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蘇晏搖頭:“我不擔心嚴大人是里通外國的奸細,卻擔心你南轅北轍行岔了路。所謂‘征馬令’分明就是強買強賣令,你麾下的官員公然貪污專銀、索賄、吃回扣,這事你知道么?”
他原本沒打算這么單刀直入,但是見了嚴城雪,觀其言行,發(fā)現(xiàn)此人雖然行事陰毒不擇手段,卻不是矯飾虛偽之人,直接敲山震虎,看看虎的反應,或許能收到意外的效果。
嚴城雪果然毫不砌詞遮掩,自有一套說辭:“戰(zhàn)馬數(shù)量奇缺,騎軍操練不起來,不下征馬令,如何解決?若是任由北夷叫價,一匹馬百斤茶都叫得出來。誰知道這茶葉、鹽、鐵去了他們手里,是流向韃靼還是其他什么與我大銘為敵的部落?向北夷買馬,本來就是資敵之舉,朝廷出此下策也是迫于無奈,自然是能壓多低就壓多低。
“至于貪污受賄,其實也沒那么嚴重。水至清則無魚,太仆寺、苑馬寺官吏地位低下、柴薪銀微薄,若是不靠額外手段賺點糊口的錢,誰還愿意干這份差事。再說,回扣之事,一半也得怪賣家。有些商賈就是犯賤,寧可抽二成當回扣給辦事官,覺得行了賄賂就能得到照顧,也不肯實打?qū)嵉匕顺蓛r賣給官府,總覺得吃了虧。這種蠢貨,不治他們治誰?”
“人才�。 碧K晏打量著這位陜西省馬政廳的廳長,感慨道,“能把歪理說得振振有詞,并且雷厲風行,讓你管馬政真是屈才了�!�
嚴城雪當蘇晏出言諷刺,礙于對方御史的身份,咬著牙不做聲,攏在袖中的手指卻因忍怒而微微發(fā)抖,一副百口莫辯的模樣。
霍惇卻是知道他陰刻又易怒的脾性,等回頭送走了蘇晏這尊瘟神,搞不好還要拿自己出氣,當即岔開話題,反問道:“蘇御史覺得事已至此,該如何收場?”
蘇晏道:“我在來的路上,偶遇這批瓦剌人,說是來清水營馬市販馬。我觀察了幾日,暫未發(fā)現(xiàn)蹊蹺之處,但也未必完全信任他們。若今日之事,只是因為價格談不攏引起的,我賣個面子與他好好分說,看能否談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只要沒死人,都好說�!�
霍惇畢竟還有幾分正氣,沒好意思說,不止是因為價格談不攏,更是嚴城雪起了不良之心,非但要搶占這批良馬,還想行綁票索贖之事,好解邊軍騎兵的燃眉之急。
要知道在這位嚴大人眼里,除了大銘臣民之外的人都是蠻夷,是不配享有基本人權(quán)的。
不過就算蘇晏知道了,也未必覺得這種想法有多么天理難容。畢竟他自己也是個漢人,認為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與國家主義者,并不等同于十惡不赦,甚至在某些關(guān)鍵時刻,還能起到劍走偏鋒的作用。都說屁股決定腦袋,至少這位嚴大人把屁股牢牢坐在大銘這一方,比那些賣國求榮的小人好多了。
嚴城雪瞟了霍惇一眼:“若不是霍大人行事頗有古風,非得單挑,我早就把這幾個瓦剌人射成刺猬,也就沒這么多破事。”
霍惇心道:分明是你想拿人換贖金,吩咐了先別下死手,后來看拿不下,又非得致人死地,倒變成我的錯。
但嚴城雪既然這么說了,他也不會當眾拆臺,便第一百次鐵肩擔道(基)義(友),把這口鍋默默扛了。
蘇晏說:“也幸虧霍參軍愛單挑,否則這事還真難和平解決。而且這幾個瓦剌人身上,還有我非查不可的線索。在橫涼子鎮(zhèn),我與隨侍的錦衣衛(wèi)遭遇到韃靼騎兵的襲擊,兩下失散。我懷疑那批韃靼人身份有問題�!�
嚴城雪瞳孔一縮,當即抓住了重點:“那批韃靼人身份的疑點,線索卻落在這幾個瓦剌人身上?難道韃靼與瓦剌表面勢如水火,背地里卻兩相勾結(jié),欲對我大銘不利?”
蘇晏搖頭:“言之尚早。但這幾個瓦剌人不能死。嚴大人若是不放心,將人留在清水營,不放出城便是了。”
跟國事危機比起來,邊軍缺乏馬匹,也不顯得那么急迫了。嚴城雪這才徹底熄了殺人之心,對下方喝道:“都別打了,雙方都停手,這是個誤會。”
霍惇也叫道:“都住手!”
駐軍傷了不少人,之所以沒有死亡人員,蓋因為阿勒坦心存忌憚,畢竟他身份不同普通瓦剌人,若是真殺了駐軍,怕會引起兩國交惡,壞了父汗的大事。所以在議事堂內(nèi)動手時,就勒令手下盡量別殺人,廢掉對方的戰(zhàn)斗力就行了。
瓦剌人身上也有傷,目前還沒出人命,是因為大部分時間都站在屋檐下,看他們的王子和那個銘軍將領(lǐng)單挑了。
后來弓箭手朝阿勒坦射箭,被他撞塌了屋頂,這幾個瓦剌人也被埋在瓦礫堆里,等他們扒拉掉瓦片起身,重新加入戰(zhàn)圈時,這邊二樓外廊上的三個人也談得七七八八,大聲喊停了。
蘇晏也揚聲喊道:“阿勒坦!”
阿勒坦正把一個來不及收劍的兵卒直接踢飛出去,聞聲望向他,吃驚道:“你怎么來了?”
蘇晏說:“我來當調(diào)停人。他們設計抓你,的確有錯,現(xiàn)在你打也打回來了,還把他們的議事堂也給撞塌了,既然兩邊都騎虎難下,不如由我居中調(diào)停,雙方坐下來談。畢竟彼此都不想鬧得不可收拾的情況下,談判桌是最好的去處了�!�
阿勒坦盯著他和荊紅追看,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嚴城雪與霍惇,神色復雜,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但可以看出很不高興。
不過思忖片刻后,他還是停了手,回道:“停戰(zhàn)可以,我要帶走被扣押的族人。另外,要談就去清水河草場,讓他們不帶兵去我?guī)づ窭镎�,這些銘國的官兒,我一個都信不過!”
說完扶起受傷的同伴,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晏松了口氣。
霍惇仍在意他的身份證明,猶豫了一下,說:“既然事情已解決,住在客棧總歸不方便,不如我派兵護送蘇大人去客棧取回行禮,就住在西城營堡,也方便蘇大人與嚴大人議事�!�
蘇晏心里有些打鼓,不知到時拿不出東西來,再告知他們因為遇襲導致文書遺失,或許在失散的錦衣衛(wèi)手中,等尋到那些侍衛(wèi)就能證明了這種聽起來很假,卻完全是事實的說辭,他們能不能接受?
這位嚴大人八成是要下令,把自己關(guān)進大牢,待到驗明正身才能放出來吧。
方才一直盡忠職守當個影子侍衛(wèi),全程沒吭聲的荊紅追,似乎感覺到蘇晏心底的不安,傳音入密道:“大人不必擔憂,他們?nèi)羰菍嵲诓恍�,我還可以將大人平安送出城去�!�
蘇晏想想也是,有阿追在,他至少不用擔心人身安全,便朝霍惇頷首:“有勞霍參軍了�!�
兩人先行一步,踩著木梯下樓。
霍惇盯著荊紅追的背影,感覺到他似乎對蘇晏密語了句什么,但對方武功深厚,音凝一線,根本聽不到。
他想了想,故意落后幾步,對嚴城雪低聲說:“我還是親自過去一趟,倘若發(fā)現(xiàn)此二人身份有異,當場拿下。”
嚴城雪道:“那名侍衛(wèi)怕是個高手,不好拿住�!�
“無妨,我多帶些人。”
“把我淬過毒的武器帶上,否則我也同去�!�
霍惇無奈地笑了:“行。你還是回去洗沐歇息吧,看這一身灰塵的�!�
嚴城雪有點潔癖,又格外重視儀表,被他這么一說,迫切想要沐浴更衣,于是直接告辭了。
霍惇親自帶兵護送蘇晏兩人出了營堡,前往東城的白云客棧。
他們剛進客棧,兩條街外,褚淵正率五百騎兵,在守軍統(tǒng)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直奔西城營堡。
第104章
抱大腿一時爽
東城白云客棧,霍惇帶著親兵站在大堂,對蘇晏道:“蘇御史自去客房收拾行李,我在這里等著�!�
蘇晏知道他等的不是自己,而是能驗證身份的任命文書,走到這一步,再怎么拖延也拖不得了,除了據(jù)實以告之外,沒有第二個辦法,只得苦笑一下:“這里閑雜人多,說話不便,還請霍參軍上樓,進屋一敘�!�
霍惇依言上樓進屋,聽蘇晏說起文書遺失之事,方才聽了幾句話,就變色道:“你二人行事詭秘,我早懷疑你們身份有異,果然無憑無證。你可知冒官是殺頭的大罪?再加上擅闖駐軍營堡,巧言誆詐我放走瓦剌奸細,分明是與北夷勾結(jié),圖謀不軌!來人,拿下他們!”
親兵紛紛拔刀,如臨大敵地將兩人團團圍住。荊紅追根本沒把這些兵卒放在眼里,只盯著霍惇的長槍,蓄勢待發(fā)的右手垂在劍鞘旁,仿佛腰間懸的不是劍,而是一道隨時將要撕裂天空的閃電。
蘇晏打量霍惇:“我看你也不像是蠻不講理的人,怎么不分青紅皂白就要開打?你究竟是怕被人冒官誆騙,還是擔心我御史的身份一旦坐實,今日你和嚴寺卿的所做作為就會敗露,怕被朝廷清算。所以寧可我是個西貝貨?”
霍惇被他戳中痛處,眼中閃過殺機,冷冷道:“你若能拿出身份證明,我自然無話可說。若是拿不出,就休怪我依律將你下牢嚴審,膽敢抗法拒捕者,就地正法!”
蘇晏暗嘆一聲,知道他是鐵了心要和嚴城雪綁在一條船上。
自己這個監(jiān)察御史,說起來也是個高風險職業(yè),下到基層查貪污、查瀆職、查腐敗,地方官要是立身行己還好,要是心里有鬼,肯定是百般不待見他。遇到心黑手辣、狗膽包天的地方官,暗中動手腳把朝廷派去的御史干掉,也不是沒有的事。
聽說,前不久黃河決口,導致淮安一帶水災,朝廷派去檢查賑災工作的監(jiān)察御史,就在山陽縣地界死得不明不白。這案子還在北鎮(zhèn)撫司手上掛著呢。
自己如果能拿出文書與圣旨,料嚴霍二人還沒這么大的膽子,敢謀殺御史。畢竟今夜弄出這么大的陣仗,又牽扯到瓦剌人,很容易就鬧得滿城風雨,要是再殺個御史,紙根本包不住火。
可是,這當下無法自證身份的話,就麻煩了。對方完全可以趁火打劫,只需一口咬定他是冒官的歹人,下到獄中,再在審訊前隨便動點什么手腳把他弄死,就死無對證了。
這種事,那位嚴大人做起來肯定毫無心理壓力,而眼前這個霍惇,就算本意不想殺人,但為了他基友的安危與前程,恐怕也是牙一咬心一橫,什么都干得出來的。
你有基友,難道我就沒有嗎?
蘇晏一邊熟練地往荊紅追身后躲,一邊探出半個腦袋:“我勸霍參軍三思后行,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你和嚴寺卿對瓦剌人做了什么,未必就是不可轉(zhuǎn)圜的大罪,但萬一對我這個御敕的監(jiān)察御史做了什么不是我厚臉皮自吹自擂,且不說皇爺雷霆震怒,光是小爺就能把你倆腦袋摘下來。對了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我身上還掛著太子侍讀的頭銜,名義上仍是東宮的人?”
霍惇很明顯地猶豫了,心中天人交戰(zhàn),目光閃爍不定。
狐假虎威快樂嗎?蘇晏拷問自己的內(nèi)心當然快樂了!抱大腿一時爽,一直抱大腿一直爽。
抱了一條又一條更爽。
正如此刻,他還抱著阿追這位武功高手的大腿,嘴炮實在不奏效,咱們還可以走為上。
局面似乎陷入微妙的僵持。
客房木門驀然被推開,“砰”的一聲,門框撞在了墻壁上,幾道人影沖了進來。
褚淵率錦衣衛(wèi)與騎兵隊,隨著守軍統(tǒng)領(lǐng)趕到駐軍營堡,要見靈州參軍霍惇。
營堡的大門守衛(wèi)告訴他們,霍參軍前腳剛走,像是押解著兩名擅闖軍營的奸細,去白云客棧搜查證據(jù)了。
褚淵打個激靈,問:“什么奸細?”
守衛(wèi)用刀柄蹭了蹭雜亂的眉毛,“具體什么情況,小的也說不準。反正今天營堡里打得厲害,連議事堂都塌了,據(jù)說是有北夷奸細混進來,要刺殺參軍大人,被當場拿住。后來不知怎的,參軍大人下令把那幾個蠻子放走,但又抓了兩個里通國外的后生你說這倆,好好的大銘人不當,非要去當韃子的狗,到底是什么心態(tài)?”
褚淵聽得云里霧里,追問:“什么奸細、后生,是什么模樣?”
“這我倒親眼見著了,一個十六七歲的書生,小模樣真俊俏,另一個佩劍的比他年長些,看打扮像是侍衛(wèi)�!�
高朔一拍大腿,叫道:“壞菜!那可不是什么奸細,是我們的祖宗爺!”
褚淵也懷疑,能把營堡都打塌的武功高手,除了荊紅追還有誰?
問清白云客棧的位置后,幾名錦衣衛(wèi)著急忙慌地躍上馬背,揚鞭疾馳,連騎兵隊也不管了。守軍統(tǒng)領(lǐng)追在后面喊:“這些騎兵如何安置?”
高朔頭也不回地高聲答:“反正是陜西都指揮使司僉事盛千星的人馬,你們瞧著辦吧!”
守軍統(tǒng)領(lǐng):“得,都是爺。這邊兒請吧。”
幾名錦衣衛(wèi)唯恐好不容易找到的蘇御史又遇險,將馬力催發(fā)到極致,直接撞入客棧的院子里。
褚淵與高朔連樓梯都趕不及走,在馬背上蹬鞍而起,踩著欄桿翻上二樓走廊,抓住一個店伙計就逼問:“剛才你們城的霍參軍進哪間房了?快說,不然宰了你!”
伙計的腦子比手慢了一拍,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就下意識地指向前方一道房門。
高朔松開他,掠身與褚淵同時推開房門。
幾名錦衣衛(wèi)們就如蒼鷹搏兔般猛沖了進去,正正對上霍惇的親兵手持刀劍,把蘇晏與荊紅追圍在中間的場面。
褚淵聲如炸雷地大喝一聲:“錦衣衛(wèi)在此,誰敢輕舉妄動?全都放下武器,否則以犯上作亂論處!”
這嗓子直把親兵們震得一哆嗦。錦衣衛(wèi)兇名赫赫,在兩京是人人談虎色變的存在,即便靈州這樣邊陲之地,也是如雷貫耳。親兵們驚疑不定地將目光投向霍惇,指望主心骨給他們拿主意。
霍惇驚愕過后,心底一陣陣發(fā)寒,意識到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幾乎是絕望且孤注一擲地,把手伸向腰間暗袋,在觸摸到玄鐵飛刺鋒利的邊緣時,靈臺陡然清明我在做什么?這才是自絕后路!用我改良過的飛刺,淬著老嚴親手調(diào)制的毒,這一刺射出去,就是把我們兩人的性命連同家人都一起送入黃泉地府!
霍惇在最后一刻醒悟過來,長嘆口氣,對親兵下令:“收了武器,撤去包圍圈。”
褚淵先把蘇晏從上到下仔細打量,確認無恙后,才掏出錦衣衛(wèi)腰牌,在霍惇面前一晃,沉聲道:“我等奉皇命,護送蘇御史前往陜西赴任。圣上有令,若有人危及蘇御史性命,我等可當機立斷,先斬后奏�!�
霍惇蠟白著臉,不吭聲。
高朔眼底隱隱有淚光,朝蘇晏抱拳半跪:“卑職失職,未能于亂兵中保護大人周全,險些辜負辜負上官所托,還請大人降罪�!�
這話其實很是不妥,他身為天子親軍,本應該說“辜負皇恩”,而不是將“上官”當做效忠對象。
然而當他歷經(jīng)艱辛再次見到蘇晏時,油然生出一股沖動,就是想讓對方明明白白地知道,究竟是誰千叮萬囑、憂思如焚,將心上人的安全交托到他手上。
他的上官可以在暗中竭盡所能地安排與付出,可他卻不能只做一雙沉默的眼和手。
這句話不說出來,他不甘心!
蘇晏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七郎”兩個字在他舌尖利刃般滾了一圈,吐不出,割得生疼,又化作狂烈而纏綿的血腥味,將他溫柔包裹。
為了掩飾這股落淚的沖動,蘇晏把目光從高朔身上移開,一個一個端詳著剩余的錦衣衛(wèi),哽咽問:“其他人呢?”
錦衣衛(wèi)們微垂了頭,不敢用悲痛去觸碰他的眼神。
“九個。加上在延安養(yǎng)傷的,十個還有一半的人,他們什么時候回來?我還記得他們每個人的長相和名字”
在場這九位鐵錚錚的漢子,哪怕血里來火里去早已看淡生死,此刻也無一不動容。
褚淵強忍鼻腔里的酸澀:“蘇大人節(jié)哀。我們會把同袍的骨灰?guī)Щ鼐┏��!?br />
蘇晏雙手緊緊握拳,忽然走到他們面前,逐一擁抱了這些滿身污塵臭汗的錦衣衛(wèi)。雙臂環(huán)過肩膀,拳頭在他們后背捶了一下,是軍中同袍們互相擁抱的姿勢。
“黑炭頭,”他最后對褚淵說,“我欠了你們十條命�!�
褚淵咬牙答:“我等身負皇命,雖死猶榮。圣上若是令我等保護其他人,結(jié)果也一樣。所以蘇大人誰的命也不欠,只須牢記皇爺?shù)亩鞣志秃��!?br />
蘇晏松開手,嘆道:“是啊,我該記的太多了�!�
他稍微平息了情緒,用仍然泛紅的雙眼望向霍惇:“褚淵,你們在陡坡下是否撿到我的包袱?把里面的任命文書給他看�!�
高朔解下隨身背的包袱,取出文書,遞給霍惇。
霍惇木然看了一眼上面鮮紅的吏部大印,慢慢抬手抱拳,低頭道:“靈州參軍霍惇,見過監(jiān)察御史、陜西巡按御史,蘇晏蘇大人�!�
第105章
九死無悔地想
當夜,靈州清水營凡四品以上的民政官員與邊軍將領(lǐng),在營堡大堂內(nèi)集合,朝著京城方向跪成一片,聆聽御敕。
“陜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員,唯爾所統(tǒng),俱聽爾約束委用。欽此欽遵�!碧K晏卷起圣旨,“諸位大人,都聽清楚了?”
官員們從震驚中回過神,面面相覷,內(nèi)心無不駭然。
與其說駭然于蘇晏憑借一道圣旨,就幾乎成了陜西的無冕之王,倒不如說是對于圣上如此偏愛信重一名新進的黃毛小子,竟賦予他前所未有的權(quán)限,而感到不可思議。
隨之而來的,還有洶涌的諸般情緒反感、不服、輕蔑、嫉恨,以及因這位少年御史的相貌,而生出的對君臣關(guān)系極為不堪的揣測。
想歸想,面上卻是半分不敢流露出來,低頭齊聲答:“陛下圣明�!�
蘇晏嗤笑一聲,“我知道你們一個個的心里在想什么,無非就是不服氣。無妨,我只要我所下的指令被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至于你們服不服,我不在乎�!�
“起身吧,諸位大人。”他把圣旨揣進懷里,慢慢踱過一行行緋紅青綠的禽獸補子,“你們可以不服我。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也盡可以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我身邊雖有錦衣衛(wèi),但不會把精力浪費在刺探你們的陰私上。唯獨一點我絕對不允許的,那就是抗命不遵,或是陽奉陰違。”
蘇晏嗓音清澈,聲量不大,顯得不緊不慢,語調(diào)張弛有度,配合著他的腳步,仿佛每一下都踩在眾人的心弦上。他的聲線與容貌仍有著一股少年氣,卻在兩世靈魂的加持下逐漸褪去青澀,開始展露被權(quán)力蘊養(yǎng)出的威嚴氣度。
眾官員互相窺探彼此的臉色,似乎在尋找著新壓力下的同盟,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語。
一名六旬文官仗著年長,率先開口:“蘇御史年紀輕輕,未免太過仗勢逼人,須知水滿”
“若是哪位大人欺我年少,”蘇晏不留情面地打斷了他的話,“只當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著潑一盆冷水就好了;或者以為我色厲內(nèi)荏,以為在背地里聯(lián)手抵制,便能叫我無人可用、令下難行,那么不妨聽聽號稱‘鐵血御史’的陸安杲陸大人的下場�!�
蘇晏在嚴城雪面前停下腳步,笑道:“嚴寺卿消息靈通,可知陸大人如今怎樣了?”
嚴城雪面色鐵青,心里極度不愿給蘇晏遞火點鞭,成為對方敲打官員的助力。
但蘇晏盯著他不放,似乎不討到滿意的回答就不走了,他只得咬牙道:“陸安杲被蘇御史革職削籍,哪里還擔得起‘大人’二字,如今刑部正追究他殘殺生民之罪�!�
蘇晏點點頭,“大人們莫要學他。把不服放在心里就好了,別做強項刺兒頭,當心槍打出頭鳥。
“兩點忠告送給你們:第一,既然口稱‘陛下圣明’,就要相信圣明的陛下,相信他用人的眼光。
“第二,好好回憶一下,你們當官的初衷是為了什么。自認是為國為民的,那么對我的政令若有異議,可以前來商討辯駁,駁倒了我,聽你的亦無妨。若是為權(quán)為錢,那就趕緊閉嘴做事,至少還能保住頭上那頂烏紗帽�!�
在眾官員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中,蘇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撫掌道:“在場的諸位,應該有太仆寺與苑馬寺的官員吧,來來,都舉個手�!�
在他的掃視下,人群中慢慢舉起了七八只手。
靈州清水營本不是太仆寺與苑馬寺的官署所在。但因近年來最大的馬市開張在即,涉及的有司甚廣,不僅兩寺,更有茶馬司、鹽課提舉司等等。朝廷頗為重視,故而這些司署的頭頭腦腦們不得不提前奔赴清水營,親自坐鎮(zhèn)調(diào)度。
嚴城雪身為太仆寺卿,覺得舉手有損形象,陰著臉不動。
而苑馬寺卿李融舉得最快。他腆著便便大腹,飽滿的大圓臉上笑容可掬,轉(zhuǎn)頭檢查完屬下是否都舉手了,又招呼嚴城雪:“嚴大人怎么不舉手?哎呀快舉起來,別賭氣了。圣旨里說得清清楚楚,我等俱聽蘇御史約束委用。不從蘇御史之令,就是不相信陛下的圣明,就是疑君,這可是大罪!”
這是故意斷章取義,用誅心之語給我下套呢!蘇晏暗嘁一聲“笑面虎”,沒搭他的話茬,繼續(xù)說道:“提前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準備奏請陛下,為太仆寺、苑馬寺,及下轄各監(jiān)、苑的官吏,增撥俸祿、提升地位。
“對,簡單說來,就是兩寺將全面升級加薪�!�
在場眾人全都愣住了。
很快的,兩寺官員面上涌起喜色。
士大夫重內(nèi)輕外,風氣由來已久,本來外官就普遍低了京官一頭。再加上太仆寺、苑馬寺無權(quán),其他衙門皆輕慢之,績習日久,兩寺也漸漸變成遷人謫官之地。朝中盡把那些考評低下的、得罪了上官的、有非議的官員,掃垃圾似的往兩寺調(diào)補,于是他們就更不受待見。
就連嚴城雪和李融兩位寺卿,按說官職為從三品,只略低正三品的布政使、按察使一頭�?蓪嶋H上,布政使司與按察使司作為實權(quán)衙門,一個管行政、財政,一個管吏治、司法,牛氣得很,就連兩司中的低階小吏,都敢給嚴李二人臉色瞧。
嚴城雪氣性大,干脆一年有十個月不在府城的官署,躲到好友霍惇的地界來幫忙練兵。
李融更是諸事不管,整日告病請假,其轄下有官吏來了三年,還不知寺卿生得什么模樣。
既然長官都當了甩手掌柜,兩寺各官吏更是志氣銷靡,怠忽政務,昏昏度日。他們越是如此,就越被其他衙門看輕,簡直就是惡性循環(huán)。
陜西馬政荒廢至此,與兩寺官員待遇低、不作為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蘇晏正是查明了這一點,才打算從整肅官員隊伍、提高地位薪水開始改革起,于是當眾拋出了這根香甜的蘿卜。
既是蘿卜,也是桃子。
二桃殺三士的桃子。
當下,其他衙門的官員,看兩寺官員的眼神頓時就變了,不少人暗自嘀咕:憑什么只抬舉他們?兩寺政務幾近荒廢,從上到下個個尸位素餐,現(xiàn)在居然還要給他們加薪?那我等辛辛苦苦一年干到頭,又算什么?!
還有人忍不住猜測:莫非是嚴城雪和李融私下賄賂了新來的御史,吃起了獨食?好哇,這兩人,平日里一個毒手鬼見愁,一個睡佛笑彌勒,卻原來溜須拍馬的功夫比誰都高,連帶整個衙門都雞犬升天了!
難怪剛才一個托、一個捧的,都給這蘇十二造勢呢!
李融看著其他衙門長官投來的不善目光,心頭一涼,知道自己和嚴城雪要從大家心照不宣的“反御史聯(lián)盟”中被排擠出去,這下真要成為兩頭不靠的倒霉蟲了!
他急得腦門油汪汪地冒汗,不住朝嚴城雪使眼色,希望這位易怒又詭計百出的同僚站出來,替他們兩人撇清干系。
誰料嚴城雪表情晦暗地思忖片刻,嘴角忽然揚起軟笑,朝蘇晏拱手道:“感謝御史大人抬舉!陜西行太仆寺上下,必唯大人馬首是瞻。”
這是要投誠!和其他衙門劃清界限陰險,太陰險了!李融在心底大罵,這姓嚴的自知不合群,就算與其他衙門抱團,也不會真的受他們待見,不如借著蘇晏拋出橄欖枝的東風,大腿別抱,趁這股新官上任的火,能撈多少好處是多少。
太仆寺與苑馬寺同氣連枝,這么一來,自己不投靠蘇十二也不成了,再猶豫下去,怕是兩邊都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李融終于下定決心,一臉感激涕零,朝蘇晏深揖到底:“御史大人不僅宅心仁厚,解兩寺之窘困,更是著眼根基,力圖革新,如此經(jīng)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縱管、晏再世,亦不能及�。 �
蘇晏被這赤裸裸的馬屁,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認為自己的所有成績,都不過是仗著前世積累的知識量、吸收的觀點和知曉的歷史進程,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當然個人小聰明也有一點,但若是說連管仲和晏子都比不過他,那真是不要臉到極點了。
而能拍出這種不要臉至極的馬屁的李寺卿,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人才”��!這就跟節(jié)目組導演請來的托兒似的,坐在觀眾席前排,需要哭就哭,需要笑就笑,關(guān)鍵時刻靠他叫好鼓掌,帶動帶動現(xiàn)場氣氛,等節(jié)目錄制完了,發(fā)個飯盒讓他滾蛋,十分經(jīng)濟實惠。
蘇晏笑瞇瞇地朝李融拋了個鼓勵的眼神,說:“李大人謬贊太過,令本官汗顏之至,汗顏之至�!�
嚴、李二人表明了立場,至少靈州參軍霍惇也會站在蘇晏這一邊。其他各司官員不得不開始重新盤算,自己若是也當個識時務的俊杰,獲利的可能性有多少?
雖說這個蘇十二有幸進之嫌,但圣眷就是圣眷,陸安杲的前車之鑒擺在那里,不如先觀望觀望,看陛下是否真能準他所奏,再決定之后的態(tài)度。
眾人各有心思,蘇晏也不耐煩再多說,于是紀檢監(jiān)察員和地方官們的第一次見面會就這么散場了。
“人哪,不患貧而患不均,無論古今,到哪兒都是這個理�!碧K晏感慨道,一邊脫下御史常服,交予蘇小京,蘇小北則捧了一盞新燉的冰糖梨湯上來,給他潤喉。
兩名小廝因為之前與主人重逢驚喜交加,大哭一場,眼睛仍紅腫著,這會兒看蘇晏還有些激動。
荊紅追抱著劍,似乎陷入沉思,微微皺眉。
蘇晏此刻準備沐浴,因為屋內(nèi)都是極親近的自己人,自覺沒什么可避諱的,便隨手拆了發(fā)髻,只穿著白綢中單,等兩個小廝把熱水倒?jié)M浴桶。
見荊紅追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笑道:“阿追有話要說,盡管說,難道還跟我見外不成?”
荊紅追這才開了口:“屬下不明白,這一路走來,靈武監(jiān)、清平苑,包括在這清水營里見到,兩寺上下是什么德性,那嚴城雪和李融又是什么玩意兒,大人全都一清二楚,為何還要抬舉他們,接受嚴李二人的投誠?”
蘇晏知道他必然有這一問。
阿追雖然對國事政事毫無興趣,從前是個認錢不認人的殺手,如今只認好吧,厚顏說一句,只認“蘇大人”。他性情看似冷漠乖僻,但其實俠氣猶存,必然看不慣今日堂上一幕。
蘇晏走到浴桶旁,伸手探了探水溫,對小北小京說:“差不多了別灑香露!花瓣也不要!肥皂就好了行,毛巾就放這兒,我自己洗不用服侍,你們?nèi)バ菹蓡率裁矗『⒆蛹壹业�,遲睡當心長不高。”
小北小京被他攆了兩回,沒奈何放下澡巾和肥皂,退出房間。
蘇小北臨走前瞪了荊紅追一眼,示意他也跟著出去。荊紅追本不想搭理他,但轉(zhuǎn)頭看見屏風后面,蘇晏已開始寬衣解帶。燭光將青春挺秀的輪廓映照在半透明的云母屏風上,影影綽綽地漾動。
荊紅追剎那間熱血沸騰,喉嚨里干渴得如同長城外的河套沙漠,心里一遍又一遍勒令自己把目光從屏風上移開,眼神卻全然不聽使喚,將那道人影死死禁錮。
他壓抑住急促的呼吸,劍柄捏得陷入掌心,終于奪回了些神智,像一支潰不成軍的敗兵,低頭艱澀道:“屬下、先行、告退�!�
“等等,”屏風后傳來蘇晏的聲音,混著邁入浴桶的嘩然水聲,“你不想知道答案了?”
荊紅追握緊了拳頭,“想”
想要蘇大人。
饑渴難忍地想,焚身以火地想,九死無悔地想。但是他不敢,怕一步踏錯,墜入萬丈深淵,之后連追隨的資格與偷偷注目的機會都徹底失去。
“想就坐下,聽我好好同你分說�!�
荊紅追退至門邊的腳步仿佛趔趄了一下,扶著桌角慢慢坐下,屏風上的影子燒得他雙眼灼痛,但他舍不得多眨一下眼皮。
“我是打算抬舉兩寺,但抬舉的是職位,而不是人。兩寺從上到下,的確都得好好清洗一遍,該撤的撤,該降的降,該換的換,包括那個嚴城雪。他是個人才,可惜不得其職,當個毒謀士還勉強可以調(diào)教,當民政官完全就是害民。他在任期間,因為失職造成的馬政廢弛,必須追責,但不是眼下。
“馬市明日將開,這八天時間,靈州清水營就是一個巨大的交易場,外邦人、中原人、官員、商販、邊軍、屯民將從四面八方涌入,到時龍蛇難分,形勢復雜,如果少了霍惇和嚴城雪這種對當?shù)貥O為熟悉的官員坐鎮(zhèn),恐怕會出問題�!�
“考慮到G20峰會期間的安全維穩(wěn)工作”蘇晏猛地收音,睜開昏昏欲睡的雙眼,有些尷尬,“串稿了不好意思,以前公文寫多了總之,為了清水營馬市期間的邊關(guān)穩(wěn)定,這批官員無論多么貪毒,都得先壓制、先安撫,一切都得等馬市過后再說�!�
“而且,我還替這場盛會籌劃了個余興節(jié)目�!彼D(zhuǎn)身趴在桶沿,朝著屏風外依稀的人影笑道,“阿追還記得我說過的,如果能拿回圣旨,就要開一場穩(wěn)贏且無本萬利的賭局,由我坐莊,讓陜西司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來做這場賭局的閑家?到時候,給你買劍的那一千五百兩銀子,就落在這里了。”
荊紅追幾乎可以想象到蘇晏此刻狡黠中帶著點得意的笑容,想象到水珠從他光潔赤裸的肩頸處盈盈滾落的情致,青絲如緞漂蕩在水面,半遮半掩著霧氣下方的的
他猛地轉(zhuǎn)身,用劍鞘蓋住了腿根。
“喂,你轉(zhuǎn)身過去偷笑嗎?”蘇晏不滿地問,“覺得我給你畫大餅呢?”
“不,沒有的事!”荊紅追粗聲道,“我是嗓子嗓子疼,天氣太燥�!�
“的確,快入秋了,靈州地氣干燥,風又大。對了,小北的冰糖雪梨燉多了,我喝不完,桌面還有一碗,你喝了吧。”
荊紅追一手按著劍鞘,一手端起碗,灌藥似的痛飲而盡。
把碗一擱,他喘了口氣:“屬下告退,大人好好休息�!闭f完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反手將房門關(guān)緊。
夜風吹過,帶著殘夏時節(jié)消不去的燥熱,荊紅追低頭看著高高頂起的袴襠,咬牙低聲罵道:“孽畜!”
第106章
你我本來無緣
四更時分,清水營還籠罩在一片靛藍的夜色中。今天是馬市開放的首日,天未破曉,東、南兩門的守軍就已盡數(shù)出動,逐一核驗入城人員,忙得不可開交。
北邊城墻是長城,沒有門洞,只需加強烽火臺的巡邏就行。東城門是異族人一慣的進出門戶,設有甕城與暗門,為防外敵滲透,出入排查極為嚴格。
清水河草場就在這東門之外。
馬蹄疾掠,草葉上露珠亂落如雨。蘇晏一身群青色云肩通袖曳撒,色調(diào)清雅,妝花織金的錦面卻透著些兒矜貴,策馬踏著清晨草甸而來。
十三騎人馬,在裝飾了狼尾與綠石珠串的一頂大帳篷前停駐。
蘇晏下了馬,吩咐褚淵等錦衣衛(wèi):“你們在帳篷外候著,阿追跟著我就行�!�
又轉(zhuǎn)頭對嚴城雪與霍惇說:“二位隨我進帳。別忘了,現(xiàn)下你們不是太仆寺卿、靈州參軍,只是犯了錯的兩個人,把該有的態(tài)度拿出來�!�
嚴城雪與霍惇未著補子和盔甲,只各自穿了一身便裝。
蘇晏之前命他們脫去官服紗帽,前去向苦主誠心賠罪。嚴城雪一聽就霍然變色:“叫本官去向個北蠻韃子賠禮道歉?蘇御史莫不是瘋了?你吃牛吃羊之前,難道還要向盤中肉合十謝罪不成!”
蘇晏沒計較他言辭的不敬,淡淡道:“可他們不是牛羊。只要與我大銘沒有國仇血債,就應該把人家當人看。再說,皇爺還親派特使,與瓦剌等部談判聯(lián)合抗韃之事呢,莫非嚴大人認為,皇爺這是在向牛羊問信?”
嚴城雪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只得向京城方向拱手,口稱“萬死不敢”。
“既然嚴大人當眾表態(tài),唯我馬首是瞻,就該踐行。”
“本官畢竟是大銘命官個人受辱事小,有辱國體事大,萬望蘇御史三思!”
蘇晏哂笑:“辱人者,人恒辱之。還是說,嚴大人的意思是要自請革職削籍,成為白身,去賠罪就不辱國體了?”
嚴城雪還沒來得及說話,霍惇生怕他激怒蘇晏,當真被革了職,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朝蘇晏抱拳道:“嚴寺卿并非此意,也不敢對蘇大人不恭,他性子孤僻,說話不中聽,還請?zhí)K大人多擔待則個�!�
蘇晏心道:屁,阿追那樣勉強算孤僻,你家老嚴這叫乖剌,還狹隘刻毒。
看在霍惇的份上,嚴城雪心不甘情不愿地閉了嘴,算是默認了。
這會兒站在帳篷前,他臉色黑得就像參加親朋葬禮。
倒是霍惇還顯得平心靜氣。他對阿勒坦先前并無殺心,聽嚴城雪的指令出兵,也是以緝拿為目的,甚至交手時還生出了與高手切磋的快意。此番來謝罪,他也知道依嚴城雪的性情,絕不可能向個夷狄出言服軟,能作個揖都算好的了,還是得靠他周旋。
蘇晏帶著三人走近帳篷大門,還未出聲叩問,簾子就被掀開。
阿勒坦依舊卷發(fā)披肩,發(fā)間綴著金珠細辮,穿一身嶄新的灰藍色長袍,衣領(lǐng)與袖口飾以盤腸圖案,腰束巴掌寬的金獸頭革帶,懸掛著褡褳與火鐮,腳蹬香牛皮靴靿,打扮得十分齊楚。
他魁梧的身形如天神矗立在帳門口,寬闊胸膛正對著蘇晏的臉。
蘇晏仰臉看他,被羨慕與壓迫感同時擊中,很想脫口道:大兄弟,天道損有余而奉不足,讓個十公分給我可好?
阿勒坦也在端詳面前穿了曳撒的蘇晏,不由得露出笑容,“你很適合穿我們的質(zhì)孫袍,好看。”
曳撒本是北漠部落發(fā)明的服裝制式,韃靼語和瓦剌語都稱之為“質(zhì)孫”,自元朝引入中原后,由于騎射方便,在銘朝大為流行,又與漢族服飾的樣式、花紋相融合,才形成了如今華麗濃艷的琵琶袖百褶裙長袍。
相較肥大的道袍、直裰等,蘇晏更喜歡穿著行動自如的曳撒,于是也笑道:“顯個兒嘛。”
阿勒坦大笑著去攬?zhí)K晏的肩膀,想要把他帶入帳中。
荊紅追目光一寒,伸手叼住阿勒坦的腕子,逼迫他放手。阿勒坦轉(zhuǎn)頭看荊紅追,挑釁似的揚了揚眉。
兩人一個硬要搭,一個硬要對方撤,兩股真氣在指、腕、臂間潛流暗涌,又恐爆發(fā)出來傷及蘇晏,故而暗中較勁,來回拉鋸。
蘇晏聽見肩膀上兩只手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左右兩人,忽然福至心靈地想起前世踢完球,舍友們勾肩搭背去食堂的情景,于是也伸手攬住荊紅追的肩頭,說:“走哇,一起走�!�
于是三個人并排搭著肩進了帳篷。嚴城雪與霍惇跟在后頭,一臉驚詫。
竟和蠻子勾勾搭搭,簡直斯文掃地!嚴城雪腹誹,莫非這姓蘇的小子真與夷狄串通,因此打壓羞辱我兩人,給蠻子出氣?
他氣得轉(zhuǎn)身便走,被霍惇一把拉住,小聲安撫:“人在屋檐下,低個頭過去就好了,大不了回頭參他一本。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么�!�
嚴城雪這才忍下這口氣,被霍惇拽進帳篷里。
帳篷角落里正煮著一大鍋食物,奶香撲鼻。阿勒坦招呼蘇晏在矮榻上落座,蘇晏拉著荊紅追,讓他也盤腿坐在自己身旁的軟墊上。
嚴城雪極討厭奶腥味,被熏得險些背過氣,只恨不得捏著鼻子不呼吸。他原本打定主意,絕不道歉,如今卻覺得倘若可以少聞這味兒一息,寧可道歉。
霍惇率先開了口,對阿勒坦抱拳道:“昨夜不分青紅皂白,命人捉拿閣下,對閣下刀槍相向,是我不對,今日特來賠禮致歉,萬望閣下海涵。”說著偷偷拉了拉好友的袖子。
嚴城雪強自屏息,蒼白的臉漲得通紅,胡亂拱了拱手,飛快丟出一句:“對不住�!毙慈虩o可忍地甩袖出帳。
霍惇朝蘇晏無奈地笑了笑。
蘇晏對著阿勒坦嘆道:“我知道他們的道歉不走心,全是不甘不愿,但我也只能做到這地步了。至于原不原諒,都由你�!�
“算了�!卑⒗仗谷虥]有看嚴城雪和霍惇一眼,說完這兩個字,又強調(diào)了一句,“不是原諒,是算了�!�
蘇晏頷首:“我明白。”
霍惇擔心嚴城雪的安危,向蘇晏抱拳告退。
阿勒坦一拍炕桌的桌面,起身道:“別管那些掃興的人,我請你吃鍋茶�!闭f著走到角落里,掀開鍋蓋。風干肉、奶酪和奶皮子在熬好的奶茶中翻騰,濃香撲鼻。
蘇晏在前世連芝士排骨火鍋都愛吃,自然對這味道毫無抵觸,撫掌笑道:“正好,我們來不及用早點,餓著肚子來的。”
阿勒坦打了三大碗,端到炕桌上。
炒米和奶豆腐越泡越綿軟可口,三人圍桌用勺子舀著吃。
蘇晏吃相斯文,但并不遵守儒家“食不言”那一套,邊吃邊問:“你帶來的這批馬,單價多少能賣?”
“我之前說了,一百斤茶葉�!卑⒗仗拐f。
“全要了,批發(fā)價,打個折?”
“實價,不打折�!�
蘇晏笑瞇瞇地咬著奶豆腐,“別這樣,多少打些折,否則買家自覺一點便宜占不到,心里不痛快。再說,賣給散戶,你還得到處吆喝、一個個討價還價,不知得費多少精力、耽擱多少時日。時間就是黃金啊,我的朋友�!�
阿勒坦:“朋友是沒錯。但中原也有句話,叫親兄弟明算賬�!�
蘇晏:“還有句話,叫薄利多銷,以量取勝。你看,打包賣給大銘官府,無需售后,付款干脆不扯皮。茶葉質(zhì)量我給你把關(guān),你這邊打點折,很合算的�!�
阿勒坦無奈地放下碗,注視他:“九十五斤,不能再少了。再少影響我歷練任務的評定�!�
蘇晏好奇問:“歷練任務?誰布置的?”
“我父父親,還有部族長老。”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幾歲?為何部族里還要安排歷練?”
阿勒坦:“十九�!�
蘇晏頗有些驚詫地打量他,心想這真看不出來!年輕是年輕,但十九歲看起來似乎和二十九歲也沒什么區(qū)別。
不過他也聽說了,北漠部落生活環(huán)境惡劣,十歲出頭的男孩子就開始獵狼搏虎,因為歷經(jīng)風霜,成熟得早,但也衰老得慢。說不定再過二十年,到了三十九歲,阿勒坦也差不多還是這個模樣。
阿勒坦笑了笑:“沒看出來?我卻看出來了,你也就十五六吧,比我弟弟還小�!�
“十七了!”蘇晏撇嘴道,心想老子兩輩子加起來四十歲,你還得叫我叔。
阿勒坦伸指,輕輕叩了叩他的前額:“還是比我小�!�
荊紅追清咳一聲,提醒兩人:“不是講價?說正事,別跑題�!笔裁词呤诺模妓喾�,公事公辦,個人隱私問那么清楚做什么,又不要拜把子!
蘇晏當即言歸正傳:“八十斤?”
“不行,九十五。”
“各退一步,八十五?”
“已經(jīng)打過折了,就是九十五�!�
蘇晏有點惱了,一拍桌面,空碗哐啷一聲響,“九五折也好意思叫打折?拿出點誠意來老板,好歹打個九折!還是不是男人,��?痛快點,九折就九折,別磨磨唧唧!”
阿勒坦苦笑看他,眉宇間似有無奈之色,不說話。
“每匹九十斤茶葉,最后我再補貼你一千引鹽,就這么說定了�!碧K晏惡狠狠道,“你要是再不肯,那就一拍兩散。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這筆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別說當不成回頭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荊紅追覺得這樣一拍兩散挺好本來就是路人嘛,登時起身,準備拉著蘇晏離開。
阿勒坦不由自主地撫摸左手腕上纏繞的綠竹發(fā)帶,認命似的嘆道:“成交。”
蘇晏痛快地吁了口氣。
阿勒坦帶來的這批馬,全是上好的種馬,每匹百斤茶真不算貴,九折算是低價賣了。至于他補貼的一千引鹽,市值也就十匹好馬,不過是個數(shù)量上好聽的添頭而已。而且靈州本身就是池鹽產(chǎn)地,鹽在北漠雖缺乏,在這里卻并不值錢。
看看阿勒坦的臉色,他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干笑道:“這樣吧,你的馬一匹不剩全賣給我,運貨的也別留了,我這邊給你免費準備貨馬,派專人護送,負責把這些茶葉和鹽送至瓦剌�!�
阿勒坦暗道:這個蘇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我們的馬,哪怕挑出一些次品用來運貨,都比你們銘國那些瘦骨伶仃的官馬好得多。免費給我還不要呢,壞了我們的馬種。
但話說出口,卻變成:“那就有勞了。不如運貨時,你也同去?我們部落在阿爾泰山麓,色楞格河邊,水草豐美,林野蒼茫,值得一看�!�
出國旅游的話,蘇晏還是挺感興趣,可惜他現(xiàn)在重任在肩,哪里能抽出空來遠赴草原,于是婉拒:“將來有空再說吧。”
阿勒坦面露遺憾,但也沒有強求,只收斂了笑容,正色說:“現(xiàn)在可否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蘇晏有些赧然,起身端肅衣冠,拱手道:“蘇晏,字清河,大銘今科二甲進士,現(xiàn)任監(jiān)察御史、陜西巡撫御史�!�
阿勒坦怔怔看他,“果然是當官的�!�
“你在西城營堡里曾說,銘國的官兒,你一個都信不過。如今,能信得過在下否?”
“要看是什么事。若不涉及兩國利害關(guān)系,我當你是可堪信任的朋友�!�
蘇晏笑起來:“彼此彼此�!�
“還有件事,要麻煩你幫個忙�!彼谂R走前問阿勒坦,“‘兀哈浪’這個名字,你聽過么?”
幸存的錦衣衛(wèi)中有個叫“黃禮季”的,博聞強記,通曉北漠諸部落的語言。蘇晏昨夜問起他,那日在橫涼子鎮(zhèn)遭遇韃靼騎兵,那些人口中嗚哩哇啦叫的是什么?
黃禮季不好直接說,他們把蘇大人當做個白皮膚的漂亮女人,只說那些韃子提到“兀哈浪”,要把搶來的錢糧女人獻給他。
蘇晏問過霍惇,霍惇表示與韃子作戰(zhàn)期間,并未聽過這個名字,應該不是韃靼將領(lǐng)。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阿勒坦身上,希望這位瓦剌貴族青年,出于對北漠諸部尤其是世仇部落的熟悉,能告訴他答案。
果然,阿勒坦聽了這個名字,眉頭皺起,面露鄙夷不屑之色:“你如何知道這個人的?他是韃靼太師脫火臺的小兒子,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此人性喜漁獵,尤其貪愛中原女子,因為暴虐成性,常將劫掠來的女子凌虐至死,即便在諸部落間,名聲也臭得很�!�
蘇晏又問:“這個兀哈浪,近來在什么地方出沒?”
阿勒坦答:“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兩個月前離開部落,繞過韃靼領(lǐng)地,上個月進入銘國境內(nèi),并未打聽他的行蹤。”
蘇晏感謝過他,起身告辭。
阿勒坦送蘇晏出了帳篷,忍不住問:“你會在清水營待多久?”
蘇晏笑道:“比你久。和官府辦完買賣手續(xù),錢貨兩訖后,你就該動身回去了吧?”
阿勒坦點頭,補充道:“我會多留幾日,參觀馬市的盛況,馬市結(jié)束后再走�!�
“我希望年底能回京一趟�!碧K晏眺望京城所在的方向,心里有些唏噓。
他知道清理馬政是個大工程,要建立一個正常運行、良性發(fā)展的官牧體系,前后沒有個數(shù)年時間,難竟全功。
即使由他先把架子搭好,把制度建立起來,后面再甄選合適的官員接替工作,看目前這一團亂麻的勢頭,也至少得要一年半載。
他想回京了。
曾幾何時,京城竟成了他來到這個時代后的第二個“家”,成了會遙思、會夢回的地方。當然并不是因為一座被人打砸過的三進小院,而是因為京城里那些他所牽掛的人。
“銘國京師”阿勒坦瞇眼望著遠山,想象那座繁華而縹緲的天子之都,神情悠遠,“‘歷數(shù)昭天命,河山壯帝京。乾坤包萬國,日月照群生’,不知是座怎樣的都城�!�
“據(jù)說昔年金主完顏亮,聽過柳永一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望海潮》,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提詩云:‘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發(fā)誓要入主中原,將這富饒壯麗的山河據(jù)為己有�!�
蘇晏半開玩笑,半警告似的說道,“如今瓦剌連一個販馬的青年,都能吟誦描寫我國京城的詩詞,貴部該不會也有叩闕之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