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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黃鸝兒暗自腹誹,嘴里不敢多說什么,深深行了個禮,低頭退去。

    她蓮步款款地走過后園小徑,忽然被樹叢陰影中伸出的一只手臂扼住脖頸,拖了進去。

    男子冷硬暗啞的聲音,將她的尖叫聲鎖在了喉嚨里。

    “你去服侍他?如何服侍?你知道他多么干凈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收受這等下三濫的賄賂!李融真是該死!誰都休想拖他下水,有我守著,誰都休想碰他!”

    這話說得顛三倒四,且語氣森然,怎么聽也不像個正常人,黃鸝兒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又被掐得發(fā)不出聲,只能嗚嗚地哽咽求饒。

    男子忽然閉了嘴,沉默須臾,峻聲道:“脫衣服!”

    黃鸝兒眼淚嘩嘩地流,手上一刻不敢拖延,把上襖兒和襕裙都脫了。

    正要繼續(xù)脫褻衣,那男子又喝道:“滾!”她看見幽暗樹陰中浮現(xiàn)出一雙猩紅的眼睛,獸瞳似的攝人魂魄,直嚇得癱軟在地,隨后猛然醒悟過來,連滾帶爬地逃走。

    片刻后,樹叢里走出一個身形高挑,穿纓絡紋妝花緞對襟襖兒、八寶團鳳云膝襕裙的女子,披著一頭瀑布般的垂順青絲,腳步飄忽地往主人臥房方向去了。

    蘇晏在屋內銅盆里洗完臉,酒氣散了一些,但越發(fā)犯困,于是打算小憩片刻,等小北小京吃完飯,再招呼他們燒水。

    因為還未沐浴更衣,他也就沒上架子床,就倚在旁邊的羅漢榻上,閉眼打盹兒。

    忽然聽見有人貼著他耳邊,低聲呢喃:“蘇大人大人�!�

    是阿追的聲音,卻又有點不太像這也貼得太近了!

    蘇晏打了個激靈,睜眼見面前站著個女子,乍一看衣衫,以為是去而復返的黃鸝兒,當即皺眉道:“不是讓你走了么,怎么又鉆進我屋里來。快走吧,否則喊人進來,你一個女孩子家,臉面往哪兒擱。”

    “蘇大人要趕我走?”

    的確是阿追的聲音!蘇晏眨了眨朦朧睡眼,定睛看清來人眉目后,不禁失笑:“阿追,你把人姑娘的衣服剝了?這是要暗中打探什么,需要這樣喬裝打扮?”

    話未說完,就覺得不對勁,對方的眼瞳竟變成了詭異的猩紅色,眼角與口鼻處隱隱有血跡擦拭過留下的殘痕,且表情有異,看著像神志不大清醒的樣子。

    蘇晏坐起身,一把抓住荊紅追放在他肩頭的手,急問:“你怎么了?你的眼睛”

    “眼睛,對,”荊紅追扣住他的肩膀,慢慢俯下身去,雙眼血色欲滴,“蘇大人看我,看著我�!�

    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牽動,蘇晏不由自主地望進他瞳孔深處。

    他曾見過這雙蠱惑人心的眼睛,冷冽而美麗,星云漩渦似的吸引著周圍光線,使人無法思考,只能沉醉,目眩神迷。

    但又與此刻看見的不同這不是星云,而是一片吞噬靈魂的血海。

    第110章

    我會以死謝罪

    蘇晏穿越了。

    穿到與歷史上銘朝近似的古代,靈魂投入一名上京趕考的士子體內。

    會試落榜后,他流連京城的煙花柳巷,如愿以償?shù)禺斄藗紈绔子弟、花花大少。仗著老爹當官兒家世不錯,手上有些閑錢,招攬一班狗腿子,整日里走馬呼犬,斗雞打鳥,沒事就調戲調戲良家婦女,十分逍遙自在,人稱京城一霸。

    這日他去靈光寺燒香兼獵艷,忽然看見個穿粉裙的高挑女子,打扮得桃夭柳艷,行止間婀娜風騷,頓時打開兩片天靈蓋,飛出三魂七魄來,心道:這小娘子光是背影就如此妖嬈,臉面還不知生得何等美艷,若是能同她睡一夜,就死也甘心!

    他渾身骨頭都輕了兩斤,遍體酥麻地尾隨而去,盤算著怎么制造個邂逅的機會,是英雄救美,還是霸王上弓

    那女子出了寺廟,行到一處僻靜的林間,左右顧盼,躊躇不定。

    蘇晏大喜過望,上前搭訕道:“小娘子可是迷了路?山路難行,不若讓小生背回家去。好娘子,且把襕裙提一提。”

    這是要瞧她弓鞋小腳的意思,明晃晃的調戲。

    那女子似乎滿心羞恥,舉袖掩面不做聲。蘇晏看出這是個軟性子的,更是春情蕩漾,轉身半蹲下身,作勢背負。

    誰料雙手被一股大力猛地攥住,就著這個彎腰撅臀的姿勢,緊緊壓在旁邊老樹干的分叉之間。

    蘇晏大驚,以為中了仙人跳,叫道:“小生一片好意,如何不由分說就要打,快快放手!”

    身后一個冷硬的男子聲音罵道:“狗衙內!仗勢欺人不知禍害了多少良家,京城百姓苦你久矣!今日落在我手上,以牙還牙,叫你也嘗嘗被人凌虐的滋味!”

    蘇晏叫屈連天:“我不是我沒有,我就口花花調戲幾句,頂多摸兩把,沒真的”

    叫喊在裂帛聲中戛然而止。他惶恐地向后望去,只見身后男子掀起藕荷色襕處隱藏200公里車程,詳見作者有話說】

    更可怕的是,這場酷刑既狂暴又漫長,仿佛墜入永無止境的地獄。蘇晏從涕淚交加的哀嚎,到最后只剩輕微的抽搐,有出氣沒進氣。

    奄奄一息之際,他心底生出了強烈的不甘和詭異的不真實感,覺得自己像是誤入了什么扭曲荒謬的十八禁電影,成了個死得痛苦又難堪的炮灰路人。

    不對,我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肯定有哪里不對勁,蘇晏神思迷離地想,紈绔子弟嗎,這的確是他浮想過的生活,但想歸想,他從來沒有真把游手好閑、驕奢淫逸當做人生追求究竟從哪里開始出了錯?

    “那你這輩子可要好好鉆營,青云直上,才能取得老天爺?shù)膶捤��!?br />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

    “既然報答不了朕,那就報于天下吧!”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做什么兒女惺惺之態(tài)。你走吧,多保重,本王等你回京�!�

    “現(xiàn)在可否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大人是云中白鶴,志行高潔,從未對不住任何人�!�

    蘇晏狠狠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不遺余力地咬出了血的確,從一開始就出了錯!他是金榜題名的二甲進士,是司經(jīng)局洗馬、太子侍讀,是大理寺右少卿、御賜庶吉士,是監(jiān)察御史、陜西巡撫御史。

    他是蘇晏,蘇清河。

    這輩子的父親蘇可仁給他定下這個名與字,取的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意。他做不了紈绔,也不愿做紈绔。

    意識仿佛從極深的幽潭底緩緩上升,沖破一切混亂干擾,浮出水面。

    蘇晏如夢初醒般眨眼,周圍景物逐漸清晰,正是清水營他所居住宅邸的臥房中。他聽見荊紅追的聲音叫道:“蘇大人?大人?”

    血淋淋的幻覺還未從神經(jīng)末梢散去,他看著手背上咬出的滲血齒痕,打了個哆嗦,忙不迭移開視線,不敢再與荊紅追那雙猩紅詭譎的眼睛對視。

    荊紅追問:“大人在迷魂境中經(jīng)歷了什么?”

    不可描述之處條件反射地疼起來,蘇晏推開荊紅追,翻身下榻,連鞋都來不及趿,就往房門口跑。

    才跑到屋子中央的圓桌旁,荊紅追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輕輕松松帶回來,“大人不愿說也無妨,難道不想聽聽,我經(jīng)歷了什么?”

    蘇晏撼不動對方鐵鉗似的手,急道:“阿追,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還是”

    他驀然想起墜谷后,在山洞中,荊紅追說自己修煉了一門名為魘魅之術的功法,能在目光交觸時,令人意識產(chǎn)生混沌,便于刺殺得手。因為收功時沒控制好,一縷外泄的氣息就險些把他魘住。如今看阿追這副模樣,莫不是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了?

    “阿追,你這是走火入魔?怎樣才能清醒過來?”蘇晏腦中飛快閃過前世古裝武俠劇的一大堆橋段,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默念“抱歉啊我試試效果”,隨即揚手,一巴掌用力抽上了對方的臉。

    荊紅追不躲不閃,挨了記重重的耳光,連臉都沒有偏一偏。他握住蘇晏的手腕,說道:“我殺了很多人,腳下堆滿了尸體,其中也包括大人的。隨后我也死了,死得很慘,很痛苦,可我卻很開心,因為終于可以和大人永遠在一起了�!�

    他扭曲地一笑,“我知道這是迷魂術,所以最后我走了出來,茫然該去哪里。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該走得遠遠,離開大人,離開這座城,但不知怎么的,我繞來繞去,繞來繞去,又回到了大人身邊,就像生與死的歸宿一樣�!�

    蘇晏微微顫抖著,不知該如何喚醒他的神智,只能焦灼地叫道:“阿追!荊紅追!吳名!”

    “大人在叫我?我很開心,卻又很不甘心因為大人從來不知道,每次你叫我名字時,我心里燒著一團怎樣焚人的烈火。”荊紅追歪著頭,像個執(zhí)著要求個答案的孩子般,緊盯著蘇晏的臉,“大人只愛女子,對吧?看我這身裝扮,你喜不喜歡?”

    蘇晏無奈地苦笑:“阿追,不必如此。你是個真男人,以前為了任務喬裝改扮倒沒什么,如今卻為了討好我去穿女裝,犯不著,真的!”

    “大人不喜歡?是我扮得不夠像?”荊紅追對蘇晏的話恍若未聞,伸手從他手背的咬痕處蘸取血跡,用指尖一點一點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的五官是硬朗堅毅的底子,男裝時稱不上英俊,做女子的妝容打扮后卻判若兩人,加上嚴格訓練過的身姿步態(tài),足以以假亂真。此番他臉上未施粉黛,只嘴唇一抹鮮紅,銜丹含珠似的,就透出一股異乎尋常的嫵媚。

    蘇晏被這種離奇的美色沖擊了一下,“你扮起女人,比真女人還嫵媚,但問題關鍵不在這兒,在于、在于”他一時沒理清思緒。

    荊紅追接口道:“在于大人不喜歡我?”

    蘇晏扶額:“我要是不喜歡你,又怎么會非把你留在身邊!但這種喜歡,與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

    話未說完,荊紅追的雙眼更加幽深熾熱。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蘇晏推在桌旁圓凳上,主動撩起襕裙跨坐上去。

    【此處隱藏3286公里車程,詳見作者有話說】

    蘇晏這下真把他入魔后的鬼畜勁兒怕進了骨子里,趁機掙脫被縛的手腕,皺巴巴的衣衫胡亂一裹,就往門外沖。因為腎虛無力,手軟腳軟,險些摔了一跤。

    門板被人輕叩了兩聲,小北在外面喚道:“大人,熱水燒好了,我和小京這就提進來?”

    蘇晏猛地剎住腳步。被兩個小廝看到他的狼狽樣事小,出了人命事大,荊紅追此時性情大變,萬一六親不認直接把他倆掐死,這手心手背的,自己找誰說理去?

    “大人?”

    “大人用完晚膳半個時辰后,固定是要沐浴的。許是打瞌睡了,要不我們先把水倒好,說不定就醒了。”

    一條胳膊從身后伸過來,把匆忙找褲子的蘇晏拖上了架子床,隨即放下帳簾。

    小北和小京提著水桶進來,走到屏風后面,把熱水傾倒進大浴桶里,倒過幾桶沸水后,又去加冷水。如是再三,水溫差不多了,擺上棉巾、香皂、花露等一應沐浴用具。

    “大人還沒醒?要不要叫一叫?”蘇小京見垂著的帳簾內毫無動靜,小聲問蘇小北。

    蘇晏用力推著壓在身上的荊紅追,示意他趕緊滾蛋。

    【此處隱藏1672公里車程,詳見作者有話說】

    蘇晏因為過于震驚,臉上毫無表情,內心毫無波動不,內心掀起了狂濤怒浪。

    他被顏【嗶】了!就像前世硬盤收藏的那200G精選愛情動作片里的女優(yōu)一樣,被人【嗶】了一臉!

    直男靈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侮辱,這侮辱猶勝爆菊十倍!

    蘇晏勃然大怒,抄起床頭堅硬的彩釉瓷枕,朝荊紅追臉上猛砸過去!

    大約是體內深藏的潛能,在無與倫比的憤怒下驟然激發(fā);亦或是對方因為震驚與心虛,沒有及時躲開。這瓷枕結結實實地命中目標,砸了個四分五裂滿堂彩。

    荊紅追的腦門沒事,蘇晏的掌心被反彈的瓷片割破了。

    他緊捏著滴滴答答流血的手掌,氣得渾身發(fā)抖。

    荊紅追睜著一雙猩紅的眼睛,盯著地板上同樣猩紅的血液,徹底失了神。

    蘇晏深深深呼吸,強忍住手撕侍衛(wèi)的沖動反正人家有神功護體,他想撕也撕不動黑著臉起身下床,腳步虛浮地繞過屏風,將整張臉扎進了冒著熱氣的浴桶里。

    搓洗時他不慎嗆了一口水,咳得驚天動地。

    荊紅追挨了這當頭一棒不,當頭一枕,又受了蘇晏流出的鮮血的刺激,逆行的真氣猛地躥入原本的經(jīng)絡,被自然發(fā)動的功法推動著,緩緩運行了個大周天。

    百川入海,岔走的支流也歸于正途,他瞳眸中的詭異猩紅逐漸褪去,恢復了清明的眼神。

    入魔前后的一切,歷歷在目,荊紅追臉色煞白。愧疚、懊悔、自責無數(shù)情緒在心底翻騰如沸,想起對蘇大人的所作所為,還有那些肆無忌憚、荒淫無恥的混賬話,他恨不得直接往自己心脈上捅一劍,一了百了。

    蘇晏嗆咳完,怒吼:“荊紅追!”

    荊紅追起身,行尸走肉般挪過去,神情僵硬,羞愧欲死。

    蘇晏抹了把濕漉漉的臉,摁住他的后腦勺,直接往浴桶里懟:“給我好好涮!把腦子里亂七八糟的鬼東西涮干凈!你他媽再不恢復原樣,老子要請磁爆步兵楊永信來施法了!”

    荊紅追整個腦袋馴服地被他摁進熱水里,連扇帶甩,浮浮沉沉,水花濺了一地。要不是下意識用了閉氣功,他這會兒已經(jīng)在浴桶里溺死了。

    蘇晏發(fā)泄完怒火和體力,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浴桶邊的地板上,隨即又捂著飽受摧殘的菊花含淚爬起來,往荊紅追腰間的傷疤處狠狠踹了一腳。

    這一腳踹出去后,他隱隱有點兒后悔。

    那傷疤是半個多月前,荊紅追護著他滾下陡坡時,被尖銳的斷木刺傷的。因為缺醫(yī)少藥,無法及時清潔消毒,傷口發(fā)炎化膿,是他親手給剜了爛肉,敷上一堆不知管不管用的草藥,好不容易才治好。所幸沒有死于細菌感染。

    因為傷口太深,又沒有及時妥善處理,盡管荊紅追身懷武功,如今表皮也才剛結痂不久,還不知內里什么情況。

    他哪里不能踹,怎么偏偏就踹在這處傷口上了呢?萬一真把腎踢裂了

    蘇晏深吸口氣,終于基本上冷靜下來。

    荊紅追長發(fā)濕透,披在赤裸的身上,亂七八糟地往下淌水。他雙膝一并,跪在蘇晏面前。

    “做什么,求婚?‘屬下’cao完了,要對‘大人’負責?”蘇晏寒聲諷刺。

    荊紅追頭也不敢抬,雙手在膝蓋上緊攥成拳,青筋畢露。他嘶啞而黯然地說道:“全都是我的錯,我會以死謝罪�!�

    第111章

    你的命是我的

    以死謝罪。

    蘇晏對此并不感到意外,畢竟一回生二回熟。之前墜谷在山洞里,荊紅追誤以為自己冒犯了他,也是這副如喪考妣的神情,險些一掌拍在天靈蓋,把自己拍死。

    這是要挾!就仗著他心軟不記仇,還總念著人家的好。有那么一刻,他很想不計后果地罵:“那你就去死!只要別死在我眼前。”

    這個念頭剛在腦海里幻影般閃過,就令他心口感到一絲疼痛,并不強烈,卻很揪心。

    這并不是要挾。對方的痛苦、絕望與負罪感都那么濃烈,幾乎是手足無措地,赤裸裸攤開擺放在他面前,任憑他來判定自己的命運。

    此刻只要他說一個字,甚至一個字都不說,只需一個厭惡憎恨的眼神,對方就會毫不猶豫地自裁。而且動作會快到他根本來不及阻攔。

    他能清晰地看到,荊紅追目光中蘊藏的死志,既冷寂又癡熱,仿佛整個身心都被某種執(zhí)念點燃,明知無望,仍要飛蛾撲火,像最虔誠的信徒對神明的自我獻祭。

    蘇晏萬分頭疼。理智上他知道怪不了荊紅追,畢竟走火入魔之后神智混亂,所言所行并非本意。阿追也是個受害者,如果是在意識清醒的狀態(tài)下,他相信對方寧死也干不出這種事。

    但事情畢竟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他和他的貼身侍衛(wèi)發(fā)生了關系,再怎樣也不可能當做無事發(fā)生,恢復到往常的相處氛圍。

    蘇晏揉了揉太陽穴,自拿一根布帶把手掌的傷口扎緊,疲憊地說:“你死又如何,已然發(fā)生的事就能一筆勾銷了么?人死燈滅無知無覺,倒在活人心里留下雪泥鴻爪,一輩子背著人命債�!�

    荊紅追面色灰敗如余燼:“不能死,又無顏活著,我當如何?”

    蘇晏嘆息一聲,“你走吧�!�

    荊紅追身體遽然一震,臉上神情比要他的命更加痛楚絕望�!按笕恕彼齑筋澏�,牙關緊咬,看著蘇晏的眼神,就像一頭獵刀下瀕死的狼,“大人要趕我走?”

    蘇晏做出這個決定,內心也說不清是好受還是難過。

    “你我本就是結伴而行,以期互相有個照應。如今既都已脫離險境,分道揚鑣也屬正常。你要再回京城替姐姐報仇,我不攔你。而我身邊有錦衣衛(wèi)、有都指揮使司的兵馬,安全也不成問題。不如就此別過,就像你曾留給我的紙條,‘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荊紅追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吼,猛地一拳捶在身側,將鋪磚地面砸出個淺坑。“我早就說過,此生當屬大人所有你要趕我走,不如將我千刀萬剮”

    蘇晏苦笑:“可我也早就說過,人的一生太漫長,也太珍貴,除了他自己,旁人誰也不能拿走。你不屬于我,你該屬于你自己。去吧,離開我身邊這點方寸之地,世界廣闊,你會大有作為。依你的本領,建功立業(yè)并非難事,說不定還能流芳百世�!�

    “我哪里都不去!”

    荊紅追咆哮過后,反倒冷靜了些,抬起一雙密布血絲的眼睛看蘇晏,“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這世上這么多人,各有各的活法,有的建功立業(yè),有的追名逐利,有的貪圖享樂,更有的渾渾噩噩一事無成,無論如何路都是自己選的,誰規(guī)定非得要去走那條青天大道?”

    “可是阿追,難道你就沒有雄心壯志,想建立一番自己的事業(yè)”

    荊紅追打斷了蘇晏的話:“大人就是我的事業(yè)!我就想站在大人身邊,守著你,護著你,成為你的刀劍你的臂膀,必要時候做你的墊腳石,把你托上更高處難道我就不能選擇這樣的活法嗎?”

    他狠喘幾口氣,垂目盯著地磚,聲音低沉了下來,像沒有波瀾的死水,“我自幼無父無母,在這世上唯有的一點牽掛就是姐姐。浪跡江湖,快意恩仇,視殺人與被殺為人生常態(tài),哪怕入了死士營,每晚都可能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也并不覺得恐懼。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影子,沒有血肉,更沒有需求和愿望,不知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姐姐死了,我憤怒至極,發(fā)誓不計一切為她報仇,同時竟生出了一絲恐懼并非因為想到擅離與叛逃者的下場,而是覺得自己與這世上的最后一點關連都沒有了,從此就真正是個活死人。”

    一個人,如果不被任何人記得,也無有任何牽絆,只是孤獨地藏身于黑暗,僅有的露面也只伴隨著利刃與死亡。那么他還算一個活著的人么?

    蘇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

    荊紅追向他膝行挪近了半步,又強行停住,顫聲道:“直到遇上大人,我才漸覺得自己有了人氣,像荒冢里的枯骨受了精血,妄想著生出皮肉來。是我自不量力,貪戀本不該屬于我的歡愉,以至玷污白壁,鑄下大錯。

    “我自知萬死莫贖,大人要我死,我就去死;要我用余生抵罪,我可以拆骨為柴、割肉為炊、剝皮為裳,只要此身還有一點能被瞧上眼的,大人盡管拿去,但求別再將我驅逐回黑暗中�!�

    他從未說過這么長的一段話,音量雖不大,到最后卻幾乎聲啞力竭。

    蘇晏從他最后幾句話中,聽出了渴慕之意,吃驚道:“你!你方才不是因為走火入魔,而是”

    荊紅追咬牙,破釜沉舟似的說:“入魔會扭曲人的心志、激發(fā)人的欲望,卻不會無中生有。對大人做出這種事,根源還是在于我我對大人生出了愛欲之心!想擁抱,想占有,乃至得寸進尺,想求一個長相廝守。

    “我看著大人的每一眼,都像在火堆上煎熬,卻不敢表露分毫,唯恐受大人厭棄,若不是走火入魔,或許我還會繼續(xù)忍耐下去,直到直到忍無可忍,最后我自己也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

    蘇晏臉色有些蒼白,“什、什么時候開始的山洞里?”

    荊紅追搖頭。

    “更早。我女裝潛入車廂,想要劫持人質逃離京城,不料險些誤傷大人。大人不計前嫌,再一次救我,將我的臉埋在埋在你頸窩里。大人被劍拔弩張的兵丁包圍,僅憑一介文弱之軀,就嚇退了滿懷殺機的衛(wèi)老賊,還說我”他那血色盡褪的臉頰依稀紅了紅,“說我是你的小妾�!�

    蘇晏用手掌蓋住了臉

    叫你嘴賤!以為對方是鋼鐵直,瞎幾把撩騷開玩笑!這下好,撩到人家當了真,現(xiàn)在屁股開花,自作孽不可活!

    “我愛大人,大人若是對我全然無意,我便退回原地,此生當個盡忠盡職的侍衛(wèi)。若大人對我能有一絲情意,哪怕只是微末的一點,就是上蒼給我的最大憐憫。但要我離開大人萬萬不能,就算趕我走,我也會日夜伏匿在大人附近,只不叫你看見便是了�!�

    荊紅追長長地出了口氣,仿佛終于吐盡心底事,渾身松快,瞑目等待上蒼的裁決。

    “上蒼”張了張嘴,沖出一個巨大的噴嚏,緊接著又是好幾個,淚花都迸出來了。

    畢竟八月十五中秋夜,天氣轉涼,夜風已帶寒意。室內雖然較外面暖和,但他和荊紅追此刻都是一絲不掛。

    荊紅追習武,身體強健,赤裸著自然無妨。他被耽擱了這么一刻鐘,眼見鼻塞、冒寒栗,噴嚏不斷。

    旁邊的大浴桶,白霧淡薄了許多,但水尚溫熱。蘇晏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忙不迭地扶著桶沿往內跨,剛抬高一條腿,身后使用過度的地方被拉扯到,疼得他直打哆嗦,不上不下地掛在浴桶邊沿。

    荊紅追見了,青白的臉驟然漲得通紅,下意識起身伸手。

    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蘇晏本以為自己會排斥荊紅追的接觸,沒想自己早已習慣了侍衛(wèi)的“貼身”程度,連帶他的氣息都熟悉如己,這舊習慣比新打擊更加根深蒂固,倒叫他愣怔了一下,一時沒有推開。

    等反應過來,想拒絕時,已經(jīng)被輕巧地扶進浴桶里。

    紅腫處浸入溫水,灼燒感頓時減輕許多,蘇晏吁了口氣,忽然想起方才在浴桶里洗過被顏【嗶】的臉,對方的那些玩意兒豈不是都融在水里?而自己現(xiàn)在全身都泡了進去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從水中霍然起身,傷手抓住桶沿,又是疼得一個趔趄。

    荊紅追還沒從蘇晏嘴里得到準信,不知懸頸之刃什么時候落下,見狀小心翼翼地問:“是水涼了?”

    蘇晏用沒有受傷的手,甩了一捧水在對方臉上:“臟死了!都是你的”

    他悻悻然閉了嘴。

    荊紅追抹了把臉,覺得這水分明干凈得很,就是不太熱,便道:“屬下這就去提幾桶沸水來摻熱了。大人小心手上傷口,不要碰水�!闭f著逃避似的去穿衣褲。

    蘇晏惱火道:“別摻了!我要全部換新水�!�

    “換水需要一些時間,大人在溫水里泡久了怕要著涼,要不擦干了,先穿上衣物?”

    那不是都粘在身上了?其實相對于整整一浴桶的水而言,“那玩意兒”就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蘇晏也不是什么潔癖之人,只是因為心里膈應,憋著股無明火,要在荊紅追身上發(fā)泄發(fā)泄。

    “穿什么穿?之前那身被你撕成稀爛,身上沒洗干凈,新的如何好穿。給你一炷香,不,一盞茶的工夫,給我全部換新水!來不及燒,你不是武功高強么,用你的內力幫忙加熱吧!”

    荊紅追不怕被他使喚,唯恐他不肯使喚,匆忙穿好衣物出門去。

    蘇晏又打了一連串噴嚏,只得縮回浴桶里,神經(jīng)兮兮地嗅著水面上的氣味。

    水里真沒什么異味。他又擦了把臉,忿忿不平地嘟囔:“媽的糊我一眼睛,怕不得角膜炎憋了多久啊,量那么大,又濃,味兒又沖”

    他氣乎乎地撥弄水花,荊紅追那番剖心析膽的表白又浮響耳畔。

    要說完全無動于衷是假的。

    他知道荊紅追對他心懷感激,有意追隨左右,但卻不知對方藏著這么幽深炙熱的感情,簡直到了偏執(zhí)病態(tài)的地步不過依阿追的出身和經(jīng)歷,能長成如今這副模樣,沒有歪得太厲害,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

    而且阿追也近乎自虐一般極力克制,若非意外走火入魔,恐怕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內情。

    現(xiàn)在這騎虎難下的情勢,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蘇晏嘆口氣。

    眼睜睜看他自盡謝罪是辦不到了,趕他又死活不肯走,看意思是就算趕走了,也會躲在附近跟蹤偷窺,更膈應人。

    可要放他繼續(xù)日日夜夜在身邊晃悠,總免不了會想起那事初哥果然麻煩,前戲、擴張、潤滑什么都不懂,要不是手邊剛好有燈油,估計剛開始那幾下就已血流如注有潤滑還是疼,媽的什么時候遭過這種罪。

    人沈柒之前也沒上過男的,都知道事先做好攻略。還有豫王那王八蛋,強制歸強制,到底也沒真讓他疼呸!我想這些做什么?這特么是值得比較的光彩事嗎?

    都怪原主這基佬身體,一開始疼成那樣,胸口都磨破皮了,居然還能爽到,還高潮了好幾次,甚至前面連擼都沒擼,直接被從后面cao

    she了!這特么簡直是賊老天,就不能換具皮囊?!七老八十的也行��!早死早投胎,下輩子還是一條好漢

    蘇晏有些委屈,又有些心虛,腦子里天馬行空,飄的都是疼痛和快感的余韻,渾然不覺過去了多久。

    荊紅追一口氣提著好幾桶新燒的水進來時,正看見蘇大人呆滯地坐在浴桶里,目光仿佛穿透虛空,直抵三十三重天,說好聽叫魂游太虛,實際上越看越像生無可戀。

    他心下凜然一驚,擱下水桶掠過去,握住蘇晏露在水面上的肩膀,急道:“大人?大人你別嚇我!我知道錯了!大人若是真不愿見我,我離開大人視線便是,千萬不可有輕生之念!”

    蘇晏有些木然地轉頭看他,心想:媽的個頭不大,家伙挺大,裙子一掀就上陣,搞得我都有心理陰影了,一想到外面那些穿裙子的侍女,就擔心會不會又是個大吊萌妹

    荊紅追被他看得遍體生寒,針刺般縮回手,垂目咬了咬牙,艱難地道:“屬下知道了,這就告退,大人多保重我去叫小廝進來換水。”

    說罷身影閃動,只聽窗扇輕微一響,便如青煙般飄了出去。

    蘇晏回過神,張了張嘴,低罵道:“提都提進來了,先幫我換個水再走會死��!個榆木腦袋!愣頭青!”

    房內空氣里仍浮動著房事的氣味,他實在沒臉叫小廝們進來善后,只得認命地爬出浴桶,倒入幾桶沸水摻熱一些,湊合著洗了澡,換上干凈褻衣。

    又找出一瓶外傷藥粉,給掌心已經(jīng)止血的口子上了藥,其實口子也沒多大,就是刺得有點深,這只手得將養(yǎng)幾天。

    胸口磨破皮的地方也上了藥。他猶豫一下,伸手去摸菊花幸好,沒破,腫也開始消了,估計沒事。

    一地水和碎瓷片也懶得收拾了,把撕爛的衣褲往床尾一塞,蘇晏只覺渾身骨頭散架,累得倒頭就睡。

    這一覺居然還睡得挺踏實,可惜時間太短。

    不到三更天,聽見前院吵吵鬧鬧,還有兵器打斗之聲。蘇晏一臉困頓,強撐著起身,披件外衫,推門問:“怎么回事?”

    高朔匆匆趕來,抱拳道:“驚擾大人了。是那班瓦剌人,不知發(fā)了什么瘋,要來給他們的首領討說法�!�

    “瓦剌人首領”蘇晏糨糊似的腦子正被睡意慢慢攪和,“阿勒坦?他怎么了�!�

    “說是遇刺身中劇毒,快不行了�!�

    蘇晏驟然清醒,出了一背的冷汗,失聲道:“什么?”

    第112章

    只有你可以碰

    更深露重,蘇晏在檀色貼里外又加了件銅綠色曳撒,睡歪的發(fā)髻稍作整理,拿根青玉簪子隨意一插,就隨高朔朝外院走。

    高朔腳步矯健,走著走著,忽然不見了蘇大人,忙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蘇晏正扶著廊柱不停吸氣。

    “蘇大人可是身體抱恙?”他關切地問。

    蘇晏一手扶廊柱,一手撐住酸軟的腰身,強笑:“無礙,我不慎扭了腰�!闭f罷咬著牙,腳步發(fā)飄地跟上來。

    高朔在燈籠的火光里看他,眼眶下淡烏青色堆積,眉梢眼角透著明顯的勞倦,仿佛被人敲骨榨髓了一般,偏偏雙唇又飽滿紅潤得像快要爆漿的果子,一時有些琢磨不透這是體虛還是上火。

    他好心建議道:“卑職看蘇大人臉色不佳,可要請大夫來把個平安脈?”

    蘇晏心知自己這是陽氣損耗導致,萬一被大夫診出個縱欲過度那還了得,忙擺手道:“大約是節(jié)令變換略有不適,進些溫補飲食就好�!�

    高朔不怎么跟同僚出去鬼混,這方面經(jīng)驗淺薄,一點疑惑在心里轉了轉也就熄滅了,但他牢記著上官隨飛鴿寄來的叮囑謹防那個江湖草寇,別讓他有機會與蘇晏單獨相處。

    說真的這差事不好辦,一個寸步不離黏得緊,一個坦蕩磊落不設防,動不動就“有阿追陪同足矣,你們下去吧”,他身為侍衛(wèi)之一也不好公然反對蘇晏的指令,只能背地里多盯著,以期一發(fā)現(xiàn)苗頭就能及時掐滅。

    然后他郁悶地發(fā)現(xiàn),苗頭處處都是,且呈燎原之勢,實在不是一人之力可以防得住的。

    我太難了他邊給上官寫情報小紙條,邊長吁短嘆,我還是回京去繼續(xù)趴官員家的屋頂吧!

    此番高朔見荊紅追竟然不當跟屁蟲了,讓蘇大人獨自行走,心里很是詫異,忍不住問:“荊紅侍衛(wèi)呢?為何不在大人身邊?”

    蘇晏被戳了肺管子,哽著口酸澀的老血,假裝無事發(fā)生:“我吩咐他去辦一件秘密差事,得有一長段時間回不來。此后我的安危就盡數(shù)托付給你們了�!�

    高朔竊喜,發(fā)誓道:“我等定盡心竭力護衛(wèi),必不叫大人失望!”

    說話間,兩人行至前院,七八個瓦剌大漢還在同錦衣衛(wèi)們爭吵,大聲嚷嚷兼比比劃劃,雙方都壓不住火氣,亮了兵器。

    蘇晏見狀,忙揚聲道:“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瓦剌大漢們臉色很不好看,但還沒到翻臉砍殺的地步。領頭那人方臉環(huán)髯,蘇晏打量一番,依稀想起是跟著阿勒坦一起吃過蒿子面的,還是他請的客。

    他笑瞇瞇地打招呼:“喲,吃面的朋友�!�

    不知是對方承他的情,還是阿勒坦曾經(jīng)交代過什么,瓦剌人面對他時態(tài)度緩和不少。方臉漢子收了彎刀,用口音濃重的漢話說明了來意。

    原來今日下午,與官府的馬匹交易手續(xù)辦理得差不多以后,他們留下來清點茶葉和鹽,裝貨上車,而阿勒坦閑著無事,就在附近的馬市隨意逛逛,打算買點禮物回去帶給家人。

    誰料逛著逛著,人影就沒了。他們四處尋找,直到日暮時分,才在一處偏僻的斷頭巷中,發(fā)現(xiàn)了昏迷倒地的阿勒坦。周圍還有五具尸體,看傷口是死在了阿勒坦的刀下。

    他們當場從阿勒坦的背心拔出一根淬了毒的玄鐵飛針,知道是被人暗算刺殺。

    被他們扶起來時,阿勒坦短暫地清醒了片刻,旋即噴出黑血,再次陷入昏迷,至今不醒,不僅滿頭烏發(fā)變作銀白,呼吸也越來越微弱。臨時請了個大夫救治,說是像中毒,可又分辨不出是什么毒,更別提解毒了。

    異國他鄉(xiāng),人生地不熟,報官不如找舊人幫忙,何況蘇晏本身就是官。

    “我與阿勒坦相識一場,諸位找我,我定會盡力幫忙,又為何要喊打喊殺?”蘇晏問。

    方臉說:“那五個人,阿勒坦,殺掉的,我認出來其中一個,是你們的兵!”

    蘇晏意外:“你說誰的兵?”

    “騙我們去營堡里,那個用槍的將軍,是他的親兵!我記得!”方臉越說越急,后面摻雜了不少嗚哩哇啦的瓦剌語。最后蘇晏搞明白了,說的是霍惇的親兵。因為那人曾經(jīng)在霍惇和阿勒坦的單挑中下場阻止,所以被方臉記住了長相。

    “霍參軍的親兵,如何會死在阿勒坦遇刺的現(xiàn)場?其他四名死者呢?”

    “也是中原人!當兵的,手上有槍繭�!�

    “這五個人尸體何在?”

    “在我們手上,證據(jù)。”

    瓦剌人認定曾經(jīng)設計陷害他們的霍惇和嚴城雪是兇手,希望“你官兒比他們大”的蘇晏能主持公道,但因為心情焦灼,深夜擅闖宅院,態(tài)度又惡劣,和護院的錦衣衛(wèi)發(fā)生了沖突。

    蘇晏皺起了眉。他想起午后,和荊紅追一起在城墻頂?shù)慕桥_上觀景,見到人群中的阿勒坦被不明身份者尾隨。

    當時他并未發(fā)現(xiàn)這五個尾隨者,是阿追看出來了,并告訴他,雖然對方穿著中原人的衣衫,但從身體特征上看,都是北漠人。

    他一來不放心阿勒坦的安全,二來擔心有人借機生事擾亂清水營,于是讓阿追去盯梢。

    誰料阿追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走火入魔了。

    阿追不可能看錯,更不可能騙他。

    那么,北漠人體征的五名尾隨者,為什么會變成霍惇的五個手下?荊紅追在盯梢阿勒坦的過程中,遭遇了什么?是誰害得他走火入魔的?阿勒坦被誰刺殺,玄鐵飛針是從哪里來的?用的又是什么毒?

    諸多問題在蘇晏腦中盤旋,他習慣性地喚道:“阿追!”

    屬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熟悉的聲音并沒有響起。蘇晏轉頭望向空蕩蕩的身側,驀然想起,阿追已經(jīng)走了。

    “大人若是真不愿見我,我遠遠離開大人視線便是。千萬不可有輕生之念!”這是荊紅追臨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蘇晏有些恍惚,手指緊緊捉住了垂下來的袖袪,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有些人事物,鎮(zhèn)日里看著、用著,并不覺有多珍稀,可一旦忽然沒有了,頓時就凸顯出不可或缺的作用,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著、念著,用什么代替都不順手,非得找回來才能安心。

    哪怕找回來后,又嫌它時而扎手,并不百分百合心意可再扎手,那也是屬于自己的,并且在慣性中成了人生的一部分。

    蘇晏陷入陡然的情緒低落。他深吸口氣,把這突來的感傷壓制在心底,沉聲下令:“阿勒坦在哪里,你們帶我去見他。

    “褚淵,你帶人去一趟營堡,問霍惇賬下親兵的去向,拿著點名冊一個個清點人頭,看是否少了人。

    “高朔,你帶人去請清水營最好的大夫,至少請兩位來會診,速度要快。

    “其他人,跟我走�!�

    蘇晏在瓦剌人的帶領下,掀開門簾,進入帳篷。

    阿勒坦平躺在鋪了狼皮褥子的榻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臉色灰敗,雙目緊閉,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烏黑的披肩卷發(fā)如今已是一片白浪,平靜地搭在肩頭。

    蘇晏近前仔細端詳,見他嘴唇發(fā)紫,皮膚干燥起皮,像是嚴重脫水的癥狀,又摸了摸他頸側,脈搏極微弱,許久才能感到一絲細微的跳動。

    “幫個忙,把他側翻一下,我看看后背傷口�!�

    兩名瓦剌人一個扳肩膀,一個推胯腿,把阿勒坦翻成側躺的姿勢。蘇晏脫下他的半邊袍袖,露出肌肉健碩的后背。

    茶褐色皮膚上有個不起眼的圓洞,發(fā)簪尖端大小,周圍泛著一圈幽藍。

    “暗器何在?”

    一名瓦剌人拿著布包上前。蘇晏小心地撥開布角,見到一枚兩端尖細、中間成菱形的玄鐵飛針,漆黑表面閃著藍汪汪的光澤。他虛量了一下針頭大小與長度,確定阿勒坦的傷口正是由它造成。

    “他身上可還有其他傷口?”蘇晏問。

    方臉搖頭:“別的地方,沒看過,阿勒坦以前,不許別人碰他,衣袍里面。”

    他忽然表情古怪地看了蘇晏一眼,“你可以碰。他刺青都肯給你摸,你可以。你去脫衣服�!�

    蘇晏微怔,想起自己的確觸摸過阿勒坦腹部的刺青,殘留的熱意與手感仿佛陡然從記憶中噴發(fā)出來,令他的指尖莫名酥麻。

    “快點去,檢查�!狈侥槾叽佟�

    蘇晏暗念一聲“人命關天”,上前脫去阿勒坦身上的衣袍。

    質孫袍長及小腿。除去腰帶,解開交衽的衣襟后,想要把兩邊袖管都脫下來,就必須將對方頸背抬起一些。蘇晏抬了抬,覺得這大塊頭簡直沉得像鐵。

    跟隨的錦衣衛(wèi)想上前搭把手,卻被瓦剌人攔住。方臉固執(zhí)地說道:“別人不許碰!”

    蘇晏沒奈何,只能一只手臂環(huán)過阿勒坦的后頸,圈抱似的奮力抬起,另一只手迅速將他上身的布料拽下來。

    長袍內上身沒穿里衣,下身穿了條長褲。那枚蒲扇大的樹形刺青,樹冠就盤踞在小腹位置,樹干越過肚臍往下,深入褲頭。

    蘇晏看著近在咫尺的腹肌和刺青,沒來由地胸口燙熱,臉頰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

    他心里一邊哼哼“八塊腹肌老子(上輩子)也有,有什么可稀罕的”,一邊臉紅耳熱地剝掉對方的長褲,顯出一條頗短的兜襠短褲。

    短褲被撐得鼓囊囊,他是死活不會去脫的。招呼侍衛(wèi)移近燭火,蘇晏仔細檢查阿勒坦全身上下,發(fā)現(xiàn)只有后背一處傷口。

    此時高朔帶著兩名大夫趕到,一位是六旬老者,一位正值壯年。

    瓦剌人對大夫的容忍度較高,但仍不許他們看診時觸碰阿勒坦的腹部,怕玷污神樹刺青,蘇晏只得找了塊帕子,蓋在刺青上,用手輕輕壓著。

    大夫看完病人,又將飛針浸泡于藥水中,試圖分析毒性。

    辨別許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又拿只黑羊來試毒。

    羊剛挨了一針,全身黑毛逐漸褪成灰白色,沒過多久就四肢抽搐,倒斃了。蘇晏掏出馬市上新買的西洋懷表計時,前后不過五分鐘。

    老大夫最后遺憾地搖頭:“恕老夫醫(yī)術不精。此毒霸道詭異,這位北客兩個時辰前中了針,能活到現(xiàn)在已是奇跡,除非找到制毒之人,拿到毒方,再調配相應解藥,否則老夫也無能為力�!�

    榻上,阿勒坦驟然抽搐起來,先是四肢末端,迅速蔓延至全身。

    中年大夫叫道:“他最后一程毒發(fā)了,怕是熬不過!”

    瓦剌漢子們驚慌失措,用蠻語反復叫著一串字眼。

    蘇晏也冷汗直冒,試圖用手按住阿勒坦抽搐的四肢。

    遮蓋刺青的帕子滑落榻下。蘇晏包扎掌心傷口的紗布條,也在對方的瀕死掙扎中脫落。

    阿勒坦的身軀猶如電擊般一個聳躍,陡然安靜下來。蘇晏幾乎整個人趴在他身上,滿頭是汗,揪緊了心臟去摸他頸側。

    沒有脈搏

    蘇晏絕望地嗚咽了一聲,汗珠從他眼角大顆大顆打下來,如淚落紛紛。

    就在此時,他的指尖忽然感覺到了輕微的跳動,一下一下,由輕到重,漸次清晰。

    蘇晏愣怔了,灼熱感從另一只手掌上升騰而起。

    他火燎似的抬起那只傷手。發(fā)現(xiàn)手掌正壓在阿勒坦腹部,尚未愈合的傷口開裂,流出少量鮮血,恰巧印在那枚樹形刺青上,將烏木染成了血木。

    蘇晏用袖子去擦,只覺刺青處熱得驚人,而染上去的血跡怎么都擦不掉,仿佛滲進了肌理深處。

    迷離間,蘇晏覺得那棵樹在吮吸、在抽條、在膨脹,它要展開頂天立地的龐大樹身,用枝葉將整片蒼穹覆蓋。

    直到被侍衛(wèi)們喚醒,他才發(fā)現(xiàn),刺青依然只是蒲扇大小,而被他壓在身下的阿勒坦,雖然仍昏迷不醒,氣息卻逐漸平穩(wěn),有了微弱卻持續(xù)的呼吸。

    大夫把脈后,嘖嘖稱奇,說毒素仍在體內,但不知被什么壓制了下來,暫時脫離生命危險,或許還能多捱幾日。

    瓦剌漢子們沖出帳門,下跪叩拜長生天,嘴里嘰里咕嚕喊個不停,個個淚流滿面。

    蘇晏還在發(fā)懵,覺得這乍死還生的場面有點奇幻。

    但阿勒坦還活著,他也因此感到由衷的欣喜,默默向道教、佛教以及異國各大教的主神感謝了一輪,希望他們再接再厲,勇攀神跡高峰。

    最后他是手腳酸軟、虛脫無力地,由錦衣衛(wèi)幫忙從阿勒坦身上扶下來的。

    清水河草場上,褚淵的手下策馬疾馳而來,掀簾入帳,對蘇晏稟報:“褚統(tǒng)領逐一核對過名冊,霍參軍的麾下的確少了五人�!�

    “霍惇怎么說?”蘇晏坐在榻沿,接過面巾擦汗。高朔半跪著給他重新包扎手掌傷口。

    “霍參軍說,那五名兵士無故失蹤,夕食點名時便已發(fā)現(xiàn),還以為是結伴私逃,正要帶隊去抓�!�

    蘇晏丟了面巾起身,對方臉說:“帶我去看看那五個人的尸體�!�

    快要出帳前,他略一躊躇,折返回來,又親手替幾近赤裸的阿勒坦穿好衣袍。

    臨走前,他摸了摸纏繞在對方左臂上的那根淡青色發(fā)帶。發(fā)帶末端垂落下來,竹葉形狀的玉片相互敲擊著,發(fā)出極輕微的清響。

    “阿勒坦,”蘇晏輕聲說,像懇求,又像命令,“活下去�!�

    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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