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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豫王專挑坎坷的地方行走,蘇晏跌跌撞撞,幾次要摔倒,都被他及時攬住腰身,不是這里摸一下,便是那里捏一把,口中假惺惺關(guān)心道:“小心腳下。野路難行,不如孤王抱你過去?”

    蘇晏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靈,明知他有意調(diào)戲,此刻卻無力制約,被各種下三濫的小手段折磨得要崩潰。

    這男人簡直是上天扔下來給我渡劫的災(zāi)難!好不好有個觀音姐姐從天而降,指著他鼻子叱道“孽畜,還不現(xiàn)出原形”��?!蘇晏怒極反笑,呵呵一聲:“朱栩竟�!�

    豫王停下腳步,側(cè)過臉看他,目光幽亮如深夜螢火,又如當(dāng)權(quán)者的心思般飄忽難以捉摸。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脾氣好、心腸軟,又不記仇,所以怎么戲弄都沒關(guān)系?哪怕這會兒把我惹到氣極吐血,回頭再施恩賜惠,我便會心懷感激,把之前所有冒犯都一筆勾銷?”

    豫王不說話,只是專注看他。

    蘇晏冷笑道:“如果我以往的行為給你這種錯覺,那是因為你還沒踩到我的底線,而我心里對你還存留善意。你試著再進(jìn)一步看看,把這點善意揮霍完了,便是匹夫一怒,血濺三尺的時候。我雖是個文弱書生,拼盡全力也傷不到你,但玉石俱焚的招數(shù)多得很,你想不想見識見識?”

    豫王長嘆口氣,松開手,誠懇道:“不想。”

    蘇晏:“”

    蘇晏:“不想你還招惹我?!”

    “這不是招惹,是心意�!�

    蘇晏扶額:“我特么不想要!你統(tǒng)統(tǒng)收回去,愛給誰給誰!”

    豫王面上陰霾漸覆,沉聲問:“不要我的心意,你想要誰的?”

    “我誰的都不要!就想做個快快樂樂的光棍,行不行?!”

    豫王嘲諷地冷嗤一聲:“只怕不是做光棍,而是被光棍做,才快樂得很。”

    “你說什么?把話說清楚,不要皮里陽秋的!”蘇晏揚眉厲視他。

    豫王陰著臉看他,片刻后忽然輕飄飄地一笑,說:“沒什么。方才是孤王冒犯了,孤王向你道歉,今后定當(dāng)學(xué)皇兄那般自制自律,心火不生�!�

    蘇晏知道他的道歉都是狗放屁,回過頭該怎樣還怎樣,又覺得他今日陰陽怪氣,話里有話,懶得和他分辯,甩袖走了。

    豫王不遠(yuǎn)不近地綴在他身后,頃刻神態(tài)如常,權(quán)當(dāng)之前的齟齬沒發(fā)生過。

    兩人一前一后,爬上幾十層的青石臺階,混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間,進(jìn)入靈光寺的山門。

    第六十三章

    是小妾惹的禍

    太子率領(lǐng)一眾內(nèi)侍少年,馳馬趕到城西淺草坡時,隔著溪流,遙遙看見靈光寺的山門臺階上,人群中兩個鶴立雞群的眼熟背影,雖然都穿著便服曳撒,仍一眼認(rèn)出是蘇晏和豫王。

    四王叔?他和蘇晏來這里做什么踏青?覽勝?還是燒香拜佛求姻緣?太子悻然想,呸!兩個大男人,求的什么姻緣!必又是四王叔居心不良,強(qiáng)拉著蘇晏作陪。我得把他們攔下來,問個究竟。

    他揚鞭催馬,橫越溪流來到山麓,縱身一躍,急急邁上臺階。內(nèi)侍們趕不上,在后面直叫:“小爺慢點!當(dāng)心!”

    朱賀霖蹬蹬蹬一口氣沖到靈光寺大門,喘著氣左顧右盼,失去了兩人的蹤影,便舉步走向正前方的天王殿。

    蘇晏與豫王一前一后,步入靈光他們此行是要考察寺廟的占地方圓與維持情況,并非為了燒香拜佛,故而并沒有在諸殿多加停留,進(jìn)入第一殿天王殿看了一眼,出來在左右鐘樓、鼓樓下兜一圈,又走向第二殿大雄寶殿。

    豫王有意緩和氣氛,走到蘇晏身邊,主動說:“你看清殿內(nèi)供奉的佛像模樣了么?”

    他這般好聲好氣說話,蘇晏也不至于公然甩臉子,只是語調(diào)還有些冷淡:“金燦燦的一尊,怎么了�!�

    “孤王聽聞傳言說,靈光寺有活佛,極為靈驗,信徒只需往佛像臉上身上抹金,便能心想事成。故而這京師百姓,有不少變賣細(xì)軟、掏空積蓄,購買黃金融為金箔,來貼佛像金身�!�

    蘇晏前世身為見多識廣的網(wǎng)民,頓時嗅出打著宗教幌子斂財騙錢的味道,忍不住吐槽:“什么活佛,拿了金子才肯顯靈,那是嗅嗅吧?”

    “嗅嗅?”

    “呃,長相如鼴鼠,黑毛扁嘴,專愛偷取金銀財寶,也叫嗜金鼠�!碧K晏半真半假胡扯一通。

    豫王信以為真,笑道:“《山海經(jīng)》里都沒有記載的奇獸,你竟也知道,不愧是二甲第七。”

    “我雜書看得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走向大雄寶殿,卻見周圍香客驟然少了許多。殿門廊外站著七八個和尚,每逢香客要進(jìn)殿,便勸告一句“寶殿正在修繕,不便開放,施主請移步”,若是香客表示要去貼金身,貼了就走,和尚也不強(qiáng)行阻攔,直接放人進(jìn)去。

    豫王從袖中掏出片金葉子,往功德箱一塞,與蘇晏暢行無阻地邁入殿門。

    蘇晏一抬頭,幾乎被金燦燦的大佛閃瞎了眼,忙移開視線,環(huán)視四周,見殿內(nèi)佛龕前一個衣著華貴的老頭正在敬香。他定睛一看,意外地低聲道:“那不是奉安侯?”

    豫王瞥了一眼,答:“是他。不想意外撞見這老臜貨,別去搭理�!�

    蘇晏見他毫不給國戚面子,失笑:“奉安侯是你姨丈的弟弟,論輩分,你得叫表叔�!�

    豫王不屑地嗤了聲:“他也擔(dān)得起?什么玩意兒�!�

    “怎么,你們不是一脈相承,都是貪花好色的主?”蘇晏因著剛才被調(diào)戲,存心報復(fù),“今日巧遇,你倆何不湊作堆交流交流采花心得,我自去考察,不礙事�!�

    豫王沉著臉直視他,眼神中竟有些屈辱意味,咬牙道:“你真是這么看我?”

    蘇晏心里倒沒把豫王與衛(wèi)浚劃歸一道。畢竟一個是愛撩騷泡良講究兩廂情愿的花花公子,另一個是強(qiáng)奸綁架囚禁五毒俱全的老畜生,天壤之別。但因為還在生氣,他不應(yīng)答,斜了豫王一眼,嬌傲地撇了撇嘴。

    豫王這一刻很想掐死他,又想直接把他cao到暈過去了事。

    衛(wèi)浚敬香的手指在輕顫,偷眼瞟向帷幔后方,心底不由埋怨起出這個餿主意的繼堯大師。

    說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叫他一面埋下天羅地網(wǎng),一面以身做餌,誘使刺客前來襲擊,好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他也是被仿佛時刻懸在頭頂?shù)倪@柄利劍折騰怕了,牙一咬心一橫,決定接受提議。利用那個被推出來當(dāng)了替罪羊的戲子,故意把消息傳出去,好引刺客上鉤。

    可事到臨頭,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擔(dān)心重金雇傭來的高手出紕漏,不能確保他的人身安全。

    金不嘆率領(lǐng)一眾兄弟,藏身帷幔后、神龕內(nèi)、橫梁間,將整個大雄寶殿經(jīng)營成了一個小口大肚的鐵桶,只留殿門請君入甕。

    為了縮小目標(biāo),他讓和尚在殿外先篩了一遍,以修繕為借口把無關(guān)人士趕走,若是非要進(jìn)殿,不是極虔誠迫切的信徒,便是那個鍥而不舍的刺客。

    等了半個多時辰,他正有些不耐煩,忽見殿門口同時進(jìn)來兩人,一個是俊美的少年書生,行走間下盤虛浮,顯然不是練家子。另一名青年男子,比少年整整高了一個頭,身材偉岸雄健,一舉一動皆有章法,眉目英俊,顧盼神飛,凜凜有兵家之氣。

    金不嘆目光率先接觸到這男子的雙手,一見便知這是慣握武器的手,再感受他體內(nèi)隱藏沉淀的氣息,暗自心驚:這般濃得化不開的煞氣,必是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這男子不知與少年悄聲說了兩句什么,滿面陰霾,望向衛(wèi)浚的眼神中充滿了鄙夷與敵意,還有一絲掩而不發(fā)的殺機(jī)。

    這一絲殺機(jī),令金不嘆認(rèn)定,此人便是那個幾乎要了奉安侯性命的殺手,當(dāng)即暴起發(fā)難,將安在手臂上的諸葛連弩瞄準(zhǔn)對方,十支精鋼箭矢同時激射而出。

    這一波箭矢只是先鋒信號,緊接著所有人手臂上的連弩都被發(fā)動,百矢齊發(fā),箭矢細(xì)密如雨,帶著破空的罡風(fēng)朝目標(biāo)射去,50步內(nèi)威力極大,饒是金剛下凡也要被射成刺猬。金不嘆“萬雨穿綠林”的江湖綽號,正是由此而來。

    豫王驟聞箭矢脫弦之聲,尚未來得及看清情況,戰(zhàn)場上多年廝殺磨煉而出的警覺反應(yīng)便已自發(fā)啟動。

    他毫不猶豫地將蘇晏往身后一護(hù),只手扯出旁邊供桌上鋪設(shè)的吊穗金絲絨桌幃,在半空中揮舞成一輪金色滿月,勁風(fēng)呼嘯,將近身的箭矢盡數(shù)撣落。

    金不嘆見點子扎手,咬牙取出一支精心打造的子母箭,裝入弩盒,繞到側(cè)方瞄準(zhǔn)男子身后的少年,發(fā)射出去。

    他深諳拳打軟肋的道理,對方若是回身救護(hù),身法間必會露出破綻。

    子母箭射到半空,蛇信般嘶嘶作響,猝然分裂成三股,分別從上中下路,襲取目標(biāo)。

    豫王抖動桌幃,掃落兩支,最后一支子箭已逼近蘇晏眼前。千鈞一發(fā)時,他反手擋于蘇晏面前,一抓一擰腕,卸去箭矢上的力道,將之牢牢扣住。

    隕鐵打造的鋒利箭簇,在他掌心切出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立刻泉涌而出,滴滴答答灑在地面。

    豫王將染血鐵箭擲于地上,厲聲喝道:“哪里來的草寇兇徒,敢襲擊朝廷命官!”

    衛(wèi)浚在金不嘆動手的同時,便已貓腰鉆進(jìn)神龕前的供桌底下,連滾帶爬躲到殿內(nèi)巨大的金柱后面,一根頭發(fā)都不敢露出來。這會兒聽見厲喝聲,忽然覺得這聲音辨識度極高,很有些耳熟,愣怔過后,大叫一聲:“住手”

    “統(tǒng)統(tǒng)給我住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從柱子后探出半個腦袋,看清被包圍住的男子。

    可不正是天子胞弟,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當(dāng)朝豫親王?眼下正血染左手,面色鐵青地怒視著他。

    衛(wèi)浚捶胸頓足地暴罵金不嘆等人,又對豫王連連謝罪,罵這班廢物連刺客都能認(rèn)錯,不慎誤傷了王爺,實在該死!他用人不明,也有錯,當(dāng)竭盡所能賠償,萬望王爺寬宏大量,別把這事鬧大。

    豫王對他本就沒好感,此番莫名其妙遇襲受傷,哪里肯善罷甘休,重話一句接一句地甩出來,砸得衛(wèi)浚抬不起頭,只一味點頭哈腰,只差沒跪地賠罪。

    蘇晏受驚過后迅速回神,意識到衛(wèi)浚張網(wǎng)已待的人是吳名。而吳名可能出于某種原因姍姍來遲,導(dǎo)致豫王被誤認(rèn)為刺客;也可能他已然潛伏在靈光寺中,尋找出手的機(jī)會。

    衛(wèi)浚這算是打草驚蛇了吧。蘇晏對此有些幸災(zāi)樂禍,這老王八非但如意算盤落了個空,還將自己的底牌全都暴露給了對手。自己或許還有機(jī)會攔下吳名,勸他從長計議,不要貿(mào)然行事。

    只是豫王莫明遭受這場無妄之災(zāi),還傷了手,實在是倒霉透頂。

    好歹是因為護(hù)著我才受傷的,總不能置之不理,蘇晏想著,從懷中抽出一條擦汗用的干凈帕子,幫豫王包扎手掌上的傷口。

    兩道傷口平行橫貫手掌,皮肉被利刃劃得很深,猩紅花瓣似的向兩邊綻開,隱約可見底下的掌骨。蘇晏一邊替他緊扎止血,一邊皺起眉頭,擔(dān)心會不會割斷肌腱與韌帶,導(dǎo)致這只手的抓握力和靈活度都會受到影響。

    豫王橫眉冷目地呵斥完衛(wèi)浚,又轉(zhuǎn)頭安撫蘇晏:“沒事,些許皮肉傷,養(yǎng)幾天就好了。”

    蘇晏道:“傷口這么深,切莫不當(dāng)一回事,以免貽誤治療�;厝ズ�,你趕緊去請應(yīng)虛先生�!�

    豫王笑著應(yīng)了。又威脅衛(wèi)浚:“這事沒完!回頭在太后那邊,你好好想個脫罪的說辭,且看她饒不饒你!”

    他在衛(wèi)浚面前,故意牽起蘇晏的手,揚長而去。

    蘇晏下意識地想掙脫,豫王附耳道:“衛(wèi)浚橫行跋扈,又心胸狹窄。因今日之事,他免不了挨一頓重罰,必懷恨在心。他奈何不了我,卻能找你的麻煩,除非讓他以為你我關(guān)系匪淺,他才會有所顧忌,不敢輕下毒手�!碧K晏聞言猶豫一下,放棄了掙扎,隨他走出大殿。

    豫王拉著他,走到齋堂旁邊的一間客室,坐下喘口氣,說:“你幫我倒杯水�!�

    蘇晏給他倒了杯茶水,低聲說:“多謝王爺護(hù)我周全,否則那支箭,我是萬萬避不過去的。”

    豫王喝完水,笑了笑:“就當(dāng)是之前冒犯你的賠罪。”

    蘇晏覺得他要是都能如眼下這般知情達(dá)理,兩人之間也不至于劍拔弩張,可惜這位浪蕩王爺于下三路的事情上秉性難移,總是間歇性抽瘋,下次不知什么時候又會犯毛病。

    還是繼續(xù)敬而遠(yuǎn)之的好。

    于是蘇晏不冷不熱地道:“王爺還是回府吧,先找大夫治傷為要�!�

    豫王的臉色隨他的態(tài)度而轉(zhuǎn)冷,笑容中透出一點鋒銳之氣:“倘若受傷的是皇兄,想必你就不會這副態(tài)度�!�

    蘇晏一怔:做什么又扯上皇帝?今日這是第二次了。古里古怪。

    豫王見他不語,繼續(xù)冷笑:“畢竟你們君臣諧樂得很,一個如魚得水,一個老樹逢春。”

    蘇晏越聽越不對味,皺眉道:“王爺?shù)降紫胝f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說清楚?這么含沙射影的,有意思么?”

    豫王猛地起身。蘇晏嚇一跳,緊接著被他單手揪住衣襟,上半身后仰,壓在桌面。豫王俯身,陰影如摧城黑云般壓迫下來,罩住了蘇晏的臉。

    “你和”

    他剛吐出兩個字,便聽外面響起一聲驚天慘叫,獸嗥似的凄烈無比。

    兩人俱是一怔。蘇晏后腰在堅硬桌沿頂?shù)蒙郏牧伺脑ネ鯄涸谒厍暗氖直�,道:“外面像是出事了。你先松手,有話得空再說�!�

    豫王盯著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面色陰晴不定,似乎在盤謀著什么極緊要的事,目光有些發(fā)狠,又有些遲疑,最后像堅冰沉入水底,水面一片平靜寒涼。

    他就著這個姿勢,慢慢將蘇晏的上身拉起來,細(xì)致地?fù)崞揭陆笊习欛蓿旖菕炱鹗桡嫉男σ猓骸扒搴诱f得對,大丈夫行事就該痛痛快快,隔靴搔癢有什么意思。好了,咱們得空再說,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蘇晏松口氣,整了整衣襟,走出客室。

    衛(wèi)浚想要布網(wǎng)抓人,不想徒勞無功不說,還把豫王給狠狠得罪了。他把雇來的一干好漢噴了個狗血淋頭,金不嘆目露兇光,只看在對方權(quán)勢和豐厚傭金的份上,強(qiáng)自忍耐。

    撒完火后,衛(wèi)浚決定打道回府,今后再不做什么引蛇出洞的蠢事了,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好。

    他在眾人拱衛(wèi)下出了大雄寶殿,沒走多遠(yuǎn),便看見一襲高挑背影,穿著桃夭柳艷的襖裙,從眼角余光中一晃而過。

    美人!衛(wèi)浚打個激靈,精神霎時抖擻起來。這打扮,這腰身,這步態(tài),光是一個背影,就能讓他篤定對方不但貌美,而且風(fēng)騷。

    他的火氣剛下去,另一股火氣又洶涌地騰燒起來,魂飄神蕩地追著那個妖嬈背影而去。

    一群護(hù)衛(wèi)緊跟在他身后,不解其意地喚道:“侯爺?侯爺?”

    衛(wèi)浚邊疾步而走,邊招呼眾仆:“前方那個穿粉裙的女子,看見沒有?快,攔下她!侯爺我今夜又要當(dāng)新郎官兒了!”

    他走得急,與一名擦肩而過的少年剮蹭了一下,因此刻欲火中燒,顧不上罵人,便輕易放過了對方,繼續(xù)追逐美人。

    朱賀霖正四顧尋人,肩頭猝然被撞,又見對方不管不顧,揚長而去,頓時惱火起來,盯著那人背影,越看越覺得像奉安侯。

    衛(wèi)浚這老東西,火燒火燎地做什么呢!會不會是看見了蘇晏,新仇舊恨上頭,又想找他麻煩?一念及此,朱賀霖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也追了過去。

    衛(wèi)浚一腔淫欲支撐著老命,氣喘吁吁追到齋堂旁的客室前,終于又看見了粉裙女子的身影,大喜過望,吩咐侍從繞到前方堵她去路,自身沖上去,想要從后方攔腰抱住。

    金不嘆看清粉裙女子那張濃妝艷抹、虛假如畫的臉,被雙目中射出的凜冽寒光奪去心神,慢了一步才叫道:“小心”

    于此同時,他使出十成功力,猛地擲出鐵檀木打造的臂弩盒,把驚雷流電般的劍鋒撞偏了幾分。

    劍光從衛(wèi)浚肋下向上挑,揚起漫天血霧。衛(wèi)浚齊根而斷的右臂隨之飛起,濺射出的猩紅被風(fēng)卷挾,灑了追上來的太子滿頭滿臉。

    “啊啊啊啊”衛(wèi)浚捂住血瀑似的傷口,發(fā)出一聲獸嗥般的凄烈慘叫。

    朱賀霖伸手抹了把臉,在撲鼻的血腥味中愕然直立。

    富寶從后方追上來,震驚地摔在地上,隨即尖著嗓子大叫起來:“小爺遇刺啦來人呀,快護(hù)駕!護(hù)駕”

    客室的門打開,豫王乍見劍光如電,劍法詭譎精妙,心底凜然,沉聲喝道:“賀霖過來!”

    太子如夢初醒般,跑到豫王身旁,又見蘇晏從房門走出,腦中一時空白,只本能地伸手?jǐn)r住,不讓他出去。

    粉裙女子見第一劍只削斷衛(wèi)浚的右臂,第二劍疾刺而出。衛(wèi)浚身邊的護(hù)衛(wèi)團(tuán)團(tuán)圍上,交鋒間拼命黏住刺客的攻勢,幾名侯府管事沖上來,將慘嚎不斷的衛(wèi)浚抬向客室,哀求道:“請王爺施以援手,將刺客拿下�!�

    豫王本不愿管閑事,但太子就在當(dāng)場,又淋了一頭血,如若不管,皇帝追究起來不好解釋。

    朱賀霖這會兒回過神,興奮地鼓動他:“四王叔,上,上��!拿住她!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刺客呢,拿住她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物!”

    豫王神情復(fù)雜地瞟了他一眼,握拳搶身而上,卻在身形將動時,被蘇晏死死拽住胳膊。

    蘇晏一手拽著豫王的胳膊,一手揪住太子的腰帶,面無表情地盯著場中的“女”刺客,懷疑自己下一秒就要心梗發(fā)作。

    豫王詫然看他:“怎么?”

    蘇晏氣若游絲道:“別管他,讓他走吧�!�

    太子有些不滿:“那可是刺客!活的!小爺我要把她抓起來拷問。清河你可不要心軟。萬一她方才一劍把我傷了呢?你就不心疼我?”

    “心疼。”蘇晏咬牙,“他要對付的是衛(wèi)浚,牽扯到你只是個意外,放他走吧。”

    “我偏不放!”太子瞪他,“除非你給我個理由。你這么護(hù)著這女刺客,怎么,見色起意呀?”

    豫王好整以暇地道:“孤王也想知道理由�!�

    蘇晏胸悶得幾乎透不過氣,呻吟般微聲說:“他是我家小妾”

    太子傻眼了。

    豫王的哂笑僵在嘴角。

    “女”刺客腳底一個打滑,險些撞上金不嘆的飛刀。他揮劍蕩出一圈氣浪,趁機(jī)縱身而起,足尖在檐角墻頭幾下輕點,像一只極兇猛靈活的梟鳥,飄掠而去。

    衛(wèi)浚的傷口被人七手八腳壓著止血,痛入骨髓,哀嚎不斷,神思逐漸模糊。在失去知覺前一刻,他惡狠狠地想:蘇晏,你死定了!

    第六十四章

    只怕你要翻船

    眼見衛(wèi)�;杷肋^去,侯府隨從們手足無措。管事忙組織人手送侯爺就醫(yī),然而衛(wèi)浚傷重不宜搬動,即使命人去請大夫,驅(qū)馬來回也要一個多時辰,到時黃花菜都涼了。

    靈光寺主持繼堯帶著寺中的醫(yī)僧,聞聲趕來。醫(yī)僧見衛(wèi)浚傷處切口平整,建議用火燎法,將開鍋的油脂燙在傷口,使脈管焦縮,應(yīng)急止血見效很快,只是過程劇痛無比。

    大管事見衛(wèi)浚人事不省,沒奈何只得拍板拿主意,就用火燎法。

    治療時,衛(wèi)浚從昏迷中被燙醒,慘叫連連,頃刻又痛昏過去,有如身在地獄。

    另一間客室中,朱賀霖在內(nèi)侍們的服侍下,洗去頭臉血污,換了身新衣裳,聽見鬼哭狼嚎聲,嘀咕道:“老王八,死了算�!�

    轉(zhuǎn)頭看蘇晏坐在桌旁沉吟,伸手戳了戳他胸口:“蘇清河!”

    “��?”

    “你何時納的小妾,怎么之前從未告訴過我?”

    小鬼顯然心里很不高興,繃緊臉皮,嘴角往下撇,眼底浮動著郁悶與煩惱,又因為強(qiáng)烈的自尊心,不愿被人窺破,勉強(qiáng)維持住一副假裝平靜的表情。

    看著朱賀霖稚氣猶存的面容,眉眼間掩不住的忐忑灼然,蘇晏忽然心弦一松,微笑道:“一時心急,當(dāng)下三言兩語又說不清,這才矯言謊稱是我家小妾,還望小爺與王爺恕罪�!�

    “不是?”朱賀霖目光乍亮,嘴角也輕翹起來,“那你為何要護(hù)著她,不許四王叔出手,也不許我下旨緝拿?”

    “他是個苦命人,又與我有些機(jī)緣與瓜葛,視我為恩公,我又怎能見死不救�!�

    豫王在旁,用紗布重新包扎自己的手掌。聞言眼神一虛,回憶起那夜在王府中交過手的黑衣蒙面人那人身形輕忽靈詭,劍法迅疾如電,與今日這女刺客儼然有七八分相似,不是同出一門,就是為同一個人。黑衣蒙面人與他交談過,的確是個男子,言辭間對蘇晏極為關(guān)心敬重,想必就是此人了。

    不知清河對他又是什么想法?能拿“小妾”來打趣,想必兩人關(guān)系頗為親近豫王不露聲色地琢磨著,手齒并用地給紗布打了個結(jié),心里嗤誚:總說我愛拈花惹草,你蘇清河招惹的人就少了?

    莫說那不知名的刺客,且看小太子這副情竇初開的蠢樣兒,恨不得在額頭貼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連他都能看出來,難道他那精似鬼的皇兄會看不出?

    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朝內(nèi)朝外,哪個是好拿捏的。官場尚可以長袖善舞,情場想要左右逢源,只怕你蘇清河終有一日要翻船!

    豫王于嘲謔中,又隱隱生出了一股惱火:你要是肯接受本王,不與旁的人牽纏,本王自然也會傾心相待,護(hù)你周全,又怎會惹出今日的麻煩事!

    也罷,惹都惹了,你就好好看著,衛(wèi)氏一族震怒反撲之時,你那位社稷為重的皇爺,還會不會替你遮風(fēng)擋雨。

    豫王沉沉地看了蘇晏一眼,將換下來的浸血帕子收進(jìn)懷中,不打算還給他了。

    那廂太子仿佛吃了顆定心丸,對蘇晏笑道:“救便救了吧,也沒什么打緊�;仡^衛(wèi)家鬧起來,我們?nèi)齻就一口咬定概不知情,他能怎樣。小爺還要當(dāng)眾罵那老王八壞事做絕,才導(dǎo)致苦主上門尋仇連累我們哩!四王叔,你說對不對?”他轉(zhuǎn)頭逼視豫王,眼神中滿是威脅,大有一副“你若不同我串供,絕不輕饒”的小霸王架勢。

    豫王似笑非笑,輕飄飄道:“對�!�

    太子一拳打在棉花上,沒滋沒味地收回來,悻然起身:“清河我們走!這里的爛攤子誰愛收拾誰收拾�!�

    “小爺今日又是偷偷離宮的吧,是不是該回去了?”蘇晏提醒,“下午還有騎射和角抵課程�!�

    太子像個志得意滿的皮球被拔了氣門芯,委屈地癟了:“你怎么比太傅還啰嗦”

    從靈光寺回到京師內(nèi)城,豫王不許蘇晏回府,拉著他一同去陳實毓的醫(yī)廬,理由是“本王是因你而負(fù)的傷,你怎能置之不理?”

    蘇晏對此也有些過意不去,便沒有堅拒。

    醫(yī)廬內(nèi),陳實毓為豫王診斷后,說所幸未傷及筋骨。因為創(chuàng)口深切,他認(rèn)為不能只靠敷外傷藥,須得先縫合傷口。

    蘇晏看他用的是彎月形銀針和一種潤滑如絲的細(xì)線,這線剛?cè)〕鰰r還有點硬,放在開水銚的口上熏蒸過后,就變得綿軟,不由好奇問:“應(yīng)虛先生,這是什么線?”

    “桑皮線。剝?nèi)ヮ^層桑樹皮,在內(nèi)層選擇較粗的筋紋,撕下來,仍用原剝下的外皮,把細(xì)線包起,從頭到尾抹七次,就成了。”

    陳實毓見蘇晏對外科感興趣,又想起千金難求的青霉素,覺得這位蘇大人即便不是同道中人,也是博學(xué)大家,恨不得與他一同植杏林論醫(yī)道,便詳詳細(xì)細(xì)地解釋:“此線取用方便,不易折斷,桑皮本身藥性平和,有清熱解毒、收斂生肌之功效,故而頗為適宜作為創(chuàng)口縫線�!�

    他為豫王的左手清創(chuàng)完畢,使藥童端上來一碗煎好的曼陀羅湯。豫王揮揮手,示意端走,“毓翁知道的,本王從不用麻藥,恐傷神志。當(dāng)年不用,如今一點小傷,更是不必�!�

    陳實毓知道豫王的脾性,只好頷首道:“曼陀羅雖能麻醉止痛,但也有毒性。殿下若能忍痛,不用也好�!�

    豫王坐在診桌對面的條凳上,挽了衣袖,左手背下墊著煮過的厚紗巾,打開手掌。那兩道皮開肉綻的傷口被牽動,又流出血來。陳實毓將針線消過毒,動作嫻熟地扎進(jìn)肉里,縫衣似的左右穿梭,打結(jié)剪斷。

    再穿、再縫、再剪。先縫內(nèi)層肌肉,完了縫外層皮膚,針腳細(xì)密均勻,整整縫了七八十針。

    蘇晏別過臉去不看。豫王笑著朝他招招手:“過來�!�

    “做什么?”

    “過來坐本王旁邊。”

    他催促了兩遍,蘇晏不太甘愿地挪過去,坐在條凳的另一頭。

    豫王側(cè)著臉注視他,倒像把他當(dāng)麻藥使了。蘇晏不自在地轉(zhuǎn)移注意力,問陳實毓:“這桑皮線需要拆線嗎,內(nèi)層縫線該如何拆除?”

    陳實毓道:“倒是不需要拆,桑皮線可溶于血肉。但也有不盡人意之處,常與血肉相斥,引發(fā)瘍癰�!�

    意思是,桑皮線雖然可吸收,但有較大概率會和人體產(chǎn)生排斥反應(yīng),導(dǎo)致傷口炎癥?蘇晏蹙眉看了一眼豫王的手掌,又問:“那羊腸線呢?”

    “羊腸線?”陳實毓反問。

    蘇晏這才意識到,羊腸線還沒發(fā)明出來。準(zhǔn)確地說,早在這個時代的五百年前,西方外科醫(yī)生就開始使用腸線縫合傷口,但這項技術(shù)尚未傳至大銘。

    他便對陳實毓說起西夷用的羊腸線,取羊腸或牛腸最里層的黏膜,用堿性溶液浸泡清洗后捻成絲,根據(jù)用途不同擰成股線,即可使用。線越粗,創(chuàng)口炎性反應(yīng)就越明顯,但排斥率總體比桑皮線低。

    若想創(chuàng)口反應(yīng)更小,便要再用鉻酸炮制羊腸線,至于具體怎么做,他也不清楚,或可以問問西方來的傳教士。

    陳實毓嘖嘖稱奇,說明日便去尋訪西夷大夫,對比看看效果如何。

    豫王看蘇晏的眼神有些幽深:“內(nèi)閣流言,有說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個全才。也有說你擅作奇技淫巧,不循正道。哪個是真的?”

    蘇晏尷尬一笑:“都不是我只是雜書看得多�!�

    靈光寺醫(yī)僧的治療手法雖然粗暴,但也有效,衛(wèi)浚最終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但他畢竟年老體衰,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平時全靠壯陽益氣的補(bǔ)藥堆砌,看著老當(dāng)益壯能夜御三女,實際上堤壩早已千瘡百孔,被這股洪流猛一沖擊,全線崩潰。

    如今即使救過來,也元氣大傷,纏綿病榻像個活死人一般。

    衛(wèi)浚涕淚交加地向親兄長衛(wèi)貴妃的父親咸安侯衛(wèi)演哭訴,說自己遭了小人毒手,死不瞑目。

    他口中的“小人”,不僅指瘋狗一樣咬著他不放的刺客,更指那個當(dāng)場阻攔豫王和太子擒拿兇徒,故意放走刺客的蘇晏蘇清河。

    他還回想起來,太子離宮夜游那次,馬車內(nèi)另有兩人,一個是蘇晏,一個是被蘇晏認(rèn)作“小妾”的女子,死活不肯讓他搜查。卻原來那女子就是刺客,蘇晏一直同她暗通款曲。

    不,刺客八成就是蘇晏派來的殺他的!從殿試那天起,這個黃口小兒就沒安好心,處處針對他,攀附東宮之后,又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要扳倒整個衛(wèi)氏家族,為朱賀霖的繼位之路清掃所有可能的障礙此子乃衛(wèi)氏心腹大患,不可不除!

    衛(wèi)浚說得顛三倒四,罵到歇斯底里,最后激動地險些背過氣去。

    衛(wèi)演平日有些瞧不起這個弟弟的荒淫無度,早年規(guī)勸無效后,干脆眼不見為凈,隨便他折騰。如今見他好端端出門,半條命回來,畢竟血脈連心,禁不住怒氣勃勃。

    同時也對他的推測深以為然,拍案罵道:“蘇晏小兒,年少幸進(jìn),依仗圣寵,惑主媚上,戕害公侯重臣。若是任由他囂張,國法何在!不把他鏟除,我衛(wèi)氏一門將來還有寧日嗎?”

    他出了奉安侯府,回到咸安侯府,對夫人說:“你的夫君和家族受辱,小叔險些被人害死,除了皇爺,還能找誰討個公道?”

    秦夫人剛從下人口中聽聞此事,忿忿然道:“還有我姐姐,當(dāng)朝太后!我這便進(jìn)宮,向太后請安�!�

    第六十五章

    該拿你怎么辦

    南書房。

    蘇晏孤身立在屋子正中,低頭斂目,看著緋紅衣擺下露出的皂色靴尖,恍惚覺得像是滿城烈焰、彤云映天時,極遠(yuǎn)處一點照不亮的漆黑蒼穹。

    待到火焰燒盡繁華,逐漸湮滅,那點漆黑便會伸展開暫避的身軀,重新吞沒整座城池。只有下一次光華盛放,才能將它再次驅(qū)趕。

    難怪老話說,福禍兩倚,此消彼長,又說日中則昃,月滿則虧,蘇晏默默地想。他以少年之身金榜題名,為官不到五個月,便兩度升遷,連躍三級,破葉東樓案嶄露頭角,劾馮去惡疏名聲大噪,又治理錦衣衛(wèi)、提議辦新學(xué),樁樁件件都是踩了政治敏感點的大事,不知讓多少人如芒在背。

    因為皇帝顯露出對他的恩信與支持,這些利益受損者們平日里不敢妄動,只好私下里嚼舌根發(fā)牢騷,等待著反撲倒算的機(jī)會。如今機(jī)會來了,衛(wèi)氏屠刀一舉,他們便群起而攻,連墻頭草們也隨著勁盛的風(fēng)頭一邊倒。

    只這兩日,朝堂上下彈劾他的折子就不下十?dāng)?shù)本,在御案上疊了一摞。

    朱賀霖還偷偷透露信息給他,說衛(wèi)浚的親兄長是咸安侯衛(wèi)演,衛(wèi)演的夫人秦氏是太后的親妹,事發(fā)后當(dāng)即進(jìn)了慈寧宮面見太后,整整待了半天才出來。肯定是告狀去了,也不知道太后是什么反應(yīng)。

    不過,豫王當(dāng)時也在慈寧宮內(nèi),具體內(nèi)情,蘇晏若是想知道,他就厚著臉皮去向四王叔打聽。

    蘇晏有點奇怪,隨口問了句:“你身為太子,想知道太后的意思,還要通過豫王?”

    朱賀霖面露尷尬之色,訥訥不已。

    蘇晏趕緊道:“我隨口瞎問的,你只當(dāng)沒聽見。我會自己向王爺打聽,不必勞煩小爺。”

    朱賀霖有些沮喪,說:“告訴你也無妨皇祖母不太喜歡我。”

    蘇晏沒有問為什么,只安慰地摸了摸太子的肩膀。

    朱賀霖抓住他收回去的手,繼續(xù)按在自己身上,“據(jù)宮里人說,當(dāng)年我母后不得皇祖母的青睞,故而厭屋及烏,也不喜歡我�!�

    蘇晏無語。

    朱賀霖趁機(jī)抱上來,在他耳畔低聲道:“你是不是心疼我啦?來,多心疼一點�!�

    蘇晏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笑著推開:“太子都十四歲了,還好意思撒嬌!”

    前方“啪”的一聲悶響,喚回了蘇晏的神志。他才發(fā)現(xiàn),因為忽然想起太子,他竟然在御前失神了。

    太子分明就坐在旁邊,一雙眼睛帶著少年銳氣,滴溜溜地看著他。

    景隆帝“啪”地把手上的奏折往案桌上一扔,“說吧,究竟怎么回事?一個個說。老四,你先來�!�

    豫王坐在下首的圈椅,右臂懶洋洋地支著頤,將裹著紗布的左手隨意擱在扶手旁的桌面上。

    “的確有刺客行刺奉安侯,卻與臣弟無干�!�

    “沒人說與你有干,說的是蘇晏�!被实塾弥割^敲了敲桌案上的十幾本奏折,“看到?jīng)]有,全是彈劾他的,說他勾結(jié)江湖草莽,陰蓄死士,暗殺政敵。”

    “呵呵�!痹ネ醪灰詾槿坏匦α诵�,“臣弟也在當(dāng)場,怎么沒看出他和江湖草莽有什么勾結(jié)?他是攔住了臣弟,但事后也解釋過,說擔(dān)心刺客狗急跳墻,傷了奉安侯之后再行刺太子,情急之下沒有考慮太多,只希望臣弟先守住太子安全�!�

    他話音未落,太子也迫不及待說道:“沒錯!他奉安侯光愛惜自家性命,就沒考慮到小爺我的安危?他自己引來的刺客,連累兒臣滿身臟污不說,更受了大驚嚇對了,他還故意弄傷了四王叔的手!我還沒追究他的罪過呢,他倒還有臉惡人先告狀!要是比誰罵人罵得厲害,誰就有理,那今兒我也寫彈劾折子罵奉安侯,他要幾本,我就寫幾本!”

    “胡鬧!身為儲君,寫什么奏折彈劾臣子?”皇帝申斥道,又無奈地?fù)u搖頭,“你念了這么多年書,遇事還只會胡攪蠻纏,一點章法都沒有,叫朕日后怎么放心罷了,從明日起,你的課程增加一項,每晚酉時到戌時,來養(yǎng)心殿跟朕學(xué)習(xí)如何處理政務(wù)�!�

    如同五雷轟頂,太子愣在當(dāng)場。上午習(xí)文,下午學(xué)武,本來就嫌學(xué)業(yè)重、玩樂時間少,如今又加了晚課,還要不要活了!他欲哭無淚,心底叫苦不迭:清河啊清河,為了你,小爺我可是做了大犧牲!今后你要再放我鴿子,那真是天理難容!

    皇帝看太子臉色,便知道他心里在抱怨什么,不由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豫王悠然想:鰥夫養(yǎng)嬌兒,能不嘔心瀝血么?

    緊接著又想到,自己膝下也有個剛會走路的幼子,還有個御旨賜婚的王妃。

    王妃算準(zhǔn)了受孕期來睡他,睡過一次便有了身孕,生完世子大笑三聲:“塵緣已了!”甫出了月子,就換一身道士衣袍,拋夫棄子說要去修仙,也不知去了哪座山頭參悟“金丹大道”,至今杳無音信

    被和離的失婚男子,名聲還不如鰥夫呢!

    這么一想,笑意也隱沒了,豫王臉色陰郁地看著站在殿中的蘇晏,心道:也不知他喜不喜歡小孩子?看他對待朱賀霖的耐心程度,應(yīng)該是喜歡的吧。

    皇帝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連自家弟弟也開始魂不守舍,越發(fā)頭疼,揮手道:“都說完了?說完就告退吧�!�

    太子巴不得快點從御書房溜走,又舍不得蘇晏,擦身而過時,迅速附耳叮囑一聲:“完事了來東宮找我!”又瞪了一眼面帶揶揄笑意的豫王,這才走了。

    蘇晏在御前不敢造次,只當(dāng)沒聽見太子的命令,鼻觀眼眼觀心,垂手站著。

    景隆帝起身從桌案后踱過來,負(fù)手站在蘇晏面前,問:“豫王與太子所言,可屬實?”

    “屬實�!�

    蘇晏用余光窺了窺天子八風(fēng)不動的臉色,補(bǔ)充一句:“基本上�!�

    皇帝輕嘆口氣:“密室之內(nèi)唯有你我二人,所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說真話。殺奉安侯的刺客,是否受你指使?”

    蘇晏理直氣壯答:“不是!但那名刺客,與臣的確有過數(shù)面之緣。奉安侯奸殺了他姐姐,害他家破人亡,他要去報血海深仇,也是情理之中。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你是不是,覺得朕明知奉安侯欺凌百姓、多行不義,仍因他的國戚身份而包庇他?”皇帝又問。

    蘇晏不假思索道:“不是!”

    “你是不是覺得朕玩弄權(quán)術(shù),將這些國戚勛貴、文官武將、宦官和錦衣衛(wèi)放在秤盤之上,將他們像秤砣似的撥來撥去,好穩(wěn)固君權(quán),維持朝堂諸般勢力的平衡?”

    “”

    見蘇晏不吭聲,皇帝淡淡一笑:“你不敢說。也是,你這么聰明,知道什么可以追根究底,什么要裝聾作啞。但是蘇晏,朕要告訴你

    “朕從未把你放在秤盤上稱斤輪兩,也從未將你當(dāng)做一枚衡量輕重的籌碼�!�

    蘇晏驀然抬眼,直視景隆帝端雅寧靜的面容,脫口道:“皇爺”

    “你不信?”

    “不,我信�!碧K晏心底有股難以言喻的暗潮在涌動,緩慢而堅定地沖刷著胸壁,發(fā)出令人眩暈的回響,“皇爺厚愛微臣,即使臣屢次行偭規(guī)越矩之事,發(fā)驚世駭俗之言,也從未因此見責(zé)。反而處處維護(hù)臣的尊嚴(yán),讓臣的理想抱負(fù)有了得以實現(xiàn)的契機(jī)。臣對此感激不盡,卻也無以為報�!�

    他艱難地吐出“無以為報”這四個字時,皇帝不禁閉了眼,凝澀短短幾息后,霍然睜開:“既然報答不了朕,那就報于天下吧!”

    蘇晏聽出皇帝話語中割舍與成全之意,感佩至極,伏地行了個大禮:“臣蘇晏謝陛下成全!”

    他發(fā)自肺腑的感謝,像鋒利的鐵絲勒進(jìn)皇帝的心臟,割出細(xì)密的傷口,并未流多少血,留下的隱痛卻綿綿不絕。

    皇帝深吸口氣,彎腰扶起他。

    蘇晏感覺手臂被觸碰到的地方,灼熱得驚人,皇帝掌心的溫度仿佛滲透官服與皮膚,一直燙進(jìn)了他的血肉里。

    他難以自抑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皇帝難以自抑地合攏了雙臂,將他抱住。

    兩人彼此都心想,這個擁抱不應(yīng)該,就像好不容易凝結(jié)的冰層不該踏破,否則將無處落腳,跌入欲望的深淵。

    然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從大仁大愛與沉重責(zé)任中被沖刷而去的些微溫存,在這極短暫的私人時光里,挽留一點,眷戀一點,又何妨

    蘇晏輕輕掙動了一下,皇帝似夢初覺地松開手,轉(zhuǎn)身按住了堅硬的案頭。他微喘了幾口氣,說:“彈劾的折子朕可以留中不發(fā),朝會上的抨擊你的眾臣,朕可以逐一駁斥。可太后那邊朕還不能一味地保你,那只會將你推入更危險的境地。自古以來,天子盛寵之臣,越是大張旗鼓天下皆知,越是沒有好下場,你應(yīng)該清楚這一點�!�

    “臣知道。無論皇爺如何裁決,臣都甘心接受,絕無怨言�!碧K晏輕聲道。

    “衛(wèi)氏一族鋒芒正盛,背后又牽扯到一些朕目前還不能明說的隱情。但總有一日,會徹底做個了結(jié)。在此之前,委屈你先避一避風(fēng)頭�!�

    “臣聽皇爺?shù)模薁斣趺窗才�,臣就怎么�?zhí)行。”

    皇帝從桌案邊上撿起一本折子,遞給蘇晏:“陜西巡撫魏泉奏請,說北敵屢入抄掠,馬遂日耗,如今幾無馬可牧,不如撤除陜西行太仆寺,裁革官員�!�

    蘇晏接過奏折,瀏覽后,皺眉:“自太祖皇帝推行馬政,有官牧,有民牧,在各省設(shè)行太仆寺管理天下牧馬。國庫為養(yǎng)馬所撥之銀兩,每歲耗甚,為何會到無馬可牧的地步?”

    “朕也想這么問問他。戰(zhàn)馬乃是一國軍隊極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沒有戰(zhàn)馬,何來騎兵?近幾年來各地馬匹數(shù)量日益減少,魏泉身為巡撫不想著解決問題,反而只想把這塊官署人員一撤了事,難道要我大銘從韃靼、西番手里花大價錢買馬資敵么?”

    蘇晏想了想,說:“皇爺給臣看這個折子,是想臣去陜西?”

    皇帝頷首:“不錯。朕想讓你去瞧瞧,這魏泉究竟是真有不得不裁撤的苦衷,還是個惜小費而忘大計的糊涂蛋。”

    “可是臣身為大理寺少卿,去勘核地方巡撫,似乎名不正言不順”

    景隆帝笑了笑,“這名分,朕已經(jīng)想好了。還得多虧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jì)。他曾向朕舉薦,想讓你再領(lǐng)一項七品監(jiān)察御史之職。朕當(dāng)時沒有應(yīng)允,如今看來,倒是個不錯的幌子�!�

    蘇晏感嘆:我終于還是沒能套過賈御史的按頭安利呀!

    “朕打算,以停職待查的名義,暫革你大理寺少卿之職,降為監(jiān)察御史。另封陜西巡按御史,撫治地方,整飭吏治,把當(dāng)?shù)伛R事給理清了,再稟報于朕�!�

    從正四品降為七品,可以說是一落千丈。但御史品階雖低,權(quán)力卻不小,可以將監(jiān)察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直接上奏御前。比對后世,差不多就是廉政公署、紀(jì)檢監(jiān)察組、中央巡視組之流,對地方官員相當(dāng)有震懾力。

    故而被民間稱為“欽差”“天使”,意為欽命差遣、代天巡使。在戲文中,還要人手一柄尚方寶劍,先斬后奏。

    蘇晏玩笑道:“這是不是欽差大臣?有沒有尚方寶劍?”

    皇帝也笑了,揉了揉他的耳垂鬢角:“尚方劍可以賜,但不許你直接拿來砍人。”

    “皇爺怕臣濫殺無辜?”

    “朕怕你不會使劍,割了手�!�

    從宮中回到府里,蘇晏脫下四品官服,整整齊齊疊好,對兩個小廝說:“你們老爺我被貶官啦,還要外放呢!”

    蘇小京傻眼:“��?為什么呀?大人又勤勉又能干,憑什么貶你的官?”

    蘇小北抿著嘴,沉聲道:“就說了伴君如伴虎,貶就貶唄!大人外放去哪里,小的就跟去哪里,鞍前馬后絕不怠慢。”

    “小的也是!”蘇小京唯恐落于人后,大聲表心跡。

    蘇晏笑道:“難得你們一片忠心,還愿意跟著我。那就一并出發(fā)吧。”

    蘇小京問:“去哪里?”

    蘇小北則問:“大人何時啟程,我好收拾細(xì)軟。需要變賣房產(chǎn)嗎?”

    “這處院子先不變賣,說不定我還要回來繼續(xù)住。從下旨到啟程,大約還要兩三天時間,這期間要辛苦你們跑腿,收拾物什,購買用具了�!�

    “都交給我們吧,一定給大人辦得妥妥帖帖�!�

    蘇晏點點頭,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拍大腿叫道:“哎呀,這兩三日我不能待在家里!”

    蘇小北不解:“為何?是我們侍奉得不夠周到么?”

    “不不,我擔(dān)心的是衛(wèi)氏那邊。皇爺雖然要貶我的官,但明眼人不難看出,這是讓我出京暫避風(fēng)頭,還給了不小的權(quán)力,我怕有人對我更加怨恨,氣急敗壞之下,要走歪門邪道�!�

    “什么歪門邪道?”蘇小京驚問。

    “譬如說雇幾個流氓兇徒,半夜闖進(jìn)來,把我鼻子割啦,耳朵割啦。你們知道我朝律例,殘疾者不得為官?”

    兩個小廝一同搖頭。

    蘇晏笑道:“這年頭,當(dāng)官也得看臉。聽說先帝時期,有個狀元就是因為容貌丑陋,殿試時被撤換掉了。”

    蘇小京張大了嘴:“�。磕窃趺崔k?”

    蘇晏思索片刻,撫掌道:“去我兄弟那里躲兩天!”

    蘇小京傻乎乎地問:“大人孤身在京為官,哪里有兄弟?”

    蘇小北偷偷擰他,擰得他嗷嗷痛叫,再也問不下去。等蘇晏走了,蘇小北罵道:“慌腳雞,禿嚕嘴,問個鳥!身為下人,難道要薄大人的面子,逼他承認(rèn)去的是外室那里!大人說是兄弟就是兄弟,以后不論誰提起來,都只說是兄弟,明白么!”

    蘇小京噙著一泡痛淚,連連點頭。

    第六十六章

    遵醫(yī)囑別作死

    蘇晏告退后,御書房只余景隆帝一人。

    皇帝坐回圈椅上,向后倚靠在弧度圓潤的雕花背板,閉眼呼吸著空氣中殘留的一縷暗香。

    “藍(lán)喜�!彼麊镜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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