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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兩人以眉為針,以眼為鏡,察言觀色彼此刺探,無聲地交鋒了好幾個回合,不想被太子撞個正著。

    蘇晏被太子拉著走近臺階,看清尸體面目,果然是葉東樓,又在印象中對比生前死后的模樣,發(fā)現(xiàn)衣著服飾沒有任何不同。

    葉東樓并未打算下場射柳,今日依然身穿五品文官的白鷴補子常服,冠履配飾俱全,兩只血手交疊攏在腹部,仿佛在護著什么東西,滿面血污,依稀可以看出死前表情十分痛苦。

    蘇晏不由仰頭望向龍德殿的最高處,但見斗拱飛檐,角獸蹲踞,黃琉璃瓦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龍德殿是東苑主殿之一,高達十數(shù)丈,殿兩側輔樓也有三層�?慈~東樓落地的位置,應該是從左側輔樓的最高層,翻過外廊圍欄摔下來的。

    他聽見身后人群中有官員竊竊私語。

    “這才剛金榜題名,就死于非命,太慘了”

    “莫不是圖登高望遠,不慎墜樓?”

    “上次恩榮宴,我聽這葉榜眼作的詩,便覺得有股不祥之意�!e愁只在青山外,獨倚危樓最上重’,你瞧,這不是就從危樓最上重摔了下來,一詩成讖�。 �

    朱賀霖忽然握緊蘇晏的手。

    蘇晏轉頭看他。

    太子盯著尸體的腹部位置,低聲道:“你看他指間血跡和七竅流出的血�!�

    蘇晏仔細端詳,果然發(fā)現(xiàn),指間血跡是半凝固的狀態(tài),呈現(xiàn)暗褐色,而七竅流出的血則是較為新鮮的黏稠狀。如此看來,出血的時間前后不一。

    也就是說,葉東樓在摔下來之前,腹部就受了傷,所以他用兩只手緊緊捂住,直到指間血跡半干涸了,才墜樓身亡。

    太子一雙劍眉擰起,目中放出凌厲的怒芒:“我要稟告父皇,徹底搜查整座樓,讓仵作好好查驗葉東樓的尸體,看究竟是失足墜樓,還是遭人謀害�!�

    蘇晏心念百轉,沉默不語。

    第二十五章

    滾出去滾進來

    一名五品官員于眾目睽睽下離奇墜亡。文武朝臣與皇親國戚們,在射柳場黑壓壓地站成一片,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等待皇帝定奪。

    朱賀霖上前,在他父皇耳邊低語了幾句。

    景隆帝點點頭,吩咐將葉東樓的尸體抬去另一座殿中,交予仵作當即驗尸。又派一隊錦衣衛(wèi)詳細搜查左側輔樓,看有沒有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所有陪駕來東苑的人員,無論地位尊卑,一個都不準離開,著內(nèi)侍清點人數(shù)。

    午后變天,刮起了風,碧空逐漸染上陰霾,密云不雨。臺階上濃重的血腥味四下飄散,伴隨著衛(wèi)貴妃生產(chǎn)的慘叫聲,依稀從龍德殿深處傳出,令人無端生出一絲不祥的寒意。

    皇帝命錦衣衛(wèi)盤問戶部官員們,誰見過葉東樓最后的去向。下屬的一名主事答,他之前見葉郎中孤身往龍德殿后方的樹林去了,大約是在一個時辰前。

    這時搜查輔樓的錦衣衛(wèi)前來稟告,樓上下空無一人,最高重的圍欄并未損壞,周圍也不見打斗痕跡。但在圍欄對面,約一丈遠的朱漆檻窗上,發(fā)現(xiàn)了幾滴線狀血跡,像是噴濺上去的,因為顏色與朱漆相類,險些漏過。

    “血跡大約在這個高度�!边@名擅長現(xiàn)場勘察的錦衣衛(wèi),在自己的腰腹處比劃了一下,“據(jù)臣的經(jīng)驗判斷,角度是平濺,距離在一丈以內(nèi)�!�

    跑腿的內(nèi)侍也帶來仵作的初步驗尸結果:葉東樓的腹部有一道銳器傷,傷口薄而短,皮瓣平整,應是被匕首、短劍所傷。因為劍鋒短,只切到了腸子,并未透體而出。

    那名錦衣衛(wèi)在皇帝的示意下,繼續(xù)推測道:“當時葉郎中背靠圍欄,腹部中劍。拔劍時,兇手用布料之類兜住噴血,但仍有幾點濺射在檻窗上,未被察覺。葉郎中并未立死,以手緊壓傷口止血,約有半刻鐘時間,指間血跡半凝固后,才從圍欄翻落下來,摔死在石階上�!�

    一旁的刑部尚書唐廣源,拈須思索:“葉東樓為何沒有呼救?若他大聲呼救,樓下就是射柳場,多少都有人能聽見�!�

    錦衣衛(wèi)道:“這正是卑職不解之處。倘若葉郎中當時昏迷,無法呼救,那又是如何翻越的圍欄?倘若他是清醒的,那半刻鐘內(nèi),他在做什么?和兇手之間是否有言辭交流?如果有,想必兇手是他認識之人,且不是尋常關系,才能讓他受著重傷卻無暇自顧。”

    唐廣源道:“還有一個可能性,他的確是昏迷了。兇手等了半刻鐘,算準時機,才將他推下圍欄。”

    “什么時機?”藍喜問。

    唐廣源躊躇不敢答。

    景隆帝面沉如水,替他說道:“衛(wèi)貴妃走到階前的這一刻�!�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不止是殺害命官了,而是謀害龍嗣的大逆之罪!藍喜的臉色霎時發(fā)白,周圍官員中不知誰抽了口冷氣,而后闃然無聲。一道不可言說的森冷陰影,沉沉地籠罩在當場每個人的頭頂。

    景隆帝沉聲道:“查,查個水落石出!”

    他拂袖走向殿內(nèi),藍喜急急跟上�;实鄣哪_步略微停滯,吩咐一句,繼續(xù)往前走。藍喜奉了口諭,轉身來到豫王身邊,客客氣氣道:“豫王殿下,皇爺召見你,請隨老奴來�!�

    朱賀霖在旁聽了全程,此刻不自覺還抓著蘇晏的手,正想與他再說點什么。藍喜旋即又轉過來,對蘇晏道:“蘇侍讀,你也來�;薁斆阍诘钔夂蛑�,未奉皇命,不得離開半步�!�

    太子聞言皺眉:“大伴,清河臉色不好,想是酒勁未消。讓他隨我去屋內(nèi)歇一會兒,等父皇召見了再去,如何?”

    藍喜搖頭,態(tài)度恭敬:“皇命難違,還望小爺恕罪。”

    蘇晏抽出手,“無妨,我之前吐了一場,現(xiàn)在舒服多了。”他朝太子拱了拱手,輕聲說了句“稍安勿躁”,就隨藍喜上階。

    “世叔,還請?zhí)狳c小侄�!碧K晏邊走,邊向藍喜低聲求問。此番他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趕緊與這大太監(jiān)多攀攀關系。

    藍喜翕動嘴唇,聲如蚊蚋:“林中有眼。”

    蘇晏先是悚然一驚,隨后又覺得不出意料。

    豫王是什么樣的風評,難道身為他胞兄的景隆帝心底沒數(shù)么?同意他教習自己射箭,在群臣前全了豫王的面子,再在林子里安插一兩個探子監(jiān)視,這太是老謀深算的皇帝能干出的事兒了。

    如此說來,和豫王之間的那點破事蘇晏磨了磨后槽牙。

    事情有點麻煩,但又并非全然無解。在殿外候召的時間,剛好可以用來思考對策。

    豫王進入殿內(nèi),見景隆帝負手站在窗邊,行禮道:“臣弟奉詔而來,皇兄有何訓示?”

    皇帝背對他,語聲平靜:“二十七人�!�

    豫王微怔,笑道:“什么二十七人,皇兄這機鋒,叫臣弟摸不著頭腦�!�

    “這些年來,被你上了手的朝臣士子,總共二十七人。朕命人逐一登記在冊,你可要看看,有無疏漏?”

    豫王臉色一僵,忽然挑唇,笑意更深:“不必了,皇兄胸有溝壑,所言極是。”

    皇帝嘆氣,轉身直視他:“老四,你也該收斂收斂了!如此放浪形骸,你知道現(xiàn)在朝野內(nèi)外如何議論你?知道朕每日要按下多少彈劾你的折子,留中不發(fā)?”

    “臣弟不知身犯何罪�!�

    “國之朝堂,所有官員都是選拔出的人才,不是你的后花園!”

    “皇兄息怒,臣弟絕無采花之意。”豫王踱到桌邊,倒了杯茶,端給皇帝,“臣弟的確愛結交風流士子,唱酬來往之后,彼此情投意合,做點風月之事也是有的。但臣弟一不用強,二不脅迫,無不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頂多算私德有虧,也當不得什么大罪吧?再說,律例不禁男風,幾乎所有士大夫家都養(yǎng)著孌童,怎么就指責臣弟一人呢?”

    皇帝不接茶盞,“就算在府里養(yǎng)百八十個孌童,朕都不管你。但官員不行,無論品秩多低,都不該是你獵艷的對象。之前朕沒有發(fā)作,也是看在你沒有逼迫他們的份上,但今日”

    “今日如何?”豫王端著茶盞,指尖穩(wěn)如磐石,杯中水平如鏡,連一點波動都沒有。

    皇帝盯著他,目光冷凝,慢慢道:“蘇晏有才,朕要好好琢磨他,歷練他,將來或可委以重任。今所行之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否則那些彈劾你的折子,朕就在朝堂之上,讓你當眾一本一本念出來,也享受享受言官們罵人不見血的功力,再治你逼奸命官之罪。”

    豫王將手中的御制黃釉杯放回桌面,“逼奸兩個字,實在是言重了。今日之事,并非臣弟一廂情愿,即使用點手段,也不過是增添床笫情趣而已�!�

    皇帝端雅平和、八風不動的臉上,竟裂出一絲冷笑:“不是你一廂情愿,還是他曲意迎合不成?”

    豫王手指輕撫嘴唇,露出回味悠長的神色:“迎合倒談不上,他還真沒這技巧。不過也并未抵抗,想必是樂在其中。”

    皇帝忽然想把盛滿熱茶的黃釉杯狠狠砸在他親弟弟臉上,手指動了動,想到太后,忍住了。

    他冷冷道:“你再違逆朕,就滾去高墻�!�

    這下豫王終于變了臉色。

    鳳陽高墻,是太祖皇帝專門為王室宗親打造的監(jiān)獄。曾有罪王之子從甫出生不久,就軟禁在里面,臨老了出來,宛如白癡。被發(fā)往這座令人聞風喪膽的監(jiān)獄時,有郡王在墻外以頭撞壁,還有親王拔劍殺妾后再自刎,寧可自殺也不愿被關進去。

    這是第一次,皇帝用高墻來威脅他,只是因為區(qū)區(qū)一名五品小官,甚至還沒有問到命案,問到懷胎受驚的貴妃。

    豫王忽地大笑,振了振衣擺,朝皇帝并膝一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兄若是厭棄我,盡可以將我發(fā)往高墻。我今夜拜別母后,明日便上路。”

    景隆帝目光沉重,兩腮肌肉苦澀地了一下:“槿城,你”

    “為避圣諱,我已改名‘栩竟’,皇兄忘了么。”豫王抬頭,笑得灑脫放蕩,“還有封號,將代王改封豫王,臣弟深知皇兄的一片關愛與用意。‘豫’者,快樂安逸。皇兄你看,臣弟這些年不是一直都過得快樂安逸,不必守邊,不必就藩,可以時刻在母后身邊盡孝。臣弟心滿意足,感恩不盡�!�

    皇帝看他,說不出話,只是盯著他前胸。

    豫王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了看,面帶微笑:“舊傷也已痊愈,并未落下病根,皇兄大可以放心�!�

    景隆帝將手掌覆上他心口處,半晌后收回,長長嘆了口氣,“起身吧�!�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氣,堵了很多年�!�

    “臣弟心中不敢懷怨,只全忠孝,想把自己活成父母與兄長期許的模樣可惜還是偏差了,惡習難改,給皇兄丟臉了�!�

    皇帝無奈:“你也知道丟臉!朝中有姿容的年輕官員,一半見了你都繞道走,就連新登科的進士你也沒放過。那個葉東樓,究竟是怎么死的?”

    “臣弟委實不知�!痹ネ跎裆鋈唬罢眙乐鳘q在,轉眼人卻歿了,臣弟也心痛得很,還望皇兄徹查到底�!�

    “朕自然會徹查到底,不是為了你的什么枕邊人,而是為了國法綱紀”

    景隆帝停頓了一下,又道:“朕方才告誡你的,別再打官員的主意,君無戲言。”

    豫王哂笑:“皇兄其實是想說,別再打蘇晏的主意?”

    景隆帝一巴掌扇在他左臉,沒下重手,訓教多過于懲戒,“可長點出息吧!整日就惦記著床榻間那點事,也不知為朕分憂�!�

    “皇兄所憂何事?若也在床榻之間,臣弟有一百種讓人投懷送抱的法子,可以為君解憂�!�

    話音未落,右臉又挨了一巴掌,“滾出去!”

    “藍喜,叫蘇晏滾進來!”

    第二十六章

    如此厚顏無恥

    蘇晏籠袖躬身站在殿外候旨,忽然聽見兩聲厲喝從殿內(nèi)傳出,一聲“滾出去”是轟攆豫王,第二聲“滾進來”便是傳喚他了。

    景隆帝素來雅度,不愛高聲呵斥,看來這下是氣得夠嗆,蘇晏不禁有些心里打鼓。

    余光瞥見絳紫色盤龍袍角掃過,他不禁抬頭一瞄。

    豫王的腳步也在他面前略作停頓,兩人對了個正眼。

    蘇晏朝殿內(nèi)呶了呶嘴:陛下問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豫王卻半點沒有與他對口供的意思,眼角藏笑,微微噘嘴,做了個隔空親吻的調(diào)情,徑直走了。

    蘇晏惱火之下,在應對方案中選擇了Pn

    B。

    他決定鋌而走險,大鬧一場。

    藍喜匆匆走出殿,在他耳邊低聲囑咐“皇爺在氣頭上,多多順承,切莫違逆”,將他領進去,又關上殿門退走。

    蘇晏見殿內(nèi)一個侍奉的宮人也無,景隆帝坐在窗邊桌旁,手里握著個黃釉茶杯,面沉如水,審視他的眼神幽深且寒涼,仿佛又回到了殿試那日初次面圣,二話不說就要打他廷杖的逆境中。

    這種“一時手賤刪存檔,瞬間回到新手村”的日狗感覺蘇晏深吸口氣,穩(wěn)穩(wěn)地走到君前,下跪行禮。

    “蘇晏。”皇帝冷然開口。

    不等他吐出第三個字,蘇晏氣沉丹田,胸腔共鳴,搶先道:“臣有本要奏!”

    皇帝微怔。

    “臣非科道官,自知并無諫言監(jiān)察之權,接下來的話也是以下犯上,但即使會被褫職也不得不說。”蘇晏不慌不忙取下烏紗帽,放在身旁地面。

    皇帝恍惚覺得這一幕極為眼熟,是言官御史們時不時要在朝堂上演的戲碼。先把官帽一摘以示骨頭硬不怕丟官掉腦袋,接下來便是指著某人鼻子罵個狗血淋頭。他身為天子還得耐心聽著,否則就會被指摘堵塞言路。

    這小子,官沒當幾天,倒是把清流們的花樣學得很溜�;实郯祼溃湫Φ溃骸斑@副架勢,是要彈劾誰?”

    不料蘇晏道:“誰都不彈劾。臣是身為苦主,來告御狀。”

    皇帝:“?”

    “豫王殿下調(diào)戲臣,自恩榮宴至今,前后共計三次。他捏我的手,摸我的腰,還親我的嘴,氣焰十分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還請陛下為臣做主!”蘇晏一臉悲憤。

    皇帝:“”

    “豫王是皇親貴胄,身份尊貴。但臣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士子,書香世家,門風貞凈,他若要仗勢狎褻欺辱,臣便是一頭撞死在御階前,也絕不讓他得逞!”

    皇帝見蘇晏神情苦大仇深,左右顧盼,似乎在找適合一頭撞死的柱子,不由頭皮發(fā)麻,以手扶額嘆了口氣。

    “朕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以死明志的套路就免了吧�!被实蹮o奈道。

    蘇晏不依,“陛下這是懷疑臣作戲?那好,臣就一示丹心�!彼鹕�,瞅準了皇帝所坐的圈椅旁邊,紫檀梅花紋方桌那胳膊粗細的桌腿,閉眼沖撞過去。

    皇帝,伸手一抄,輕易將他的腦袋兜住,摁在自己腿上,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別鬧脾氣了。都是朕考慮不周,明知豫王品行不端,還允準他教你射箭,讓你受委屈了�!�

    蘇晏順勢把頭伏在皇帝膝蓋,恨不得抱住龍腿嚶嚶幾聲加強控訴力度,最后還是要點臉沒豁出去。他哼哼唧唧道:“臣委屈�!�

    “朕知道。”皇帝安撫地摸他后腦勺,對少年人的嬌憨孺慕十分受用,想起幼年時承歡膝下的賀霖,又覺得是全然不同的情態(tài)。一點隱秘禁忌的快感,游絲浮絮似的勾人心癢。

    手指不由得沿著他的鬢角往下,捏住白般的耳垂輕輕揉搓。指尖觸感軟嫩滑膩,如初開的海棠花瓣,新沏的冰片梨湯,冷香甘美徹骨,帶給天子一種無處紓解的灼熱與脹痛。

    蘇晏沉浸在受害者演繹中,并未察覺這一點不合君臣之禮的小動作。

    “臣用棋盤砸過他的臉,沒砸中�!�

    “什么時候?”

    “挨完廷杖沒幾天,還不太能動彈,就在我家院子里。”

    “是他趁火打劫?該砸�!�

    “臣還吐了,在殿后林子里�!�

    “朕知道�!�

    “皇上如何知道,難道豫王竟還有臉提這事?”

    景隆帝沒好意思說自己在林子里安排了錦衣衛(wèi)探子監(jiān)視,語焉不詳?shù)亍班拧绷艘宦暋?br />
    蘇晏氣憤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皇帝頷首:“此事是他不對,有愧于你。朕會命他向你賠禮道歉,該出多少補償,你看著要,別便宜了他。另外朕也已經(jīng)狠狠訓誡過,叫他日后離你遠點�!�

    蘇晏這才滿意地抬頭,起身后退幾步,謝恩。

    皇帝頓覺膝蓋上空蕩蕩,少了一股令人心旌搖曳的暗香與熱意。他極力按捺,心緒平定后,方才開口:“把官帽戴上,朕有話問你�!�

    蘇晏見好就收,戴上烏紗,規(guī)規(guī)矩矩等皇帝垂問。

    皇帝指了指側邊的圈椅,示意他也坐。

    蘇晏端正坐下,聽得皇帝問道:“葉東樓之死,你怎么看?”

    對于景隆帝慣問的“你怎么看”,蘇晏有點條件反射的警惕,總懷疑對方又在下套。

    再說,人命案子,他前世又不是學刑偵的,能說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印象中只有兩個名句:“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難以置信,那就是真相”和“無論多么天衣無縫的犯罪,只要是人為的,就沒有解不開的道理”。

    然而并沒有卵用。

    他在腦中將看過的偵探電影快速閃回,斟酌后才答:“臣對破案并沒有什么心得,一點愚見,倘若說得不對,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擺擺手指,示意他別說套話、場面話,直接進入正題。

    “臣只有兩個疑問,第一,葉東樓墜樓前一刻,射柳場上少了誰?”他笑了笑,“不瞞皇上,臣那時就不在場,按說也有嫌疑�!�

    那時他還在聽奉安侯的壁角,以及被錦衣衛(wèi)千戶摁在柱子上強吻。當然,這其中內(nèi)情絕不能坦白。他打算被人問起時,就推說找腰帶去了。

    “場上人員眾多,來來往往各操其事,當時少了誰,眼下著實難以確認�!本奥〉鄢烈髦鋈谎鄣拙庖婚W,脫口道:“院畫�!�

    皇宮仁智、武英兩殿有不少供奉內(nèi)廷的畫師畫士,平日里畫畫帝王像功臣像、花鳥圍屏、佛寺壁畫什么的,每逢重要節(jié)日或者大型活動,按慣例都會將當時場景繪畫為記,稱為“院畫”。

    此番端午射柳,也有內(nèi)廷畫師隨侍圣駕,還不止一個。

    葉東樓墜樓之前,恰逢太子奪魁,向皇帝領賞謝恩,如此重要環(huán)節(jié),勢必是要當場記錄的,取那些畫來細看,或許就能發(fā)現(xiàn)場中少了誰。

    當然,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出來。

    兇手如果打扮成內(nèi)官、宮女或侍衛(wèi),恐怕不會逐一入畫,即便發(fā)現(xiàn)少了某個下人,也不知道是受誰指使。

    但總歸是個突破點。

    “你這小腦瓜子還挺靈光�!被实塾檬种更c了點他的額角,不自覺用了過于親昵的語氣,越發(fā)不像正經(jīng)君臣,倒有點像不正經(jīng)的父子。

    蘇晏拍馬屁:“是陛下心思敏慧�!�

    “還有個疑問呢?”

    “第二,兇器何在?仵作說,葉郎中腹部有短劍或匕首造成的銳器傷。臣覺得,兇手刺中他后,不太可能還滯留在樓上,因為他要用短短半刻鐘時間,逃離作案現(xiàn)場,以免被侍衛(wèi)包圍。

    這點時間,并不夠他離開太遠,而案發(fā)后龍德殿范圍內(nèi)已被封鎖,所以他可能身懷血衣與兇器,繼續(xù)混入人群中,想來個泥牛入海。更有可能將兇器等證據(jù),藏匿在附近偏僻之處,只要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就有可能找到兇器�!�

    景隆帝點頭,又問:“兇手若刺中葉東樓后,若立刻逃離,又是如何計算布置,恰好在半刻鐘后讓他墜樓?”

    蘇晏想了想,說:“葉東樓重傷昏迷后,兇手將他架在圍欄邊沿,找個支撐點,用機關連接到計時器但兇手又怎么預料貴妃娘娘走到階下的準確時刻?這一點臣想不明白�!�

    皇帝盯著他:“你認為,兇手的真正目標不是葉東樓,而是衛(wèi)貴妃和她腹中胎兒?”

    蘇晏搖頭:“臣不好說。也許并沒有機關。葉東樓重傷掛在圍欄,半昏迷時肢體抽搐,自行滑墜,意外驚嚇到了貴妃娘娘�!�

    皇帝啜了幾口冷茶,沉思不語。

    正在這時,有宮人急匆匆趕來傳訊。藍喜一聽茲事體大,忙進殿稟報,說衛(wèi)貴妃順利產(chǎn)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景隆帝自十六歲大婚以來,只得三女一子。太子朱賀霖是已故章皇后所生,其余三位公主均為庶出。

    皇帝并不熱衷女色,心思不在后宮,導致有位分的嬪妃屈指可數(shù),沒有十分獨寵的。后位空懸數(shù)年,也沒有再立繼后的意思。朝臣們認為君王子息單薄,非國家社稷之福,屢次勸他多納妃子,但至今不見什么成效。

    故而衛(wèi)貴妃新入宮才兩年,就懷了龍嗣,又頗得圣眷,很是受到朝堂上下的矚目。而今一舉得男,可想而知,那些年年催著皇帝多生兒子的朝臣們,該是如何欣喜若狂。

    蘇晏忍不住偷看皇帝臉色。

    皇帝面上是有喜色,然而也喜得有限而矜持,與他前世在醫(yī)院產(chǎn)房外見到的,那些緊張、激動、驚喜到撞墻的新爸爸們比起來,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冷淡了。

    這位開創(chuàng)了“景隆中興”“宣武之治”的一代明君該不會是性冷淡吧?可沒見史書上說過呀,不知道野史有沒有相關的八卦?蘇晏在心底大不敬地揣測。

    景隆帝擱下茶杯,對蘇晏說了句:“朕去看看衛(wèi)貴妃,你退安吧�!�

    又轉頭吩咐藍喜去殿外傳旨,繼續(xù)封鎖現(xiàn)場,命錦衣衛(wèi)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尋找兇器。另外取畫師們今日所有的院畫,封存入匣,等他探望過貴妃母子,再當眾開啟。

    出了殿門,蘇晏覿面便看見,掌印太監(jiān)那張表情復雜的老臉,正嘆為觀止地注視著他。

    兩人走遠幾步后,藍喜方才嘆道:“賢侄好手段哪!能在皇爺面前作嬌作癡,進退自如的,除了小爺,咱家還是第一次見。不,就連小爺都沒這般純熟火候,佩服佩服。”

    蘇晏耳根發(fā)熱,想起方才情形,后知后覺地難為情起來:“小侄稚拙,讓世叔見笑了�!�

    “有什么見笑,只要能哄好皇爺,讓他信任你垂憐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高明�!彼{喜笑瞇瞇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件可居的奇貨。

    兩人剛走到殿外,便見朱賀霖大步流星地走來,面色不善,想必也收到了新皇子誕生的消息。

    藍喜是宮內(nèi)修煉卅年的人精,當即行禮說老奴去傳旨,一句別的沒有就告退了,留下蘇晏單獨面對太子爺?shù)臒o明怒火。

    第二十七章

    你我坦誠相待

    太子雖說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但蘇晏對他的性子摸得有七八分透,每次都能成功滅火,故而也不嫌伺候著麻煩了,反倒看他這一副氣鼓鼓的模樣,跟狗子炸毛似的,覺得很有幾分可愛。

    朱賀霖幾乎是奔到蘇晏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狠狠喘幾口氣,鐵青的面色緩和了不少。他問:“父皇沒為難你吧?”

    蘇晏沒想到他第一關心的問題不是新皇子,有點意外也有點感動,嘴里答:“皇上寬容仁慈,殿下慎言。”

    朱賀霖左右看看,拉著他往僻靜處的偏殿里帶,跟隨他的內(nèi)官和幾名侍衛(wèi)立刻把住了殿門。

    “衛(wèi)氏生了個兒子,這事兒你知道了吧?”太子悶聲悶氣道。

    蘇晏在他面前心情放松,套話也不說了,直入正題:“知道。殿下可是心里不舒服?”

    朱賀霖違心搖頭,嘁了一聲,又大大方方點頭:“在你面前,我就不裝了,的確,我心里不舒服得很�!�

    蘇晏知道,獨生子當久了,對父母的第二胎必然心懷抵觸,年齡差距越大,抵觸心就越強�,F(xiàn)代尚且有逼媽打胎,不打跳樓的,更何況朱賀霖身份非凡,牽扯到的局勢與利害關系更加復雜。

    這其中最兇詭,也最要命的,就是儲君之爭。

    可惜蘇晏對銘史沒有深入研究,只記得朱賀霖最終當了皇帝,至于是怎么在繼承權爭奪戰(zhàn)中獲勝的,具體內(nèi)情他并不清楚,似乎牽扯到什么爭國本,又似乎被流放過唉記不清了。

    再說,誰知道這里是不是原來的歷史朝代,如果是平行空間呢?如果歷史走向早就因為他這只小蝴蝶而發(fā)生了偏移呢?

    他既要借助史書,又不能以史書為定論,只能當作一套“據(jù)說劃題很準但今年換了個傻逼主編”的高考輔導材料來看。

    盡信,他得立足眼下,相信自己的判斷。

    眼下的情況就是,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與朝夕相處的朱賀霖比,他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更何況,衛(wèi)貴妃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燈,衛(wèi)氏一族囂張跋扈,奉安侯又時刻想捏死他,于公于私,他都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子陷入困境。

    衛(wèi)貴妃懷疑我是太子黨,我還真就黨了,怎么著吧!蘇晏想。

    他拉著朱賀霖坐上殿內(nèi)一張三面鏤空圍子的雞翅木彌勒榻,共同盤了腿,促膝而談。

    “別擔心,論長幼,論嫡庶,都是殿下占絕對優(yōu)勢�;噬蠈Φ钕碌暮駩�,從來就沒有削弱過,東宮之位穩(wěn)著呢�!�

    “道理我懂,但民間都說,爹娘愛幺兒。何況我母后過世得早,即便與父皇有再大的結發(fā)之情,生死兩隔,也就慢慢淡了。而那衛(wèi)氏,天天枕頭風這么吹著,我不擔心眼下,擔心的是將來�!�

    這話一出,蘇晏對太子簡直是刮目相看了。他本以為對方只是個半大的小鬼頭,滿心吃喝玩樂,頂多就是身體強健、腦子活泛,沒想到還有未雨綢繆的遠見。這是天生的智慧,有些人不點就透,有些人點了十萬八千遍,依然是個混沌。

    “殿下知道,當太子最怕的是什么嗎?”

    “為父皇所厭棄?”

    蘇晏搖頭,“這個是結局,不是緣由�!�

    “愚鈍無能?”

    “違法亂紀?”

    看蘇晏連連搖頭,朱賀霖驀然臉紅,訥訥道:“莫非是貪玩不愛讀書”

    蘇晏笑了:“是草木皆兵�!�

    “太子自己穩(wěn)住,東宮地位才穩(wěn)固。倘若被皇帝批評責罵幾句,就惶惶不安,患得患失;聽到點風吹草動,就草木皆兵,甚至企圖先發(fā)制人,只要君主還有幾分頭腦,那就是自尋死路!”

    朱賀霖沒想蘇晏說得如此直白,簡直就是逆言犯上,臉色丕變,下意識地傾身過去,用掌心堵住了他的嘴:“我的清河!這話可不能亂說!”

    蘇晏卻不管不顧,扒拉掉他的手掌,繼續(xù)道:“你看唐太子李承乾,嫡長子出身,取名‘承乾’二字,就是有承繼皇業(yè)、總領乾坤之意,八歲就被冊封,儲位本無可動搖。無論他在宮中如何玩鬧,甚至稱病拒不上朝,唐太宗也只是讓魏征好好教導,從不曾有過易儲的念頭。然而他卻妄自菲薄,嫉妒胞弟李泰受寵,懷疑東宮之位不穩(wěn),乃至先下手為強起兵逼宮,結果事情敗露,廢為庶人,流放黔州。一個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何以落得如此下場,還不是因為草木皆兵,自亂陣腳!”

    朱賀霖收手捂耳,孩子氣地低聲嚷嚷:“我什么都沒聽見!你趕緊收回去,收回去�!�

    “這話也就我敢對你說,而且只對你一人說�!碧K晏把太子的雙手從耳朵上拉開,“其他人,有些是看不透,有些是看透了也不會告訴你,一來沒這膽子,二來沒這心意。朝臣也好,皇親也罷,甚至是一個小小的內(nèi)侍,人人都各有所圖,有的圖利益名聲,有的圖理想信念。

    而我圖什么呢?我本是宇宙間的漂萍,自從來到這里,入朝為官,見識過笑臉相迎的,也見識過背后下黑手的。人救過我,我也幫過人,真話假話都說過,可那些都只是我的謀生之道。我就圖活個自得其樂,不被人欺凌,也從未想過去欺凌別人。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還就是這個樸素真理�!�

    朱賀霖翻手緊握住他,神情激動,面頰潮紅,“清河,你知道我對你好,所以你也想回報于我,對吧?”

    蘇晏點頭:“沒錯。我是真心為你好,想看你長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繼位,護佑疆土子民,開創(chuàng)盛世,萬國來朝。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當然,也是為了能依靠這艘船的庇佑,不為風雨雷電所苦�!�

    朱賀霖眼眶泛紅。他咬著牙,重重道:“清河,你我在此約定,永不相負!”

    蘇晏又笑了:“所謂‘約定’,實在是鏡花水月。當下赤忱如火,真心如鐵,待到日后變數(shù)來臨,物是人非,徒增嘆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同你說句笑話,豫王與他所有的小情兒都約定過,‘天荒地老,此情難絕’�!�

    朱賀霖的情緒被他徹底帶動,竟有些焦急與惶然:“我與四王叔不同!我永遠不會變,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蘇晏緊了緊他的手,“我當然相信你,也相信你信我。我也希望,真有所謂的生死契闊,永不變心�!�

    殿門忽然被輕輕扣響,成勝的聲音在外面道:“奴婢有要事稟報,是小爺吩咐過的事。”

    朱賀霖轉頭道:“進來�!�

    成勝躬著身進來,眼角瞥見太子殿下和蘇侍讀同坐一張榻,還親密握著手,心下猛然一顫,把腰彎得更低。

    “說吧�!�

    “皇爺剛給新皇子賜了名,叫,叫奴婢不敢直呼天家名諱�!�

    “恕你無罪,說�!�

    “朱賀昭。”

    朱賀霖怔住,嘴里喃喃道:“昭,昭�!�

    他臉色煞白,眼眶卻紅得像要滴血,喉嚨中嗬嗬有聲:“天日昭昭”

    蘇晏看他神色不對勁,忙示意成勝先出去,關緊殿門。

    朱賀霖眼白充血,額角青筋直跳,挺秀英武的五官顯出幾分扭曲的猙獰,又像是絕望的寒意。

    他從彌勒榻上一躍而起,啞聲道:“你知道宗廟次序嗎?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之左方,稱‘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稱‘穆’。

    “二世稱‘昭’啊,清河!你說父皇給他取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句老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碧K晏語聲平靜,甚至有些陰惻,“再說,你父皇是始祖嗎?不是呀,你非得強行對號入座,也不怕太祖皇帝從皇陵里跳出來,打你個不孝兒孫�!�

    被他陰颼颼地這么一說,朱賀霖的狂烈心緒如沸鍋加了瓢涼水,頃刻冷靜下來。

    蘇晏也下了榻,逼近太子,嚴厲地看他:“我剛才說的,你都忘了?不可妄自菲薄,不可草木皆兵,不可自亂陣腳!”

    朱賀霖心虛地垂下眼皮,“我沒忘”

    “沒忘就好,打起精神來。你是大銘儲君,國之根本!”蘇晏負手而立,腰身挺拔,如蒼松直于千仞之壁。

    明明是個十六七歲少年,卻仿佛有著嬉笑怒罵掩蓋下的極堅韌的意志,與遠隔五百年時光洪流的極蒼老的靈魂,一雙鳳目風月盡褪,唯見風云。

    朱賀霖看得癡了。心底一個念頭逐漸清晰,逐漸擴大,牢牢盤踞了他的精魂。

    他想和蘇晏并肩站在峰頂,一覽眾山小,然后指著蒼茫云海中的大千世界,對他說,看,是你為我許下這盛世乾坤。

    朱賀霖猛地抹了把臉,擦去所有猶疑、擔憂、動搖與浮躁,清了清嗓子,鏗然答:“我知道了�!�

    蘇晏滿意地笑了。

    “接下來,我該怎么面對父皇,面對衛(wèi)氏,面對那個新弟弟?”

    “勤勉忠孝。不卑不亢。春風拂面�!碧K晏分別給了他三個答案。

    “春風拂面的意思是,讓我對那小東西態(tài)度溫和,不要心生嫉妒?”

    “不,你可以嫉妒,可以不喜歡,這是你的權利和自由。但你不能犯傻,不能讓旁人看出你的嫉妒和不喜歡,以免授人以柄,找到攻擊你的理由�!�

    “那我整天裝著,該有多累。”朱賀霖抱怨歸抱怨,心里打定主意要聽蘇晏的。

    蘇晏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至少在我面前無需偽裝啊,你我可以坦誠相待,忘了么�!�

    “我絕不會忘,清河也別忘了你說過的,坦誠相待。”朱賀霖定定地注視他,斬釘截鐵。

    蘇晏頷首,又提醒:“后位空懸,這是皇上對先皇后的情分。殿下要小心,莫讓這情分被人奪了。我估計衛(wèi)貴妃有母憑子貴,晉升位分的企圖,無論如何不能叫她得逞。繼后之子,也算嫡子,不能給你的對手任何翻盤的機會。她若是想用兒子來邀功請賞,那么咱們就要讓衛(wèi)家犯錯,犯大錯,把她的功勞給對抵了�!�

    朱賀霖點頭:“記住了�!�

    蘇晏嘆口氣,“這下我真是鐵打金不換的太子黨啦,搞不好要替你操一輩子心。你得保我一世榮華富貴,否則這買賣就徹底賠了,我連棺材本都得折進去�!�

    “你當我是筆買賣!”朱賀霖失笑,佯怒地推了他一把,緊接著,又張開手臂緊緊擁抱他。

    “清河,我知道你不圖功名利祿。我保證,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就有自得其樂、順順心心的日子過。”

    誰說我不圖功名利祿?給我錢,再多都不嫌多,給我權,多大都不嫌燙手。我的話里有幾分真心誠意,幾分借勢而為,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你個傻小鬼,別被我忽悠瘸了!

    蘇晏伸手,抱住了太子抽條拔節(jié)、肌肉薄實的少年身軀,最后只吐出一句感慨與許愿:“你可得長命百歲啊�!�

    壓制住心底悄悄彌漫的不安,他決定當一只奮力扇動翅膀的蝴蝶,改變在另一個時空中窺見的,這位年輕天子未來的命運。

    第二十八章

    與誰私相授受

    這個肝膽相照的姿勢保持得久了些,蘇晏被一雙年少熱情的手臂圈勒著,有點胸悶氣短。

    他不得已扳了扳太子的胳膊,尷尬道:“殿下,可以了”

    朱賀霖下巴擱在他肩窩,心潮仍在激蕩不止是激蕩,是后浪推前浪。

    一波后浪想,清河抱著可舒服,不軟不硬,手感正好。

    另一波后浪又想,身上氣味也好聞,仿佛宮中零陵香的味道,又較之清新縹緲,也不知是用了熏香還是香露。

    平日里嗅到大臣們身上的熏香味,都覺得娘氣,可放在清河身上怎么就這么好聞?

    越想越百爪撓心,朱賀霖忍不住問:“你用的是什么香?”

    蘇晏被他沒頭沒腦問得一怔,“沒啊,我沒噴香水哦,是肥皂味兒�!�

    古人好用香,信奉“香氣養(yǎng)性”,從插香草到佩香囊,宋代就發(fā)明出蒸餾法提取香露,到了銘代更是五花八門,甚至拿玫瑰、茉莉、木樨等各種香露入酒、代茶、做點心。

    蘇晏在前世連須后水都不用的一直男,如今更是沒習慣抹花露,就用小廝在市集上買的“香圓肥皂”,還特地挑了個聽起來最不油膩的“排草”味。

    誰知道這個“排草”其實就是靈香草,又叫滿山香、廣靈香、零陵香,端的是甘冽馥郁,沐浴時熱氣一激,滿室氤氳,沁人心脾�?少I都買了,還圖團購價便宜買了一大摞,總不能丟掉,只好湊合著用。

    被太子這么一問,他覺得丟臉,趕緊推開對方,干咳幾聲。

    朱賀霖松了手,還有點依依不舍,“清河喜歡的話,宮中存有不少上等香露,什么香味的都有,回頭我送你幾瓶�!�

    我!不!用!香!水!我特么只想要上海牌硫磺皂!蘇晏皮笑肉不笑地婉言謝絕,又道:“殿下該走了,回頭若被皇上發(fā)現(xiàn)不在場,怕要四處尋你�!�

    朱賀霖點頭,整了整衣襟,走出兩步,又回頭盯著蘇晏腰身看。

    “我才發(fā)現(xiàn),你腰帶換了,午前不是這條�!�

    蘇晏:“?!”

    “就是這條�!�

    “不是�!敝熨R霖肯定地說,“同樣是五品銀钑花,早晨你來東宮時,我見是條軟布帶,只前面一片銀質(zhì)帶銙。這下卻變成硬革帶,鑲了一整圈帶銙。你什么時候換的腰帶?”

    蘇晏臉色有點發(fā)綠。原本系的那條軟帶,被豫王當做SM的道具呸,是非法拘禁的工具,留在精舍里了。新的這條是千戶沈柒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給他遮人耳目用的。

    回到射柳場后,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這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如今竟被大大咧咧的太子察覺了,這叫什么,張飛穿針粗中有細?

    “你和我同乘一車來東苑,并未攜帶備用衣物配飾,哪里又冒出這一條?”朱賀霖忽然想到什么,眼里冒出火光,聲音也疾厲不少,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你做什么要解腰帶?這條誰給你的?你那條又給了誰?跟哪個不要臉的私相授受呢這是!”

    蘇晏背上淌下一滴冷汗,面色從容道:“殿下切莫胡思亂想,什么‘私相授受’,那講的是男女大防。殿下還是好好念書,念正經(jīng)書,別瞎看那些民間話本,否則被太傅們發(fā)現(xiàn),又要罰殿下抄四書五經(jīng)了�!�

    朱賀霖卻怒氣更甚:“兩句話用了三次‘殿下’,忽然這么客套,不是心虛是什么!你不說,好,待我自己查出來,要他好看!”

    蘇晏苦笑:“殿真沒人!就是在林中學射時,被樹枝勾落了腰帶,尋不回來,這才央宮女隨便找了一條暫用�!�

    朱賀霖瞪眼道:“你真當我是小鬼,隨意糊弄!宮女哪里去找五品官員腰帶?好哇,你身為太子侍讀,不好好陪著本太子讀書習武,反倒去跟同僚勾勾搭搭,還想再挨頓廷杖是不是!”

    提起廷杖,蘇晏條件反射地屁股疼,臉色也不太好看了,不冷不熱答:“殿下因為一條腰帶要賜我一頓廷杖?”

    見他不高興,朱賀霖又有些心慌,語氣不由軟了:“不是,我就嚇唬你一下唉,清河,你不要與人瓜田李下好不好?”

    蘇晏扶額:“‘瓜田李下’這詞兒你又是從哪學來的!最近又偷著出宮買新話本了?上次《翰林風月》的事還沒長記性?真想讓我再挨廷杖��?”

    “那本勞什子春宮圖真不是我弄來的,是有人陷害我,你明明知道!”朱賀霖漲紅了臉嚷嚷,忽然想起拔步床的床尾暗格里偷藏的擬話本,什么《月明和尚度柳翠》《張舜美燈宵得麗女》,雖說算不得淫穢,卻也十分香艷,心虛之下,嚷嚷聲也弱了,“我只是只是”

    他上前兩步,手指忿忿地戳蘇晏腰帶上的銀帶銙:“摘了!用我這條!”

    “殿下饒我一命吧!”蘇晏嘆氣,拍掉了他的手。

    朱賀霖當然知道擅用皇家器物是逾制的死罪,眼下氣也泄去大半,覺得沒滋沒味,低聲嘟囔一句新學的詞兒:“招蜂引蝶”

    蘇晏簡直要氣笑了。

    反諷道:“走吧,我的殿下!回頭被皇上堵在這間屋子里,要治我們‘暗通款曲’的罪哩!”

    朱賀霖一愣,臉燒得緋紅,不再理睬他,甩甩袖子,徑自大步走了。

    回到射柳場,蘇晏見日頭西斜,再過一個多時辰便要天黑。

    恰好御駕從龍德殿內(nèi)出來,景隆帝面色怡然,想是因為新得了幼子,老懷甚慰。

    蘇晏忙往人群里一插,將自己藏蹤躡跡地埋好。

    而先前奉命去搜查兇器的錦衣衛(wèi),此時也回來稟告,在一處偏僻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個胡亂刨開又掩埋過的淺坑,里面是一柄帶血跡的短劍。說著,將劍墊在白布上,呈上來。

    此劍長僅九寸,吹毛斷發(fā),劍身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劍鋒末端靠近劍鐔處,刻著個篆體的“鉤”字,昭示此劍是由鑄劍大師上官鉤所造,因為樣式仿的是專諸刺殺吳王僚的魚腸劍,又名“鉤魚腸”。

    皇帝一見這劍,目光黑沉沉地涼下來。

    圍觀的幾位六部重臣,其中一位失口道:“這不是豫王殿下的愛劍么?”

    去年豫王做壽,上官鉤親自送上三柄劍作為賀禮,其中之一就是這“鉤魚腸”,在場賀壽之人都見過。豫王喜愛這三柄劍,見魚腸小巧,便隨身攜帶,除了上殿面君時摘除,其余時候從不離身,朝內(nèi)眾人皆知。

    皇帝召豫王近前,指著劍問:“這可是你的劍?”

    豫王神色自若,答:“是臣弟的劍�!�

    “為何染血,又拋埋在土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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