池,再往前行一段路,就到小時雍坊了�!�

    “大時雍坊”蘇晏沉吟,“之前太子殿下遇刺,似乎就在大時雍坊的小巷中。”

    “是的。大人為何忽然提及此事,可是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

    蘇晏轉(zhuǎn)頭望向黑黝黝的坊間巷道,阡陌縱橫,都隱沒在一片沉寂的夜色中。他輕聲道:“龜公的證詞說,這京城內(nèi)通往地下‘明堂’的密道入口有好幾處,他只知道其中兩處。公審大會之后,有教徒幡然醒悟,又舉報了另外幾處教內(nèi)集會的地下窩點,散布在五城各坊。

    “我仔細看過北鎮(zhèn)撫司匯總的情報,唯獨不見提到大時雍坊,你知道為什么?”

    侍衛(wèi)一臉茫然地看他,似乎不解話中未盡之意:“卑職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蘇晏暗嘆口氣。

    他有時思維過于活泛,導致言語上有些跳躍,跟不上節(jié)奏的人聽了,就難免覺得莫名其妙。但換作是七郎、阿追,哪怕是豫王,都能一點就透地明白他的意思,甚至還能舉一反三。

    還有皇爺,他總覺得與皇爺交談就如弈棋,對方似乎永遠比他多想了一步,多藏了一招。所以有些話他甚至都不用說出口,對方就能心領神會。

    而太子朱賀霖,雖然因為年紀小,心性未定,經(jīng)常想一出是一出,但那種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氣質(zhì),是在等級森嚴的深宮里難得能養(yǎng)出的奇珍。

    總而言之,他是被這幾位養(yǎng)刁了胃口,才挑剔起了與其他人之間的默契程度,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蘇晏有點沒精打采地自問自答:“因為它是漏網(wǎng)之魚唄。大時雍坊內(nèi)必有真空教的據(jù)點,而且還是普通教眾和下級頭目接觸不到的層次,所以才沒有被揭發(fā)出來�!�

    侍衛(wèi)詫然:“既如此,此地危險不宜久留,大人還是盡快回府罷。等明天白天再來,安全些�!�

    爆炸案后,京城加強了巡夜力度,不但五城兵馬司,連京軍也組隊出來巡邏。他們方才這一路,就遇到了四次阻攔盤問,出示了大理寺的印信才過的關,而七殺營或是真空教的余孽想要滿城流竄,難度可謂不小。

    盡管如此,四名侍衛(wèi)依然不敢放松警惕,聽到蘇晏說他們這會兒就踩著獸巢的邊緣,無不面色凝重。

    “繼續(xù)往前走,還去小時雍坊�!碧K晏笑了笑,“送到嘴邊的肉,他們還沒露出獠牙撲上來,大概在琢磨這是不是個圈套。讓他們琢磨去吧。”

    他重又揚鞭催馬,向西疾馳,侍衛(wèi)們無法,只得打馬跟上。

    不多時過了皇城與西苑,進入大、小時雍坊交界的巷子。前方是一座石拱橋,蘇晏正要下馬牽行而過,旁邊一名侍衛(wèi)驀然叫了聲“小心”,縱身將他撲倒

    從橋洞下無聲無息射出的一支冷箭,箭頭漆黑,擦著蘇晏的身側(cè)飛過去。要不是侍衛(wèi)反應敏銳,及時出手,這一箭怕是見血封喉。

    其余三名侍衛(wèi)紛紛拔刀,護著蘇晏撤離。卻見二三十個人影,從橋洞下、附近屋脊上、道旁林木間鬼魅般躥出。人影均身穿黑色勁裝,黑巾蒙面,手中劍刃帶起一股森冷的殺氣,向侍衛(wèi)們刺來。

    這幾名侍衛(wèi)見對方人數(shù)多,劍招刁鉆毒辣,彼此間配合默契且無一個字廢話,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刺客,心下凜然。

    但他們能侍奉御前,本身武功就出眾,也是經(jīng)過風浪的,即便敵眾我寡猝然應戰(zhàn),也不至于慌亂。

    撲倒蘇晏的那名侍衛(wèi),抱著他縱身上馬,毫不猶豫地朝著來時路飛馳,只要沿著長安門大街來到皇城附近,必然有守軍可以求救。

    而另外三名侍衛(wèi)則死死拖纏住追擊的刺客,拼著受傷殞命,也要給他們爭取求援的時間。

    蘇晏不是初次遇險,但這種下一秒劍光掃過,死亡降臨的感覺,依然讓他胸口揪緊,心臟狂跳。他深深吸氣,從懷中摸出一枚錦衣衛(wèi)專用的煙火,迅速點燃。

    煙火帶著尖銳的哨響,直沖云霄,一團紅光在黑夜中極其醒目。

    幾支黑箭從后方激射而來,侍衛(wèi)俯身把蘇晏緊壓在馬背上,避過箭矢后,將韁繩塞進蘇晏手里,在呼嘯的夜風中大聲說:“萬一卑職落馬,大人不要驚慌,就這樣趴在馬背上繼續(xù)朝東跑,很快就能遇到守軍!”

    “你聽!”蘇晏說道。

    侍衛(wèi)聽見了馬蹄聲不僅來自身下的馬匹,而是無數(shù)蹄聲的重疊,如驚蟄時節(jié)天際滾動的悶雷,連帶石板地面也震顫起來

    “是援軍!”侍衛(wèi)欣喜若狂地叫起來。

    “不,是伏兵�!碧K晏望著前方潮水般涌來的錦衣衛(wèi)緹騎,目光亮如星芒,“敵暗我明,與其時刻擔心暗中冷箭,不如引蛇出洞。今夜辛苦你們四人,與我一同當了回誘餌。”

    侍衛(wèi)一時失了言語,心里不知是佩服還是怵然。

    蘇晏怕他誤會,以為自己輕忽人命,忙解釋道:“并非有意拿你們作餌,而是我本來就要出門,便想著多留個后手,也好應對突發(fā)情況�!�

    侍衛(wèi)嘆道:“大人這是只拿自己一人做了誘餌,何必心中生疚?遇到危險,我等身負武功,打不過逃就是了,大人你呢?可曾想過我等若是膽小怕死,撇下大人自己逃走,大人又該如何是好?”

    蘇晏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們再怎樣,也不會棄我不顧。諸位都是忠義之士,否則皇爺怎么會派你們來保護我呢?”

    說話間,錦衣衛(wèi)人馬已從他們身邊掠過,直撲后方追殺而來的黑衣刺客。

    出門前被蘇晏叮囑過的那名侍衛(wèi)隊長策馬近前,緊張地打量了一番蘇晏,見他安然無恙,方才松口氣,抱拳道:“卑職幸不辱命,及時安排好援軍,就埋伏在大時雍坊對面,臨近西苑的寶鈔局。只等大人的信號就立即行動�!�

    蘇晏調(diào)轉(zhuǎn)馬頭,隨他們一同追緝刺客,說道:“這些黑衣人估計都是七殺營的殺手,留活口,我還要逐一審問�!�

    隊長當即傳令下去。

    蘇晏再次來到遇襲的石橋邊,見黑衣人邊打邊退,似乎想突圍逃脫,卻屢次被纏斗的錦衣衛(wèi)擋回去,意在活捉。

    幾名黑衣刺客被逼到絕路,咬碎了藏在口中的藥丸的蠟殼,隨即拄劍跪地,渾身一陣抽搐。

    蘇晏連忙揚聲道:“別讓他們自盡!”

    錦衣衛(wèi)沖過去想撬開刺客們的牙關,卻見這些人瞳孔逐漸變成血紅,發(fā)出痛苦的怒吼,體內(nèi)真氣激蕩,功力在片刻間節(jié)節(jié)攀升。

    “血瞳!”一名錦衣衛(wèi)叫起來,“切勿與他們對視,小心別中了迷魂術!”

    血瞳狀態(tài)的刺客瘋狂兇暴,傀儡般不知疼痛,又能輕易施展魘魅之術,極難對付。轉(zhuǎn)眼便有離得太近的錦衣衛(wèi)不慎中招,意識陷入迷魂境,不分敵我發(fā)動攻擊,場面頓時一陣混亂。

    侍衛(wèi)們見狀,連連催促蘇晏離開。

    蘇晏也知道眼下的情況,自己留下無益,反倒還要讓眾人分心來保護他,于是在侍衛(wèi)們的掩護下,撤離戰(zhàn)圈。

    沿著河岸離開時,從黑暗的水面下冷不丁射出一條飛爪百練索,扣住蘇晏的肩頭,將他從疾馳的馬背上猛地拽入河里,撲通一聲濺出巨大的水花。

    侍衛(wèi)們大驚,紛紛飛身跳入河中,在水花白浪中拒敵尋人。

    可是直到水面恢復平靜,他們依然沒找到蘇晏的身影,十分懊惱且不甘地推測,河中那名刺客將蘇大人拖入水后,當即帶著人隨水流游走,離開了此處河段。

    此人水性好,身手不容小覷,更為可怕的是意志之堅定頑強,全程隱忍潛伏,最后抓住了轉(zhuǎn)瞬即逝的時機。能在重重保護下將人攫走,一擊得手后毫不戀戰(zhàn)地遠遁,在進與退的把握上堪稱精妙。

    侍衛(wèi)隊長面色鐵青,咬牙下令:“找!分兩隊人,仔細搜索上游和下游,河里岸上都要找,務必要將蘇大人安全救回,否則就等著提頭面圣吧!”

    第205章

    想起我是誰了

    蘇晏只覺左肩一痛,下刻人已被拽入河中,落水的瞬間只來得及屏住呼吸。

    水下有個人挾持著他快速游動,蘇晏猜測是那波七殺營刺客其中之一。他奮力掙扎,對方的臂彎卻像焊牢的鐵架似的無法撼動。

    剛剛開春,河水寒意刺骨,他一口氣憋到頭,肺部刺痛,死命撲騰著想要呼吸,卻被緊緊鉗制著。直到即將溺水,對方才大發(fā)慈悲地把他的臉托出水面,剛換完氣,又被拖回水里。

    如是再三,蘇晏難受至極,胸口憋悶得快要炸掉,只恨不得直接暈過去。

    就在他自認為堅持不住的時候,終于離開了河面。此刻他精疲力竭,劇烈地嗆咳著,像一口軟趴趴的麻袋,面朝下被人夾著走。至于走去哪里,他已無力關注,況且周圍漆黑一片,什么景物也看不清。

    那刺客似乎身負上乘輕功,帶個人依然腳步如飛,不多時似乎進入什么屋宇內(nèi),將他直接丟在滿是裂痕的石板地面。

    地面上燃著一團篝火,蘇晏被扔在火堆旁。吸飽了水的厚斗篷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他解開系帶扯掉斗篷,好容易順過氣,翻身的同時迅速掃視四周,依稀看清是一處頹敗道觀的正殿。

    山墻傾斜,香爐翻倒,到處是蛛網(wǎng)灰塵,須彌座上供奉著破破爛爛的三清神像,昏暗火光中仿佛正歪頭瞪視他。

    蘇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望向綁架他的刺客對方的大半張臉都藏在黑色金屬細網(wǎng)編制的面具后,一身黑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他從黑衣裹著的勁瘦身形、面具上方露出的那雙眼睛,一下子就認出對方,失聲叫道:“阿追!”

    刺客沒有回應,一雙眼瞳猩紅如血,冷硬似堅冰,又透出野獸般本能嗜血的殺氣。

    蘇晏手腳冰涼,不僅僅是因為在料峭的寒夜全身濕透。

    他知道這是七殺營的功法走火入魔導致的血瞳狀態(tài)。

    之前阿追在陜西清水營也入魔過,但與此刻的情形卻似乎有所不同那次雖然神智錯亂、性情大變,但好歹還認得他,血瞳里燃燒著扭曲而狂熱的感情。

    而這一次,這雙血瞳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粒石子、一截枯枝,是摒棄了溫度的絕對冷漠。

    蘇晏按捺著心中不祥的感覺,放輕語氣:“阿追,你還認得我吧?我是蘇晏蘇清河,你開個口,同我說句話”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接近對方。

    他把手慢慢放在阿追的面具上,見對方?jīng)]有抗拒,心下一喜,便想摘掉那古怪的面具。

    就在這時,血瞳刺客陡然出手,一把扼住他的脖頸,幾乎把他拎得雙腳懸空。

    蘇晏臉頰漲得通紅,使勁扒拉對方鐵鉗般的指掌,腳尖徒勞地亂踢,仍被掐了個半死。

    即將窒息時,對方終于松了手,他重又掉落回地面,狼狽地蜷著身,爆發(fā)出比嗆水更為劇烈的咳嗽。

    瀕死瞬間,蘇晏被恐懼的陰影籠罩,并且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荊紅追被剝奪了屬于人的一切意志與情感之后,剩下的部分,竟比野獸更加殘酷,簡直是一架鋒鑠而高效的殺戮機器。

    面前這個戴著面具的刺客,再也不是那個會紅著臉說“我為大人所動”的阿追。

    也不是那個把唇舌生硬地貼上來,一氣不換吻得他幾乎窒息,找各種機會纏著要和他多多練習的阿追。

    更不是那個滿心期待給他暖床,卻整夜摟著他不敢造次,以為他睡熟,偷偷親吻他腦后發(fā)絲的阿追

    蘇晏一邊咳嗽,一邊從心底涌起難以言喻的憤怒,這憤怒像烈火一樣灼燒著肺腑,吞沒了所有的驚疑與恐懼。

    這是自己一步步從黑暗里牽到陽光下的人,現(xiàn)在他們要把他重新變成鬼!

    “你是個靈魂真正自由的人�!薄澳銖膩矶际沁x擇走最困難的那條路,不為錢財、權勢、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動,始終一往無前,始終執(zhí)劍問心。””言猶在耳,他們卻剝奪了阿追身上,他最為重視與欽佩的特質(zhì)。

    正如一柄好不容易淬去死氣,終于可以歸鞘的劍,卻被硬生生砸碎了劍鞘,將只余鋒利的劍身,作為了他們肆意修改與操控的武器!

    蘇晏的身軀在怒與恨中微微顫抖。

    他愿意付出一己之身所能付出的任何代價,換回荊紅追的靈魂。他發(fā)誓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把七殺營、真空教、衛(wèi)家,包括藏在最深處的“弈者”徹底鏟除與埋葬。

    篝火映照蘇晏的臉,他的眼中亮著比這火焰更加決熱的、令人驚心的烈光。

    蘇晏坐起身,見荊紅追正彎腰把一叢枝杈放在火堆上烤。光亮似乎照不進血瞳刺客的面具與夜行衣,他沉默與冰冷得像個鬼影。

    “阿追,你在做什么?”蘇晏努力用平常的語氣問。

    對方?jīng)]有理會他,舉起手里的東西看了看,仿佛覺得有些燒過頭,在空中輕扇了幾下。

    蘇晏這才看清了那東西:一捆三尺多長的彎曲鐵線,是用許多根細鐵絲擰扎起來的,周身多余而突出的鐵絲頭,拗成了旁逸斜出的形狀,像叢生而干枯的荊棘枝杈,又像冬日窗玻璃上凍結出的冰晶樹。

    但因為材質(zhì)是尖銳的金屬,又比自然造物的美感多了幾分猙獰與詭異。

    蘇晏沉著臉看它。無論這玩意兒是什么,放在眼下的情形中,怎么看怎么像刑具。可是作為棘鞭沒必要灼燒,作為烙鐵又沒必要拗造型,總感覺會有更糟糕的用途

    血瞳無名一言不發(fā)地跨過火堆,一手捏著燒熱的鐵線捆,一手去扯蘇晏身上的衣物。

    蘇晏伸手緊按衣襟,喚道:“阿追,你醒醒!七殺營是不是也給你喂了藥?別受他們操縱,想想你是誰,你真正的意愿是什么!”

    他的極力阻止,在對方看來比刀俎上的魚肉更加無力。血瞳無名只用單只手,就輕而易舉地撕開了他的衣物,把他像只光裸的煮雞蛋一樣從殼里剝離出來。

    蘇晏見對方血色目光從自己的脖頸、胸膛,沿著腰身劃過大腿,沒有絲毫動容,仿佛一臺機械掃描過屠宰目標,在設定好的程序中評估著下刀的部位。

    滿心寒意與滿心憤怒交織在一起,他陡然明白了幕后操縱者的用意

    這束枝杈形狀的滾燙鐵線,烙在皮肉上形成的紋路,與雷擊后出現(xiàn)在人體表面的閃電紋路極為相似。

    真空教的確迫切地想至他于死地,但不是用刀劍與毒藥,而是用“天譴”。

    他幾乎現(xiàn)在就可以想象出明日、后日,最多不出兩三日,錦衣衛(wèi)發(fā)現(xiàn)他尸體時的情景,與此后天下間難以禁絕的流言白紙坊爆炸案的主審官蘇晏,因為妄斥真空為邪教,褻瀆圣蓮,緝捕教宗,激怒上天降以雷霆之罰,被雷火劈死在荒郊野外。

    要是再添點什么“有蛟龍自河內(nèi)出,以爪攫其肩飛去”或是“裸

    身觸雷,所著官服自動褪去,整齊疊在旁邊”之類的獵奇細節(jié),保準流傳得更廣。

    蘇晏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肩的傷口,疼得一哆嗦飛爪扣住肩頭時,劃出五道見血抓痕,幸虧衣服穿得厚還加了斗篷,而荊紅追將他凌空拽起時用了些巧勁,故而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到骨頭。

    饒是如此,也疼得厲害,在冰冷的河水里浸久了,幾瓣傷口泡得發(fā)白,像孩兒嘴似的咧著,滲出淡紅色的血水。

    這會兒掙扎的動作激烈了,牽動傷口深處的血管,流出的血逐漸又變多變濃,蜿蜒地淌下來。

    血瞳無名用單手攥著蘇晏的雙腕,正要將燒燙的鐵線捆往他胸腹上烙,驀然見雪白皮膚染著鮮紅的血,明顯地怔了一怔。

    蘇晏頓時回憶起來,當初在靈州清水營,入魔的荊紅追被他用瓷枕狠砸腦袋,也若無其事,但見到他那被碎瓷片戳破的掌心里流出的血,一個刺激之下,經(jīng)脈內(nèi)逆沖的真氣歸了位,居然恢復了正常。

    誰能想到,曾經(jīng)刀尖舔血,殺人不眨眼的刺客,竟會害怕從心上人體內(nèi)涌出的鮮血呢?

    只能說,因愛故生怖。如人在荊棘,不動則不傷,一旦動心動情,那份愛既是繾綣的春風,亦是割人的利器。

    就這么極短的一瞬失神,被蘇晏抓住機會,抽出了手腕。

    這具身體是一尊白瓷人像成了精,細皮嫩肉受不得力,手腕上轉(zhuǎn)眼就青紫斑斕。蘇晏卻沒有去揉搓,也不做徒勞的反擊或逃跑,反而雙臂順勢攬住對方的肩膀,把凍得瑟瑟發(fā)抖的身體挨過去。

    春寒料峭,荒郊野嶺的夜晚尤其冷,一團篝火并不能烘干濕漉漉的衣物。夜風從破洞的門牖卷入,他赤

    裸潮濕的身軀泛起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趁著貼近的動作,汲取對方夜行衣下火熱的體溫

    差不多的體型,相仿的年齡,阿追的身體怎么就能這么熱呢?再寒冷的冬夜,被窩里多個貼身侍衛(wèi),整夜都暖烘烘的,就連最怕冷的腳,被對方珍重地揣進大腿內(nèi)側(cè)捂著,不多時也能暖和起來。

    蘇晏鼻腔一酸,不自覺帶出了委屈的腔調(diào):“阿追,我肩膀疼,還很冷河水很冰,衣服都濕透了,現(xiàn)在連濕衣服都沒得穿,我要凍死了�!�

    血瞳無名手里捏著燒紅漸冷的兇器,胸前掛了個投懷送抱的誅殺目標,繼瞬間的怔忡之后,陷入短暫的茫然,仿佛既定的程序里有什么東西出了錯。

    近在鼻端的血味刺激著他,極為熟悉又隱隱不安的味道他用空著的那只手摘掉金屬網(wǎng)面具,這味道就更明顯了。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蘇晏肩頭還在滲血的傷口。

    微甜,微腥,非常新鮮的血味兒。他專心致志地舔著,像頭饑餓而迷茫的野獸。

    蘇晏疼得抽氣,但沒有瑟縮躲避,反而把黑衣刺客抱得更緊。

    “阿追,你說過‘此生當屬大人所有’,說哪里都不去,就守在我身邊。還說你可以拆骨為柴、割肉為炊、剝皮為裳,只要此身還有一點能被瞧上眼的,叫我盡管拿去,但求別再將你驅(qū)逐回黑暗中。”他用細碎嗚咽般的聲音道,“我當真了,每個字都當真了,你可不能騙我,更不能殺我。

    “你要是騙了我,殺了我我不難受,兩眼一閉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萬一有天你清醒過來,該是何等的痛苦和絕望呢?我怕到時候,你也活不得了。

    “阿追,我不罵你是個牲口了,你要是真想和我做那事,做就做吧,反正有一就有二但你得先清醒過來,得認得我�!�

    蘇晏把上身向后仰了仰,雙手捧住荊紅追的臉,不顧迷魂的危險,對他的血瞳對視,輕聲道:“阿追,看著我我是誰?好好想想,我是誰?”

    血瞳里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無名在想,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是他要殺的目標,連死法都被規(guī)定,必須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

    這個人和其他殺過的人一樣,使他無動于衷,卻又和其他殺過的人全然不一樣,叫他把持不定。

    這個人在他麻木的心神上輕輕地送了幾句話,竟比戳他一刀還要有力。

    他該毫不猶豫地做掉這個人,可又不想做掉他,還想用另一種方式“做”掉他。

    “想”這個動作,于他仿佛是個奢侈,是空口袋里孤零零的銅板,一旦透支就會引發(fā)體內(nèi)流竄的真氣,使他劇痛難忍。而此刻,三股意念在腦中翻攪廝殺,要殺出個最終的贏家,更是恨不得炸了他的頭顱。

    想要平息這股劇痛,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不想”。

    唯命是從就好,把身心交給殺戮的本能去支配。

    但隔著一層濕漉漉的夜行衣,這個人無暇的身體就貼在自己的胸口,既可以肆意撕碎,又可以盡情擁抱。

    舌尖腥甜的血味仿佛烈酒,被莫名的欲

    望點燃,灼燒著他的口腔,又一路燒進胸膛,燒下小腹,把他的下身燒成了一桿必須出戰(zhàn)的長槍。

    瞳仁沉淀成了更深的暗紅色,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無名忽然甩開手里的鐵線捆,將蘇晏猛地按倒在鋪著斗篷的地面上。

    此處隱藏3340公里車程,行車記錄儀見作者有話說

    第206章

    大人哪兒都好

    貼身侍衛(wèi)的態(tài)度無比認真誠懇,說出口的話卻騷到無以復加,蘇晏瞠目之后大為羞惱,裹緊身上的破衣爛衫,跳著腳去找另一只布靴。

    篝火只剩下微亮的余燼,什么都照不見,趁著閃電劃破夜空的瞬間,他看見了那只靴子,還沒來得及跳過去,殿內(nèi)又成了一片漆黑。不知踢到什么硬物,腳趾一痛,他“嗷”地叫出聲。

    荊紅追赤身走過來,抱起身嬌體貴的蘇大人,揉了揉他享福后又遭了殃的腳趾。

    蘇晏重又落回溫暖的懷抱,覺得很舒服,就是眼下這個抱姿有些別扭。面朝外,后背貼著對方的胸膛,兩腿分別架在對方臂彎,整一個給小兒把尿的姿勢

    蘇晏窘然道:“怎么抱的這是,快放我下來�!�

    “大人不是要解手?黑燈瞎火的,屬下幫你�!鼻G紅追能在黑暗中視物,抱著他順順當當?shù)刈叩浇锹淅�,對著一尊傾倒的香爐,貼在蘇晏耳畔說,“大人只管尿就好。”

    蘇晏氣惱道:“放我下來,你這樣我怎么尿得出來!”

    荊紅追愣了愣,“噓噓噓”地吹起了口哨。

    蘇晏抓狂地撓他胳膊:“我不尿了,不尿了行不行?你可饒過我吧!”

    荊紅追聽他說不想尿了,剛想轉(zhuǎn)身走回篝火旁,忽然見旁邊倒塌了一半的供桌高度正合適,于是曲了條腿踩在上面借力,把同側(cè)的胳膊肘支在大腿。

    此處隱藏1000公里車程,行車記錄儀見作者有話說

    荊紅追重新燒旺篝火,先運起內(nèi)力把自己的夜行衣快速烘干了,披在蘇晏身上,然后擰干斗篷,架在火邊烤著。

    蘇晏實在不忍看他光屁

    股,把夜行衣的褲子叫他穿上。自己那身衣袍雖然被撕成了破爛布條,但長褲還是完好的,烘干后可以湊合著穿。

    荊紅追忙活完坐下來,把蘇晏摟在懷里,又檢查了一邊他肩頭的傷口。

    那五道抓痕看著長,其實不算深,血已經(jīng)止住了,凝固成暗褐色的血痂,看著沒什么大礙。但因為在河水里泡過,回去得立刻上藥,以防傷口發(fā)炎。

    “傷口疼不疼?”

    “光著膀子冷不冷?”

    兩人同時問對方。

    蘇晏笑起來:“動作不要太大扯到肩膀,就不太疼�!�

    “不冷。”荊紅追說著,隔著褲子觸摸他的后庭處,“這里呢,還疼不疼?”

    蘇晏拍掉他的手,翻了個白眼:“疼!下次再忘記做擴張,我就剁了你的屌�!�

    還有下次!荊紅追心中狂喜,面上一副知錯就改的老實模樣,低頭道:“大人教訓的是,屬下一定記住,絕不再犯�!�

    折騰了大半夜,蘇晏又困又累,偎依在他懷里直打瞌睡,卻又不舍得真睡過去,就強打精神與他說話,問他前陣子是怎么落到七殺營手里的。

    荊紅追說是營主親自出的手。原來他那夜追著浮音進了臨花閣密道,交手時地下發(fā)生爆炸,密道坍塌,兩人從地陷處鉆了出來,又繼續(xù)打。

    浮音不是他的對手,被他刺穿丹田廢了修為。營主就在此刻出現(xiàn)。

    他從未和營主交過手,不知其功力深淺,銳意一戰(zhàn)之下,才發(fā)現(xiàn)營主武功深不可測,自己拼盡全力也不能敵。最后被對方制住,灌下秘藥。而浮音拖著傷重之身,趁機跑了。

    “秘藥是怎么回事?”蘇晏問。

    荊紅追道:“我在七殺營的那幾年,見過那些殺手服藥,卻不是這一種。他們之前服的,是催發(fā)真氣,短時間提升功力的藥。我總覺得練武不能走捷徑,否則根基不穩(wěn),故而每次都把藥偷偷吐掉,從未真吃下去。

    “這次的秘藥卻是我從未見過的,一吃下去,直接進入血瞳狀態(tài)不說,神智也變得混混沌沌。若不聽命行事,體內(nèi)真氣亂竄,經(jīng)脈欲裂,痛苦難忍�!�

    荊紅追皺起眉,懷疑新藥與浮音有關。對方曾說過,被營主拿去做了幾年藥人,生不如死,莫不就是在研究這種藥?

    蘇晏抽了口氣,安慰地摸著他赤裸的后背。

    “要不是大人,恐怕我遲早也要變成個發(fā)瘋的血瞳刺客�!鼻G紅追想起之前對蘇晏的所作所為,余悸未消,懷著一腔后怕與愧疚親吻蘇晏的手指尖,“屬下傷了大人,還險些請大人狠狠責罰�!�

    蘇晏被他啄得指尖發(fā)癢,趁機捏住他的嘴角扯出個笑的弧度,很是大度地說:“不怪你。我一見你變成血瞳,就直接把你劃到精神病那一檔,精神病殺人不負刑事責任�!�

    荊紅追不明其意,但不妨礙他聽出蘇晏在調(diào)侃與揶揄。任由蘇大人在他臉上亂捏,他十分嚴肅地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

    蘇晏問:“怎么個‘不會’法?上次你也說過,再不施展魘魅之術,結果中了藥,情況更糟�!�

    荊紅追決然道:“我會殺了營主,摧毀所有秘藥,徹底鏟除七殺營。其他的刺客,若是不來礙事,我就放他們一條生路;若是與我為敵,一并殺了�!�

    饒是他已殺氣內(nèi)斂,還是刺得蘇晏打了個激靈,寒栗盡出。

    蘇晏把臉貼在他胸口,聽著沉穩(wěn)的心跳,緊張與寒意逐漸散去,困意涌了上來,喃喃問:“你知道營主到底是誰?你見過他的模樣?”

    荊紅追答:“沒見過。但在打斗時,我抓掉了他的面具,摸到了他的臉。我的手記得他長什么模樣。只要再讓我摸到那張臉,就能立刻辨識出來�!�

    蘇晏在他懷中蠕動,調(diào)整了個最為舒服的姿勢,心想這可太厲害了,可是京城幾十萬人,我總不能讓你一個個地摸過去吧。

    荊紅追聽他咕噥了一句什么,低頭看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沉沉地睡著了。

    “大人好眠�!鼻G紅追低聲說道,吻了吻蘇晏頭頂?shù)陌l(fā)絲。

    屋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屋內(nèi)火光跳躍,照亮一片小小的靜謐的天地。荊紅追就這么抱著熟睡的自家大人,紋絲不動地坐到了天亮。

    第207章

    給他騰個位置

    蘇晏在風雨飄搖的小破道觀睡得酣甜,不知外面一夜急亂,錦衣衛(wèi)與禁軍幾乎將整個京城掀了個個兒,上天入地也要把他耙出來。

    天光大亮時雨停了,蘇晏醒過來,見荊紅追抱著他坐了一夜,連姿勢都沒有變過,很是不好意思地起身。

    “怎么不把我放下來,身上都壓麻了吧?”他邊說,邊小心地揉對方的胳膊。

    荊紅追體內(nèi)真氣一直在運轉(zhuǎn),氣血通暢,并不覺得麻,但難得蘇大人如此體貼,他就偷偷享受一下,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錯。于是隨著揉捏“嘶嘶”有聲,皺眉假裝不適。

    蘇晏越揉越覺得不對勁這位自稱“又僵又麻,動彈不得”的武功高手,肌肉沒被他揉軟,下身倒被揉硬了是什么回事?他頓覺上當,在對方肩膀上抽了一巴掌,笑罵:“趕緊給我滾起來!昨夜侍衛(wèi)們都以為我為敵所虜,再不回去,還不知要惹出多少風波。”

    荊紅追提起已經(jīng)干透的斗篷,抖去灰塵,給蘇晏系上。自己把撕破的衣袍穿了,真?zhèn)叫捉襟見肘,丐幫弟子似的。

    蘇晏忍著笑:“敢問這位大俠是丐幫幾袋長老?功夫如何?此去除魔衛(wèi)道,有多少把握?”

    荊紅追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回答:“口袋一個,把握一根,大人想用哪處都行。至于功夫大人覺得好,那就是好。大人覺得不好,我再多練練。”

    蘇晏愣怔后,忽然聽懂,紅著臉狠呸了他一口,轉(zhuǎn)身往外走。

    荊紅追從后追上去,一把抱住自家大人,施展輕功縱身疾掠,“飛”得又快又穩(wěn)。蘇晏滿意地攬住他的脖子,表揚道:“你這是磁懸浮列車�!�

    破敗道觀在京城郊外的一座山頭上。小半時辰后,荊紅追與蘇晏出現(xiàn)在外城附近,此時許多兵馬司的士卒仍沿著河道搜尋,可惜昨夜大雷雨,把所有痕跡都沖散了。

    蘇晏見馬背上一個身影眼熟,心頭血涌,遠遠叫道:“七郎”

    那人聞聲遙望,策馬飛馳而來。

    荊紅追停下腳步,嘴邊柔和的弧度消失了,又變回一張冷臉。

    一人一馬須臾馳到面前,果然是沈柒。蘇晏迎上去,見他面青唇白毫無血色,眼里滿是血絲,嘴唇皸裂出道道口子,神情凌厲又憔悴,仿佛一夜之間受了極大的打擊,全靠肺腑間一股頑狠而執(zhí)拗的意氣支撐著。

    蘇晏心疼得厲害,忙扶著他下了馬,在深色曳撒上摸了一手的暗紅血跡。

    “你傷口裂了!”蘇晏急道,“快給我看看!”

    沈柒恍若未聞,將失而復得的愛人緊緊抱在懷里,唯恐手一松,人又不翼而飛。

    “沒事就好,”他在蘇晏耳邊低聲喃喃,聲音嘶啞得可怕,“沒事就好”

    那股意氣一散,整個人脫力般往下滑,蘇晏用全身氣力撐住他,眼角潮濕:“我沒事,反倒是你,這才將養(yǎng)幾日就出門,還騎馬,自己傷得有多重,心里沒個數(shù)嗎?”

    沈柒喘著氣,只說了四個字:“我不放心�!�

    派去搜救蘇晏的禁軍與錦衣衛(wèi)再多、再精銳,他也放不下這顆被鋼索勒在半空中的心。七殺營與真空教有多恨蘇晏,他的娘子落在那些人手上會是什么樣的下場,他自虐般強迫自己想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萬幸清河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回來就好,沒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柒長出了口氣,頭垂在蘇晏的肩膀上。

    蘇晏使勁架住他,急切地說:“阿追,搭把手。”

    旁邊的枯樹下,荊紅追面無表情地抱劍而立,一身破衣爛衫被風吹著,很有股子絕世劍客決戰(zhàn)前的味道。總而言之就是敵不動,我不動;敵倒下了,我還是沒動。比的就是個高冷范兒。

    蘇晏怒道:“裝什么逼!過來幫我看看他的傷口�!�

    見自家大人真生氣了,他才走過來,用劍鞘的末端去戳沈柒的傷處。

    蘇晏拍開劍,把沈柒平放下來,腦袋枕在自己大腿上,解開對方的腰帶和衣襟,露出胸膛與腹部纏繞著的染血繃帶。

    荊紅追閉著眼都知道沈柒傷在何處,劍刃入肉幾分,割斷哪些血脈,避開哪些要害因為就是他下的手。

    那時他還是血瞳無名,聽命行事,收到的指令就是重傷對方但不能致死。

    至于為什么不多不少刺了三劍就跟當初被沈柒追緝,挨了對方三刀一樣;以及為什么劍鋒洞穿錦衣衛(wèi)的飛魚服時,即使在神智混沌的狀態(tài)下,依然能生出快慰之情誰知道呢。

    蘇晏去解繃帶,著急之下繞來繞去解不開。又見血越滲越多,他的手指顫抖得厲害,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叫了聲:“阿追”

    荊紅追迫于無奈,出手點了沈柒身上幾處穴位止血,又把自身真氣輸入對方心脈,助其療傷。

    片刻之后,沈柒煞白的臉上漸有了血色,先忍痛皺眉,而后緩緩睜眼。

    荊紅追當即收回手,在衣擺上嫌棄地擦了好幾下。

    他低頭盯著掌心擦不干凈的殘血,兀然想起,還摸過比血更不不堪的沈柒的百子千孫,登時怒起惡生,只恨自己當時沒抖一抖手,把這廝的肺管子直接割斷算了!

    沈柒仿佛一頭嗅到敵意的孤狼,戒備的眼神從荊紅追的劍上掃過,轉(zhuǎn)到蘇晏的臉上時,已是雪化冰消的二月天。蘇晏心弦一松,握著他的手說:“我送你回府,再請應虛先生過來重新診治�!�

    這般光景,馬是騎不得了,錦衣衛(wèi)們弄來一輛馬車,將主官抬進車廂。

    沈柒握著蘇晏的手不放,蘇晏本就打算陪車,卻見荊紅追換了身完好的衣裳,也擠了上來。

    沈柒冷漠道:“這里沒你的位置�!�

    荊紅追不理他,對蘇晏說:“他要是快死了,我還能再給續(xù)上一口氣�!�

    蘇晏轉(zhuǎn)頭對沈柒說:“要不就給他騰個位置?”

    沈柒銀牙恨咬,喘了會兒粗氣,又說:“我傷口疼,你過來給我枕著,他一個人坐對面�!�

    蘇晏當即就挪過去,不但給大腿枕,還給手摸。

    這下?lián)Q荊紅追暗自咬牙,無奈自己最慘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眼下決計賣不過半死不活的沈柒。最后選擇瞑目打坐,懷里抱著大人送他的寶劍,眼不見為凈。

    馬車行了一大段路,周圍人聲漸嘈雜,估摸已進內(nèi)城,忽然冷不丁停了下來。

    一名錦衣衛(wèi)在車窗外低聲稟告:“大人,有內(nèi)侍來傳旨,請?zhí)K大人進宮。”

    沈柒握著蘇晏的手緊了一緊,不甘地嘲道:“人在深宮坐,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慎言�!碧K晏像提醒又像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鬧出這么大陣仗,連禁軍都派出來了,皇爺不可能不知道,估計他和荊紅追剛一露面,立刻就有密報送到御前�;薁敁乃胝偎M宮問問情況,也在情理之中。

    蘇晏動作輕柔地把大腿從沈柒的腦袋下抽出來,對荊紅追道:“阿追,給你個任務�!�

    荊紅追睜眼,望向自家大人。

    “替我送沈同知回府,如若傷情有變,還望你援手救急。還有,應虛先生診治完怎么說,也麻煩你回頭轉(zhuǎn)述給我�!�

    荊紅追聽得臉色一黑。

    蘇晏也知道他與沈柒之間舊怨頗深,不找機會化解化解,今后天天見面像斗雞,就算他們兩人受得了,自己可受不了。

    于是轉(zhuǎn)頭又對沈柒道:“七郎,我也給你個任務拿出傷號該有的樣子,老老實實接受治療,不準再亂跑。我回來之前,就讓阿追看著你,你倆別掐架�!�

    沈柒的臉色也黑了。

    蘇晏掀簾下車,剩兩個情敵共處一室,大眼瞪小眼。

    荊紅追不自覺地握住劍柄。沈柒艱難坐起身,冷笑:“怎么,還想殺我不成!”

    “殺你很難么?”荊紅追反問,“眼下的你,連我一招都擋不住,比殺條狗還容易�!�

    “那你為何還不動手?”

    “”

    “你怕清河恨你。也是,殺夫之仇不同戴天呢。”沈柒慢條斯理道,“你非但殺不了我,還得像下人一樣伺候我,很憋屈是不是?”

    荊紅追眼中寒光閃動,似乎下一瞬就要拔劍。而殺人劍一旦拔出,不飲血就不回鞘。

    他在殺機的邊緣來回拉鋸良久,最后還是理智占了上風大人鄭重托付在前,他若在這種時候?qū)ι蚱庀率�,就不是了斷仇怨的性質(zhì)了,而是對大人的辜負與背叛。

    幾番深呼吸后,他把殺機咽回肚子里,甩出了無師自通的誅心之辭:“你暗中投靠七殺營背后的勢力,先殺御前侍衛(wèi)做投名狀,為避免皇帝起疑,又故意把自己弄得重傷,作了場被刺客圍攻的好戲這一切,大人知不知道?”

    沈柒僵著臉,寒聲反問:“你修煉的功法有極大的隱患,一旦失控就將成為殺人傀儡,就連那場戲,也是你與我聯(lián)手搭的臺子這一切,清河又知不知道?”

    兩人各自握著對方的把柄,互相逼視之下,竟是誰也壓制不了誰。車廂內(nèi)一片劍拔弩張的沉寂。

    終于是荊紅追先開了口:“大人心里裝著江山社稷、天下蒼生,你要是反其道而行,將來必會害得大人傷心失望。我看你也不算太蠢,究竟是真昏了頭,還是在玩什么鬼把戲?”

    沈柒反唇相譏:“你一個七殺營的爪牙,今日降明日叛,后日說不準又給擒去洗了腦,自己尚且站不穩(wěn)腳跟,有何顏面指責我的立場?”

    荊紅追深吸口氣,沉聲道:“功法之事,我會另想辦法。至于你,要不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我根本不會與你多費口舌。你若是行差踏錯,將來與大人為敵,我必親手殺你!”

    沈柒長了張嘴,忽然又閉上,沉默片刻之后,說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與其盯著我,不如抬眼看看高處,你所謂的‘能重用大人’的皇帝,逼著我把清河往豫王的床上送呢!”

    荊紅追:“!”

    “雖然是個試探,但也意味著皇帝已將清河視為禁臠,我、豫王,都是他嚴防死守,甚至除之后快的對象。清河胸懷抱負,絕不愿做個幸臣,這點我比你更清楚,可皇帝一旦得了手,他就算再不想當,一身污水也潑實了。”

    荊紅追垂目不語,手指在劍鞘上緩而重地來回摩挲。

    蘇晏昔日的懇求,千回百轉(zhuǎn)地在耳畔響起:

    “兄弟也罷,其他什么也罷,反正如今這種關系,他樂意,我也能接受,就這么先處著。阿追你就別阻攔了,好不好?”

    蘇大人對沈柒有情。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視這一點,心中酸澀難當。

    但好在,大人對他也未必沒有情意。否則又怎會冒死喚醒他的神智,默許乃至縱容了他的侵犯之舉,還把陪伴一生的承諾許給了他呢?

    想到蘇晏,荊紅追冷硬的臉色一點點舒展開來。摸著大人送的“誓約”,他平靜地對沈柒說:“昨夜擄走大人的是我,睡了大人的也是我�;謴蜕裰呛笪覜]忍住,又睡了一次。”

    沈柒劇烈咳嗽起來,俯身趴在氈毯,將一口淤血吐在了衣襟上。

    荊紅追探身過去,手按在他后心,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同時繼續(xù)說道:“大人沒有拒絕我。對我是憐憫也好,是責任也罷,我都認了,只要能陪著他、守著他一生平安順遂。

    “大人心里有你。而你呢,沈柒,你要是想把自己的愛欲心與獨占心置于他的意愿之上,不如早些退出。他不差你這份愛,我也不想他傷心�!�

    沈柒用殺人的力度,緊緊攥住他的手腕。

    元宵夜,蘇晏坦誠地對他說,愿意為他和荊紅追赴死。

    “陰差陽錯之下,緣分深種,到如今前途與命運都纏繞在一起再分不開。失去你,是剖我的心肝,犧牲他,是斷我的手足。將來若真有什么難逃的劫難,我與你們生在一處,死在一處�!�

    他原以為,捎帶的這個贅生物,背地里一刀割掉便是。卻不想它往骨縫扎了根,融進了清河的血肉里,割也不是,不割也不是。

    與一個人廝守終生,為何就這么難!

    “很難嗎?”荊紅追反問。

    沈柒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傷痛與潰亂的激發(fā)下,將這句意難平的心底話說出了口。

    荊紅追半蹲下來,平視他,神情認真又冷酷:“你愿意,大人愿意,我也愿意,不就成了。誰要拆散你們或者我們,就想法子除掉他�!�

    第208章

    皇爺莊重得很

    沈柒做過一個夢。

    具體哪天他忘了,大致在蘇晏從陜西返京之前,高朔密報他“荊紅追仗著朝夕陪伴的侍衛(wèi)身份,爬了蘇大人的床”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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