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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藍喜躬身走進殿內,在旁邊小方桌上的水盆里凈過手,輕手輕腳地摘去皇帝戴的翼善冠,熟稔地替他按摩頭部穴位。

    “皇爺頭又疼了?”藍喜柔聲問,“這回是左側,還是右側?”

    “唔兩側。”

    “奴婢這就命人去請汪院使?”

    “不必了,只是思慮過度,休息休息就好。汪春甫一來,又是湯劑又是針灸,也不見得多大見效,盡折騰�!�

    藍喜委婉勸道:“皇爺御極十九年,大小朝會從未有一日懈怠,夜里也要批閱奏折,操勞國事,有如此圣明君主真乃國之大幸。但還是要多顧及龍體,勞逸結合呀�!�

    皇帝睜開眼,音量不大,語氣卻峻重:“你所謂的‘逸’,就是往朕的寢殿里送醉酒官員,燃天水香?朕竟不知,你有如此大的能耐,從后宮到朝堂,都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果真是大珰��!”

    藍喜怵然出了一身冷汗,伏地請罪:“奴婢擅作主張,罪該萬死。但奴婢也是一片忠心,只想替皇爺分憂,這才好心辦了錯事,求皇爺開恩,饒過奴婢吧!”

    “你不是好心辦壞事。你是暗下賭注,想搏一把大的。以為朝夕伺候,朕的不少心思都瞞不了你。朕想要什么,目光飄過一眼,你便巴巴趕著上貢,實在知情識趣得很�!�

    藍喜連連叩頭:“奴婢赤忱之心天日可表,唯恐侍奉得不周到,這才事事多想一點,多走一步,并非有意妄揣帝心,求皇爺明鑒�!�

    皇帝道:“朕之前警告過你,不要自作聰明。如今還要再警告一句別打他的主意!”

    藍喜把額頭壓在地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連聲稱諾,發(fā)誓以后打死不敢。

    皇帝這才消了些氣,吩咐他:“起身,繼續(xù)。”

    藍喜重新凈手,按摩皇帝的頂門時,指頭仍在微微顫抖。

    “不用怕成這樣,只要你還有這份手藝在,朕就輕易不會殺你�!被实垩赞o中半是安撫,半是威脅,“你是朕用慣了的老人,若是再換個新的,還得重新調教起,有點兒麻煩�!�

    只是“有點兒麻煩”。

    朝內外都說他藍公公是當今宦官第一人,說景隆帝對他如何寬厚倚重,可他得到的這點恩分,與蘇清河比起來,屁都不是一個。若是一再批觸逆鱗,恐怕要招來殺身之禍!

    這下藍喜徹底死了利用蘇晏討好皇帝,使他縱情遂欲的心思,不得不煩惱起該怎么與蘇晏修復關系來。

    皇帝頭痛有所緩解,又問:“那日是你派人送他出宮的?送去了哪里?”

    藍喜趕緊答:“奴婢怕他醉酒難受,便吩咐送來這南書房,想著若是需要請?zhí)t(yī)也方便。誰知半路轎子被一名錦衣衛(wèi)攔下,說奉皇爺的口諭送蘇大人出宮,內侍們不敢阻攔,至于最后送去哪里,就知道那人自己知道了�!�

    皇帝皺眉:“錦衣衛(wèi)?那個這么大膽,敢假傳朕的口諭?”

    “據抬轎的內侍回稟,是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沈柒�!�

    皇帝沉默片刻,說:“知道了。”

    午后,蘇晏一身輕裝便服,坐馬車來到沈府門口,暢通無阻地進入后院主屋。

    沈柒正在書房里,穿一身寬松的蟹殼青色貼里,斜倚在一張頗為寬敞的羅漢榻的重重軟枕上,翻閱詔獄卷宗。因為提前一步接到下人的稟報,他見到蘇晏時,并未露出多么濃重的驚喜之色,只隨意拍了拍身旁榻面,招呼道:“上來,坐�!�

    蘇晏原本心底還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看見沈柒翻動紙頁的修長指節(jié),就不禁想起因藥亂性那夜,這雙手是如何撥云弄雨,幾乎將他揉成一灘春水的

    他的耳根不由自主地泛紅,很想扭頭走掉。

    然而沈柒自然而然的態(tài)度,沖淡了這份尷尬。蘇晏心想: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把那事放在心上,只當幫我解藥性而已,我又何必耿耿于懷,倒顯得比他矯情。

    于是脫了皂靴,拿起旁邊的卷草紋三彎腿炕桌上了榻,把小炕桌往兩人中間一擱,不經意似的隔出一條楚河漢界。

    “七郎,我想在你府上叨擾一兩日。”蘇晏曲起一條手臂,架在炕桌上,微微傾身道。

    沈柒把卷宗往炕桌上一扔,雙足從矮矮的桌底伸過去,撬入他的腿彎下方。

    蘇晏警覺地問:“做什么?”

    沈柒道:“我腿長,蜷著不舒服,讓我伸伸腿�!�

    蘇晏“哦”了一聲,向后避了避。

    沈柒又說:“騰那么大的空,風灌進來,冷。腿別動,讓我捂一下�!�

    冷?蘇晏看了看窗外熱辣的夏日陽光,柳樹上蟬噪陣陣,再看羅漢榻前,地板上的解暑冰桶,以及上面放置的冰湃葡萄、楊梅、椒核枇杷、蜜筒甜瓜,怎么看也和“冷”字不搭半點邊兒。

    他指著冰桶問:“沉李浮瓜冰雪涼,你重傷新愈,體虛發(fā)冷,還敢吃這個?”

    沈柒抬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我身上燥熱得很,看到你就更熱了。冷的是這里�!彼c了點自己的胸口,“被一個剛從床上起身就翻臉無情,整整八天不曾露面,連一句寄問都沒有的‘好兄弟’傷到了�!�

    他把“好兄弟”三個字卷纏在舌尖,說得曖昧不堪。蘇晏聽得打個激靈,干笑道:“是我的疏略。前幾日出點事,耽擱了�!�

    沈柒冷哼一聲:“靈光寺那事?豫王和太子都在場,竟沒能護住你一個,還出紕漏讓衛(wèi)家抓住了你的把柄兩個廢物點心!”

    蘇晏險些撲過去堵他的嘴,轉念想這是他自己的府邸,定然經營得鐵桶一般,又是內室私談,應該不至于流傳出去。才松了口氣,說:“你這話也未免太偏頗,犯上不說,當日要不是豫王徒手擋箭,我早沒命了�!�

    沈柒沉著臉:“他愛英雄救美是他的事,你不準心懷感激,更不準以身相許,聽見沒有?”

    “什么叫以身相許?話越說越難聽了��!”蘇晏生氣地拍了一下炕桌,“你連我感不感激別人都要管,有這么霸道的?再說,你憑什么管我。”

    沈柒手臂一掃,將炕桌連同卷宗坑里哐啷掃下榻,隨即虎豹掠食似的揉身一撲,壓在蘇晏身上,張嘴叼住了他的頸側。

    蘇晏被沖擊力撞得眼前一陣發(fā)昏。敏感的頸側被牙齒磨咬,微微刺痛,又從刺痛中生出幾分酥麻,他輕輕嘶了一聲。

    這一聲似乎給了對方繼續(xù)攻城略地的信號,沿著頸窩與鎖骨肆意吮吸,交衽衣襟因為妨礙了紅印的蔓延,被略顯粗暴地扯開,剝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蘇晏伸手推扯埋在他胸口的腦袋,不讓對方再往下游走,低聲叫道:“發(fā)的什么神經,我這回又沒有被下藥!”

    沈柒反手捉住他的腕子,摁在他頭頂,抬起臉親吻他的下頜:“可你給我下了藥。別說看見你,光是想一想,都害我魂不守舍,連做夢都不安生。你再不與我解解渴,我就要被體內的火燒成焦炭了!”

    蘇晏剛想張口說話,沈柒的唇舌便乘隙入侵,與他攪作一處。這個吻極兇狠,也極癡纏,舌間津液來不及互渡,銀絲似的從嘴角垂下來。

    蘇晏被吻得暈頭轉向,仿佛被卷入旋風中的枝葉,身不由主地跌宕飄搖。又像被一座沉沉的峰巒籠罩著,怎么也飄不出山體的范圍。

    直到他的肺葉因為呼吸不到新鮮空氣而灼痛起來,沈柒的唇舌才離開咫尺,端詳他迷蒙盈淚的眼眶,與滿是潮紅的臉頰。

    “多日未見,想不想你相公?”沈柒沙啞地問。

    “相什么公,誰他媽是你娘子!”

    沈柒低頭又啃他嘴。

    蘇晏快要被吻斷氣,不得已回答:“想想想。”

    “連說三遍太敷衍,認真說一遍就夠了�!�

    媽的得寸進尺,不要逼臉!蘇晏受制于人,忍氣吞聲道:“想�!�

    沈柒滿意地親了親他被咬得殷紅如血的嘴唇:“相公也想你。住一兩日哪里夠,須得住一輩子�!�

    蘇晏心道:你這是想我被衛(wèi)氏追殺一輩子?又感覺沈柒的手沿著他的腰線,摸向不可描述之處,頓時夾緊雙腿,努力拽住了對方的衣袖,急忙找借口:“醫(yī)囑忘了?禁欲!”

    沈柒渾身一僵,恨然說:“眼下先救了我的火,哪管以后是死是活!”

    蘇晏臉色冷淡:“好極,你若因為創(chuàng)傷崩裂,真死在我身上,我把吊一拔,轉頭便去找人報答救命之恩�!�

    沈柒明知他故意說氣話,仍妒火亂竄,咬著牙一巴掌拍在他圓潤挺翹的屁股上,“啪”的一聲脆響,險些把蘇晏逼出眼淚。

    “要是敢給你相公戴綠帽,我就就真把你活活cao死算了!”

    這特務頭子瘋起來六親不認,蘇晏敢怒不敢言,心里罵他變態(tài)神經病十萬八千遍。

    沈柒忽然撥云見月地一笑:“騙你的。我死了都不會讓你出事。”

    蘇晏隔著衣衫撫摸沈柒坑坑洼洼的后背,知道說的八成是真話。

    但他一直沒想好該如何回應這份深情。

    接受了是背叛出生以來二十幾年的取向與信念,拒絕了又愧對和負疚于對方做出的巨大犧牲。忽而生出瞬間的動搖,覺得沈柒頗有魅力,值得為他嘗試著彎一彎。忽而又覺得這都是基佬軀殼帶來的負面影響,并非出自本心,以后如果換回原本的身體,怕不和他在床上打個你死我活。

    想來想去也沒個結果,最后只好逃避混亂的思緒,在心底默念三遍“我是直男”后,恢復底氣道:“別烏鴉嘴!消遣夠了就放我起來,我還有許多條陳要寫�!�

    出京在即,蘇晏的確有不少未竟之事,需要逐一打理。大理寺的公務交接,還有新學的創(chuàng)辦,他畢竟是提議者,心里又有些構思,不能把這一大攤子直接丟給豫王,好歹能幫的要幫。

    他把自己關在廂房里,花了整整六個時辰,寫出一份《天工院創(chuàng)辦章程》,其中包括辦學理念、校規(guī)校訓、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學院擬開設科目、初期的招生政策、教師執(zhí)教規(guī)范、學生考核方法把能想到的都寫上去了,但還只是個粗略的綱要,具體怎么拓展與實施,之后就都交給豫王去研究。

    厚厚的一大疊,他寫得腰酸背痛,手腕都抬不起來。

    沈柒親自來給他送飯、添燈油,心疼地幫他僵硬的手推筋活血,催他早睡別熬夜,公事反正永遠做不完,不急于一時。

    蘇晏這才心虛地告訴他,皇帝有意讓他擔任巡撫御史,出京去一趟陜西,避避風頭,正式旨意估計明早就會下來。

    沈柒聽了面寒如霜,雖然也知道衛(wèi)家如今視蘇晏為眼中釘,必會不擇手段拔除,此時離開京城暫避鋒芒,的確是最理智的安排,然而畢竟十萬分舍不得。

    八日未見,他就思之若狂,此番去一趟陜西,沒三五個月回不來,還不把他逼瘋?

    蘇晏安慰道:“別冷著張臉啦,殺氣騰騰,怪嚇人的。要不然我出差也想著你,給你寫信?”

    沈柒坐在床沿,強行把他抱在腿上親,咕噥道:“這是最起碼的良心,倒拿來我這里討好,我有這么容易打發(fā)?不行,還有什么實打實的補償?”

    蘇晏被他腿間硬邦邦的物件硌得不行,默默為齒痕將消、又添掌印的雪上加霜的屁股掬一把辛酸淚,嘆口氣說:“七郎,你別鬧。謹遵醫(yī)囑,不要作死�!�

    第六十七章

    打人就要打臉

    奉命來傳圣旨的宦官走進蘇府洞開的大門,見院中花葉摧折,廳堂內家具物什皆被打砸推翻,整個宅邸猶如颶風過境,一片狼藉,不由大吃一驚:“這是出了什么事?”

    蘇小京從門房內探出頭來,驚魂未定:“昨夜來了一撥強盜,把家里都砸啦,幸虧大人有事外出,否則鼻子都要被割了!”

    傳旨宦官尖聲道:“天子腳下,竟會出這等事!什么強盜猖獗至此,連命官府邸都敢襲擊,簡直目無王法!你們去兵馬司報案了么?”

    “今早上我去了東城兵馬司,他們聽完,在紙上隨便涂了幾筆,就說已登記在案,讓我回來等消息,直到這會兒還毫無音訊呢!”蘇小京氣乎乎地說。

    傳旨宦官搖頭:“五城兵馬司這兩年是越發(fā)懈怠了,這事咱家定要稟報皇爺。既然蘇大人不在,來個人把圣旨接了吧�!�

    “家里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碧K小京指了指自己,“小的身為下人,哪有資格接圣旨呀�!�

    “無妨,皇爺交代了,蘇大人若不在,家眷接也一樣。對了,他不是還有個妾室么,皇爺說了,沒有正房,妾室也算家眷,叫她出來接旨吧�!�

    妾室?蘇小京頓時想起吳名那張冷臉,多看一眼都跟三九天吃凍梨似的,叫他來接旨,這太監(jiān)還不得嚇暈過去。再說,這幾日也不知吳名去哪里浪耍,連大人的馬車都不駕了,又一次不辭而別,果然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蘇小京帶著怨氣答:“什么妾,沒心沒肺的,生得又不好看,被大人休啦!”他兩手拎著衣擺往前一兜:“小的不敢碰這圣旨,勞煩公公就擱在這里,我給兜著,打個結掛在身上,等大人回來就交給他�!�

    “連張放圣旨的桌子都沒有,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眰髦蓟鹿俾N起蘭花指,作勢揩了揩眼角,將圣旨放進蘇小京兜起的衣擺里,“得,車馬錢也不必給了,咱家這就回宮,向皇爺復命�!�

    傳旨宦官剛走,蘇小北拎著集市上買的大包小包,從大門外探頭進來,對正給衣擺打結的蘇小京說:“干得好,小京!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的腦子原來還是有用的,暫時可以不拿來涮火鍋了�!�

    蘇小京叫道:“北哥你還說呢!昨夜那些兇徒砸門進來,還好我記得大人的吩咐,帶著收拾好的細軟從側門跑掉,否則就要和這些桌椅柜子一樣下場。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我們還是趕緊和大人一起離開京城吧!”

    蘇小北走上前,把買來的東西交給他,又用包袱皮裹了黃帛圣旨,揣進自己懷里,“你在家好好收拾,我去找蘇大人�!�

    臨走前,他又轉身叮囑了一句:“多長個心眼兒,遇事用用腦子,否則將來闖了禍,我還是要拿你的腦花涮火鍋!”

    養(yǎng)心殿。景隆帝聽了傳旨宦官的稟報,面色鐵青,突然抓起桌案上的黃釉暗刻龍紋瓷茶杯猛擲出去,在金磚地板上摔個粉碎。

    殿內所有內侍宮女,都嚇得噗通跪倒,伏地不起,口稱“萬歲爺息怒”。

    景隆帝清姿雅度,朝堂內外人盡皆知。藍喜服侍皇帝十數年,鮮少見龍顏震怒,更從未見震怒到砸東西的程度,愕然之下,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

    皇帝摔了茶杯,猶自怒氣未消,又將衛(wèi)貴妃獻上的一方品相極佳的虢州石硯掃到地上。

    他深吸一口長氣,方才逐漸平息了情緒,冷冷道:“奉安侯橫行不法,咸安侯亦有不教之過,著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每日巳時于兩個侯府門口,替朕大聲申飭他們的罪錯,朕沒叫停,就這么一天一天地申飭下去�!�

    藍喜聞言暗驚。侯府位于繁華街市,負責申飭的太監(jiān)聲音洪亮,每日厲聲怒斥一個時辰,喝罵聲傳遍市井,有耳皆聞。而被申斥的兩位侯爵要在門內依禮跪叩,靜默聽訓。

    都說打人不打臉,如此處置,比在午門褫衣打廷杖更令人難堪,更充滿羞辱意味。尤其奉安侯,是出了名的愛面子,這么一天天被指著鼻子罵,還不把他剩下的半條殘命也給罵沒了!

    衛(wèi)家兩個侯爵顏面掃地,只怕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在朝堂內外都抬不起頭來,更別提像從前那般飛揚跋扈。而官員們一旦知道衛(wèi)家不得圣心,也必然逐漸對其疏離慢待。衛(wèi)家即使有太后作為靠山,也遏不住這股日中而斜的頹勢。

    后宮不得干政�;实墼僭趺葱㈨�,太后再怎么說得上話,畢竟她還是身在后宮。

    而皇帝仍不解氣,接著說:“你去回太后,給衛(wèi)氏晉位分一事,朕以為不妥,不必再提。告訴衛(wèi)氏,讓她安安心心當她的貴妃,好好照顧皇子,至于外朝與娘家之事,還是少操心的好!”

    這話對于衛(wèi)貴妃,已是極嚴厲的敲打,明白著告訴她,若不是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你連貴妃之位都保不住。藍喜幾乎可以想象他去傳了這個口諭后,貴妃娘娘五雷轟頂的神情,緊接著就是大哭大鬧,水漫金山。

    然而藍喜知道,景隆帝寬仁的心一旦冷硬起來,連磐石也未必比得過,此番衛(wèi)貴妃再怎么哭鬧,恐怕也換不來天子的一個垂顧了。

    他深深躬身,恂然道:“奴婢遵旨�!�

    藍喜剛退走兩步,皇帝又叫住了他:“命人傳朕口諭,宣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沈柒,南書房見駕�!�

    蘇小北氣喘吁吁地找到蘇晏時,他正在靜巷口的小食店里吃芋圓豆花。

    一大海碗豆花,用冰鎮(zhèn)過的仙草蜜水泡著,拌上芋圓、薏米與西瓜丁,撒上細細的炒花生碎,一勺一口甘甜冰爽,蘇晏吃得美滋滋。

    蘇小北快步走到他身邊,附耳道:“大人,剛剛有宮里太監(jiān)來傳旨,圣旨如今正在我懷里�!�

    蘇晏不以為意地說:“先別管那個,看你跑得滿頭汗,當心中暑�!�

    “來,坐這里。”他踢了踢條凳的腳,轉頭對店家叫,“再來一碗芋圓豆花!”

    蘇小北抹著熱汗坐下,拿著勺子唏哩呼嚕吃了大半碗,嗝出一口焦熱的濁氣,覺得整個人都清涼安定了下來,感激地對蘇晏說:“謝大人關心,這圣旨”

    蘇晏喝完碗里最后一口仙草蜜水,笑道:“不必看了,就是貶官外放的敕令,全是官方套話。塞進行禮中一并帶走就行�!�

    蘇小北又說:“大人料事如神,昨夜果然有一伙歹人冒充成盜賊宵小,上門打砸,幸虧大人提前避禍,否則十有要遭毒手。今日傳旨太監(jiān)看了也氣憤不已,說要向圣上稟明此事呢!”

    蘇晏說:“此事必是奉安侯指使。這老狗賊手段陰損下流得很,只剩半條命了,還這么不積陰德,也不怕惡有惡報,死得難看�!�

    他掏出二十文錢擱在桌面,起身道:“圣旨既然下了,明日我便去吏部領任命文書,啟程出京。明日巳時,你們裝好行禮,駕駛馬車,來這里接我�!�

    “是,大人�!�

    蘇小北邊吃剩下的豆花,邊看著蘇晏挨著路旁的樹蔭里走,迤迤然朝靜巷深處去了。

    他心想,大人連被貶官都不放在心上,真真如書上所說,寵辱不驚,安之若素。如此胸懷風度,我能跟著他,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哩!

    又想著:看大人神色輕松悠閑,想必這兩日那外室伺候得好,也不盡然是個浪蹄子,不如建議大人,明日將她一并帶去上任,這一路長山水遠的,也好有個人噓寒問暖,貼身服侍。她若是個性情賢淑的,我和小京認她做主母也無妨啊。

    蘇晏慢悠悠走到沈府門口,看見巷尾一襲飛魚服騎在馬上颯沓遠去,問門口守衛(wèi):“沈僉事去哪里?”

    守衛(wèi)答:“回蘇大人,僉事大人奉旨進宮了。”

    他是皇爺的耳目,大概又有什么差事要交辦了,蘇晏心想。正要舉步進門,身后一輛馬車轔轔地駛過來,停住,下來一名侍從打扮的少年,恭敬地道:“蘇大人,豫王殿下有請。”

    “請我做什么?”蘇晏轉身,心懷警惕地問。

    “殿下知道蘇大人很快就要出京赴任,至少三五個月見不著面,特地命小的來請大人過府一敘,想討教辦學章程�!�

    蘇晏說:“你等等�!庇址愿朗匦l(wèi):“你進去稟告管事,叫他去我?guī)康臅郎希涯潜狙b訂好的青皮冊子拿過來。”

    須臾,管事親自捧著冊子出門,交給蘇晏。

    蘇晏轉手遞給侍從:“喏,他要的章程,都在這里了。東西帶給他,人就不去了�!�

    侍從接過冊子,面露苦笑。

    馬車車廂的窗簾被一只紗布裹纏的手掀起,探出豫王的一張俊臉。他挑眉直視蘇晏,哂笑道:“孤王就猜到,下人請不動你,還是得孤王親力親為。上車吧�!�

    蘇晏搖頭,直截了當說:“我不去�!�

    豫王無奈道:“本王手上還帶著傷,能把你怎么樣?何必畏我如虎�!�

    蘇晏仍然搖頭,心想:那時沈柒的傷比你更重,還不是照樣把我“怎么樣”了。

    豫王把簾子一放,下了馬車,走到他面前,低聲道:“難道你不想知道,靈光寺刺殺事件之后,衛(wèi)家在明里暗里做了什么手腳,太后對此事、對你又是什么看法?你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總不能一輩子不回京吧!”

    蘇晏有些意動。他確實很想知道,在外戚普遍式微的銘朝,衛(wèi)家哪里來的興風作浪的底氣。而如果要扳倒衛(wèi)氏一族,這也是他必須要去了解和面對的重要關節(jié)。

    如今恰好有這個機會,深諳內幕的豫王愿意對他吐露隱情,倘若因為一些疑備與避嫌,就閉目塞聽,也未免太過膽怯怕事,不像大丈夫所為。

    他輕嘆口氣,對豫王說:“王爺只是與我一敘?”

    豫王笑道:“當然不止。”

    “”

    “外加請你喝杯茶,吃些瓜果冰酪,不逾分吧。蘇大人賞個臉?”

    蘇晏還在躊躇,豫王握住他的手腕,一臉如沐春風地將他拉上了馬車。

    第六十八章

    你看這口鍋它

    蘇晏撩開馬車簾子往外瞧去,發(fā)現(xiàn)并不是去往豫王府的路線,疑道:“這是要去哪里?”

    車廂里也放了冰桶,散發(fā)出的絲縷寒意驅散了暑熱,豫王拈起塊碎冰往嘴里一扔,咬得咔咔作響,像猛虎生嚼獵物的骨頭一般。

    “帶你去我消暑的別院,那里可比王府清靜多了。”見蘇晏眉頭一蹙,豫王立刻又補充了句,“也比王府干凈,背后沒有眼睛盯著�!�

    蘇晏猜測他指的是錦衣衛(wèi)探子,想了想,也就不再追問。

    又行了小半時辰,馬車似乎偏離了大道,越發(fā)顛簸,蘇晏再次挑簾,見周圍老樹葳蕤,草木叢生,顯然是往外城山野間去。

    沿著緩坡行駛到小路盡處,馬車停下,豫王說:“到了�!�

    他率先跳下車,朝蘇晏伸手。蘇晏沒搭扶他的手掌,徑自也跳下了車。豫王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被他甩臉子。

    蘇晏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一圈蒼翠參天的梧桐樹林,綠葉遮天蔽日連成一片碧波,在蒼穹之下隨風蕩漾。

    夏日烈陽難以穿透樹冠,從枝葉罅隙間射下細屑光斑,碎金似的鋪灑,他仰望的臉頰在這光映中雪白到幾近透明,仿佛天地間一個鐘靈毓秀的造化。豫王目不交睫地看著他,眼神幽深,隨后低低噯了一聲。

    “別院呢?”蘇晏不解地問。

    “隨我來�!痹ネ跽f著,想要去牽他的手。

    蘇晏卻條件反射地將手往身后一撇,“王爺指個路即可,下官雖文弱,但還不至于弱到勞煩王爺親自攜引�!�

    豫王也沒有強求,吩咐一聲“跟緊了”,率先進入梧桐樹林。蘇晏跟在他身后,左彎右拐,走了半刻鐘,眼前豁然開朗。

    密密層層的樹林后,藏著一大片碧藍平靜的湖泊。湖水極清澈,猶如綠幕中央鑲嵌了一顆藍色寶珠,令人驚艷。

    湖上有座宮殿式的水榭,與岸邊以曲折的棧道相連。水榭立石為柱,底座架設于水面上兩尺高度,飛檐斗拱青琉璃瓦,木質殿身四面開敞,垂以淺色輕紗,在風中輕拂。

    蘇晏贊賞地笑道:“倒是個曲徑通幽的好去處�?腿藗円娏�,想必都嘆為觀止吧。”

    “沒有其他客人見過。除了固定的灑掃仆從之外,從來只有本王一個人來。”豫王把住他的手臂,走向連岸棧道,“此處名為梧桐水榭。梧桐只堪鳳凰棲,其他鶯燕雉雞哪里配落腳�!�

    蘇晏一怔,沒能及時抽手,被他拉著走過木棧道。

    水榭里鋪設著紫檀木地板,一塵不染,光可鑒人,兩人在廊下除去鞋履,步入其中。內部十分寬敞,家具陳設一應俱全,有涼榻、案幾、立柜、琴桌等等,布置得頗具古意,的確是個既雅致又閑適的燕居之地。

    林風卷起清新水汽拂面而來,滿身霜塵仿佛都被滌蕩一空。蘇晏倚在水榭圍廊的美人靠上,欣賞碧波粼粼的湖面,愜意地瞇起了眼,“水底長林云似雪,棧邊平岸草如煙�?磥硐鹿僬f得不錯,王爺愛野趣。”

    “偷得浮生半日閑罷了�!痹ネ跤渺性诨馉t上的沸水,泡了壺白毫銀針,斟出兩杯,放在茶幾上,朝他做了個邀請入座的手勢。

    茶室未設椅凳,蘇晏整了整衣擺,在黃琉璃色的精致簟席上跪坐,對他隔案相對。

    豫王將茶杯遞給他:“此乃福建貢茶,本王特意命人提前備好,以慰你鄉(xiāng)思�!�

    蘇晏道了謝,接過來慢慢啜飲。他見豫王操作只用單手,不禁問:“王爺手傷將養(yǎng)得如何了?”

    豫王解開左手上的紗布,給他看掌心�?p線猶在,創(chuàng)口尚未彌合,但周圍并無紅腫的跡象,應該是沒有發(fā)炎。蘇晏松口氣,說:“天氣炎熱,傷口更要小心,保持潔凈干燥,別沾水。”

    “難得清河和顏悅色地關懷一句,本王真是受寵若驚�!痹ネ醢腴_玩笑道。

    蘇晏面對他時草木皆兵,只要話題一軟和,就懷疑對方要借故非禮,只能與他談正事。當即生硬地話鋒一轉:“王爺知道衛(wèi)家底細,莫非除了與太后、衛(wèi)貴妃的關系之外,背后還有什么勢力?”

    豫王見他眼底始終帶著防備,只拿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心里難免生出一股慍惱,極力壓制住,正色道:“此事關系天家聲譽,出我口,入你耳,不可教第三人得知。”

    蘇晏說:“王爺放心,我是有分寸的人。若是泄露出去,我這顆腦袋就送給王爺了�!�

    豫王失笑:“本王不想要你的腦袋想要的,你又不肯給�!�

    蘇晏捏著茶杯,垂目喝茶,不搭這個腔。

    豫王無聲地嘆口氣,慢慢說道:“衛(wèi)家的事得追溯到三十多年前。先帝還是鎮(zhèn)邊的秦王時,先納了出身世家的側妃莫氏,生下長子,便是后來謀逆被賜死的信王。半年后我母后嫁進秦王府,誕下今上,是為先帝的第二子。母后娘家并不顯赫,能成為正妃,完全是倚靠先帝的寵愛。

    “可就在皇兄歲時,秦王府鬧了一場大風波,本王當時還是蹣跚學步的幼童,并不記得舊事,后來聽王府老人說,莫氏欲奪我母后正妃之位,犯下大錯,牽連了不少人的性命。先帝也因此下定決心,立我皇兄為秦王世子,幽囚了莫氏,并將她生的兩個兒子即后來的信王與寧王,冷落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么衛(wèi)家是不是在當年的秦王正妃之爭中,有功于太后?”蘇晏問得一針見血。

    豫王頷首:“不僅是衛(wèi)家,還有母后的妹妹,秦夫人。當年她見我母后蒙難,毅然同意衛(wèi)家的求親,嫁給平庸無能、比她年長12歲的衛(wèi)演,換取了慶州軍對秦王的支持�!�

    蘇晏聽得有些懵逼:“慶州軍?跟衛(wèi)家又有什么關系?慶州”

    豫王細細解釋:“慶州城在九邊之外的草原,毗鄰韃靼部落,當年并未完全歸順,常隨邊關戰(zhàn)勢搖擺不定。慶州衛(wèi)家當時的家主衛(wèi)途,手握一支私軍,是鎮(zhèn)邊諸王爭奪的關塞勢力之一。就是因為他的長子衛(wèi)演娶了秦王妃的妹妹,他才下定決心,投靠秦王�!�

    蘇晏恍然大悟。秦夫人為姐出嫁,且不說動機是姐妹情深,還是穩(wěn)固姐姐的王妃地位,保住全家榮華,光是危機之時的這份犧牲,就足以讓太后感念至今。因此太后對她的夫家也格外優(yōu)待,還讓皇帝封了她和衛(wèi)演的女兒衛(wèi)氏為貴妃。

    “衛(wèi)途雖然是個人物,他的兩個兒子衛(wèi)演和衛(wèi)浚卻一個比一個不成器,在他死后根本無法撐起家業(yè),軍隊四散,慶州也被韃靼部落吞并。

    衛(wèi)演和衛(wèi)浚帶家眷逃到京城,向先帝尋求庇佑,先帝念及衛(wèi)途的功勞,封衛(wèi)演為咸安侯。前兩年又因為衛(wèi)貴妃的冊封和我母后的授意,皇兄才封衛(wèi)浚為奉安侯,封衛(wèi)貴妃的兄長衛(wèi)闋為長寧伯。如此衛(wèi)家才成為我朝數一數二的外戚�!�

    蘇晏嘆道:“原來是這樣�!彪y怪皇帝提起衛(wèi)家內情就語焉不詳,是因為涉及秦王府當年的正妃爭奪戰(zhàn),出于孝道,他要為尊者諱,為親者諱。

    至于豫王,同樣是太后的親兒子,在他面前倒是毫不避諱,一五一十都交代了也許因為豫王不在帝位,并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的束縛吧。

    可這種事,若不是真心信任對方,又怎么會和盤托出呢!蘇晏想著,看向豫王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幾分感動之意。

    豫王察言觀色,心下暗喜,便又拿太后出來繼續(xù)做文章:“我母后雖因性情使然,平日里對衛(wèi)家那幾個不成氣候的侯伯不冷不熱,與衛(wèi)貴妃甚至秦夫人說話時,也總愛嘴上貶損幾句,但其實心里護短得很。她自己可以嘲,可以罵,卻不許別人說三道四。

    “此番靈光寺之事,她見我傷了手,本對衛(wèi)浚十分惱火,準備重重懲治他一番�?尚l(wèi)浚又被刺客削斷手臂,生不如死,秦夫人在她面前哭訴整半日,她便把一切都算在了那刺客頭上因為衛(wèi)浚檢舉你包庇刺客,自然有一半算在了你頭上�!�

    “”

    蘇晏覺得自己并不冤,就是點兒背。

    扳倒衛(wèi)浚是他本意,故而他不但沒阻止吳名,還屢次出手相助,“包庇刺客”一說,也沒大差錯。太后記恨他,倒也是人之常情,幫親不幫理嘛。

    蘇晏沉重地嘆口氣:“本來打算明日啟程去陜西,這么看來,最好今日就出發(fā),以免夜長夢多。下官這便去吏部取任命文書,勞煩王爺的馬車送我下山�!�

    豫王笑道:“何必倉促至此,你只要在本王身邊,還愁什么安危?”

    他伸出那只裹纏著紗布的傷手,覆蓋在蘇晏的手背上,一臉深情款款:“皇兄此番護不住你,還得逼你離京,因為在他心中,江山社稷、君臣禮數,甚至母后的心意,都比你的性命重要得多。可本王愿意翼護你,并不在乎母后與皇兄怎么想。本王甚至可以公然宣告天下你蘇晏蘇清河,是我唯一的心上人,誰跟你過不去,就是與本王為敵他朱槿隚敢這么做嗎?他敢嗎?!”

    蘇晏倒吸了口冷氣,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

    豫王將他手背握得緊緊,故意蹙眉:“你再用力,我傷口要崩裂了�!�

    蘇晏無奈地說:“在其位,謀其政,盡其責�;薁斣谒λ芗暗姆秶鷥�,已經對我恩顧有加,仁至義盡。我對皇爺只有感激,絕無半點不滿之心�!�

    他這話,一方面是發(fā)自肺腑,一方面也是提醒豫王,別因他的事對皇帝出言不遜,以免惹禍上身,不料卻低估了妒火的能量,反而激起對方的隱怒。

    豫王按捺怒意,露出深受傷害的神色:“你為何對他如此死心塌地?若是恪守君臣之禮倒也罷了,你感激他擢拔與重用,愿意披肝瀝膽,傾力匡輔天下,我也無話可說�?伤谷粚δ汶y道你也情愿,甚至甘之如飴?”

    蘇晏再一次懵逼:“皇爺對我?他對我挺好的呀”

    怒火在豫王胸口凝聚盤旋,如風暴成形,直欲破體而出。他強自忍耐,咬牙問:“六月初七,在養(yǎng)心殿后殿里的那人,是不是你?”

    蘇晏隱隱生出不祥預感,想撤身而走,但手腕如同被鐵鉗死死箍住,半分動彈不得。血色一點點滲出豫王左手裹的紗布,染在他皮膚,先是粉紅,頃刻稠作鮮紅。

    “王爺松松手勁,當心傷口崩裂!”他希望能以此迫使對方放手,可惜豫王鐵了心要繼續(xù)逼問。

    “殿內是不是燃了天水香,而你又喝了酒?”

    “天水香?什么東西”蘇晏茫然后恍然,“我曉得了,原來是在這里著了藍喜的道!”

    豫王恨然道:“看來你自己心里也有數,只是不知關竅所在。那天水香本是壯陽的香品,與酒混合,便成了催情淫藥,他著貼身太監(jiān)對你下藥迷奸,你心里就真的沒有絲毫怨恨?”

    蘇晏哭笑不得:“原來你說的是這事。當時吧,我還是有幾分清醒的”

    豫王猛吸了口氣,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緊緊握拳,指節(jié)泛白,青筋畢露。

    “看得出皇爺并無惡念。他幫我行冠禮,倒是我因為藥性發(fā)作,唔舉止無狀�;薁敳灰允ФY見罪,還命人將我送出宮去,對此我的確心懷感激。這事完全是藍喜自作主張,倒叫王爺誤會了�!�

    “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不然你以為我事后還能如常面君?早就掛冠而逃了!”

    豫王半信半疑看他,拳頭慢慢松開,冷哼道:“掛冠而逃,你就這點出息?”

    蘇晏干笑:“那我能怎樣,把他殺了?還是反奸回來?他是皇帝,我若吃了他的啞巴虧,除了打落牙齒往肚里咽,還能怎樣,總不能因為我一個人,弄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幸虧今上圣明,不會做出這種荒淫無恥之事�!�

    豫王微露不懷好意之色:“你若吃了我的啞巴虧,又當如何?”

    蘇晏立刻板著臉答:“拿板磚掀你前臉兒!左不過一個荒唐王爺,殺了你是為民除害,被你殺了就重新投胎。說不定閻羅王看在我正直剛烈的份兒上,下輩子補償我,讓我也去當個空食俸祿的風流王爺呢!”

    豫王因為他的區(qū)別對待,氣得要吐血。

    “同樣是天家貴胄,我哪里比不過他!他不過比我早生幾年,若我是嫡長子,君臨天下之人就該是我!”

    “也許吧。但他長你幼,既成事實,王爺又何必枉自思量,徒增煩惱。不如以八尺之身,做有用之事�!�

    蘇晏抽回手,就著跪坐的姿勢,后退幾步,拱手伏地行了個大禮:“今日多謝王爺解惑。王爺關懷,蘇晏銘感五內,然而情之一事不可強求,求王爺網開一面,放我一條生路。日后但凡需要我報答之處,只要不違天理正義,蘇晏定當竭盡所能�!�

    豫王盯著他的后頸,滿面陰霾。

    在他白皙修長的后頸上,衣領邊緣,隱約露出半朵嫣紅的印記�?梢韵胂罅硪粋人是如何情不自禁地親吻吮吸他遍身的肌膚,在雪地種下這點點紅梅,于床榻間楚雨巫云,顛亂不休。他用承歡時的春情滿面與嬌聲吟哦,轉臉就對自己正氣凜然,以這甜蜜的三寸舌為鋒利刀劍,在自己心口剜下一塊塊血肉來。

    仿佛有一根緊繃許久、撕扯到極限的心弦驟然斷裂,豫王抓起面前的案幾,連同上面的茶壺茶杯,一同擲向水榭外,“咚”一聲砸入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蘇晏嚇一跳,方才抬起頭,便被他揪著衣襟向后摁倒,壓在了鋪著簟席的木地板上。

    傷口滲出的血染紅蘇晏的衣襟,豫王渾不在乎,只是凌厲俯視身下輕易牽動他情緒的少年,像只餓極了的攫食的鷹隼。

    蘇晏強自鎮(zhèn)定,勸道:“有話好好說,什么誤會我都可以解釋,犯不著動手哎,你傷口真要崩線了,萬一扯個七零八落,再也縫不起來可怎么辦?這可是你自己的手!”

    豫王的聲音宛如在胸腔里經過千百次撞擊,才沉渾而激楚地傳了出來,“你在乎我的手?我自己都不在乎!”

    “他要我的名字、封號、藩地、軍隊拿去就拿去吧,我又不是非得和他死爭!我都做好了一輩子當個閑散王爺的準備,結果老天爺把你投到了我面前。我想,終于有個東西可以完完全全屬于我了,可他呢?還是要和我爭!”

    豫王一邊如傷獸般咆哮著,一邊狠狠撕開了蘇晏的衣襟,暴露出胸口星星點點的吻痕。他的雙眼像被燃燒的箭矢刺痛,目光寸寸碟割著這些云雨后留下的殘痕,綻出一個令人發(fā)寒的冷笑:“來,好好解釋這些‘誤會’,本王洗耳恭聽。”

    蘇晏低頭一看,眼前發(fā)黑沈柒這混賬,說了多少次不要亂啃,不要亂啃,死活就是不聽,非得在他身上種。這下操蛋了,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怎么,解釋不了?那行,本王再問你一遍,你和皇帝之間,可有私情?”

    “清清白白,絕無私情!”

    豫王面上笑意愈濃,“那這些痕跡就不是皇兄留下的了?是誰干的,孤王替你報仇,將他剝皮拆骨,碎尸萬段告訴我,不是皇帝,又是誰?”

    蘇晏咬著嘴唇不吭聲。

    這下豫王更是認定,皇帝與他早有私情,那天在養(yǎng)心殿,自己來遲一步,兩人該做不該做的,全都做了。

    “這奸夫你倒護得緊,想必心中愛煞,嘴才這么硬,寧死也要替他遮掩。”

    蘇晏看豫王神色,知道皇帝背了黑鍋,很想出言解釋,但又一想,豫王拿當朝天子無可奈何,若知道奸夫是沈柒,他還能活?

    即使豫王誤會皇帝,他又打不得罵不得,都是先帝血脈,畢竟同氣連枝,他也不好四處宣揚,連同自家臉面也一同丟盡,頂多只能生生悶氣而已。

    但換了除皇帝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就不一樣了,豫王再怎么沒有實權,依然能用威勢地位直接碾壓,殺人不用償命�?偛荒苎郾牨牽粗蚱獗粍兤げ鸸�,碎尸萬段吧?

    蘇晏思來想去,不得已只能委屈皇帝背這個黑鍋。他凄苦地嘆口氣:“我的皇爺之間,真的是清清白白,從未及亂,更沒有越雷池半步�!�

    他越是這么說,豫王越是篤定他因情掩諱,心底冰涼如死,又從灰燼般的殘冷中油然生出一股暴虐的情欲。

    “嗬,”他尖銳地冷笑一聲,“那么孤王今日也要與你清清白白、不越雷池一次。你應該也會欣然接受吧?”

    蘇晏欲哭無淚:“我不接受!沖動是魔鬼啊王爺,求你懸崖勒馬,以免將來后悔莫及。”

    豫王松開攥在他衣襟上的手。

    蘇晏如蒙大赦,翻身就往外爬,連冠帽也掉落了,不料從脖子往下“刺啦”一聲,薄衫盡裂,背心發(fā)涼。

    豫王三兩下將他剝個精光,又把撕開的布帛擰成繩索,分別捆在兩只手腕,拉開了吊在橫梁,使他腳尖堪堪只能點地。

    蘇晏披頭散發(fā)、身無寸縷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十分難受。風從四面敞開的水榭外吹進來,他心里有一萬句媽賣批,要對終于還是走上強取豪奪這條斷頭路的豫王講。

    他張嘴要罵,卻被豫王用沾血的手指堵住,勾著舌頭不停玩弄,滿口甜腥味,來不及吞咽的津液被迫溢出嘴角,只能發(fā)出嗚嗚的抗議聲。

    豫王的神情反而冷靜下來,另一只手慢條斯理地解下皮革腰帶,折成一支馬鞭,惡劣地從他胸口一路往下刮蹭,“蘇御史想從哪里開始清白起?這里,還是這里?”

    我是代表6000公里車程的純潔分割線,行車記錄儀看“作者有話說”

    第六十九章

    也不怕騷斷腿

    一場漫長激烈的情事下來,兩人滿身是汗。水榭中有事先備好的兩只大浴桶,熱水早已白霧散盡,但眼下天氣炎熱,洗常溫水也不礙事。豫王抱著昏迷的蘇晏邁入浴桶,也不顧自己傷口不能碰水,手指伸進他,勾出的絲絲縷縷飄蕩在水中。

    蘇晏幽然轉醒,筋疲力盡地任由他擺弄,嗓子已叫得沙啞,仍嘴硬地罵道:“流氓!畜生!強奸犯”

    豫王不以為意地答:“好,你說得都對�!碧幚硗晟眢w內外的,又將他抱進第二個灑了香露的浴桶里,赤身坐在桶外,用肥皂幫他清洗長發(fā)。

    蘇晏像一枝被烈日曬蔫的植物,委頓不堪地半掛在桶沿,喃喃道:“我是直男。我是直男。我是直男。”

    “什么?”豫王停下動作,挑眉問他。

    “我不愛男人,只愛女人�!�

    豫王失笑:“哪你倒說說,愛上哪家女子了?”

    “目前還沒有,但以后會有�!碧K晏臊眉耷眼地說。

    豫王朗聲大笑,手掌在水中用力揉捏了一把他的屁股:“別自欺欺人了!再說,就你后面這張銷魂蝕骨的小嘴,女人享受得了么,可不是暴殄天物�!�

    蘇晏忿然抬手,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因為手腳還酸軟著,這一記說是毆打,更像調情。豫王冷嗤,把肥皂一丟,也邁入浴桶,掰開他的雙股就往里戳。

    蘇晏這才怕了,撲騰著水花往桶外爬:“再做我就要死了!真要死了!”

    豫王把他拽回來,親了親裸背上濕漉漉的長發(fā),滿意道:“乖,早點服軟,少受點罪。手腕還疼不疼?”

    蘇晏點頭。豫王又親了親他手腕上的淤痕,“我保證這姿勢會讓你快活,下次小心點再試試。”

    試個屁!蘇晏憋屈又憤懣地想,等出了這個水榭,就算爬也要爬上馬車,立刻離開京城,跟這個強奸犯老死不相往來�;仡^有機會,暗箭傷人狠狠弄他一下,以泄心頭之恨。

    他在午后到達水榭,眼下已是天色擦黑,沐浴后換了身新衣,還不得不再搭乘豫王的馬車回城。

    豫王食髓知味,在車廂中把他抱在懷中吃了不少豆腐,他因為體力透支,徒勞無功地反抗幾下,胳膊拗不過大腿,只好作罷。

    “送你回哪里,還是靜巷?”豫王問,“本王沒記錯的話,那是沈柒的宅邸你與他交好?”

    蘇晏頭枕在他臂彎,懶洋洋答:“他在小南院救過我,密折的事你忘了么,事后難免有些人情來往。要說交好,他往你懷里丟過小紙條,算不算私相授受?”

    豫王心情大好,撫摸他臉頰道:“我跟他哪有瓜葛,那夜是萍水相逢,別吃醋了。本王只愛你一個,旁人一概看不上眼。”

    “這可是你說的,一言九鼎。今后我若是發(fā)現(xiàn)你借故接近他,或者聊些什么有的沒的,就別怪我想岔”蘇晏朝他翻了個白眼,“畢竟王爺之前是什么風評,自己心里難道沒有數?”

    豫王愛煞了他這副不講理的嬌傲模樣,壓著又狠狠親吻了一通。蘇晏心想:倒打一耙這種事,做慣了果然就沒有心理壓力,你就好好頂著這口不存在的醋缸吧,省得去找沈柒麻煩。

    馬車在蘇府門口停下,蘇晏用力推了推豫王:“撒手!我要回家了。明日還要旅途奔波�!�

    “今日一別,不知下次見面又是何時。”遺憾之色在豫王臉上只一閃而過。他蕭散地道:“罷了,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做什么兒女惺惺之態(tài)。你走吧,多保重,本王等你回京�!�

    蘇晏暗恨豫王強取豪奪,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認他跌宕灑脫,便起身推開車門,徑直下了車。

    在他身后,豫王撩起簾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吩咐車夫:“回府。”

    聽見車輪碾壓石板的聲音遠去,蘇晏再也端不住昂首闊步的架子,肩膀一塌扶住圍墻,只覺兩腿打顫,渾身酸痛乏力,更是腫脹得難受,忍不住想起前世網絡上“上了我的床,走路要扶墻”的表情包,惱羞成怒地罵始作俑者:“什么騷貨!花樣百出,也不怕騷斷你的腿!”

    他慢慢挪到門口,用力敲門,叫:“蘇小北!蘇小京!”片刻后院內傳來急切的腳步聲,蘇小京驚喜地開門道:“大人回來啦!北哥還說,明日巳時去靜巷接你呢!”

    蘇晏心中慚愧:我如今這副樣子,敢見沈柒?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該說什么“把吊一拔,轉頭便去找人報答救命之恩”這種鬼話,這下被迫應驗了吧!搞不好他還以為我主動的他這人瘋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豫王這顆爛瓜壞棗,還是我自己解決吧!

    主意已定,蘇晏說:“左右沒事了,早些回來收拾,以免倉促。明日我們天一亮就出發(fā)。對了,今夜有地方睡么?”

    蘇小京道:“我和北哥收拾了間廂房,把打爛的床板拼在一起,勉強可以睡兩三個人,打算湊合一宿。卻不能委屈了大人,我們這便去收拾主屋�!�

    蘇晏擺手:“算了,明早就走,何必折騰那么累,我今夜同你們擠擠也無妨�!�

    他萎靡不振地往廂房去,頭也不回地吩咐蘇小京:“去店里買一碗陽春面進來,要加肉臊蔥花,再臥個蛋,大人我餓死了�!�

    沈柒解下佩刀交予內侍,深吸口氣穩(wěn)住心神,走進南書房。

    日光從窗棱射入,照在景隆帝正提筆繪制的丹青上,是一幅枯荷聽雨圖,用的是潑墨筆法,意境蕭疏,秋陰霜意透紙而出。

    沈柒低頭行至御前,跪叩行禮:“微臣奉詔而來,叩見陛下�!�

    皇帝隨意“唔”了一聲,筆鋒不停。

    沈柒未得上意,不敢起身,只能繼續(xù)跪著聽候。

    過了良久,他聽見皇帝擱了筆,語聲淡薄:“六月初七,你因何事叩請入宮見駕?”

    沈柒心底一沉,知道該來的總會來,面上倒也不慌不忙,回答:“因為臣那天審問了馮去惡,得知去年寧王曾派使者來暗訪他,懷疑他私下結交藩王,有所圖謀。臣去他家搜尋證據,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來往書信之類。臣竊以為此事關系重大,故而前來稟報皇爺�!�

    皇帝從永寧宮回來的半路上遇到他求見,談論的正是此事,兩人都懷疑寧王暗中收買京官與天子親軍,是陰有所圖。此番皇帝忽然舊事重提,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從藍喜手中搶人,假傳圣諭帶蘇晏出宮,此事遲早要暴露,沈柒對此心知肚明,隨時等著接受盤問,卻不想隔了十天才來發(fā)落他,頗有皇帝慣會的秋后算賬的意思。

    “你孤身進的宮,出宮時卻是兩人同行,還有一個是誰?”皇帝拿起畫,對著陽光端詳,微皺了眉,似乎不太滿意。

    沈柒不假思索地說:“微臣偶遇蘇晏蘇大人,一同出宮。”

    “那日是蘇晏生辰,他在宮里多喝了幾杯,朕有些忘了,是否吩咐過你,送他出宮?”

    “并無玉旨,是臣自作主張,還狐假虎威借了皇爺的名頭,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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