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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阿勒坦回頭道:“蘇兄弟說笑了,我只是仰慕中原文化,并無他意。再說,家國大事,我一個馬販子如何操得了這份心?”

    蘇晏心道,信你才有鬼,就你這身打扮和氣勢,少說是個貴族,搞不好還能在瓦剌的決策層里占個席位。

    面上不動聲色:“玩笑而已,莫要當真。告辭了,不必相送。”

    蘇晏翻身上馬,在侍衛(wèi)們的簇擁下?lián)P鞭而去。阿勒坦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撫摸手臂上的緞帶,心中暗嘆:你為何是銘國的官。

    霍惇生怕嚴城雪走出帳篷后,遇上被他折騰過的瓦剌人,要遭對方報復,忙跟著走出來,四下找尋。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嚴城雪,正站在帳篷附近的草坡上,抄著手盯著某處。

    “怎么了?”霍惇走過去問。

    嚴城雪道:“方才,我看見了一個怪人。”

    “怪人?”

    “對,身穿滿是飄帶的黑色長袍,眉目隱在兜帽下看不分明,透著一股邪氣�!眹莱茄┟蛑齑秸f,“大概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不知怎的,竟讓我渾身發(fā)寒�!�

    霍惇想了想,道:“大概是個薩滿�!�

    “薩滿?”

    “草原的巫師。據(jù)說能通靈,很有些神神道道的法術。北漠諸部落多信奉薩滿教,貴族出行時,常有部族里的薩滿暗中保護�?磥砦也碌牟诲e,這個阿勒坦絕非普通馬販,來我清水營,也不知究竟有何企圖�!�

    嚴城雪沉默片刻,忽然把手伸進霍惇懷中摸索。

    霍惇微驚:“你做甚?”

    嚴城雪摸到了個暗器袋,“你果然把玄鐵飛針藏在身上,是淬毒的那批?”

    霍惇道:“畢竟卸甲只身而來,如何放心。就算我不怕再和那阿勒坦打一架,也總得為你的安�?紤]�!�

    嚴城雪輕聲道:“你看,阿勒坦送蘇晏出來,帳篷里此時無人,如果把這飛針在他的茶鍋里攪一攪,能否除隱患于未然?”

    “蘇御史怕是不同意�!被魫f。

    嚴城雪收回手,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那又如何?等我找機會得了手,他有本事,就去幫那蠻子生死肉骨�!�

    說話間,一名錦衣衛(wèi)飛馳過來,招呼他們:“兩位大人請上馬,蘇大人吩咐回城。”

    第107章

    你很急我很慌

    景隆帝最終還是沒讓沈柒帶隊離京,而是選擇了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龍泉,讓他暫領五千錦衣衛(wèi)兵馬,奔赴陜西尋找失蹤的蘇御史。

    這一日是八月初四,離蘇晏墜谷已經(jīng)過去了九天

    褚淵找人未果花了三四天,鴿子飛回來花了三天。調(diào)撥人馬時,因為原定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辛陣海意外墜馬受傷,以及太子遇刺之事又耽誤了一兩日。最后龍泉帶著隊伍出京時,蘇晏正在從定遠前往靈州清水營的路上。

    八月十二,蘇晏于白云客棧與褚淵等人重逢。當夜,清水營的信鴿便攜帶著幾封密信,飛往京城。

    密信送至御前時,紫禁城中正依照慣例,舉行中秋宮宴。

    說是宮宴,卻不像其他佳節(jié)那樣,留朝堂重臣們參與宴飲,畢竟是團圓節(jié),大家都歸心似箭地想與家人團聚。

    故而這宮宴就成了皇室的家宴。

    先皇后已薨,后位空懸,御花園里的祭月儀式由太后來主持。

    太后切完月餅,分賜后宮諸人,借這機會,又旁敲側(cè)擊地提醒皇帝,催他立后。

    景隆帝心不在焉地應付了幾句,借口更衣散酒氣,在懷抱幼子的衛(wèi)貴妃與其他三名妃嬪失望的目光下,離席而去。

    父皇一走,太子朱賀霖不想單獨面對皇祖母的冷臉,跟著溜了號。

    豫王也想走,但被太后出言挽留,只得留下陪母親用膳,親手為她剔螃蟹肉沾酒醋吃。

    太后用了一筷子蒲包蒸蟹,問豫王:“聽說前陣子,太子遇刺了?現(xiàn)下如何?”

    豫王在蘇葉湯里洗凈手上腥氣,心想這都過去多少天了,您才想起來打聽這事。人在時不當面問,倒來問我。

    他知道母后不待見朱賀霖,一半因為不喜歡已逝的先皇后,厭屋及烏,還有一半是因為朱賀霖從小與她不親近,兩人脾性不投。

    但因為十四年來,宮中只有朱賀霖這么一個皇子,太后除了日常勸說皇帝勤往后宮走動,訓誡妃子們溫柔解意留住帝心,其他倒也無話可說。

    今年卻不同了,衛(wèi)貴妃誕下二皇子朱賀昭,在后宮中母憑子貴,一時風頭無兩,便攛掇著太后,在皇帝面前諸多暗示,想把位分提一提,哪怕還夠不著繼后之位,升個皇貴妃也是好的。

    太后是衛(wèi)氏的親姨母,又對新生的小皇子十分喜愛,自然樂見其成,少不得從旁襄助。

    衛(wèi)貴妃作嬌賣癡,太后煽風點火,一部分朝臣開始重提立后之事,景隆帝被前朝和后宮煩得不行,在二皇子滿月時,也曾考慮過是否晉升衛(wèi)氏為皇貴妃。

    結(jié)果出了靈光寺行刺案,奉安侯斷臂,衛(wèi)氏一族氣勢洶洶反撲蘇晏,聯(lián)手朝臣和太后,將他逼出了京。

    臨行前,蘇府半夜被歹人打砸,蘇晏本人險些著了毒手。這事徹底激怒了景隆帝,派人將咸安侯衛(wèi)演和奉安侯衛(wèi)浚申飭了足足一個月,才在太后的苦勸下停止,沒把衛(wèi)浚剩下的半條老命給活活氣死。

    衛(wèi)貴妃的晉升希望也因此化為泡影。

    她哭鬧一個多月后,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百試百靈的法寶不管用了,她的皇帝表哥這回是真狠下心,不顧枕席之恩,也不顧總角情分,除了看望二皇子,一步也不邁入她的永寧宮,更別提留宿了。

    衛(wèi)貴妃懷疑是哪個妃子,或是哪個新冒頭的宮人作妖,勾了皇帝的魂兒去。在后宮打探后,卻發(fā)現(xiàn)這兩個月來,皇帝沒有卸任何一宮的燈籠,也沒有臨幸過任何一個宮人,每天夜里不是教導過太子后獨宿養(yǎng)心殿,就是在南書房批折子直至次日早朝。

    皇爺這才三十有五,就開始厭倦女色了?衛(wèi)貴妃心里直犯嘀咕,著御膳房上了不少壯陽補腎的菜品。

    景隆帝一開始沒在意,用了碗鹿血膏,當夜便陽亢不止,渾身的燥熱感洗過冷水也沒降下來。衛(wèi)貴妃趁機打扮得千嬌百媚,去養(yǎng)心殿送親手燉的冰糖燕窩,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爬床也。

    龍床是爬上去了,皇帝卻沒接受她的服侍,當她的面給自己瀉了火,而后穿好衣袍,拂袖而去。

    衛(wèi)貴妃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朕不是不行,而是對你毫無興趣,省省力氣罷!她自覺受了莫大的侮辱,在龍床上哭了一整夜,次日為了顏面,不得不做出深承雨露的模樣,一路鳳輦招搖地回到了永寧宮。

    是夜皇帝在御書房枯坐了兩個時辰,捏著一枚荷葉透雕青玉佩,在指間來回縈繞,又把抽屜里藏的一本從陜西來的奏折拿出來,反復翻看。

    到中秋宮宴,這事兒才過去幾日,皇帝自然沒有好臉色給衛(wèi)貴妃看,連帶對太后的態(tài)度也冷淡了些,沒露面多久就找借口走了。

    御駕轉(zhuǎn)去南書房。片刻后,太子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

    景隆帝瞥見兒子,笑了笑,招手示意他進來,問:“怎么剛開宴就離席,今年中秋菜色不合口味?”

    “父皇不也離席了么�!敝熨R霖沒精打采地往圈椅上一坐,“想到清河還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吃苦,我就半點胃口都沒有了。父皇你說,清河他該不會”

    他一口氣梗在喉嚨,離水的魚般翕動了幾下嘴唇,眼神暗藏著恐慌與焦灼,急迫想找個強大的慰藉似的,望向自己的父親。

    景隆帝壓住了再度涌起的心煩意亂,平淡地說:“會找到的�!�

    “可是,錦衣衛(wèi)走了十一天,若是快馬日夜兼程,這會兒也該到陜西了!怎么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朱賀霖關心則亂,竟忘了信鴿飛越千里也是要時間的。

    皇帝注視著太子的神情,問:“你很急?”

    朱賀霖一怔,反問:“我當然急,難道父皇就不急?”他雖心機不深,卻并非眼瞎,父皇對蘇晏的態(tài)度,比起對其他臣子格外不同,盡管父皇在人前極力掩飾,卻瞞不過他這個做兒子的。他有時甚至懷疑,父皇對蘇晏是不是也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思?

    之所以說“也”,是因為蘇晏這兩個月頻繁出現(xiàn)在他的春夢中。

    精關已開,又看了不少春畫,即使對情事再懵懂,也漸通曉了其中關竅,知道自己這是對蘇晏生出了愛欲。這不僅僅是少年人滿腔赤誠的“永不相負”,而是一種更狂熱、更渴切,也更陰晴不定、馳魂奪魄的情緒。

    這種情緒讓他仿佛一頭新長成的雄獸,開始對身邊與他狩獵與求偶目標一致的其他雄獸,產(chǎn)生了危機感和競爭意識,哪怕對方是他的父親。

    他盯著父皇的眼睛,想要尋找到明確的答案,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一股壯烈的倔勁兒。

    景隆帝掂量著兒子這道目光的分量,慢慢道:“關鍵不在于急不急,而在于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賀霖,你是儲君,一出生就比別人擁有的多,也擔負的多,將來你還會遇到更多的‘急’‘困’‘怒’,更多的‘左右為難’甚至是‘無可奈何’,如若不能對局勢、對能力有著清晰的判斷,不能確保一錘定音或是一舉成擒,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暗中布網(wǎng),等待出手的良機�!�

    朱賀霖此時滿腦子都是蘇晏的下落,并不耐煩聽說教,同時認為父皇顧左右而言他,分明是心虛,撇了撇嘴說:“兒臣受教。但父皇真的不慌,也不急?”

    景隆帝微微搖頭,輕嘆:“你啊,總有一日會明白的。那一日來得越早,你就能少走點彎路�!�

    朱賀霖心道,你別看中我屬意的人,我的路自然就好走了。

    說話間,內(nèi)侍捧著信鴿剛剛送來的密折,一路小跑著呈了上來。

    皇帝打開掃了一眼,唇角揚起笑意。

    太子把頭湊過來看了幾行,驚喜地叫道:“找到他了!在靈州清水營!”他心頭一塊巨石落了地,激動得無以復加,近來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與食不知味,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撫與鎮(zhèn)定。

    “你很高興?”皇帝冷不丁問。

    朱賀霖答:“當然!清河找到了,安然無恙,這不值得高興么?”

    皇帝合上那紙密信,夾入奏折中,“是人都有喜怒之情,但天子的喜怒又與常人不同。喜當不動聲色,以免被人察覺出軟肋,以此獻媚或掣肘;怒則有的放矢,絕不能忍的人或事就要及時鏟除,不可當斷不斷�!�

    朱賀霖覺得父皇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有些奇奇怪怪,每晚逼著他留在養(yǎng)心殿,按頭學習政務處理不說,還特別喜歡說些借題發(fā)揮的話,活像要把前十四年因為溺愛與放任導致的教誨空缺,變本加厲地追補回來,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他催熟。

    他低頭表示受教,眼珠卻靈活而不安分地轉(zhuǎn)動,想回東宮立刻派出信使前往靈州,將自己的心意與手書傳遞到蘇晏手上,再問對方何時能回京。中秋節(jié)已經(jīng)錯過,還有重陽節(jié)呢,再不濟,除夕總要回來過年吧?

    皇帝看他心思浮動,知道他神魂都飄到千里之外了,只得揮揮手:“回去罷。”

    太子起身時,皇帝又補充了句:“今后不許擅自出宮,再被朕抓到,直接打斷腿。”

    朱賀霖縮了縮脖子,笑道:“北鎮(zhèn)撫司不是正在追查刺殺我的兇手,等兇手落了網(wǎng),我就可以出宮了吧?整天關在宮里,不是文華殿就是練武場,要么就是養(yǎng)心殿批折子,可憋死我了!”

    皇帝用手中帶硬皮的奏折,在太子額頭上敲了一記:“少惹事,給朕在宮里老老實實待著�!�

    太子眼尖,見奏折封面上是蘇晏的字跡,心下更是懷疑父皇寄情于物,所以才把清河上的奏折扣在手中,既不發(fā)內(nèi)閣商議,也不歸檔入庫,連自己都不曾見過上面寫了什么。

    清河究竟對父皇說了什么?也像給自己寫信那樣噓寒問暖,輕松愉快地聊著瑣碎雜事?還是假借上奏政務的名義,其實滿紙都是綿綿情話,海誓山盟?

    父皇與蘇晏之間,究竟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朱賀霖越想越覺得百爪撓心,恨不得沖口而出問個清楚,哪怕因激怒父皇而受到懲罰,至少也罰個明白。

    但皇帝方才教導的一番話,驀地從腦海中蹦出來,還以為風過耳,卻原來入了心。

    “如若不能對局勢、對能力有著清晰的判斷,不能確保一錘定音或是一舉成擒,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暗中布網(wǎng),等待出手的良機。”

    父皇說得對。朱賀霖垂目想著,耐住了性子,行禮道:“兒臣告退。父皇中秋康樂,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景隆帝望向窗外一輪圓滿的明月,微聲嘆息:“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太子出了御書房,仍在琢磨父皇低吟的那句詩。

    “折桂”乃奪冠登科之意。又非落第士子,談何不甘罷休,不忍罷休?

    再一想,莫非父皇欲折的不是桂,而是今年登科及第的那個人?并且勢在必得,不折到手,誓不罷休?

    朱賀霖越想,越覺得心慌且惱火,腦中鬼使神差冒出幾個月前,蘇晏與他一同前往東苑參加端午射柳時,在車上說的逸聞。

    蘇晏說,西夷國家有個風俗,以月桂枝條編織成花冠,給奪魁者戴上以示尊榮。而太陽神阿阿什么忘了,反正就是異邦的日神,對河神之女一見鐘情時,便是折下桂枝向她熱烈求愛。可惜襄王有意,神女無情,那女子寧可被變成一棵月桂樹,都不愿接受日神的追求,最后釀成悲劇。

    蘇晏說,我朝女子,即使被天子追求,也該有拒絕的權利。

    而自己當時是如何回應的?

    “追求?”他嗤笑,“那叫恩典。天子看中哪個女子,要納她為妃,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膽敢說半個不字,就不怕以抗旨論罪,被判個滿門抄斬!”

    天子看中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膽敢說半個不字滿門抄斬

    這些從自己嘴里說出的字眼,在朱賀霖耳畔嗡嗡回旋

    萬一天子看中的并非是女子!

    天威如嶽,倘若他為保一家老小,不得不含垢忍恥地委身,或是心甘情愿地獻身!

    小爺我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哇!朱賀霖站在走廊拐角的陰影中,在如水月華送來的馥郁桂花香中,忽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第108章

    先保住你的命

    八月十五,開市第三日,清水營出現(xiàn)了萬人空巷的盛況。

    馬市的范圍比原先擴大了兩倍有余,幾乎占滿整片東城,簡直是人山人海。

    來自異域的牛羊駝馬、香料珠寶,與來自中原的米鹽茶葉、瓷器絲綢,仿佛冷熱洋流沖擊交匯,在這里形成了漩渦般的融合圈。

    蘇晏站在城墻頂高高的角臺往下望,見馬市周圍提供吃食用水、寶鈔兌換、金銀鑒定等各種服務項目的鋪子一樣不缺。各區(qū)域用縱橫的青石板路隔開,規(guī)劃整齊,路邊還有行道樹與供人歇息的條石,一隊隊兵士在道路間巡邏。整個場面熙熙攘攘,卻也井然有序。

    可見留著霍惇和嚴城雪還是有用的,蘇晏對自己說,至少能保證這么盛大的交易活動平穩(wěn)運行,不出亂子。

    他居高臨下地掃視全場,驀然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阿勒坦的身影。

    馬市里的異邦人很多,其中不乏做北漠部落打扮的,但像阿勒坦這么鶴立雞群的身高,還是罕見。且他披金戴玉,發(fā)辮與頸間的黃金首飾在陽光下十分耀目,想不關注到都難。

    荊紅追順著蘇晏的視線看去,輕嗤了聲:“財不露白,走江湖最起碼的規(guī)矩都不懂,他也不怕被人打劫�!�

    蘇晏失笑:“對我們而言,這些黃金代表著財富,可或許對他而言,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裝飾物,就如一根發(fā)帶、一個香囊般�!�

    這樣的人,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便是視錢如土不為外物所動。荊紅追認為阿勒坦屬于前者,簡單地說,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問蘇晏:“大人為何如此在意這瓦剌人?因為他或有不同尋常的身份?”

    蘇晏想了想,道:“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覺得他很純�!�

    “純?”

    “對,天然純粹,少有雜質(zhì),就像一塊赤金。這種人,就算性情剛烈些,但喜怒哀樂發(fā)自內(nèi)心,相處起來反倒會很輕松�!�

    荊紅追抿緊嘴角,不吭聲。

    蘇晏歪著腦袋瞅他,又是一笑:“阿追在想什么?”

    “沒什么�!�

    “其實,你也是個很純粹的人�!�

    “大人說笑了。我一個草民出身的殺手,劍下收割的人命不知凡幾,說是滿手血腥也不為過,莫要侮辱了‘純粹’這個詞�!�

    蘇晏看著他表情冷漠的側(cè)臉,問:“可還記得,你我初見面那一夜,我說過你像什么?”

    荊紅追不假思索道:“大人說我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殺氣,就像一柄歸不了鞘的利劍。”

    “可是現(xiàn)在,你身上殺氣收斂,雖然鋒利依舊,卻有種返璞歸真之感。我之所以說你純粹,是因為你從未求過富貴榮華,也從未把名利權勢放在眼里,你看達官貴人與看販夫走卒的眼神,并無任何區(qū)別�!�

    “不,我殺人是為了錢�!�

    “那你的錢呢?”

    “”荊紅追想起囊中僅剩的幾兩碎銀,隱隱有些羞愧。

    “你當了那么多年殺手,每單傭金曾高達數(shù)千兩銀,可如今依然身無分文,為何?”

    “我以前有錢時散漫花銷,隨意接濟貧苦,沒錢就再去接單”

    蘇晏笑了,“因為錢于你而言,只為保證生存,從未換取過享受。你視錢財如糞土,視權貴如草芥,只為自己的心意而拔劍。你是個靈魂真正自由的人這一點正是我所羨慕與佩服的�!�

    荊紅追耳郭泛起薄紅,被陽光照著,好似半透明的玉髓。他訥訥道:“大人說得、說得未免太夸張。我只是個活一天算一天的獨行客,甚至有陣子姐姐死后那幾個月,我覺得自己一點人氣都沒有了,就像具行尸走肉,每天耳中只能聽見姐姐凄厲的哭喊聲,心里只有‘報仇雪恨’四個字。我甚至不敢去想,報完仇之后還能做什么,像我這樣的人,哪怕死了,也是個無人惦念的孤魂野鬼”

    所以他才屢次三番去強行刺殺衛(wèi)浚,懷著死志,頑固堅執(zhí),甚至不肯接受蘇晏的好意。因為無論是衛(wèi)老賊的狗命,還是他自己飛蓬漂萍似的賤命,都不值得牽連上那位有著大好前程的少年官員。

    蘇大人跟他也不是一路人。

    可是宛如天意捉弄,他最終還是走到了蘇大人身旁,并逐漸貪戀起這一席之地。

    蘇大人給了他除復仇殺人之外的拔劍的理由,也給了他守護心中盡愛的歸鞘的意義,讓他知道自己竟也可以是清晰充實的、冀望猶存的、被人珍視的。

    蘇晏聽到“孤魂野鬼”,就想起在小南院那夜,荊紅追枯冷沉寂的語氣與視死若生的神情,不禁涌起一股心疼,將他滿是硬繭的手攏在掌心,說道:“不許妄自菲薄。我早說過,你的好我心里清楚,怎么可能無人惦念?我不是人?”

    荊紅追只覺被握住的那只手,包裹在一團甘美情意中,熨人肺腑的熱。他被這股熱意刺激著,像座枯寂了太久的火山亟欲噴發(fā),巖漿迫切想要沖開板結(jié)而堅硬的地殼,不顧后果地一路燒下去,將自己與對方融成一體。

    他反握住了蘇晏的雙手,沖口道:“大人,我”

    一陣秋風卷來幾片落葉,飛塵迷了眼,蘇晏下意識地抽出右手去揉。

    “眼里進了什么東西,不知是沙子還是小蟲。”蘇晏在泛出的淚花中用力眨眼,“你幫我看看”

    荊紅追一手仍握著他的左手,另一手撐開他的眼皮,挨近了仔細瞧。“有個小黑點,粘在眼瞼內(nèi)。”他屏息湊過去,吹了幾口氣。

    蘇晏眼中依然有強烈的異物感,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還沒好,再吹吹�!�

    這距離太近了,近得鼻息可聞、氣味混融,近得心中猿意內(nèi)馬不停往門鎖上撞,咆哮著“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直欲破柙而出。

    荊紅追松開了握住蘇晏的手,下一刻托住對方的后頸,將舌尖在他的眼瞼內(nèi)輕輕一舔。

    濕潤的,柔軟的,微微的咸味兒,像被撬開的蚌殼內(nèi)粉紅的蚌肉,將最嬌嫩又鮮美的一面暴露于人前,吃或不吃全取決于那人的一念之間。

    蘇晏被突來的舔舐弄得有些愣怔,眼里柔滑酥癢的感覺轉(zhuǎn)瞬而逝,臉頰上仍殘留著鼻息噴灑的熱意。他望著一臉木然的荊紅追,眨了好幾下眼,說:“好了謝謝�!�

    想了想,又回味出幾分尷尬,補充道:“下次別舔了,我自己用水沖洗吧�!�

    “是,大人�!鼻G紅追聲音暗啞地說道。

    他平時聲線冷而亮,穿透空氣,聽著有種金屬質(zhì)感,令人想起沁過冰水的劍刃,在月光下流轉(zhuǎn)出的光澤。如今卻仿佛正被爐火灼燒、被煉力捶打,化為巖漿般炙熱的鐵水,濃稠無聲地流進凹槽,重塑新身。

    塑成一柄可以回鞘的劍,被劍鞘接納與包容,被緊緊密密地裹住,嚴絲合縫,合二為一。無論方寸吞吐,還是飛虹千里,都終有歸宿之處。

    他想要名為“蘇晏”的鞘,想成為這把鞘獨屬的劍。

    為此愿意獻祭所有的忠誠、熱愛甚至是性命,換取劍與鞘相伴終生的權利。

    蘇晏嗅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氣息,依稀覺得有些不妙。面前的阿追還是他熟悉的阿追,可對方的眼神讓他如芒在背,打起了輕微的戰(zhàn)栗,卻不是因為反感、寒意,更不是恐懼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為了掩飾這股心弦亂顫的異樣感,蘇晏轉(zhuǎn)過身,再次俯視下方馬市,在人群中又見到了阿勒坦的身影。

    阿勒坦正駐足側(cè)身,仰首望向他所在的城墻上方。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阿勒坦臉上的神情,也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真能看到角臺上的自己。

    蘇晏嘗試地抬起右手,朝對方擺了擺。

    阿勒坦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沒看見啊。蘇晏扭頭看自己空舉的手臂,心血來潮,兜著五爪做了個招財貓的標志動作。

    “大人也發(fā)現(xiàn)了�!鼻G紅追說。

    “什么?”

    “有五個人尾隨著阿勒坦,藏身各個角落。我原以為是他那些手下,但再仔細看體型與輪廓,并非那批馬販其中的任何一人�!�

    蘇晏盯著阿勒坦的周圍,仔細找尋了半晌,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阿追說的尾隨者,只得挑眉訕笑:“你是鷹眼,而我連黑寡婦的一根手指都打不過�!�

    荊紅追似有些詫異,說道:“大人如何知道‘黑寡婦’這號江湖人物?此女出身娼門,練的是采陽補唔,旁門左道的功法,說出來污了大人的耳。此女常在江南一帶活動,再怎樣也不會遇上。即使遇上,屬下也會收拾干凈,不會讓大人見晦氣�!�

    蘇晏愣住,隨后哈哈大笑,攬住荊紅追的肩頭:“雞同鴨講也頗有有趣,阿追,嘿,阿追�!�

    這兩聲“阿追”興味悠長,荊紅追被叫得耳熱,搭在肩上的手掌更是徒撩人心。

    他知道蘇大人對自己并無私情,但依然因為這點肢體接觸而血脈賁張,為了不出丑,只得繃著一張冷臉,將蘇晏的手撥回去,“大人是個正經(jīng)的讀書人,哪里沾染的江湖習氣,見個人就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

    蘇晏笑著收回手:“哪有見個人就這樣,明明就你和阿勒坦兩個。他是我新交的朋友,且性情爽朗,這一套想必挺受用。而你嘛”

    荊紅追看似面癱,實則豎著耳朵仔細聽。

    “你是我的手足、腹心、肝膽。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這位武功高手一輩子栓在腰帶上,從此安全無虞、高枕無憂哈哈哈�!�

    荊紅追咬牙看他,心海劇烈翻騰,也不知是喜是悲。

    蘇晏佻容一斂,把嘴湊近荊紅追耳畔:“你幫我去盯個梢,必要時搭把手�!�

    “阿勒坦?”

    “對。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襲擊我們的騎兵究竟是什么身份?刺青有假,恐非韃靼人,可他們效忠的‘兀哈浪’,又是韃靼太師之子。還有,剛才你說的那幾名陌生的尾隨者,是什么人?”

    荊紅追想了想,說:“我也說不準他們的身份,只能肯定,是北漠人。雖然他們穿著中原的衣衫,但臉龐顴骨部位黑紅,雙腿有些羅圈,是長期騎馬導致�!�

    蘇晏微微頷首:“我擔心他們是其他北漠部族的,譬如說瓦剌的宿仇韃靼,要對阿勒坦不利。即便不是針對阿勒坦,隱藏身份潛入邊防重鎮(zhèn),也絕非善茬。阿追,你去查查。”

    荊紅追皺眉:“可我得保護大人的安全�!�

    蘇晏笑道:“你當褚淵他們都是吃素的,小心他們要和你打一場。再說,還有都指揮使司的五百精兵,我身邊如今跟鐵桶似的。倒是那五只白蟻,可別潰了千里之堤,畢竟這里是清水營,大銘的‘北門鎖鑰’�!�

    荊紅追也不得不承認,蘇大人考慮得很有道理,于是點點頭,又問:“這些人倘若只找阿勒坦的麻煩,與清水營無關,屬下當如何?”

    蘇晏心道,我都說了必要時搭把手,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好你個阿追,竟然耍心機,學壞了你!

    于是哂笑反問:“你說呢?”

    荊紅追裝蒜:“既然無關我國,他們部落內(nèi)斗,屬下自然不便出手�!�

    蘇晏板下臉:“不,我要你出手。如若阿勒坦遇險,你必須救他,哪怕賠上”他故意沉吟。

    “哪怕賠上屬下這條命?”荊紅追果然當局者迷,臉色僵冷,語氣苦澀至極,“大人與那蠻子才認識幾天!竟然”

    “哪怕賠上你這三兩銀子一把的破劍,行了吧?你這醋缸子!”蘇晏眼中微露笑意。

    “你聽好了阿追,”蘇晏正色道,“我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人犧牲你,包括我自己。如果,我是說如果,事態(tài)真到了那地步,你不賠上性命便救不了阿勒坦那就先保住你自己的命!畢竟親疏有別,我做不到大愛天下一視同仁,就只能對不住他了。”

    荊紅追抿嘴不語,眼中仿佛凝著一點動情的光熱,片刻后方才道:“大人是云中白鶴,志行高潔,從未對不住任何人�!�

    蘇晏想起沈柒的滿背刑傷,想起小南院城墻上云洗的縱身一躍,想起延安法場上滾落的七顆人頭,自嘲地苦笑。

    下了城墻,褚淵等人就候在墻根處。

    見兩人終于結(jié)束了“我和阿追上去看看風景,你們不用跟著”之旅,高朔拿不爽的眼神上下打量荊紅追,確認衣襟齊整,鬢發(fā)未亂,方才緩了臉色。

    之前荊紅追從蘇晏處得知,高朔是沈柒的手下,登時明白了他這一路上對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原因,想是要替自家上官防賊。

    荊紅追私下很是嗤之以鼻:你們那狗千戶才是賊!再說,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之事,就憑你也防得住?

    “出格”的念頭在他腦中時隱時現(xiàn)因為情難自禁而浮現(xiàn),又因為負罪感與自慚形穢而隱沒。至于有多出格,只有他自己知道。

    把蘇晏交托給錦衣衛(wèi)后,荊紅追施展輕功,不多時就追上了阿勒坦。

    他的身法輕靈飄忽如鬼魅,極擅長潛伏隱匿,即使在大白天的鬧市,也不曾被對方和尾隨者察覺。

    他看著阿勒坦進了一處斷頭巷,走到盡頭后,忽然轉(zhuǎn)身,用蠻語喝了幾句什么。

    尾隨者被窺破行蹤,不得已提前現(xiàn)了身,紛紛拔出兵器,朝阿勒坦撲去。

    荊紅追沒有出手,而是藏身屋脊,居高臨下看熱鬧。倒不是因為懷著坐山觀虎斗的惡意,而是早就判斷出,這五人加在一起,都不是阿勒坦的對手。

    果然,不過兩刻鐘,他們就被阿勒坦打趴在地,斷手折腳地爬不起來。阿勒坦與這些人彼此嗚哩哇啦了一大通,可惜荊紅追半個字都聽不懂。

    他正盤算著要不要蒙面現(xiàn)身,劫走一個尾隨者,回去找通曉蠻語的黃禮季拷問情況,猝然聽見空氣中一絲微不可察的尖銳聲響。

    聲響極小,也極快,仿佛毒蛇吐信,猩紅的死亡前兆只在電光石火間掠過一點兒殘影。

    荊紅追辨認出這是暗器破空之聲,比飛刀和飛鏢更隱秘是飛針!從巷子盡頭那堵磚墻上的裂縫間射入,襲向阿勒坦后背命門。

    這般刁鉆角度與精準力道,倘若針上再喂了毒,中者立死無救。

    荊紅追彈出指尖上所扣的碎瓦片,盡力攔截飛針,同時拔劍,向下方的阿勒坦疾掠而去。

    身形將動之時,在那難以言喻的極短的一瞬間,他的身后似乎陰風拂過,全身肌肉陡然僵硬了一下,勁氣驟泄。

    荊紅追心底駭然居然有人能暗算到他,而他竟分辨不出對方所用的手段!

    他聽見了一個無比嘶啞的男子聲音,仿佛銅汁燙過般粗礪難聞,像低沉的咆哮,又像詭秘的呢喃。那聲音用生硬的大銘官話說道:“阻攔神旨之人,必被神靈的怒忿燒成灰燼”

    荊紅追運足十二成功力,猛地一掙,激蕩的真氣終于沖破無形的桎梏。

    他整個人隨著劍鋒向前滑出十幾丈,又驟然折返。劍尖爆出一團寒芒,射向屋脊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黑袍人。

    黑袍人從頭到腳籠罩在無數(shù)垂墜的布帶中,只一個鷹鉤鼻的尖端在兜帽下,如捕食的鳥喙般突出。他枯枝般的雙手,掌心朝天舉在身前,一動不動,兜帽的陰影中似乎蘊著兩點幽光。

    在多年的刺客生涯中,荊紅追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面對的不是活生生的血肉,而是一片充滿泥漿的灰暗沼澤,會把劍氣、劍鋒,甚至持劍者一同陷入漆黑的淤泥深處。

    在雙方目光交觸的剎那間,他下意識地動用了魘魅之術,對抗那股沒頂般的窒息感。

    第109章

    蘇大人看著我

    在雙方目光交觸的剎那間,荊紅追下意識地發(fā)動了魘魅之術,對抗那股沒頂般的窒息感。

    黑袍人兜帽下的兩點幽光乍然黯淡,意識的混沌似乎影響到他的詭術,產(chǎn)生了短暫的空白。荊紅追的劍尖趁機刺入他的胸膛,勁力一吐,想要直接震斷對方心脈。

    誰料對方鶉衣百結(jié)的黑袍下,不知戴著什么硬物,將這股勁力反震回去,劍鋒“嘣”的斷裂成了幾截,鐵片飛濺。

    荊紅追心下一凜,想起了蘇晏勸他換劍時說過的話。

    他自負武功,仗著劍心堅定、劍意精純,認為內(nèi)修遠勝外物,境界到了,飛花摘葉亦可傷人。所以三兩銀子一把的破劍,他依然能使得出神入化,曾經(jīng)慣用的佩劍“無名”,材質(zhì)也很普通。

    而蘇晏身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對武學一竅不通,卻提醒他境界固然重要,但在境界相類的情況下,武器品質(zhì)哪怕只強那么一點,都會起到?jīng)Q定性作用。

    事實證明,蘇晏說得是對的。

    荊紅追沒有半分猶豫,將長劍招式切換為短劍,斷刃反手削向?qū)Ψ窖屎怼?br />
    但在他劍斷的瞬間,黑袍人已擺脫了魘魅之術的影響,手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根古怪的法器。

    那是個老舊的桿鈴。血液與油脂的長期浸潤,在三尺六寸長的樺木柄上形成了暗褐色的包漿。桿頭簇著七枚大小不一的黃銅鈴,隨著手勢的抖動,發(fā)出不似鈴音的嗡鳴聲。

    這聲音十分詭異,令人想起破音的絲竹,或是炸窩的蜂群,又全然都不像。它仿佛來自蒼穹極高處,或者極深的黃泉地府,雖遠而不減其尖銳,使人心神震顫。

    嗡鳴聲一波一波涌入七竅,仿佛颶風掀起惡浪,激蕩體內(nèi)真氣逆脈而行。

    荊紅追猛地噴出一大口血,強忍著內(nèi)傷導致的劇痛,劍勢有進無退,決絕地刺入黑袍之內(nèi)。

    斷刃尖端傳回的手感,告訴他對方并非什么妖魔鬼怪,至少還會受皮肉傷。

    只要還是人,就屬于他所擅長的專業(yè)領域,他就絕不會缺乏擊殺對方的信心與勇氣。

    黑袍人有些惱火地“噫”了一聲,仿佛忌憚于這股劍出無回的氣勢,向后退了一步,避其鋒芒。

    顯然黑袍人擅長的只是詭術,而非搏斗,亦或許他從未遇到過荊紅追這般頑強堅韌、功力深厚的敵手,這一退不僅泄了自身氣勢,更給了對方迎難而上的機會。

    荊紅追趁勢追擊,劍氣猶如附骨之疽,緊追著對手的要害。鮮血從他的嘴角不斷溢出,但他執(zhí)劍之手依然穩(wěn)如磐石。

    黑袍人在連接挨了幾劍后,心生退意。他將桿鈴移至胸前,朝衣袍內(nèi)掛的神鏡上一敲,炸出撕裂耳膜的刺響。

    荊紅追的心脈仿佛被重槌狠狠一擂,從七竅內(nèi)滲出細而蜿蜒的血流。他趔趄地半跪下去,用斷刃支撐住了上半身。

    這似乎是兩敗俱傷的一招,黑袍人也不好過,捂著胸口迅速退走,臨走前不甘地看了一眼巷尾地面上的阿勒坦不過幾十丈的距離,卻因為這個半路殺出的難纏劍客,而不得不放棄唾手可得的獵物。他用蠻語喃喃地詛咒了一句什么,瘦長支棱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荊紅追保持著半跪的姿勢,試圖運功平復逆行的氣血,然而氣息更加紊亂,心智也開始恍惚。

    “魘魅之術雖厲害,但也危險。它能惑人心神,自然也會因?qū)Ψ骄駨姶蟛皇荀然�,而反噬己身,導致走火入魔。切記,若是遇上巫覡,道、方、術士之流,謹慎施為,以免折戟�!�

    師父的囑咐在腦海中響起,但他聽不清字眼,耳內(nèi)只有一片鐘磬混鳴般的回音,眼前世界也好似萬花筒,五彩斑斕,扭曲旋轉(zhuǎn)。

    他知道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也知道曾經(jīng)的同門師兄弟,有因為“走火”而半身不遂、武功盡廢的,也有因為“入魔”而神昏錯亂、發(fā)狂發(fā)瘋的。

    至于自己能否化險為夷,撐過這道難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神智還有幾分清醒,遠離阿勒坦,甚至離開清水營,以免發(fā)狂后誤傷友軍。

    荊紅追松手棄掉斷劍,從屋脊?jié)L落下來,悶聲摔在石板地面。隨后手腳并用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了。

    阿勒坦陡然睜開了雙眼。

    他意識到自己之前陷入昏迷,但不知昏迷了多久。

    暮色像薄紗籠罩大地,他估計時間只過去兩刻鐘,或者還要再短一些。

    方才發(fā)生了什么?

    他只記得打倒那幾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后,背心猝然一痛,喪失了意識,清醒后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趴在偏僻小巷地面上的狼狽模樣。

    “阿勒坦!阿勒坦!”

    他聽見同伴用瓦剌語呼喚他,于是踉蹌爬起,正要揚聲回應:“我在這里!”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如吞炭,刀割火灼一般疼痛,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情急之下,他抓起腰刀敲擊地面,發(fā)出鏗然脆響。

    不多時,瓦剌漢子們聞聲趕到,沖過來七手八腳攙扶他。

    有人失聲叫道:“王子,你的頭發(fā)”

    阿勒坦弓著身,低著頭,看見從肩膀垂落下來的鬈發(fā),竟從原本的烏黑油亮,變成了積雪一樣慘惻的白色。

    他吃驚地抓起一把發(fā)辮,發(fā)現(xiàn)從發(fā)梢到發(fā)根全白了。

    同伴從他的背心處拔出一根漆黑的玄鐵飛針,表面流動著不祥的幽藍光澤,顯是淬了毒。

    阿勒坦翕動嘴唇,只說不出話,一股悲憤狂怒的聲浪,在胸腔內(nèi)咆哮

    這聲咆哮終于化作一口黑血,噴在衣襟與身前的地面上。

    東城,霍惇特地騰出一處精致又寬敞的宅院,給新來的蘇御史居住。這宅院緊挨著駐軍營堡,方便錦衣衛(wèi)帶來的五百精兵隨時保護。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各有司衙門的官員們休假。軍營里的駐軍雖不能回家探親,但也能大鍋燉肉吃起流水席,作為節(jié)日犒賞。

    霍惇和嚴城雪早為蘇晏置辦了一大桌好酒好菜,就備在他的后院中,可以邊賞月邊吃吃喝喝。

    蘇晏既然接受了兩人的投誠,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于是毫不做作地接受了,還熱情邀請他們參與部門聚餐。

    嚴城雪看到蘇御史的臉就心梗,并不想和他同桌用膳,找個借口推脫掉,和霍惇一同走了。

    蘇晏也不挽留,笑瞇瞇地拉著小廝與錦衣衛(wèi)們同坐一桌。

    他看看天色,嘀咕:“阿追怎么還不回來?”

    褚淵說:“荊紅兄弟武功高強,斷不至于遇險,想是情況復雜,調(diào)查起來需要時間,我們再等等。”

    高朔說:“這清水營頗為繁華,又恰逢佳節(jié)盛會,熱鬧得很,還有不少勾欄院,也許他被亂花迷了眼,自找消遣去了。”

    蘇晏失笑:“哪兒能呢,他干不出這種事�!�

    高朔煞有介事道:“可說不準,男人么,久曠之下找個鴇兒瀉火,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蘇晏瞟著高朔,挑了挑眉,“照這么說,你們沒少干這事兒?你的上官呢?”

    高朔知道他問的是沈柒。本想給荊紅追上個眼藥,不料把上官也扯了進來,他不禁有些嘴里發(fā)苦,尷尬道:“他是個潔身自好的”

    聲音越來越小。大約是想起兩人初遇之時,自己也在場,親眼看見沈柒因著手下的挑唆起哄,一時興起,險些把書生打扮的蘇晏綁回去“喝醒酒湯”怎么看也不像個潔身自好的人能干出的事。

    蘇晏嗤了一聲:“得了,少往他臉上貼金�!�

    他自己參加會試之前,也在煙花場所盤桓過數(shù)月,和名妓阮紅蕉頗為投契。當時要不是礙于年紀尚小,怕太早泄身,元陽損耗導致以后長不高,也許真就和阮紅蕉滾床單了。

    誰料還是沒撐到十八歲,栽在個趁火打劫的特務頭子手里。

    他(這輩子)的初夜非但沒有成熟美女姐姐的諄諄教導,還特么被個男的搞得死去活來。

    媽的沈柒。

    吃干抹凈后,連給他送個行都不來,王八蛋。

    蘇晏一邊銀牙暗咬,一邊云淡風輕說道:“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

    錦衣衛(wèi)們稀稀拉拉地笑起來,互相擠眉弄眼,儼然被說中了心聲。有幾個甚至低聲相約,飯后出去賞月散心至于怎么個散法,自然是心照不宣。

    褚淵在京中有家室,性情也沉穩(wěn),沒跟著瞎湊熱鬧,反倒瞪了他們一眼,警告道:“少在蘇大人面前胡說八道,任務在身,好好當你們的差,休得出去鬼混!”

    一名錦衣衛(wèi)笑道:“我們不比褚統(tǒng)領,家中沒有知冷知熱的人疼,在外面還不準放松一下?可以輪流去,要不了多少時間。放心,耽誤不了差事。”

    他轉(zhuǎn)頭問蘇晏:“蘇大人要不要同去?我等也能隨時護衛(wèi),一舉兩得�!�

    蘇晏懶洋洋地嚼著作為前菜的炒花生:“你們想去就去,我回屋睡覺。一路奔波累都累得要死,誰像你們這些習武的,精力這么旺盛�!�

    “蘇大人這是鳳凰看野雞,瞧不上眼吧?”

    眾人又是一陣善意的嬉笑,紛紛向他敬酒。

    蘇晏很給面子地統(tǒng)統(tǒng)干了。

    雖說西域來的葡萄酒度數(shù)不算高,酸甜爽口,但后勁頗足,一輪喝完,也有了四五分醉意。他指了指滿桌菜肴,招呼眾人:“動筷子,趁熱吃。反正一桌十二個也坐滿了,阿追就算回來也不夠坐�;仡^我給他開小灶�!�

    蘇晏發(fā)了話,錦衣衛(wèi)們才好動筷子,一個個吃得狼吞虎咽,風卷殘云。

    只蘇小北和蘇小京還顧著小廝本分,搶在他們的筷子前頭夾了不少菜,堆在蘇晏碗里,悄聲道:“大人快吃,他們都是餓死鬼投胎,慢一步連盤子都被瓜分完了�!�

    蘇晏笑著揉揉他們的腦袋:“你們兩個也吃,別光長個不長肉�!�

    他吃了些肉菜湯水,酒氣涌上來,有些頭重腳輕,便起身說道:“我去洗把臉,你們繼續(xù)。”

    小北小京匆忙擦擦嘴角油水,要跟過來服侍,蘇晏打發(fā)他們回去繼續(xù)吃飯,說自己有手有腳,洗把臉還要人代勞不成?

    他穿過明月照耀下的庭院,慢慢踱上臺階,忽然見臥房門旁的陰影里站著一位窈窕女子,螓首低垂,嬌羞等待的模樣,嚇一跳問:“你是什么人,如何進來的?”

    女子福了福身,聲音嬌嫩:“奴家黃鸝兒,年一十六,奉李寺卿之命,前來服侍大人�!�

    蘇晏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苑馬寺卿李融那張圓滾滾、笑呵呵的胖臉,心道這死胖子不僅馬屁拍得肉麻,還擅長行賄送禮,發(fā)射糖衣炮彈,可惜本大人不吃這一套。

    他對這俏麗少女說:“姑娘回去吧,告訴李寺卿,本官不近女色,白費了他一番心意。”

    這話聽著正義凜然,其實暗含嘲諷與戲弄,也不知李融能否聽得懂,還是見美色行不通,下回真換個其他路子。

    黃鸝兒是個歡場新秀,眼界甚高,聽說要服侍個從京城來的大官,還以為是個老爺子,背地里很是郁悶。方才一見到這位年齡與她相差無幾的俊美御史,頓時心花怒放,這下又聽對方自稱“不近女色”,心情急轉(zhuǎn)直下,又是遺憾又是悻然

    不近女色,那就是好男風了。這年頭但凡能入眼的俊俏郎君,十之有三是龍陽,剩下七個里還有一半水陸并行的,叫她們這些妓女真是沒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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