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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沈柒站在房門內(nèi),檐下燈光斜斜照來,將他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中。而他的目光也在這明與暗的交界處,久久地殘燒著。

    朱賀霖走得又急又快,將蘇晏拽了一路,最后拽上了停駐在沈府大門外的馬車。

    蘇晏揉著生疼的手腕,皺眉剛要開口,朱賀霖從袖中摸出那包“帶骨鮑螺”,拈了一粒塞進他張開的雙唇間。

    “我從宮里特地給你帶的點心�!敝熨R霖笑嘻嘻地說,見他沒反應(yīng),又催促,“嘗嘗看,好不好吃,嘗嘗看嘛!”

    蘇晏下意識地嚼了兩口,外酥里滑,香甜濃醇,口感頗似前世愛吃的泡芙,有些懷念。

    朱賀霖看他愛吃,又喂了一粒,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粒。

    蘇晏看他喜滋滋的神情,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單純赤忱的小鬼,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有些做夢似的恍惚,問道:“小爺今日怎么出宮來了?”

    “來看你唄。來了三次,次次不見人,這才窩火,親自出手把你逮回來�!瘪R車轔轔地行駛,朱賀霖擠到對面,與他親親熱熱地并肩而坐,帶著委屈抱怨道,“自從東苑回宮,整整二十二天不見啦,你想不想我?”

    蘇晏失笑。閑下來時當(dāng)然會想起這小鬼,猜測他此刻在做什么,今日窗課有沒有完成,小考結(jié)果如何,會受到皇帝的獎賞還是責(zé)備。還想著等手上差事忙完,得空就去東宮,帶些市集上買的新奇玩意兒,讓他高興高興。

    然而這些日子忙得腳不點地,幾乎是廢寢忘食,別說去東宮,連待在自家的時間都很少,在沈柒府上留宿的那兩夜,也是因為太過疲累伏案睡著,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外袍已除,躺在沈柒身旁,便也就這么接著睡過去了。

    “想不想我,快說!”朱賀霖齜牙做了威脅的表情,似乎得不到滿意答案,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撓他癢癢。

    蘇晏笑:“想想想�!�

    “哼,敷衍。”太子不滿地說道,拍了拍手指間的甜點渣子,隨后將剩下的大半包揣進蘇晏的衣襟,“宮門下鑰,我回不去了,怎么辦?”

    “叫守門的禁軍給小爺開門?”

    “不要,他們會找父皇打小報告。”

    “那你待如何?”

    “我今夜就宿在你府上,明早開宮門再回去�!�

    “可使不得!太子徹夜不回東宮,被皇上知道,不僅你挨罵,我更完蛋�!�

    “你還是不是本太子的侍讀?連這點小事都不愿替小爺分憂!”朱賀霖氣乎乎地用指尖戳他胸口,“別推搪,小爺說要留宿,就要留宿,把你的床分一半不,分三分之二給小爺睡!”

    “我的職責(zé)是侍讀,又不是侍寢!”蘇晏脫口說完,恨不得把舌頭吞了。

    “侍那個什么?你剛說侍什么?”

    “沒什么!”

    “分明有什么,小爺我聽見了!你再說一遍!”

    “滾蛋!”

    “膽大包天的東西,敢罵小爺!”朱賀霖傾身過來,毫不留情地掐他腰間癢肉。

    蘇晏一邊扭身掙扎,一邊往座位下滑去。馬車猛地一剎,他的前額重重撞在太子肩頭,嗷的一聲,眼冒金星。

    朱賀霖趕緊把他拉起來查看額頭,揚聲罵車夫:“怎么駕的車!不要你的狗命了?”

    車廂外,傳來車夫告罪的聲音:“小爺息怒,是五城兵馬司的人馬,把我們的馬車圍了,說要抓刺客�!�

    吳名趕在內(nèi)城門關(guān)閉之前逃了進來。

    可供出城的八道外城門緊閉如蚌,整個外城被一隊隊官兵耙了個遍,不僅道路戒嚴(yán),在市井間畫影圖形,張榜懸賞,還逐家逐戶搜查,尋找刺客的蛛絲馬跡。

    外城住的全是平民百姓,官兵搜查起來毫無阻礙,效率很高。

    吳名暫時出不了城,只得先進入京師內(nèi)城。

    內(nèi)城比外城面積大了四倍不止,坊巷縱橫,房舍林立,想要一坊一坊搜查徹底,是個極為耗時費力的大工程。更兼遍布許多達(dá)官貴人的府邸,園林幽深,適合藏身。吳名打算就在內(nèi)城躲一陣子,等搜查的勢頭弱了,再做打算。

    夜色中的漆黑身影,于屋脊之間一閃而沒,像只投林梟鳥,飛入一座格外宏闊的高墻大院。

    正門上的匾額黑底鎏金,刻著“豫王府”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

    臨近后園的一處廂房前,西燕正手持燭火,對著廊下的海棠長吁短嘆。時值五月盡,海棠花期已入尾聲,凋零花瓣勾起他同病相憐之意,夜不能寐。

    他奉命來獻(xiàn)唱,好不容易以歌喉打動主人家,獲準(zhǔn)暫留王府,鎮(zhèn)日里盼望豫王來聽他彈琴唱戲,可整整三天,連豫王的一片衣角都沒見著。

    王爺這是何意?是他什么地方有失規(guī)矩,見罪了貴人?西燕惴惴不安,卻又不敢主動謁見,鼓起勇氣問了王府下人,被不冷不熱地回了句“等著吧,王爺想見你,自會命人來傳喚”,他只好繼續(xù)空等。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西燕化了女妝,披上戲裝,在廊下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心底期盼能有機會被王爺聽見,想起府里還有他這么個如花美人。

    吳名此刻正在屋檐上踏瓦而行,被他“呀”的一聲尖細(xì)高腔,驚得腳底險些打滑,踩落了半片琉璃瓦。

    西燕猛地仰頭看屋頂,顫聲問:“什么人?”

    吳名低頭,猝然見一張紅紅白白的鉛粉臉,穿著身不男不女的長褙子,皺眉反問:“什么鬼?”

    第五十三章

    狗千戶狗王爺

    深更半夜,屋檐上方陡然探出個黑巾蒙面的腦袋,一雙眼睛鋒銳森冷,在昏暗燭光的照射下,仿佛獸瞳般閃著詭異的碧光。

    西燕嚇得魂飛魄散,蹬蹬后退幾步,抱著廊柱尖叫:“好漢不要殺我啊啊�。∥抑皇莻唱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見!”

    吳名只是路過,本沒想殺人,但這個戲子聒噪得很,他擔(dān)心驚動王府守衛(wèi),故而很想在那條刷得煞白的脖子上劃拉一下,瞬間耳根清凈。

    雖說他向來是拿錢殺人,但有個同行前輩說得好,“就算妓女碰到對頭的,還會奉送一次”,所以他也不介意偶爾做筆沒錢的買賣。

    吳名躍下屋檐,就在出手把這倒霉鬼打暈的前一刻,忽然若有所思。

    西燕見他步步逼近,心肝肺都要嚇裂了,淚水奪眶而出,將滿臉鉛粉沖刷得有如犁過的泥田。

    脂粉味撲鼻而來,吳名忍著反胃,問:“三月初十,在奉安侯府登臺唱戲的那個,是不是你?”

    那夜他第一次潛入侯府行刺,衛(wèi)浚正大開筵席,賓朋滿座,歌舞不休,戲臺上還有昆腔男旦在咿咿呀呀。吳名覷機下手,不料席上有個頂尖高手,出手阻撓,他受了內(nèi)傷,這才馬失前蹄,只刺傷仇家,未能取其性命。

    先機一失,劍氣頓泄,他只好從守衛(wèi)的圍攻中突出重圍,緊接著被五城兵馬司與錦衣衛(wèi)緹騎滿城追捕,又在交手時被沈柒砍了三刀,躲進橋洞下的水里,險些傷重昏死,最后被蘇大人所救。

    東苑一別,至今旬月,也不知蘇大人近況如何,是否仍被那狗千戶拿捏著,不得不委曲求全。

    前陣子聽聞蘇大人冒死敲登聞鼓,鋤奸懲惡,為師洗冤,他在看邸報上刊載的“十二陳”時,只覺一股熱血在枯竭的胸腔里脈動,一貫堅峻的握劍的手,也似乎有了片刻的迷惑與動搖。

    蘇大人所言非虛,真的扳倒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蛟S再多給些時間,他也能扳倒奉安侯衛(wèi)浚。

    然而假手以人的復(fù)仇,即便成功,心里也不爽利。江湖兒女,到底還是要斬頭瀝血,快意恩仇。

    待到大仇得報,再去尋蘇大人報恩。

    或許蘇大人并看不上一個草寇窮徒,但至少他可以替蘇大人除去像沈柒這樣的攔路惡犬,一面繼續(xù)當(dāng)?shù)额^舔血的殺手,一面默默守護恩公安全直至他終因鋌而走險,死于非命為止。

    吳名這么想著,將躍然眼前的少年官員的身影,重新沉回心湖深處。

    短暫的走神后,他心生一計,既然這男旦常在達(dá)官貴人的宴會上唱戲,不如借他所在的昆腔班子,以獻(xiàn)唱為名混入侯府,再次尋找刺殺的機會。

    西燕只覺黑衣蒙面人看他的眼神,好似在盤計著工具合不合手,冷冰冰全無半點人氣,嚇得一頭沖向臺階下方。

    吳名一把揪住他的后領(lǐng),威脅:“敢再吱哇一聲,削了你的腦袋!”拎著他縱身躍上屋頂。

    西燕緊緊閉眼,咬著嘴唇不敢吭聲,不知這歹徒要擄他去哪里、做什么,驚懼到了極點。

    吳名擔(dān)心豫王好色,萬一扣住這戲子不放,此計難成,不如先把人擄走,逼迫對方同意協(xié)助他,再帶回戲班,替他掩護身份。

    他挾持著西燕,正在屋頂縱躍疾走,驟然聽見風(fēng)聲破空。

    吳名轉(zhuǎn)頭,見一道暗光殘影,帶著凜冽的殺氣向他射來,如同奔雷掣電,真身未至而聲勢奪人,眨眼間就要透體而過

    若只他一人,避開這一記突襲并非難事,但手里還提著個累贅,影響身形,不得不將那戲子先一步甩出去,自己錯步擰身,生生與那道急電擦肩而過。

    這道急電釘在了不遠(yuǎn)處,屋頂正脊的巨大脊檁上,長尾抖動,發(fā)出擊磬般的嗡嗡回響。

    原來是一根丈八馬槊,槊桿漆黑如柱,精鋼槊鋒足足有三尺長,看著既沉重又鋒利,是兵器中真正的霸主。

    夜行衣上瞬間綻開一道尺把長的裂口,吳名心知這是遇上了勁敵。

    馬槊本是重甲騎兵使用,臨陣對敵,揮刺掃合之下,以一當(dāng)百,非膂力絕倫者不能用。而這個襲擊他的人,竟能將馬槊當(dāng)做標(biāo)槍,輕易擲出數(shù)十丈,險些將他洞穿,槊鋒入木之后,桿尾猶有余威,這份武力實是驚人!

    吳名心有余悸地望向下方練武場,但見一名穿著玄色束袖曳撒、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正負(fù)手抬頭,瞇著眼打量屋頂上的自己。

    他覺得這人的容貌有些眼熟是豫王?!

    一個以沾花惹草出名的花花太歲,竟身藏這般武藝!雙目交觸之下,吳名隱隱感到了某種威脅與壓迫感,長劍出鞘,鬼魅般的身形幾個閃現(xiàn),便出現(xiàn)在場邊,冷冷地盯著對方。

    豫王毫不動容地逼視他,沉聲道:“看你身手,不像是個蟊賊,夜探王府有何企圖?”

    吳名漠然看他,一言不發(fā)。

    西燕被無情地扔下了屋頂,幸虧下方是個池塘,他又會鳧水,這才撿回一條性命,濕淋淋地爬上岸。

    身上紅紅綠綠的襦裙和褙子絞成了爛糟糟的布簾子,淅瀝地淌著水,他滿臉的鉛粉胭脂都被沖刷干凈,露出慘白的一張尖臉,披頭散發(fā)像個索命水鬼。

    見到豫王,西燕目光乍亮,如蒙大赦地向他跑去,哭叫道:“王爺救我”

    豫王正蓄勢待發(fā),眼角余光瞥見一團鬼影朝自己撲來,當(dāng)即條件反射,一掌將對方推飛出去。

    西燕被掌風(fēng)又一次甩入池塘,筋疲力盡地重爬回岸邊后,抱著雙腿蹲在草地上,嚶嚶痛哭。

    豫王終于認(rèn)出,這是幾日前,因他隨口一句而留下來的伶官,叫什么燕來著。若不是今夜變故,他已全然忘記還有這么個人。

    吳名也終于看清西燕的容貌,眉峰頓時如刀鋒般剔起,混著怒氣的殺意充斥胸膛這狗王爺竟然還在打蘇大人主意,上手不成,便尋了個替身以供淫樂,簡直無恥至極!

    想到豫王在床笫之間,一邊肆意玩弄這個戲子,一邊還喚著蘇大人的名字,吳名就覺一股勃然血氣直沖天靈,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只想一劍了結(jié)他的性命,以免日后他賊心不死,又去仗勢褻辱蘇大人。

    他二話不說,劍尖抖出一點寒厲的星芒,朝豫王電射而去。

    “原來是刺客�!痹ネ趵浜咭宦暎皠︼L(fēng)逼近,方才側(cè)身避開,一拳擊向吳名持劍的手。拳風(fēng)呼嘯,如猛虎出柙,勁力足以開碑裂石。

    兩人甫一交手,都在試探對方的底細(xì)。

    一個身法詭譎、劍法快而狠厲,一旦纏身便有如毒蛇狡獸,不死不休;一個大力破巧、毫無花哨,走的是軍中大開大闔的路數(shù),斃敵無算。雙方都感到點子扎手,不是短時能夠分出勝負(fù)的,即使拼力一戰(zhàn),想要殺死對方,也需付出相當(dāng)?shù)拇鷥r。

    拳來劍往幾十個回合,吳名越打越心驚,幾乎要懷疑這花花太歲被什么天兵神將附了體。豫王倒起了幾分惜才之意,覺得這黑衣蒙面人的身手,當(dāng)個見不得光的刺客可惜了,便又尋隙道:“你來行刺,是受誰的指使?明珠蒙塵,可惜了。不如棄暗投明,本王既往不咎,還會重用你�!�

    “誰稀罕!就算今夜殺不了你,也必給你個血的教訓(xùn),教你日后不敢再任意淫辱他人�!�

    聽著像個打抱不平的江湖義士,豫王無奈地說:“你誤會了,本王從未仗勢淫人�!�

    吳名對他厚顏無恥的狡辯十分鄙夷:“你竟還自詡無辜?那棋盤砸的莫非是條狗不成!”

    豫王微怔,被劍刃劃過肩膀,帶出一道血口。他并未在意傷口,反而追問:“你是為了替清河出氣?你是他什么人?”

    吳名不答,攻勢愈急。

    豫王左躲右閃,又問:“那日院中并無外人,是清河告訴你的?還是屋頂上的錦衣衛(wèi)探子?你是錦衣衛(wèi)的人?”

    “我是錦衣衛(wèi)的索命人!”

    最后一句問話勾起了吳名對沈柒的惡感,倒也從側(cè)面坐實他與蘇晏之間的確是有關(guān)系。

    豫王冒險收手,任由劍鋒架上脖頸,說:“既然你與清河有舊,就真是個誤會。再打下去也是兩敗俱傷,不如休戰(zhàn),坐下來好好談?wù)劇!?br />
    吳名雖瞧不起他荒淫好色,但對這股說住手就住手、坦然不畏死的氣魄倒有幾分高看,便也止住劍勢,冷聲道:“有什么好談!”

    豫王道:“本王與清河早已前嫌盡釋。我在東苑時,從馮去惡派來的刺客手下救過他的命,他承這份情,彼此約定做朋友來往。你此番前來行刺,可問過他的意思?”

    吳名一怔。他與蘇晏久未見面,的確不曾再問過此事。

    萬一豫王所言不假,而自己執(zhí)意要殺他,豈不是好心辦壞事?

    吳名轉(zhuǎn)頭瞥了一眼蹲在池邊哭的西燕,皺眉:“這個替身又是怎么回事?你把他養(yǎng)在府中,難道不是仍對蘇大人心存齷齪?”

    豫王松口氣:“原來因為這個。聽聞有個昆腔班子在京師頗有名氣,常入官員府邸唱戲,本王閑著無事,便命人傳召入府,隨意聽幾段。不意見這伶官與清河生得有五六分相似,當(dāng)時心下有些懷疑,便將人扣在王府,看他和背后之人有何動作�!�

    “你懷疑,這個人是被人故意安排過來的?結(jié)果如何?”吳名問。

    豫王搖頭:“但因這幾日,本王有事未決,心緒不寧,把他給忘了。不過看他這副樣子,也不像另懷鬼胎,頂多就是抱著以色侍人的打算,圖個安逸富貴。干脆放出府算了�!�

    吳名緩和了冷寂的臉色,說:“既然如此,就把他給我用一用。”

    豫王看他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你想怎么用?”

    吳名語帶諷刺:“總歸不是像你慣用的那般用�!�

    豫王變色道:“孤王看在你與清河有淵源的份上,才格外容忍,你若一再無禮,休怪我不客氣!”

    吳名一個連真實姓名都拋卻、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莫說公侯親王,便站在九五至尊面前,若逼他動了殺機,也是拼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豫王先前調(diào)戲騷擾蘇晏,是他親眼所見,心底芥蒂并未消除,如何有好聲氣,更不可能受人威脅。

    當(dāng)即爭鋒相對:“我也是看在你自稱與蘇大人前嫌盡釋的份上,才沒一劍刺穿你的咽喉。回頭我便去核實,倘若發(fā)現(xiàn)你仍對他有不軌舉動,便是天涯海角也要追殺你!縱然你身份尊貴,命也只有一條,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

    豫王聽出不對勁的苗頭,臉色沉下來:“你一口一個蘇大人,不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是下屬,還是仆人?這股子見到生人就撲咬的勁頭,倒像是條看家犬�!�

    吳名本不是個好爭口舌之人,換作平時,早就一劍過去,換個耳根清凈。但豫王身手了得,他輕易殺不動,又句句牽扯蘇晏,分明賊心不死,叫他如何不怒火填膺。

    “你一口一個清河,自以為親近,孰不知蘇大人最厭惡輕浮好色、將他看做獵艷對象之人。只怕王爺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再高,也逃不過‘癡心妄想、一廂情愿’這八個字!”

    豫王面寒如霜,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吳名橫劍于胸,滿懷戒備地冷眼看。

    西燕在旁邊抽抽噎噎聽了半晌,從茫然不解,到恍然大悟,自己正是因為與那“蘇大人”生得相似,才接二連三地受罪。

    他不由得想起,藍(lán)公公送他進宮的那一夜,千叮萬囑,教他該用什么舉動討皇爺歡心,原來模仿的就是這位“蘇大人”。就連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帝,也把“蘇大人”看在眼里,為保其前程,不忍逼幸。更別提花名在外的豫王,留他在府中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查探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而面對拔劍相向的刺客,卻因?qū)Ψ交蚺c“蘇大人”有淵源,就高抬貴手。

    “蘇大人”天生是大人,而自己呢,因為出身低微,就活該淪為卑賤的伶官?憑什么他就合該擁有這些貴人的傾慕愛護,而自己同樣生了一張俊俏臉蛋,卻墮入塵泥,一無所有?

    西燕越想越覺悲涼,忍不住對素未謀面的“蘇大人”生出怨恨與嫉妒,暗下決心:我必去見他一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比這京師中最熱手的花魁還要狐媚子!

    遠(yuǎn)在五條街外的蘇晏打了個噴嚏,心道:誰在罵我?

    與他同車的太子聽見車夫再三解釋無果,外面那個頤指氣使的兵馬司指揮非要帶人搜車,甚至為了索賄,硬要誣賴他們不立時配合就是包庇刺客,也顧不得身份暴露了,一掀車簾,喝道:“誰敢搜小爺我的車!”

    豫王府內(nèi),西燕被嫉恨沖昏了頭腦,猛地起身,朝劍拔弩張的兩人大聲叫道:“王爺想知道是誰指使小人來的?小人如果說了,有什么好處?”

    豫王轉(zhuǎn)頭審視他,嘲弄地道:“好處?莫非你還想討一個側(cè)妃的名分?”

    西燕被他看得腳底發(fā)軟,險些一屁股坐地,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不得不牙齒打顫地回答:“小、小人不敢癡心妄、妄想,只求王爺可憐小人衣、食無著,賞賜一些財、財物”

    “賞你白銀千兩,夠不夠?”豫王不屑道,“說!”

    “是、是皇宮里的藍(lán)公公�!�

    “叫什么名字?”

    “小人不、不知,只知道是皇、皇上身邊伺候的�!�

    藍(lán)喜?豫王不由皺眉,這老太監(jiān)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蟲,此舉莫非是皇帝授意?為了試探他是否仍對朝中官員有邪念,還是要在他身邊安插樁子,監(jiān)視動向?皇帝莫不是察覺了什么他陷入沉思。

    西燕用從嫉恨心里催生而出的、前所未有的勇氣誣陷了藍(lán)公公,為的是從豫王這里換取一筆錢財,好贖回賣身契,擺脫伶官的身份。

    只要沒了這層被人瞧不起的皮子,買一個良家身份,憑他的相貌和才藝,什么樣的金龜婿釣不到?大不了離開京師,去蘇州杭州那些繁華地,尋個溫柔又長情的公子哥,后半輩子也有個依靠。

    “胡說八道!”豫王從沉思中回神,不動聲色地詐他,“區(qū)區(qū)一個戲子,也敢攀扯宮中,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小人沒胡說�!蔽餮嗉泵忉專胝姘爰�,“藍(lán)公公就是看小人生得與蘇大人有幾分相似,才命小人去給皇爺侍寢�;薁敍]要小人,說比不上蘇大人。又說,舍不得碰蘇大人。于是藍(lán)公公便命小人來王府獻(xiàn)唱,說王爺一見小人,肯定會留下來的�!�

    吳名嗤的一聲,不知是嘲西燕信口開河,還是嘲豫王的德性人盡皆知。

    豫王沒理這個乖僻桀驁的刺客,在心底慢慢琢磨了一輪,眼中深意幽然。

    難怪在東苑,皇帝借著狎褻官員的由頭屢次三番發(fā)落他,卻原來是假公濟私,呷了好大一缸醋!

    既然如此,不橫刀奪愛,怎么對得起皇兄待他的一片苦心?

    蘇清河當(dāng)然可愛,值得上心。唯獨與他相處時,并非刻意自我放縱,比任何時候都愜意輕松。尤其是在小南院經(jīng)歷兇險之后,更是覺得他風(fēng)標(biāo)卓立,與眾不同。想方設(shè)法去軟化他的態(tài)度,贏得他的心,也成了一件情趣與本愿兼?zhèn)渲畼肥隆?br />
    然而現(xiàn)在,又多了個勢在必得的理由

    皇兄,你奪去了我的藩地、兵權(quán)、封號,甚至是本名,奪去了我十年自由,那么就拿你愛而不得的人來稍作補償,又有何不可?

    豫王快意地想,待到自己擁美入懷,云雨酣暢之時,讓皇帝親眼看到這一幕,不知他還能不能端住那副道貌岸然、八風(fēng)不動的架子,想必臉色一定好看得很!

    第五十四章

    這是我家小妾

    “誰敢搜小爺我的車!”太子一聲清喝,掀簾邁出車廂。

    馬車四周團團包圍著兵馬司的兵卒,為首一人騎在紅騮上,正是東城兵馬司的指揮石樂志。之前他奉命搜查內(nèi)城的東城區(qū)域,見深夜空蕩蕩的大街上,只一輛馬車肆無忌憚地疾馳,覺得可疑,便帶手下將馬車攔下,想要搜車。

    車夫是東宮的一名內(nèi)侍,被小爺吩咐過,不可泄露身份,便好言好語勸說車上有貴人,不宜驚動,請他們讓出路來。

    石樂志心道:半夜三更在街上驅(qū)馳,能是什么貴人,再說,就算車上之人有一官半職,能貴得過當(dāng)朝太后的姻親、貴妃的親叔父奉安侯?

    于是鐵了心要搜車。又在言語間放出索賄之意,仗勢壓人,這才惹惱了車夫,稟告主上。

    車內(nèi)少年現(xiàn)身,自稱“小爺”,把石樂志嚇了一大跳。他不過六品武官,哪里見過太子真容,就連東宮的腰牌也不曾見過。不敢貿(mào)然行禮見駕,怕被人誆詐,徒增笑柄;又不敢直接將對方當(dāng)做騙子,聽說當(dāng)今儲君玩樂心重,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萬一真是太子離宮夜出呢?頓時左右為難。

    身邊一名副指揮使低聲提醒:“此事緊要,不如讓下官去稟報侯爺,看他如何指示。再怎樣,侯爺總知道真假�!�

    石樂志連連點頭,叫他快馬加鞭。這廂應(yīng)付著不知真假的太子,把話車轱轆來回說,只不肯讓路。

    奉安侯府離此不遠(yuǎn),衛(wèi)浚聽了稟告,心中大喜這太子若是假冒的,那是欺君罔上的大案,落在他手中,可不是大功績一件;若真是朱賀霖本人,夤夜私離皇宮,野服游樂,舉行荒唐失德,正好明日授意結(jié)附他的言官,在朝堂上狠狠彈劾,撼一撼東宮的寶位。

    無論是不是,于他而言都是難得的好機會。衛(wèi)浚也顧不得那個神出鬼沒的刺客了,點齊家丁守衛(wèi),大張旗鼓地護著他趕往現(xiàn)場。

    豫王言出必行,命人取來十張面額百貫的寶鈔,裝在匣子里交予西燕。

    西燕接過匣子緊抱在懷,惶然地看了一眼吳名,哀求道:“這位好漢要擄我走,王爺開恩,救救小人!”

    豫王哂笑:“孤王的恩不是已經(jīng)給了你么?如何又來討要。自求多福吧�!彼麚]手趕客,吳名當(dāng)即拎起西燕的后領(lǐng),依舊翻墻出了王府。

    西燕這才意識到,有錢沒命花,拿錢也白搭,不禁又悔又怕,嗚嗚啼哭。

    他唱慣了戲,哭聲也帶戲腔,一波三折,聽得吳名雞皮疙瘩抖落一地,要不是看在復(fù)仇大事上,早將他從半空中扔下,自生自滅去。

    飛掠過幾條街,西燕還在哭。吳名不禁開始懷疑,混入戲班行刺,根本就是個下下策這戲子膽小如鼠,哪里是個能打掩護的,只怕到時一見衛(wèi)老賊就露怯,連累自己功敗垂成。

    可若是少了這個臺柱,誰去獻(xiàn)唱,總不好他自己化個妝披上戲服登臺吧?

    吳名煩躁地皺眉,忽然聽見遠(yuǎn)處隱隱有喧嘩聲,在幽靜的夜色中傳得甚遠(yuǎn),他耳力過人,仔細(xì)一聽,懷疑是兵馬司巡夜的鋪兵。

    將西燕隨手?jǐn)R在屋頂,吳名躥上高高的牌樓,舉目望去,見兩條街外燈火如炬,官兵們圍著一輛馬車,攻又不攻,撤又不撤,僵持在那里。

    距其不到兩條街,又馳來另一隊人馬,從衣裝打扮上看,像是奉安侯府的護衛(wèi)。中間簇?fù)碇黄ジ哳^大馬,馬上之人錦衣燕服,雖看不清面目,但吳名一眼就認(rèn)出體態(tài),正是衛(wèi)浚老賊。

    這是在馬車?yán)锝刈×苏l,衛(wèi)老賊激動得連縮頭烏龜也不當(dāng)了?莫非又是替身不,訓(xùn)練替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光是尋找容貌天然肖似之人,也得花不少時間。他剛死了個替身,短時內(nèi)找不出第二人。

    仇人近在眼前,吳名反倒異常冷靜,把臨機而生的幾個刺殺方案在腦中權(quán)衡,甄選成功率最高的一個。

    他轉(zhuǎn)身幾個起落,回到屋頂。西燕正試圖滑下垂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腳去夠屋檐。

    吳名一把拎起逃跑不成的伶官,又掠過兩條街。拐角僻靜處,他將西燕往地面一栽,冷冷道:“脫衣服�!�

    西燕下意識地抓緊錢匣,雙臂抱胸,語帶哭腔:“好漢想要做甚”

    吳名不耐煩,上前兩三下扒了他的戲裝。襦裙和褙子被夜風(fēng)吹得大半干了,只有些濡濕。

    西燕一臉羞憤地繼續(xù)脫褻衣。

    吳名額角青筋直跳,低罵:“不要臉!”說著脫去身上的夜行衣,兜頭扔給西燕,將戲裝胡亂穿在自己身上,又扯下蒙面巾,打散發(fā)髻,將一頭油亮烏發(fā)披在背上。

    他身形勻稱,個頭不算太高,這般女裝披發(fā),乍一看還頗似落了難的小娘子。

    西燕的褻衣也是濕的,被風(fēng)一吹直打哆嗦,沒奈何穿上夜行衣,又被迫蒙上面巾。

    他忍不住盯著吳名的臉瞧,第一眼只覺普通,與豐神俊逸的豫王相較,頂多只能算五官端正,心底莫明地有些失望。但再多看幾眼后,視線又從峭薄嘴唇、孤挺鼻梁的上方,驀地撞進了那雙寒星劍芒似的眼睛,整個人好似被破堤的冰河席卷而去,又像被漆黑夜空中一道亮白的閃電擊中。

    西燕不禁后退兩步,怵然想:這是個煞星!

    吳名忽然對他露出一個微薄的冷笑:“拼盡全力跑吧,自求多福�!�

    然后他將西燕推出墻角,朝官兵的方向捏著嗓子喊:“抓賊!抓賊!有個黑衣賊進了奴家的院子!”

    西燕一身夜行衣,暴露在遠(yuǎn)遠(yuǎn)映照而來的火光下,呆住了。

    衛(wèi)浚趕到時,馬車?yán)锵聛淼纳倌暾樕F青地罵人,石樂志捏著鼻子挨罵,恂恂然稱是,但就是不放人離開。

    他定睛端詳,這少年的的確確是太子朱賀霖,頓時面上堆笑,在馬上拱手行禮:“原來真是小爺。這些兵丁有眼無珠不識泰山,竟敢對小爺無禮,該罰!石指揮,還不快向小爺磕頭賠罪?”

    石樂志當(dāng)即噗通跪地,不住地磕頭:“卑職眼瞎,小爺饒命!”

    衛(wèi)浚又道:“巡夜緝盜,是兵馬司分內(nèi)所在,不慎沖撞了小爺,還望小爺高抬貴手,放過他們。如此,下人們也會感激小爺?shù)娜实��!?br />
    太子不吃他這一套,冷笑道:“兵馬司巡夜是本職,奉安侯如何就聞聲而來,還來得這么快,莫非兩下里暗有勾牽?孤竟不知,五城兵馬司原來不是隸屬兵部,而是任由你奉安侯差遣�!�

    外戚與武官勾結(jié),染指兵權(quán)是大罪,太子覿面一句,便問得極誅心。

    衛(wèi)浚心底暗罵:這小子越發(fā)刁鉆難對付了!面上強打笑意,解釋道:“老臣蓋因前幾日又遭宵小刺殺,幸得無礙,才帶領(lǐng)家丁入夜巡查府邸附近,聽見此處有異動,便過來看個究竟�!庇址磫枺骸吧罡胍�,太子殿下何以不在東宮,白服現(xiàn)身街頭?莫非冶游太久,錯過了宮門下鑰的時辰?”

    這話將太子的目前的窘境拿捏個正著,“冶游”一詞,隱有質(zhì)問他是否眠花宿柳之意。

    朱賀霖眼珠一轉(zhuǎn),揚聲道:“孤微服私訪,自然是有公事在身,怎么,還需要向奉安侯匯報?你想知道?自己去問父皇呀!”

    他回答得理直氣壯,衛(wèi)浚一時摸不透底細(xì),倒也不好再說什么,心想:本侯不便當(dāng)面去問皇爺,但至少能使一幫子言官,把明日早朝攪得雞飛狗跳,你小子等著瞧!

    朱賀霖搬出父皇的名號震懾了衛(wèi)浚至于回頭在皇帝面前如何解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畢竟是親爹,還能吃了他不成。

    正得意地想要驅(qū)車離開,衛(wèi)浚又開口道:“老臣看車身微沉,想是車廂中還有一人。誰敢如此大膽,與太子同乘?”

    太子兇狠地瞪他:“孤車?yán)餂]人,怎么,你不信,想搜車?”

    衛(wèi)浚做苦口婆心狀:“小爺千金之軀,不可輕忽安危。萬一是那個刺客躲在車內(nèi)意圖不軌,本侯臨場不察,罪過可就大了!”

    太子說:“小爺?shù)陌参W约河袛?shù),用不著你奉安侯操心!”

    他越是掩護馬車,衛(wèi)浚越覺得可疑,暗忖車內(nèi)必藏著個見不得光的人,與太子夜游取樂,不是青樓的花娘,便是南院的小倌,我必拿個當(dāng)場,看他今夜如何收場!

    衛(wèi)浚自覺十拿九穩(wěn),陡然喝道:“車內(nèi)有兵器聲,是刺客!快護駕!保護小爺去安全處!”

    石樂志并未聽見車內(nèi)有任何動靜,正在猶豫,被衛(wèi)浚狠瞪一眼,只得起身命令手下:“還不快護駕!拿下車內(nèi)刺客!”

    “誰敢冒犯東宮車駕,叫你們?nèi)祟^落地!一個都別想活!”太子負(fù)手站在車門前,語氣寒厲,面上怒容涌動,隱隱有乃父之威。

    兵丁被他氣勢震懾,畏縮不敢上前。就連兵馬司指揮石樂志,也拿為難的眼神看衛(wèi)浚,下令歸下令,自家腳下卻不動彈。

    衛(wèi)浚氣結(jié)無奈。

    場面正僵持,驟然聽見女子尖細(xì)的驚呼聲,靜夜一聲雷似的響起:“抓賊!抓賊!有個黑衣賊進了奴家的院子!”

    官兵們循聲望去,見遠(yuǎn)遠(yuǎn)街角,火光難以照盡的暗處,似乎站著個穿夜行衣的人影。石樂志當(dāng)即叫道:“是刺客!快追!”兵馬司的人馬隨著他一擁而上,沖向街尾。

    衛(wèi)浚被黑衣蒙面人的兩次行刺嚇破了膽,本只想借口搜車,如今見刺客果真就在這條街上,驚得臉色發(fā)白,不自覺往太子身邊湊去。

    太子避開,嫌惡地剜了他一眼:“你不是帶著家丁巡查宵小么,現(xiàn)正主就在眼前,還不去抓捕?”

    衛(wèi)浚訥訥道:“兵馬司人手多又訓(xùn)練有素,緝賊經(jīng)驗豐富,有他們就夠了�!�

    石樂志帶兵趕到街尾拐角,不見了黑衣人的影子,大聲問:“是誰喊‘抓賊’?賊人去了何處?”

    路旁房前一個穿繡花襦裙、外罩長褙子,長發(fā)披散的女娘掩面泣道:“是奴家賊人往南去了�!�

    “南邊,快追!”石樂志立即吩咐手下。

    “嚇?biāo)纻人了!奴家這就去喊外子回來�!迸锏皖^說著,腳步急急地往街頭方向走,與他擦肩而過。

    兵馬司的人馬一走,馬車旁頓顯空曠不少,朱賀霖沒好聲氣地對侯府家丁說:“讓開!誰敢再阻攔,小爺直接拔劍砍了他!”

    家丁們護著如同驚弓之鳥的衛(wèi)浚退開幾步。朱賀霖正要重新登車,忽然見一隊手持火把的錦衣衛(wèi)緹騎,自北面皇城方向飆馳而來,轉(zhuǎn)瞬近前,為首的翻身下馬,跪地行禮:“卑職奉皇爺口諭,接小爺回宮�!�

    朱賀霖臉色有些發(fā)綠,嘀咕:“這么遲了,父皇還沒睡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再次敦促:“皇爺吩咐,請小爺立刻回宮,不得在外耽擱�!�

    朱賀霖?zé)o奈,又不好當(dāng)著這么多雙眼睛,再進入車廂與蘇晏道別。尤其是衛(wèi)浚還在場,他不希望被這老賊逮住蘇晏的把柄,回頭又要參他煽誘太子離宮。

    只好對駕車的內(nèi)侍下令:“你不必跟我走,先將借來的馬車還回去,要完璧歸趙�!�

    這馬車是太子出宮后買的,車夫自然知道太子此話的言下之意,是叫他務(wù)必將蘇晏安全送回府,當(dāng)即回答:“小的遵旨�!�

    朱賀霖上馬,回頭不舍地看了一眼,在錦衣衛(wèi)的護送下馳向皇城。

    車夫揚鞭催馬,快跑了一小段路,衛(wèi)浚又帶著家丁護衛(wèi)從后方追趕上來,將馬車團團圍住。

    趕車的中年內(nèi)侍皺眉問:“侯爺這是何意,莫非沒聽見太子臨走前下的旨令?”

    衛(wèi)浚一臉皮笑肉不笑:“太子旨令是對你這閹奴下的,又不是對本候。來啊,打開車門,本侯倒要瞧瞧,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外面的動靜聲聲入耳,蘇晏臉色淡定地坐在車廂中,盤算脫身之計。

    太子與衛(wèi)浚幾次言語交鋒,連敲帶打,犀利到位,蘇晏忍不住暗中贊嘆:這小鬼真是長大了,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厲害?

    又聽見有人喊見到刺客,一群人馬涌去抓捕,蘇晏想起執(zhí)意刺殺衛(wèi)浚的吳名,憂心外頭被追捕之人,是不是他?

    好容易借機脫身,皇帝派來接太子回宮的人恰好趕到,將朱賀霖帶走。

    蘇晏懷疑今夜多事,不能善了,果不其然,馬車剛剛發(fā)動,簾子一掀,一條人影從兩尺見方的車窗外游魚飛鳥似的滑進來。他還沒看清對方身形面貌,脖頸就被鋒刃抵住。

    不速之客將他反剪雙手,面朝下按在座位,寒聲威脅:“別動!別喊!將我送出外城,饒你不死�!�

    蘇晏聽這男子聲音很是耳熟,一怔過后,失聲問:“吳名?”

    吳名這才發(fā)現(xiàn),車內(nèi)的年輕官員竟然是蘇大人,只因身穿陌生的四品官袍,自己尚未照面,便將人制住,險些傷及對方。

    他趕忙松手,收劍回鞘,扶起蘇晏坐好,揉摩對方被擰紅的手腕,語氣內(nèi)疚:“是我。一時不察,險些傷了恩公�!�

    蘇晏見他一身女裝,驚訝地睜大了眼。

    吳名身為殺手,曾經(jīng)什么打扮都做過,只當(dāng)是輔助殺人的工具,并不覺得如何尷尬。此番在蘇晏面前露丑,心底竟生出了赧然之意,低頭道:“讓蘇大人見笑了。”

    蘇晏忍著笑說:“無妨,還挺合身,布料花枝招展的,是戲服吧?”

    吳名點頭,剛要把豫王府里遇見的事告訴他,馬車卻霍然停住,車廂外傳來車夫與衛(wèi)浚的對話聲。

    “來啊,打開車門,本侯倒要瞧瞧,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吳名手握劍柄,就要暴起發(fā)難,卻被蘇晏緊緊按住胳膊。

    “時機不對�!碧K晏勸他。

    吳名反駁:“如何不對?仇人只隔一道車門,我一劍可殺之!”

    蘇晏抓著袖子不放:“衛(wèi)浚躲在家丁守衛(wèi)身后,周圍都是屏障,一劍未必能中的,反倒暴露自身,引來兵馬司的人馬追殺。再說,這是太子的車駕,太子剛離開你便出手,勢必會牽連到他。萬一被人彈劾東宮蓄養(yǎng)死士,當(dāng)街刺殺公侯重臣,就連皇爺也兜不住他!”

    他喘了口氣,低聲道:“只當(dāng)我求你,別在此時此地動手,交由我來處理�!�

    吳名咬牙盯著車門,神情不甘。最終還是將半截劍鋒推入鞘中,飲恨坐了回去。

    蘇晏伸手?jǐn)堊∷暮竽X,將他的臉輕埋在自己的頸窩處。

    衛(wèi)浚一聲令下,車門被用力拉開。車廂內(nèi)一名身著緋紅色官服的少年,轉(zhuǎn)頭望出來,臉色不悅。

    火光中,他雪白的臉龐被紅袍映襯,有如烈火上的一點霜華,于灼熱中滲著冷意,湛然剔透奪人眼目,綻放出不可方物的寒艷。

    饒是衛(wèi)浚也看得呆了一呆,失聲道:“竟然是你!”

    蘇晏手?jǐn)埳磉吪�,冷著臉說:“堂堂侯爵,非要窺伺官員內(nèi)眷,是什么道理?”

    “這分明是東宮的車駕,你為何會身在車中,這女子又是誰?”

    “侯爺方才是沒聽清太子殿下的話么?這車是向下官借的。下官今夜本要帶新納的妾室回府,半途偶遇小爺,說要搭個順風(fēng)車,難道我能拒絕?如今小爺回了宮,奉安侯仍不依不饒地追來,不禁令人懷疑,朝野上下流言非虛,侯爺有強搶民婦的癖好,就連官眷也不肯放過!”

    “放屁!”衛(wèi)浚氣得山羊胡亂翹,“分明是你行為不端,以煙花女勾引得太子夜不歸宿,竟還敢胡言亂語誣蔑本侯!”

    蘇晏冷笑:“侯爺為了掠美,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也罷,你非要搶我小妾,下官人單力薄,敵不過這些家丁,也只能任你欺凌。”

    他掏出懷表看了看,“眼下子時過半,離五更天不過一個多時辰,下官這就動身去午門,尚能趕得及再敲一回登聞鼓!”

    衛(wèi)浚一聽蘇晏提到敲登聞鼓,頓時想起月前在早朝上,馮去惡遭他瘋狂彈劾十二條大罪,被唇槍舌劍逼上絕路的慘狀。

    蘇晏因此一戰(zhàn)成名,在朝野內(nèi)外便有了個諢號,叫“蘇十二”。

    衛(wèi)浚自知素行不良,心道:莫非他也收集到了我的把柄,又要擊鼓闖奉天門,也彈劾我個十二陳、二十四陳再刷一波聲望?

    他越想越心虛,目光閃爍,舉棋不定。

    “不做虧心事,何懼鬼敲門。侯爺若不做虧心事,下官再敲一回登聞鼓,告得也不一定是你�!碧K晏雪上加霜道,“下官這新納的小妾,侯爺還要不要了?”

    “你自己留著慢慢享用吧!”衛(wèi)浚怒哼一聲,拂袖打馬而去。家丁護衛(wèi)們緊趕追著他走了。

    蘇晏關(guān)緊車門,這才松開了手。

    吳名從他頸窩抬起頭,不知是憋的還是惱的,臉色微微發(fā)紅。

    蘇晏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委屈你當(dāng)一回小妾了,事急從權(quán),莫要介懷�!�

    吳名不說話,側(cè)臉看著廂壁,手指在劍柄上無意識地來回摩挲。

    蘇晏問:“今后你有何打算,還要繼續(xù)行刺衛(wèi)浚嗎?”

    吳名答:“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蘇晏輕輕嘆氣:“我說了,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扳倒他。你不信我?”

    “并非不信,而是不想假手于人。”

    “你殺他,是以私怨見誅,頂多只是取走他的性命。而只有揭發(fā)他的罪行,公告于天下,受萬人唾棄,才能使他得到應(yīng)有的懲處�!�

    吳名再次沉默。蘇晏知道他痛失至親,心結(jié)至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消融的,只好暫且作罷,日后再慢慢勸服。

    夜路寬敞,車夫快馬加鞭,不多時就抵達(dá)他位于黃華坊的宅邸。

    蘇晏硬拉著吳名下了車,上前敲門。

    沒敲兩下,院門立刻打開。蘇小京在門口坐守半宿,見主人回家,一顆心終于放回肚子里,高興地叫道:“大人回來啦!”又轉(zhuǎn)頭朝疾步而來的蘇小北說:“北哥,大人回來了,還帶回個主母!”

    蘇小北見主人身邊那個衣裙花哨、披頭散發(fā)的女子,心里有些不滿:什么主母,打扮如此風(fēng)騷不正經(jīng),怕不就是那個浪蹄子外宅!

    腳步也慢了,不情不愿地過來迎接,問蘇晏:“這位是夫人、姨娘,還是大人的侍妾,該行什么禮?”

    蘇晏瞥見吳名僵冷的臉色,忍不住大笑,促狹道:“這位是本官新納的小妾�!�

    第五十五章

    生日在下個月

    屋內(nèi)藥香沉郁,沈柒因為之前強撐著起身,應(yīng)付登門搶人的太子,這會兒背上抽疼得厲害,像條被哪吒拔了筋的東海龍,俯臥在床沿,新撕裂的指甲又纏上了紗布。

    高朔半跪在屏風(fēng)外,回稟:“遞密折的兄弟回來,報說皇爺已知曉此事,當(dāng)即派出御前侍衛(wèi),在南薰坊附近的街巷中攔住太子的馬車,將太子迎回宮去了。”

    他猶豫一下,忍不住問:“太子雖年幼,畢竟是儲君,咱們向皇帝告密,將來若是被他知曉,會不會”

    沈柒的嗓音仿佛也沾染了苦澀的藥香,顯得有些嘶�。骸板\衣衛(wèi)只效忠一個主人,那便是當(dāng)朝皇帝。既然皇帝擔(dān)心太子頑皮,讓錦衣衛(wèi)也捎帶看顧,咱們就實話實說,確保太子的安全,算什么告密?即使太子要算賬,也得等繼任皇位之后�!�

    “不過,到那個時候”沈柒低低地笑了一聲,“恐怕他比今上還離不開咱們。”

    高朔了然點頭,正要告退。

    沈柒又問:“蘇大人安全回府了嗎?”

    高朔道:“回府了。卑職看著他進門,身邊還帶了個女娘,說是新納的小妾�!�

    “!”

    沈柒一時說不出話。

    高朔聽著內(nèi)室里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仿佛正與一頭磨牙吮血的困獸隔屏相對,悚然起了滿背寒栗,只低頭等待風(fēng)暴降臨。

    風(fēng)暴卻沒有來。半晌后,沈柒的聲音幽幽響起:“知道了,你回吧,繼續(xù)盯著。出門前順道交代管家,天亮后去一趟應(yīng)虛先生的醫(yī)廬,就說傷藥快用完了,請他再幫忙配一些。把你手邊桌面上的竹罐帶去,讓他辨析里面藥膏的成分,最好能照原方調(diào)配�!�

    高朔應(yīng)了一聲,帶著竹罐退出房門。

    屋內(nèi)重新陷入寂靜,沈柒扯出咬在牙關(guān)的染血紗布,重新纏回指尖,端起床邊春凳上的一碗椴花蜜水,慢慢喝完。

    吳名暫時在蘇府住了下來,但這次執(zhí)意不肯住主屋,而是在二進院的廂房落腳,比起住在三進院東西廂房的兩個小廝,離蘇晏還要遠(yuǎn)一些,顯然是把自己放在了護院的位置。

    蘇小北和蘇小京對他的識相表示滿意,故而態(tài)度也轉(zhuǎn)好了些,剛開始還惱他之前不辭而別,但畢竟都只是十三四歲少年,很快就釋然了。相處幾日后覺得這人給啥吃啥,從不提任何條件,除了整天練功不愛閑聊之外,倒也沒什么不好的。

    日子平靜地過去七八天,蘇晏把錦衣衛(wèi)的爛攤子打理得差不多,期間謝絕了幾次深夜上門的巨額賄賂,婉拒了胭脂胡同的老相識花魁阮紅蕉的數(shù)次邀約,把自己經(jīng)營得鐵桶似的,一點縫都不給蒼蠅叮到。

    吳名也察覺出他處境微妙,自動接過了車夫的活計,堅持要接送他來往各個官署和府邸。

    蘇晏本不好意思麻煩吳名,但經(jīng)歷過一次意外,車廂險些被屋頂?shù)袈涞闹窀痛檀┖�,十分惜命地同意了他的護送。

    好在意外再沒有發(fā)生過,他在準(zhǔn)備進宮向皇帝復(fù)命的當(dāng)日,收到了一封家書和一包衣物。

    信千里迢迢從福州寄來,是原主父親,福州知州蘇可仁親手所書,說收到他金榜題名的捷報,全家都喜氣洋洋,囑咐他在京為官勤勉盡職,這一兩年先不急著告假回家探親,以免給上司留下因私廢公的壞印象云云。

    在這封比公函還政治正確的家書后面,還附了母親林氏的一小段親筆,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比他那當(dāng)官的便宜爹有人情味得多。還說道六月初七是蘇晏的生辰,她這個遠(yuǎn)在邊域的母親,不能親自下廚煮一碗長壽面給兒子,只能親手縫制幾套夏裝,托信使一并寄來,希望長短合宜。

    蘇晏看著包裹內(nèi)精工細(xì)作的夏衫,不由嘆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又問一旁伺候的蘇小北:“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吧?”

    蘇小北答:“今年閏五月,大人忘啦,所以今日又是五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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