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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你給我滾出來

    那五具尸體就擺放在離帳篷不遠(yuǎn)處的土坑里,用粗布蓋著,由兩名瓦剌人看守。

    方臉帶著蘇晏過去,掀開粗布給他瞧。

    新死兩個多時辰,尸體開始出現(xiàn)尸斑和尸僵,因秋夜氣溫不高,還沒什么臭味。蘇晏領(lǐng)著錦衣衛(wèi)逐具翻看了一遍,的確是中原人的長相,穿著平民布衣,身上有打斗痕跡,致死傷口與阿勒坦的彎刀也吻合。

    蘇晏仔細(xì)端詳其中一具尸體的臉,試圖從記憶中挖掘出眼熟的長相�?上В退慊魫桶⒗仗箚翁魰r自己在現(xiàn)場,也實在記不清下場攪局的那親兵長啥樣。

    要是阿追在就好了,他感知覺驚人,記性又好,想必能過目不忘。而且他恐怕也是除了阿勒坦和兇手以外,唯一一個見過尾隨者衣著與面目的人。

    叫你別干那事兒你不聽,叫你走你就這么聽話?還說什么“就算被趕走,也會日夜伏匿在附近”,人呢?

    蘇晏心下有些惱悻,忍不住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依稀感到正被一雙眼睛窺視,如芒在背,他猛地回頭,沒見到任何人影,只一片深沉夜色,草葉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天際一輪滿月,皎潔而寂寥地照著大地。

    阿追,你給我滾出來!沖到喉嚨口的話,被蘇晏用力咽了回去。

    被日了,罵完趕完,又要叫人回來,他抹不下這個臉,只能暗自咬牙:好啊,繼續(xù)藏著吧,有本事一輩子別露面!

    蘇晏抓住高朔伸過來的胳膊,借力爬出土坑,遠(yuǎn)遠(yuǎn)見一隊人馬舉著火把飆馳而來,倏而近至眼前。

    褚淵下馬行禮道:“蘇大人,霍參軍來了,還有嚴(yán)寺卿。”

    今日中秋佳節(jié),軍營里行酒肉犒賞。嚴(yán)城雪被霍惇拉著吃團(tuán)圓飯,多喝了幾杯酒,醉意上頭便在廂房歇下。半夜聽見庭中喧嘩,他起身出來看情況,得知阿勒坦中毒,瓦剌人指認(rèn)兇手是霍惇的親兵,給告到了蘇晏那里。

    蘇晏派錦衣衛(wèi)統(tǒng)領(lǐng)褚淵來查人頭,偏偏霍惇帳下還真丟了五個兵,正打算帶隊去追捕。

    霍惇面對褚淵的質(zhì)問,一副震驚模樣,矢口否認(rèn)這事與自己有關(guān),嚴(yán)城雪便干脆與他一同來認(rèn)尸。

    蘇晏朝兩人淡淡地點了個頭:“霍參軍,嚴(yán)寺卿。”

    霍惇顧不上與他寒暄,跳下土坑仔細(xì)翻看完,皺眉道:“此五人的確是我?guī)は掠H兵,卻不知為何死在這里�!�

    “是你下的令!你,還有他”方臉緊握刀柄,指向嚴(yán)城雪,“因為買馬的事,害我們。沒害成又想報復(fù),派人暗殺阿勒坦!”

    圍觀的瓦剌漢子們用生硬蹩腳的漢話,憤怒地叫嚷起來:

    “對,就是他們!”

    “打不過就下毒,小人!”

    嚴(yán)城雪臉色蒼白倨傲,被指控時露出了譏諷又輕蔑的神情,“你們這是血口噴人。五具逃兵尸體而已,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他們受了霍參軍和本官的指使?又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那個阿勒坦是遇刺中毒而不是自己生病?本官還說,是你們這些北蠻子襲殺邊軍,又栽贓嫁禍我們,意圖挑起兩國紛爭!”

    這下可把瓦剌人氣得不輕,紛紛拔刀,嗷嗷叫著就要沖過去砍他。

    方臉倒還有幾分理智,攔住了同伴,說道:“在你們地界出的事,現(xiàn)場這幾個尸體,也是你們的人。說沒關(guān)系,誰信?你們以為幾個賣馬的,草籽一樣輕飄飄,就可以隨便踩?告訴你們,阿勒坦是我們衛(wèi)拉特的大王子,他的父親,是神樹上棲息的雄鷹孛兒汗王虎闊力�?珊谷绻�,大王子被你們所害,定會發(fā)天雷怒火,到時候才真的是兩國國”

    他發(fā)不出“紛爭”的音,于是換了個詞:“打仗!”

    嚴(yán)城雪變色道:“瓦剌大王子?虎闊力的長子分明是叫昆勒,你們用了化名?可我聽說,瓦剌人從不用化名�!�

    方臉不屑地說:“我們衛(wèi)拉特人的名字,被祖先魂靈祝福,走到哪里都不會改�!ダ铡皇菍懺诠睦�,給你們大銘人看的,阿勒坦就是阿勒坦,是神樹之子,天賜的黃金!”

    蘇晏也露出了詫異的眼神�!盎㈤熈Α迸c“昆勒”這兩個名字他并不陌生,初次聽聞還是從景隆帝口中。

    虎闊力是瓦剌部落的現(xiàn)任首領(lǐng),就是他的祖父殺死了兵敗逃亡的前北成主,謀奪了汗位,自稱“孛兒汗王”,意思是“神王”。

    后來韃靼為了奪回汗位,與瓦剌、往流、窩葉等部數(shù)十年爭斗不休,勢力逐漸龐大�;㈤熈^承的“孛兒汗”稱號,也因此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出于對韃靼的忌憚與仇恨,對統(tǒng)一北漠的渴求,虎闊力考慮與大銘結(jié)盟。

    正巧景隆帝因為蘇晏的獻(xiàn)計,也準(zhǔn)備在北漠諸多部落中選擇一個合適的扶植,讓它擁有能牽制與消耗韃靼軍隊的實力。

    兩邊一拍即合�;㈤熈榱私Y(jié)盟的穩(wěn)固,為長子昆勒求尚一位大銘公主,可惜景隆帝嚴(yán)守祖訓(xùn),絕不和親,兩邊的談判也因此耽擱了數(shù)月。

    誰料,兩國交通的正式文書上的“昆勒王子”,竟然就是阿勒坦。而且“阿勒坦”才是真名,“昆勒”反而是個官方稱號?

    蘇晏覺得命運有時真是個玄妙說不清的東西,能將原本遠(yuǎn)隔萬里、毫無瓜葛的兩個人,不動聲色地牽連到一起。他在心里默默感慨了兩句,對方臉說:“把那布包給我。”

    方臉知道他索要從阿勒坦身上拔下的暗器,猶豫不決。

    蘇晏對他說:“放心,我會主持公道。畢竟事關(guān)重大,無論是你們的指控,還是他二人的自澄,都需要確鑿的證據(jù)支持。這是重要物證,我不會故意損壞或弄丟�!�

    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可以立誓,祖先為證�!�

    瓦剌人看重誓言,尤其是祖先見證的誓言。方臉從懷中掏出布包遞過去,“阿勒坦曾經(jīng)說過,如果不涉及兩國利利最重要的好處,你是可以信賴的朋友�,F(xiàn)在這個情況,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你不要讓他失望�!�

    蘇晏頷首,接過布包,在霍惇和嚴(yán)城雪面前緩緩打開,同時緊盯著兩人表情與眼神的變化,不漏過一絲一毫。

    他已然摸清這兩人的路數(shù):嚴(yán)城雪是個種族主義者,陰毒有心機,但傲慢暴躁,做不到把情緒藏得天衣無縫;霍惇做事沒有原則和底線,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對好友嚴(yán)城雪的要求總是難以拒絕,但身上仍有屬于軍隊的耿直做派,即使作偽也會露出馬腳。

    隨著布料被掀開,霍惇看清里面是一枚漆黑的玄鐵飛針,瞳孔猛一縮,面露驚愕之色。

    蘇晏注意到,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向上提了提,指尖微勾,像是要摸索什么,但很快又放了下來。

    而嚴(yán)城雪的臉色更加蒼白,幾乎泛出鐵青色。他瞥了一眼飛針,迅速移開視線移開得太快,遠(yuǎn)遠(yuǎn)少于一個人初次見到某件事物時的注視時間,就顯出欲蓋彌彰的意味。

    蘇晏心里有了數(shù),對霍惇道:“霍參軍,你懷中何物,取出與我一觀,如何?”

    霍惇咬著牙不動。

    蘇晏沉下臉:“霍參軍不愿自己動手,是要錦衣衛(wèi)代勞?”

    霍惇身軀僵立,目光直勾勾看著蘇晏,緩緩伸手入懷,掏出個比巴掌略大的黑褐色皮革袋子。

    革袋防水,密封性很好,意味著里面所裝之物不是十分重要,就是十分危險。褚淵小心地接過,打開袋口,用白布襯在下方,倒出了一把飛針。

    十一枚飛針,全是用漆黑玄鐵打造而成,火光照射下,飛針表面流轉(zhuǎn)著幽藍(lán)的光澤,明顯淬過毒。

    另外還有一副薄如蟬翼的黑色手套,不知是何材質(zhì),想是放針時戴在手上用的,避免沾染毒性。

    方臉叫起來:“就是這個針!和阿勒坦身上中的一樣!”

    瓦剌人嘩然了。蘇晏伸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問霍惇:“霍參軍,你慣用長槍,一手楊家梨花槍法聞名軍中,身上為何會藏有此等陰險歹毒的暗器,與你平日作風(fēng)不符啊�!�

    霍惇略略遲疑,“長槍上陣才用,不方便時時攜帶。暗器小巧,我讓鐵匠打造了防身用的�!�

    蘇晏問:“既然是你命人打造的飛針,可否告知,所淬是何毒,中毒后有何癥狀?”

    霍惇支支吾吾說不出。

    蘇晏又轉(zhuǎn)向嚴(yán)城雪,眼神犀利:“嚴(yán)寺卿或許知道,代為回答一下?”

    嚴(yán)城雪袖了手,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冷笑:“你們都設(shè)計好了,叫本官回答什么!說這飛針是本官親手設(shè)計,命匠人打造的?還是說針上劇毒是本官親手調(diào)制,著匠人淬上去的?這種事,你把本官的親衛(wèi)和那些匠人抓去刑問一番,得到的答案更確鑿更放心,何必裝腔作勢來問我�!�

    蘇晏沒計較他言辭的無禮,追問:“針上究竟是什么毒?解藥呢?”

    “‘邊城雪’。中毒者須發(fā)皆白,有如城墻上覆蓋的積雪;五內(nèi)俱焚,猶如城池中燃燒的兵火,片刻后全身抽搐而死。再強壯的人,也撐不過兩刻鐘。”嚴(yán)城雪朝不遠(yuǎn)處的帳篷抬了抬下頜,“按你們的說法,那個阿勒坦是兩個多時辰前中的毒,這會兒尸體都涼了罷?還要解藥做甚?再說,我也沒有解藥�!�

    方臉忍無可忍地怒吼一聲,抽刀劈向嚴(yán)城雪。其他瓦剌人也紛紛拔出武器,撲上來。

    霍惇反應(yīng)迅速,也拔出腰畔利劍,格住對方的彎刀,反刺回去。

    他帶來的兵卒與這二三十個瓦剌人打成一團(tuán),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蘇晏喝道:“都給我住手!

    “霍惇,你要是殺了這些瓦剌人,就坐實了屠戮藩屬、謀害王子的罪名,再無翻案的可能。你和嚴(yán)城雪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該替你們的父母親族想一想!

    “還有你們,阿勒坦的族人們。既然說了由我主持公道,就不該擅自動手!你們的舉動是否代表汗王虎闊力、代表瓦剌全族的意志?如果是,就休怪我把這當(dāng)做向大銘挑戰(zhàn)的信號!”

    兩頭的警告都打在了七寸上。

    霍惇再護(hù)著嚴(yán)城雪,也不能枉顧雙親。而這些瓦剌漢子同樣也擔(dān)不起擅奪君意、輕啟戰(zhàn)端的罪名。

    錦衣衛(wèi)們趁機把兩撥人隔開數(shù)丈遠(yuǎn)。

    霍惇被手下親兵護(hù)擁著,握了一下嚴(yán)城雪冰涼的手指,低聲道:“老嚴(yán)”

    嚴(yán)城雪沒有轉(zhuǎn)頭看他,只盯著土坑中的尸體。

    “那五個的確是我的兵,左右躲不過,不如飛針和毒也算在我頭上。你別承認(rèn),能活一個是一個�!�

    嚴(yán)城雪嘲弄地扯動嘴角:“你也以為是我?”

    霍惇噎了一下。淬毒飛針是嚴(yán)城雪親手交給他的,說阿勒坦定是北夷奸細(xì)無疑,就算不是,梁子結(jié)大了,也得先下手為強。如今莫名少了一枚,偷偷拿去殺人的,除了與他朝夕相處、毫不設(shè)防的老嚴(yán),還能是誰?

    “我知道你不愿連累我,才親自找人下手”

    嚴(yán)城雪輕嘆口氣,“我卻知道,那坑里的五人雖是你的兵,卻并未奉你的命�!�

    霍惇:“什么?”

    嚴(yán)城雪:“老霍,我沒你想的那么蠢�?赡銋s比我想的更蠢�!�

    霍惇:“”

    蘇晏站在劍拔弩張的人群外,注意到兩人咬耳朵,皺了皺眉。

    他現(xiàn)在也不能肯定,霍嚴(yán)二人究竟是不是真兇,但論起作案動機、兇器和現(xiàn)場遺留的證據(jù),這兩人怎么也洗不脫嫌疑。

    他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這場暗殺處處透著蹊蹺詭異,幕后或許另有黑手撥云弄雨。而很大可能性目睹了刺殺現(xiàn)場的荊紅追,是至關(guān)重要的唯一人證。

    蘇晏有些郁悶,也有些釋然,揚聲清喝:“阿追!”

    聲音在空曠幽寂的草場上傳出了很遠(yuǎn)。

    “你再不現(xiàn)身,這輩子就真的別想見我了!”

    蘇晏一口丹田氣沉得蛋疼,腳下微微趔趄,手臂便被人扶住了。

    身側(cè)有個極熟悉的聲音,月下霜劍似的冷亮,一如之前無數(shù)次,溫馴而堅定地回應(yīng):“屬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

    第114章

    放開手別亂摸

    蘇晏習(xí)慣性地想去按荊紅追的手背,半途中乍然收回來,想說點什么,舌尖上又裹纏著幾分尷尬。

    好在對方的態(tài)度并無異常,仍似往常,沉靜地問:“大人想問我盯梢后發(fā)生的事?”

    蘇晏因著他的沉靜而舒緩了神經(jīng),清咳一聲,對眾人喝道:“都安靜,我這里有個證人�!�

    荊紅追把事情前后一一道來,言語簡潔明了,且平鋪直敘,不摻雜任何感情色彩。像他這樣的敘事風(fēng)格,干巴巴毫不生動,若是去當(dāng)個說書先生,鐵定是要餓死,但用來做證詞卻十分合適,體現(xiàn)出不偏不倚的效果。

    前面都是照實說,不過在談及與黑袍人一戰(zhàn)時,為避諱師門功法,隱瞞了靠魘魅之術(shù)打得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只說自己不是黑袍人的對手,被打得神志不清,負(fù)傷逃離。

    只有蘇晏知道魘魅之術(shù)的厲害之處,料想黑袍人也吃了暗虧。但見荊紅追并無武功高手的傲氣與好面子,十分坦蕩地承認(rèn)自己落敗逃跑,又覺得他有點可愛。

    是很可愛。蘇晏在心里糾正。

    瓦剌人卻無法接受荊紅追的說辭:

    “你說的黑袍人,打扮,聲音,用的法器,那是我們的薩滿黑朵大巫!”

    “大巫不可能害王子,你說謊!”

    “騙子!你是騙子!”

    方臉也對蘇晏說道:“別怪他們生氣,黑朵大巫是奉了汗王命令,暗中保護(hù)阿勒坦的,怎么可能和這兩個銘國的官官”

    蘇晏聽得費力,幫他接一茬:“勾結(jié)串通�!�

    “對,勾不可能!大巫如果背叛了汗王和全族,就會被神明厭棄,要受天火之刑�!�

    其他瓦剌人紛紛附和。

    荊紅追并沒有辯解或補白。他一口唾沫一個釘,每個字眼都像鐵一般冷硬,信不信由人。

    “諸位且聽我一言�!碧K晏拍了一下手掌,眾人在脆響中暫時安靜下來,“若他真的杜撰了關(guān)于黑袍人的一切,那又從何得知,對方所使杵鈴的效用,又怎么知道,對方的胸前衣內(nèi)藏了面銅鏡?難道你們薩滿平時把這些法器公然掛在衣外,任人參觀?”

    這下把瓦剌人問得啞口無言。

    黑朵大巫雖不太經(jīng)常露面,但族人也都見過他,除了祭祀、請神、招喚等場合,從未輕易將法器示人。大巫出手迎敵,他們也只見過一次,在與達(dá)延軍隊的廝殺中,汗王被對方薩滿的咒術(shù)控制,大巫便祭出杵鈴與神鏡,重傷了對方,才使汗王轉(zhuǎn)危為安。

    此番這個中原人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身經(jīng)歷,怎么會說得分毫不差?

    方臉苦苦思索,最后恍然道:“應(yīng)該是大巫暗中保護(hù)阿勒坦時,見他盯梢,以為要對阿勒坦下手,才打起來的。”

    嚴(yán)城雪冷笑:“既如此,那本官也可以說,是有人用巫術(shù)盜走本官的飛針,行刺阿勒坦,又殺了霍參軍帳下兵士,把尸體丟在現(xiàn)場,意圖栽贓陷害�!�

    眼看瓦剌人又要舉刀砍嚴(yán)城雪,蘇晏不得不再次拉架,荊紅追開口:“那個黑袍人是在我出手救阿勒坦時,從背后偷襲。他還對我說了一句話,‘阻攔神旨之人,必被神靈的怒忿燒成灰燼’�!�

    蘇晏問:“他認(rèn)為你出手搭救阿勒坦是阻攔神旨?那他所謂的‘神旨’是什么,要讓阿勒坦喪命在毒針下?”

    荊紅追答:“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下連瓦剌人都露出了疑惑之色,雖然還有一部分堅決認(rèn)為荊紅追撒謊,但包括方臉在內(nèi)的另一半,對黑朵大巫的信任開始產(chǎn)生了動搖。

    蘇晏也覺得這事棘手得很,對嚴(yán)城雪說:“你把解藥交出來,先救人。等阿勒坦醒了,事情真相一問便知�!�

    嚴(yán)城雪煩躁地皺眉:“我手上真沒有解藥�!�

    “不可能。此毒是你親手調(diào)配,毒性又如此急烈,為防萬一肯定制作了解藥。再說,你把飛針交予霍參軍,難道就不擔(dān)心他誤觸中毒?”蘇晏凌厲地看他。

    嚴(yán)城雪無奈道:“制毒時,的確做了幾份解藥,與裝飛針的革囊、蠶絲手套一并交給了霍參軍。方才他從懷中只掏出了革囊與手套,不見解藥瓶子。我便知道,解藥和那枚飛針一同被盜了。

    “原本我還在猜測,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霍參軍身上盜走飛針,還能輕易殺死他帳下親兵的,究竟是何等角色。方才聽荊紅侍衛(wèi)一說,我才斷定,必是這薩滿無疑�!�

    他的解釋并不被瓦剌人接受,瓦剌人仍罵罵咧咧地想砍他和霍惇的腦袋。方臉說:“無論是不是他們兩個動的手,毒藥和飛針總歸是他們那里拿的,洗不干凈!”

    蘇晏追問:“嚴(yán)寺卿,你能即刻再做一份解藥么?阿勒坦還活著,若能解了他身上的毒,瓦剌人的仇恨也會淡化許多�!�

    嚴(yán)城雪驚異非常:“他身中‘邊城雪’兩個多時辰,竟然還活著?!嘁,真是命硬啊,我倒有幾分佩服他了。只可惜,制作解藥所需的原料,我手上剩余不全,有幾味藥材出產(chǎn)南疆,又頗為罕見,估計即使千山萬水地尋來,也少不得一年半載時間。他能等么?”

    蘇晏苦笑:“只怕他連三五天都等不得�!�

    嚴(yán)城雪涼薄地撇了撇嘴唇:“那就只能聽天由命。”

    蘇晏再次攔住了殺氣騰騰的瓦剌人,勸道:“我這就派人,前往南疆尋求原料。能制作解藥的唯有嚴(yán)城雪一人,若真殺了他,阿勒坦就連最后一線生機也被掐滅了。”

    瓦剌人殺不是,不殺又難平心中憤怒,直氣得如野獸一般嘶吼。

    方臉說:“真要折騰一年半年,阿勒坦能等?我們要帶他回家,請汗王做主�!�

    蘇晏一時也沒轍。解藥究竟能不能及時做出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瓦剌人要帶阿勒坦回部落,他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方臉用刀尖指著霍嚴(yán)二人,厲聲道:“這兩個,嫌疑太大,我們也要帶走�!�

    蘇晏沉下臉:“他們再怎樣也是我大銘官員,即便犯了事,也自有大銘律法懲處,何勞他國之人操心!我只能答應(yīng)你,將此事原原本本奏稟御前,由圣上定奪發(fā)落,最后必會給孛兒汗虎力闊一個交代�!�

    方臉道:“口說無無信物!”

    蘇晏走進(jìn)帳篷,就著桌上燭火,用筆墨在白帛上寫了個簡短的憑文,蓋上自己的御史印。

    “看不懂漢文,萬一你亂寫�!�

    蘇晏又好氣又好笑,“這是官印!我不要自己的信譽,難道還不要朝廷的臉面?”

    方臉這才收了,小心翼翼藏進(jìn)懷里,對他說:“我們這就走,讓你們的關(guān)隘放行�!�

    蘇晏點頭道:“早點回去也好,貴部想是不止一個神神道道呃,身懷異術(shù)的巫師,或許真能救他。我這邊也會盡力制作解藥。此案我會稟明圣上,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將以國書遞交汗王。

    “還有,你們帶著阿勒坦趕路,所買的茶葉和鹽想是沒法同時運走,我也會按照先前的約定,派出兵卒護(hù)送貨車前往瓦剌部,遲些日子會到達(dá)。你們最好留下一人作為向?qū)В悦膺\貨隊伍迷路。

    他把諸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方臉也無話可說,右手輕捶左胸,對著蘇晏行了個禮。放下手臂后,又道:“剛才那個禮,是給阿勒坦的朋友蘇晏。對銘國的蘇大人,我也有句話放在這里嚴(yán)霍兩人必須死,你們皇帝如果包庇,那就等著迎接汗王的怒火�!�

    蘇晏暗嘆口氣,朝床榻走去。

    阿勒坦仍在昏迷,臉色較之前更加灰敗枯槁,體內(nèi)的生機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流失。毒性只是暫時被壓制,就像一條蟄伏的蛇,隨時準(zhǔn)備氣勢洶洶地反撲。

    蘇晏撥開他的衣襟,又看了一眼腹部的染血刺青,心里生出了個荒唐的祈愿:希望那棵位于世界中央的神樹真的存在,并且在這一方縮影上顯靈,救活阿勒坦。

    他忍不住再次伸手觸摸。刺青微微發(fā)熱,仿佛要將指尖吸進(jìn)去,給了他一種被無形力量牽引的錯覺。

    攏好衣襟,蘇晏俯身在阿勒坦耳邊,宛如私語。

    荊紅追站在他身后,尖著耳朵,依然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或許是道別之辭,尚未出口就不忍傷感而咽了回去。亦或許是一句祝福,甚至許諾,在吐露前的最后一刻,因著諸多顧慮,未能成形。

    荊紅追百爪撓心地想問,但他知道不是現(xiàn)在,不是在這里,最終保持了沉默。

    蘇晏離開榻邊,出帳時在方臉身前停下腳步,忽然問了句:“你們返回瓦剌部的路線有幾條?”

    事關(guān)機密,方臉不想告訴他。

    蘇晏意味深長地說:“我是否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薩滿大巫知道么?”

    月墜西山,曉日尚未升起,茫�;哪\罩在一片迷蒙的靛藍(lán)色中。

    二十多名瓦剌騎手護(hù)送著一輛馬車,踏著礫石與白霜,披星戴月朝西北方向疾馳。

    夜色將盡時,前方出現(xiàn)了點點幽綠光芒,仿佛無數(shù)流螢掠過荒草,聚攏而來。

    熒光倏而近至眼前,騎手們霍然看清,那是群狼的綠瞳

    他們被一大片狼群密密層層地包圍了!

    北漠的駿馬不怕獨狼,卻對這潮涌般的狼群充滿了懼意,驚恐不安地抬起前蹄,嘶鳴不已。

    瓦剌漢子們咬著牙,紛紛拔出腰刀,準(zhǔn)備迎戰(zhàn)狼群。

    頭狼在后方發(fā)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狼群張開流涎的利齒,猙獰地向他們撲來。

    鮮血飛濺,狼嚎與人的叫喊聲響徹荒原。

    半個多時辰后,熹微天光灑在遍地狼尸上。狼尸幾乎鋪滿了這片礫石地,少說也有數(shù)百頭。馬車周圍,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騎手在血泊中抽搐。馬匹多被開膛破腹,拖著腸子垂死掙扎。僥幸逃脫的馬兒撒開四蹄,奔向草原深處。

    一名黑袍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遍身垂墜的布帶在晨風(fēng)中飄飛。他不以為意地踩著一地污血,打開了馬車的門。

    車廂內(nèi)鋪著狼皮褥子,身材魁梧的男人躺在褥子上,身上蓋著錦被,從被頭底下露出一束套著金環(huán)與綠玉珠的細(xì)長發(fā)辮。

    發(fā)色如雪落城池。

    黑袍人發(fā)出一聲嘶啞的輕笑,邊用瓦剌語低吟祭詞,邊揚起手中彎刀。

    他猛地掀開錦被,看到填充著稻草的、鼓囊囊的碩大布袋,以及插在袋口的一束割下來的白發(fā),刀刃僵在半空中。

    方臉環(huán)髯的瓦剌漢子沙里丹策馬如飛,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趴在馬背、隨之上下起伏的阿勒坦。細(xì)棉布擰成的繩索將他固定得很好,即便昏迷不醒,也不會從馬背上滑下去。

    蘇晏臨走前的最后一句話提醒了他。于是他讓眾人兵分兩路,二十七名騎手護(hù)送偽裝過的馬車,沿著最短的路線返回部落。如果幕后黑手真的追殺而來,這一隊人馬就是吸引耳目的幌子和自愿赴死的勇士。

    而剩余的五人帶著阿勒坦,轉(zhuǎn)而馳向正北方。

    族人口口相傳,在神山烏蘭山腳下,貝加爾湖畔,就是神樹“托克提拉克”頂天立地之處。

    據(jù)說有一位不知活了多久的薩滿老巫,守護(hù)著神樹,將神明的旨意從風(fēng)中傳遞給部落。大王子誕生那天,部落里的長老在占卜時得到了某種冥冥中的預(yù)示,認(rèn)定新生的嬰孩是神樹之子,給他取名“阿勒坦”,瓦剌語意為“黃金”。

    正因如此,汗王虎闊力即便連接又有了兩個兒子,依然視長子為天賜黃金,相信他日后必將振興部落、統(tǒng)一北漠。

    如今這位黃金王子身處死亡邊緣,除了神樹和老巫,沙里丹不知道還有誰能救得了他。

    但愿祖先庇佑,神明顯靈沙里丹喃喃地吟唱起古老的神歌,快馬加鞭。

    朝陽在蒼茫草原上升起,陽光照耀著開始枯黃的秋草,像蒼穹下綿延了一地?zé)o垠的黃金。

    蘇晏站在雄壯的長城墩臺上,遙望北方,感到一縷淡而幽長的牽掛正離他遠(yuǎn)去。

    原野秋風(fēng)將他的袍角吹得獵獵如旗。荊紅追從后方給他系上一襲披風(fēng),低聲問:“大人在想什么?”

    “沒什么�!碧K晏收回視線,轉(zhuǎn)身離開。

    荊紅追猶豫半晌,憋出四個字:“生死有命�!�

    蘇晏失笑:“你嘴上這么說,心底卻從不信命,否則這一身的斗志與殺氣從哪里來?”

    荊紅追不高興地咕噥:“明明說我殺氣收斂,利劍歸鞘了”

    蘇晏拍拍他的手背:“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對阿勒坦暗藏敵意,可人家也沒得罪你啊�!�

    荊紅追忽然吃了顆熊心豹子膽,借機反握住他的手掌,用帶繭的手指輕輕摩挲:“我不喜歡他看大人的眼神,還有那自來熟的態(tài)度�!�

    “反正你看誰都不順眼�!碧K晏耳根微熱,想抽手卻抽不動,輕斥道,“放手,亂摸什么!”

    荊紅追想到自己仍能站在他身邊,將嘴唇在他掌心貼了貼,心中歡喜無限,“屬下忍不住想要冒犯大人,求大人責(zé)罰。”

    蘇晏另一只手抽在他臉上,把自己抽痛了,對方臉頰卻不紅不腫,登時氣道:“你再不松手”

    荊紅追老老實實松了手,垂著頭,一副甘心受罰的模樣。

    他的貼身侍衛(wèi)是個溫馴的刺兒頭,嘴里一口一個“大人”“屬下”,實際上自有主張。蘇晏再次深刻認(rèn)識到這一點,同時也意識到,兩人再也不可能回到單純的主從關(guān)系了。

    那種屁股開花的意外他不想再發(fā)生第二次,可也不想失去阿追,該怎么辦?蘇晏頭疼萬分地摁住了額角。

    荊紅追伸手幫他揉摩太陽穴,唇角噙著不明顯的笑意:“大人因我而頭疼?”

    “你好像還很得意?”

    “不是得意,是歡喜。至少我的存在也能稍微影響到大人的心緒。”

    蘇晏很想說,你那何止稍微影響,簡直是要逼人抓狂媽的按摩就按摩,能不能不要趁機摸臉摸脖子?繭子刮著皮膚,真的很癢��!

    第115章

    吃人不吐骨頭

    十二天前。

    八月初的京城秋意漸濃,街頭巷尾新開的丹桂散發(fā)出的暗香,澗泉般在空氣中流淌。

    沈柒身穿群青色飛魚紋云錦曳撒,腰佩繡春刀,站在一丈巷中。身后跟著千戶石檐霜,以及十余個矯健機靈的錦衣衛(wèi)緹騎。

    一丈巷并非長一丈,而是寬一丈。巷道不算狹窄,兩側(cè)堆放著笸籮、竹竿等雜物,還有從墻內(nèi)人家偶爾飄下來的一兩件晾曬中的衣物,全不能阻攔住一匹飛奔的駿馬。

    這是通往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官署的近道,對于一個熟識京城道路、又心急趕路的人而言,從這里穿馳而過,是很自然的選擇。

    所以朱賀霖馳馬穿過這條巷子并沒有問題,問題在于行刺他的人,是早已預(yù)知了太子經(jīng)過的路線,還是暗中跟蹤后選擇在此處進(jìn)行伏擊?

    沈柒認(rèn)為是后者。

    朱賀霖先去辛府找人,得知辛振海摔傷后,才臨時決定前往官署找接任者。刺客要想事先摸清他的路線,除非把“弄傷辛振�!弊鳛榍耙皇植季郑拍墉h(huán)環(huán)相扣。

    但辛振海究竟傷在何人手里,沈柒自己比誰都清楚。

    所以刺客很可能是在街市上守株待兔,畢竟太子不時會微服出宮,在內(nèi)外城溜達(dá)。如若有心,花些時間、耐心與運氣,就能盯得到。

    離行刺之時只過去了不到六個時辰。以這條巷子為中心,方圓幾里都被重兵封鎖,嚴(yán)禁任何人出入,住在附近的百姓惶惑不安地縮在家里,猜測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而老天爺也爭氣,沒有刮風(fēng)下雨,當(dāng)夜留下的痕跡全都完好地保存著。

    沈柒縱身躍上兩側(cè)墻頂,來回走了幾圈,又在相連成片的屋脊上仔細(xì)查看,找到了一些被踩折的枯枝、墻頭草,并從打斗痕跡中還原出了當(dāng)時的場景

    太子能逃過一劫,大部分還是得歸功于他判斷準(zhǔn)確、應(yīng)對迅速。對于一個從未有過實戰(zhàn)的少年而言,這種臨場應(yīng)變的能力實屬難得。

    對面二樓的窗棱處被太子踹出了個大破洞,沈柒跳進(jìn)去,見里面是個女子閨房,四下翻查后,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他詢問了閨房的女主人。

    宣勇是這一片的坊長,微不足道的職役小頭目,乍見北鎮(zhèn)撫司的一把手、傳聞中猶勝夜叉羅剎的“摧命七郎”,兩股戰(zhàn)戰(zhàn),話都說不利索了。宣家小娘子閨名草草,年方十二歲的豆蔻少女,眉目清雋,口齒也伶俐,更比她爹有膽色,朝沈柒福身行禮后,將當(dāng)夜所見娓娓道來。

    那時她正對鏡梳頭,只聽見外面幾聲乒乓作響,緊接著窗戶被撞破,太子翻滾而入,叫她拿根帶子扎手腕,昏過去前自報身份,命她報官。

    除此之外,她并未聽見其他動靜,更沒看到刺客的模樣。

    “這附近可有蛇出沒?”沈柒問。

    宣草草想了想,說:“有的。天熱時,蛇偶爾會爬到水井旁與房梁上避暑,我爹曾經(jīng)打過一條毒蛇。娘親不讓再打,說蛇有靈性,會記仇,打死了一條,它的家人會嗅著血腥氣來復(fù)仇。爹就不再打了,只沿著墻根灑雄黃驅(qū)蛇。”

    “是什么品種的毒蛇?”沈柒追問。

    宣家小娘子答不上來。宣勇躬著腰,頭也不敢抬:“回、回大人,是白眉蝮。”

    沈柒又問了幾句,離開宣家。

    石檐霜從墻頭掠下,稟道:“卑職又仔細(xì)耙了一趟,沒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

    這倒在沈柒的意料之中既有膽量與底氣刺殺東宮,必不是尋常人,怎會輕易露出馬腳。這是樁無頭公案,要想清查難上加難。但職責(zé)在身,皇命沉沉地壓下來,就算再難,他也得竭盡全力去查。

    他打算去東宮,問一問當(dāng)事人有何發(fā)現(xiàn)。

    其時,朱賀霖正翹著腿,半倚在蘇晏睡過的羅漢榻上吃頻婆果,還不許宮女用銀刀分切,抓著就連皮啃,毫無君子雅正風(fēng)范。

    手背上傷口只是兩個比針眼大不了多少的小孔,早已不痛不癢,體內(nèi)余毒也在服用御醫(yī)煎的藥湯后逐漸清除。朱賀霖自覺又恢復(fù)了生龍活虎,但為了不去文華殿讀書,樂得借口頭暈躲懶。

    聽聞沈柒求見,朱賀霖不感興趣地擺擺手,讓富寶打發(fā)他走。

    富寶走出內(nèi)殿門,太子又忽然改變主意,吩咐叫他進(jìn)來。

    沈柒進(jìn)殿,下跪行禮,口稱太子殿下千歲。朱賀霖把果肉嚼得咔嚓作響,“聽說父皇賜你今后不必再跪著奏事,東宮要是讓你跪,豈不顯得壓了父皇一頭?你是這個意思?”

    沈柒起身道:“臣不敢�!�

    朱賀霖乜斜他,表情怎么看,都寫著滿滿的不懷好意:“還聽說,你想帶隊出京,卻被辛振海頂了缺。辛振海摔斷了腿,你意如何?”

    他心心念念蘇晏的下落,原本滿腔急怒,被要命的毒蛇和潛藏的危機一咬,在毒液中凝結(jié)成了凜然的冰霜,開始向著心府與骨竅內(nèi)沉下去。

    不想被人看輕、看笑話,更不想被人察覺自己疼痛所在。

    即便沒有天生的重巒疊嶂的機心,也要像嶺南州郡進(jìn)貢的椰子,生出一層足夠堅硬的外殼,以應(yīng)對隨時到來的風(fēng)刀霜劍。

    沈柒答:“臣與辛指揮使并無私交,談不上痛惜,唯有公義上的同情�!�

    朱賀霖笑得果沫子都要噴出來:“哈哈哈同情!你還有這玩意兒?得了吧沈七郎,孤早就打聽過你的底細(xì),風(fēng)評很精彩呀。說你把這身人皮一扒,就能頭生利角、口探獠牙,吃人不吐骨頭渣�!�

    沈柒面無表情地等他笑完。

    朱賀霖笑夠了,把啃剩的果核往地板上的金盂里一丟。宮女當(dāng)即上前用溫濕的帕子給他擦嘴、擦手,退下時端走了金盂。

    他說:“你求見孤,所為何事?”

    沈柒用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簡潔地說明來意,問太子遇襲之時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朱賀霖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柒驀然發(fā)現(xiàn),太子長高了一些。前幾個月夜里闖入他家,強行帶走蘇晏時,還比他矮大半個頭,如今幾乎到他眉心了。原本微仰的視線、惱火警惕的目光,此番竟也透出幾許審視與籌謀的意味。

    子肖其父。沈柒不動聲色地想,但還嫩著呢。

    朱賀霖答非所問:“父皇派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龍泉去了。即便他也摔斷腿,還是輪不到你。孤勸你死了那條心,好好替父皇、替孤緝捕刺客,換取安身立命的功勞。”

    安身立命這是拿君要臣死來震懾他了?沈柒望著太子略帶青稚,卻難掩驕厲的面容,仿佛成了一塊切不動、煮不熟、嚼不爛的滾刀肉,用無可指摘的姿態(tài),拱手道:“臣謹(jǐn)奉太子殿下教誨。為了盡快緝捕刺客,還請殿下回答臣的問題�!�

    朱賀霖心底再呷醋銜恨,也得把自己所知,著實告訴面前這個礙眼的錦衣衛(wèi)。畢竟事關(guān)自己的性命,他也想早日抓住兇手,至少在眼下、在這個案子中,他與沈柒目標(biāo)一致。

    “孤沒看清刺客的長相�!敝熨R霖轉(zhuǎn)身走到桌案旁,隨手拈了個話本冊子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對方動作很快,像個飄掠的黑影,估計是身裹黑袍、面罩黑巾的緣故,看不見面目倒是有個奇異之處,那人雙目猩紅,猶如鬼魅�!�

    “雙目猩紅?殿下可否詳細(xì)描述一下?”

    在朱賀霖的回想中,那雙眼睛紅得仿佛要滴血。并非眼白爬滿血絲的紅,而是整個瞳仁都泛著幽幽血光的紅,詭譎猶如妖邪。他在瞥見的瞬間,心跳驟然失控,頭腦開始變得混沌

    就在那一剎那,對方捉住了他抽過去的馬鞭,那蛇才能沿著鞭身游過來,咬傷他的手。

    幸虧混沌持續(xù)的時間極短暫,他在蛇牙刺膚的同時清醒過來,勾住二樓窗臺外架設(shè)的晾衣桿,擰身踢破窗棱,團(tuán)身撞進(jìn)了少女的閨房。

    沈柒暗暗記住這一點重要線索,直覺地懷疑刺客身懷特殊功法,看來要從江湖上大小武功門派與勢力下手查一查了。

    他準(zhǔn)備告退時,朱賀霖又道:“對了,四王叔說,孤手背上是銀環(huán)蛇的牙印,而京師一帶,只有蝮蛇。他懷疑那蛇是被人豢養(yǎng)的異地種�!�

    沈柒意外豫王竟也摻和進(jìn)來。

    因為蘇晏離京前日被強行帶走一事,他對豫王恨入骨髓,強迫自己不去細(xì)思,只想找個合適的契機除之后快。

    親王又如何?還不是血肉之軀。命再金貴,也只有一條。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豫王戎馬多年,迎敵對陣經(jīng)驗豐富,眼光也毒辣,會如此確切地告知太子毒蛇的品種,想必十拿九穩(wěn)。

    至少他在血瞳之外,又多了個線索,銀環(huán)蛇。

    離開東宮后,沈柒直奔北鎮(zhèn)撫司,卻在必經(jīng)之路的街口,迎面遇上一位不速之客。

    寬大華麗的馬車就正正堵在他的馬前,豫王撩起車簾,露出半張似笑非笑的俊臉:“沈同知?”

    沈柒眼皮狂跳,一股強烈殺意混著血腥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從體內(nèi)片片剮割筋肉。他疼在了三魂七魄里,疼得想要剁碎眼前模糊晃動的所有人影,聽一個人如何在由生向死的窮途中,擠出凄厲至極的哀嚎。

    他吸著灼烈的業(yè)火與沁骨的寒氣,回道:“豫王殿下�!�

    第116章

    想瘋都瘋不了

    豫王微笑道:“相逢不如偶遇,眼看正午,不如找個酒樓,本王請你吃飯?”

    沈柒在深呼吸中慢慢松開刀柄,“卑職皇命在身,耽誤不得,王爺請自便。”

    “再怎么盡職盡責(zé),飯總是要吃的。再說,沈同知現(xiàn)正查的案子,本王也略知一二,可以提供些線索。”

    豫王把話說到這份上,是擺明了要請這頓鴻門宴,不去也得去。沈柒不怕跟他獨處,怕自己一時沒忍住,不計后果地向他下手。

    手也是要下的,但不能魯莽行事,他擅長的是借刀殺人,不能在這里亂了分寸。

    沈柒勾了勾嘴角,露出個冷淡的笑意,“王爺盛意,卑職就愧受了。”

    豫王說是去酒樓,請客的地點其實是個私家園子,一套名廚班子也是重金聘請的。酒案設(shè)在臨水的露臺,席間不作歌舞,請了位年輕清俊的道士,遠(yuǎn)遠(yuǎn)坐在青松下操琴,生生把驕奢放逸變成了件風(fēng)雅事。

    照規(guī)矩向主位敬酒一杯后,沈柒直接問道:“關(guān)于案子,王爺有何線索,還請賜教�!�

    豫王悠閑地飲著杯中酒,“東市旁的一處小樹林里,紅豆杉是連夜新栽的,如果耙開地面荒草落葉,還能看見土壤倉促堆填后的痕跡。辛家那三個幼兒,被賣糖葫蘆的小販引誘到樹叢邊上,看見有人折紅豆杉的枝條喂馬,還說馬兒愛吃。小孩子嘛,有學(xué)有樣,就攀折了被人拽到低處的枝條,回到自家馬廄。本王掌握的線索,目前就這么多,沈同知猜出兇手是誰了么?”

    問的是刺殺案,答的是墜馬案,答非所問,卻又句句切題。

    沈柒面不改色地說:“辛指揮使墜馬一事,刑部已有定論,是意外。王爺若想翻案,可向刑部尚書王大人提出,卑職不負(fù)責(zé)此案,與我說這些無異于對牛彈琴。”

    豫王大笑,虛虛敬了他一下:“無論如何,沈同知的能力本王是欣賞的。”

    言下之意,心性就不予茍同了。呵,強取豪奪,難道就比詭計多端高貴?沈柒舉杯:“彼此彼此。”

    兩人各懷鬼胎地喝了這杯酒。

    豫王放下酒杯,兩旁侍立的婢女上前布菜,其中一個年輕貌美的,趁著布菜去撩沈柒的大腿,纖纖玉指沿著膝蓋往腿根劃去。沈柒手一歪,沾魚生的醬料碟子打翻在她裙幅上,斥責(zé):“如何穿著臟污的衣裙侍客?還不下去更衣。我這里不需要你伺候!”

    那婢女羞愧得滿臉通紅,急忙福身退下。

    豫王冷眼旁觀,哂笑:“這婢女的確笨手笨腳,但沈同知也不必如此嚴(yán)厲�!�

    沈柒神色淡漠:“卑職是個粗人,比不得王爺憐香惜玉,見笑了�!�

    豫王道:“哪里,孤王是浪蕩子,我皇兄才是真正的憐香惜玉。而且他眼中的香和玉只有一人,那般苦心經(jīng)營,叫本王望塵莫及�!�

    沈柒還沒摸透他的言下之意,干脆不吭聲,等他繼續(xù)往下說,圖窮匕見。

    豫王卻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了話鋒道:“本王聽說,蘇御史在陜西失蹤了?”

    人是九天前失蹤的,三天前消息才通過錦衣衛(wèi)的密報傳回京城,皇帝沒有對外宣揚,豫王如何得知?莫非那批隨侍的錦衣衛(wèi)里也有他的眼線?

    沈柒覺得不太可能,被他和皇帝篩過兩遍的名單,如果還有第三人的眼線,那這個人在朝內(nèi)外的勢力該有多么龐大與無孔不入!困居京城,被皇帝盯在眼皮子底下的豫王辦不到。

    也許是發(fā)現(xiàn)錦衣衛(wèi)人馬調(diào)動異常,從太子嘴里套出的情報。

    清河的安危再重要,又與他朱栩竟何干!沈柒面無表情:“外官之事,卑職不知情,朝廷并無相關(guān)知會。”

    豫王嘲道:“你與蘇御史頗有交情,當(dāng)初你傷重臥床,不是他夙夜貼身照顧?如今一句‘不知情’,未免太過涼薄。沈七郎啊沈七郎,凡事矯飾過頭,必有蹊蹺,欲蓋彌彰的道理還要本王教你?”

    沈柒冷冷道:“那么紙包不住火的道理,王爺自然也無需卑職來教�!�

    豫王揮手斥退席間所有侍從,起身一步步逼近,“孤王知道你在懷疑什么,可惜你從一開始就立錯了箭靶子。什么樣的俊彥士秀,需要天子親自為其加冠?又是什么樣的柱國重臣,失蹤幾日便牽動君心,使得天子親軍都動蕩不安?五千精銳人馬,都夠再打一回河南廖瘋子了!長途急行陜西,糧草糜耗無數(shù),寧可事后被得知內(nèi)情的言官文臣們犯諫抨擊,不惜有損天子圣名,就為了區(qū)區(qū)一個蘇清河你說我那皇兄莫不是瘋了?”

    豫王每說一句,沈柒就把后槽牙咬得愈緊,逐字逐句都像利刃插在他胸口,殘酷地提醒他,與他爭奪心愛之人的,是個多么至高無上、掌握著天下人生殺大權(quán)的男子。對方甚至不用動手,只需一個眼神,就能把他碾成塵埃里一只粉身碎骨的螻蟻。

    這般尊貴無儔的身份,想什么樣的人得不到?

    憐香惜玉是天子的度量,衣紫腰金是天子的賞賜,犯事不咎是天子的寬容,此番為救一人兵發(fā)千里,自然也是天子的大恩大德。

    他沈柒算什么,沒有天子的一個點頭,他連城門都出不得半步!

    “可惜啊,像你我這樣的身份,就算想瘋都瘋不了。沒有天子的一個點頭,我們連城門都出不得半步�!痹ネ醺锌�,“如此看來,你我與詔獄里的囚犯又有什么分別呢?也就是吃得好些,穿得好些,但同樣沒有自由�!�

    沈柒冷笑:“照王爺這么說,全天下的人,除了九五至尊,誰都沒有自由�!�

    “但庶民百姓至少可以盡情追求他們的意中人,無論成與不成,都不用擔(dān)心掉腦袋。你能么?”豫王傾身靠近他耳畔,輕聲道,“你敢不敢在我皇兄面前正色宣告,‘蘇清河是我的人,別打他主意’?”

    沈柒的手指抽搐似的抖動了一下,隨即緊緊捏住曳撒的裙擺。

    “你自然是不敢的。換作是我,我也不敢�!痹ネ踺p嘆一聲,“所以你對我滿是敵意又如何?在皇兄看來,你我都是個笑話。

    “他現(xiàn)在是剛得了手,就迫于形勢不得不把人貶官外放,還顧不上收拾我們。待到找回了人,再往京城一調(diào),到那時就是餓虎護(hù)食,你還想有沾手的余地?醒醒吧,沈七郎,莫說獨占了,將來你怕是連私底下見他一面都難上難!”

    沈柒目露兇光,像是驚愕,又像是不出所料,聲音嘶啞得可怕:“‘得了手’是什么意思!”

    豫王笑了笑,笑影里有憐憫的意味,似乎在說,大家都是男人,這種事還需要本王詳細(xì)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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