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都聽說了嗎,國子監(jiān)出事了”
“卓祭酒好大的膽子,怎敢做出這等不法之事!結黨營私,收受賄賂,連屬下司業(yè)都看不過去,出首彈劾�!�
“要說卓祭酒品秩不高,出身卻清貴,當年的殿試榜首啊,又是李閣老的門生。若是閣老出面力保,也許會大事化小�!�
“也不知此案主審是刑部,還是大理寺。督察院左右御史都是他的同年,想是要避嫌�!�
“可這刑部侍郎也是李閣老的門生啊,難道要尚書親審?”
“所以呀,這主審還是給了大理寺和北鎮(zhèn)撫司,聽說就關在錦衣衛(wèi)的詔獄里。”
“錦衣衛(wèi)?這下卓祭酒可有苦頭吃了�!�
一伙人嘖嘖搖著頭,將他人的悲喜禍福作為了茶余飯后的談資。其中一個眼尖的,見回廊上有人影,忙朝同伴使眼色,各自轉身佯作路過。
蘇晏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權當沒看見。
這種晦氣的八卦聽聽也就罷了,攪和進去絕對沒好事。再說,國立大學校長出了事,和他這個中央圖書館管理員有什么關系?
結果,關系就在當晚“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臉。
他竟然忘了,這身殼子的原主走的是科舉至仕之路,自然也是有恩師,有同窗,有關系網(wǎng)的。
而且這些關系還很被古人看重,事師如事父,叛師就是大逆不道,嚴重違背普世價值觀,會受到文人士子與社會群眾的集體唾棄,仕途也就基本算涼了。
蘇晏的啟蒙恩師是個頗有名望的飽學之士,十年前游歷閩中時,被蘇知州誠心厚禮請來為他家犬子開蒙,名喚卓岐,卓安行。
后來卓岐回京升了官,蘇晏考中秀才,另拜名師。但小學老師畢竟也是老師呀,置之不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當晚幾個“小學同學”和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就找上門來,希望他這位官場新秀能在太子或是皇上面前,替卓祭酒說個情、出點力。
“我剛挨的一頓廷杖,路還走不利索呢�!碧K晏趕在見客前用姜汁抹出一臉病容,弱柳扶風地嘆道,“這要是再去皇上面前礙眼,只怕適得其反,連累了老師�!�
“清河何出此言!我等言官,當以規(guī)諫天子、左右言路為己任,廷杖乃是榮耀,何足懼哉!”
大兄弟,你是言官我不是啊,我只是個陪讀(玩)的!蘇晏無聲吐槽。
“可不是!得知你前陣子挨了五十杖,大家羨慕不已,都說若是打不死,就是響當當?shù)馁Y歷,人人說起都要夸你一聲‘介直敢言’‘清流風骨’,是午門前挨過廷杖的;若是打死了,那就更是舍生取義,青史留名了�!�
蘇晏瞠目結舌,心里罵道:你們這群不挨打就不舒服的賤坯子!
“實在不行,也該向陛下或太子殿下討個恩典,去詔獄中探視一番。學生探望老師,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是極是極,我等白日里便去過,剛進門就被錦衣衛(wèi)趕出來,這才來找你幫忙。”
“清河兄,恩師有難,你該不會獨善其身,坐視不理吧?”
帽子一頂一頂扣過來,蘇晏懷疑自己要是再說半個“不”字,明天朝堂上就會有折子彈劾他“不尊師道,德行有虧”了。
他只得勉強應承:“明天我便向東宮討個恩典,去詔獄探視恩師。”
一干同學和監(jiān)生這才心滿意足地告辭了。
翌日早晨,蘇晏在東宮提起此事,朱賀霖一口就答應了,還給了他一塊隨意出入詔獄的腰牌。
只是他對原主的小學老師沒啥印象和感情,實在不愿蹚這趟渾水,打算就是瞧一瞧,送點衣物食水,發(fā)揚一下人道主義精神就好。
結果剛走下詔獄的,他就有點后悔了。
陰森逼仄,潮濕寒冷,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息,不知何處傳來的慘烈哀嚎聲,怨魂泣夜一般,若有若無地縈繞身旁。
蘇晏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隨同的錦衣衛(wèi)校尉幫他提著食盒和一包衣物,習以為常地笑道:“蘇侍讀,這邊請。犯官就關押在最內的那間,由千戶大人親自審問。本來按規(guī)矩,過堂前誰也不能探視,但您拿著太子爺?shù)呐谱�,自然是百無禁忌�!�
蘇晏頷首不語,倒不是擺架子,只是覺得一張口,這滿獄血腥氣就能灌進嘴里。
他跟著這校尉來到深處那間牢房,一轉過石壁,進入牢門,半空中一個血糊糊的人影就印入眼簾,嚇了他一個猝不及防,蹬蹬后退好幾步。
后背撞上個堅實的胸膛。對方巋然不動,他自個兒險些崴了腳,站穩(wěn)后,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撞疼的肩膀。
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蘇晏受驚轉身,只見一名英俊剽悍的錦衣衛(wèi)就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
這人有點眼熟蘇晏覺得對方目光如刀,不是大砍刀,而是異常鋒利小巧的手術刀,看人仿佛解剖尸體,刁鉆毒辣。
雙方貼得太近,幾乎鼻息可聞,他警惕地想抽身,對方卻牢牢抓著他的腕子,手勁大得驚人。
“蘇大人可是忘了卑職?”
對方一開口,蘇晏就想起,和狀元崔錦屏喝醉酒那夜,澄清街石橋上,險些被綁去“吃醒酒湯”的事兒了。
原來是那個摸他臉的錦衣千戶!
“鄙姓沈,沈柒。蘇大人可以喚我七郎。”
他一口一個“卑職”“大人”,語氣里卻毫無恭敬之意,更像是綿里藏針的調謔。
記得當夜一干緹騎叫他“千戶”,若是正千戶,就是正五品,比自己這個從五品的洗馬,在品秩上還要高半級。雖說武官品秩的含金量不如文官,起碼也算平級吧。如此做派,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蘇晏干笑一聲:“不敢當不敢當,千戶大人還是先松個手,咱們有話好好說�!�
沈柒將手指一根根松開,注視蘇晏的腕子,毫無誠意地道:“卑職不慎弄臟了蘇大人的身子,真是對不住�!�
蘇晏被“身子”倆字膈應得一哆嗦,忙低頭看手腕。
手腕上一圈暗紅色的血跡,還散發(fā)著熱意,是從沈柒手上沾染到的。他忍不住回頭瞧了眼吊在刑架上的卓祭酒胸腹一片血肉模糊,根根肋骨依稀可見,也不知是不是這位的血登時有些反胃。
“哦,想必蘇大人是來看望恩師的,果然師徒情深。可莫要怪卑職下手太重,我也是奉命行事。”
蘇晏的視線從不省人事的“恩師”身上移開,正想胡亂說兩句場面話,趕緊走人。
沈柒一抬染血的手指,引路的校尉心領神會,當即放下食盒和包袱,離開牢房。
第十八章
輸人絕不輸陣
“隔壁屋子有水,還請?zhí)K大人隨卑職前去清洗。”
“無無妨,袖子一遮就看不見了,我回去再洗�!碧K晏隱約嗅到不祥的氣息,腳下向牢門挪動。
“蘇大人不必客氣,既然來到錦衣衛(wèi)詔獄,總該讓卑職盡一盡地主之誼。”沈柒不由分說搭上蘇晏的肩頭,血手印染在秋香色常服上,分外刺眼。他不懷好意地嘖了一聲,“卑職毛手毛腳,竟把大人外衣也弄臟了,那就順便也更個衣吧�!�
蘇晏踩到刺猬似的跳起來,往牢門外跑。
沈柒單手扣住他腰身,毫不費力地拽到幾丈外的一間密室,反手關上門。
短短數(shù)秒,蘇晏已經(jīng)深刻感受到彼此體能和武力上的天壤之別,心道這下要完!
自打他來到這個朝代,頂了個文弱書生的殼子,爛桃花就沒個消停,赴考的同鄉(xiāng)想跟他結契,路過的特務想占他便宜,獵艷狂王爺想把他發(fā)展為地下情人。他左推右擋,好容易虎口脫險,轉眼又落進狼窩。
豫王雖然風流好色,但好歹還要點臉皮,愛玩“你情我愿”的把戲,暫時還能抵擋一陣�?蛇@錦衣衛(wèi)千戶如果全然不計后果,想要霸王硬上弓,真要逼他徹底撕破臉皮,以命相搏?
他是拿了太子的腰牌過來的,倘若在詔獄里有個三長兩短,沈柒定然難逃干系。為圖一時之快,連前途性命都不要了,這人真這么蠢的話,又是怎么當上千戶的?
蘇晏緊張之余,頗有些疑惑,便沒有叫喊踢打。
沈柒將他挾持到一口大缸前,還真的只是用木勺舀水,給他凈手,順道把自己的血手也洗干凈。
蘇晏心弦略松,笑道:“千戶大人可嚇我一跳�!�
“有趣么。”沈柒用干毛巾擦拭雙手,“蘇大人的反應卻是我所見最淡定的,尋常人就算不亂喊亂叫,也必奮力掙扎�!�
因為掙扎也沒卵用啊,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好嗎。至于叫喊,更是白費力氣,萬一換來一句惡俗的“叫吧,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還不是吐自己一臉血。
蘇晏揪著肩頭的血手印擦,可越擦越糊,血跡由巴掌大變成了蒲扇大。腥氣撲鼻,他嫌棄地皺眉。
沈柒早已習慣血味,覺得讀書人的潔癖有點好笑,說道:“要不直接脫掉,要不就忍一忍�!�
蘇晏怔住。
“忍一忍”,這三個字有種似曾相識的耳熟
屁股上的舊傷依稀刺痛起來,他恍然叫道:“��!你是那個廷杖行刑的!”
沈柒嗤笑:“才想起來?當日若非我暗中出手,換下那名小旗,你十有八九要斃命于杖下。”
為了這事,他挨了指揮使馮去惡一通責罰,好容易才使對方相信,蘇晏死里逃生是個走狗屎運的意外,而非他沈柒放水。
至于幕后內情,他暫時還沒想明白:蘇晏只是個剛入仕的少年,官微言輕,不過得了點天子青睞,指揮使為何無緣無故要借機下殺手?還是奉了哪方的授意?
救命之恩哪!蘇晏很是感激,幸虧之前長袖善舞地哦不,是寬容大度地給對方留面子,才有了關鍵時刻的投桃報李。正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大恩不言謝,千戶大人若有需要,清河定當鼎力相助。你我結個善緣,日后也好相互幫襯”
“卑職眼下就有需要�!鄙蚱獯驍嗨脑挕�
蘇晏:“��?”
沈柒伸手一推,將他抵到墻上,低頭就吻。
蘇晏渾身僵硬,腦海一片空白。
對方含著他的雙唇肆意舔弄,舌頭霸道地撬開齒關,攻城掠地,絞住他的舌尖吮吸不止。這個吻既情熱如火,又強硬不容抗拒,像一柄利刃將蘇晏的后背釘在堅硬的石壁上。
他想要用力推開,手還未抬,就被沈柒一把攥住腕子,壓在頭頂石壁,唇舌輾轉傾軋,堵得他透不過氣。
沈柒咬破他的唇,嘗到星點血腥味,覺得甜美勝過瓊漿甘澧,又像一團燥熱之火直往下腹燒去。
蘇晏憋紅了臉,“嗯嗯嗚嗚”地求呼吸,手肘狠搗施暴者的腰腹。
他不反抗還好,越反抗沈柒就越興奮,欲念如決堤洪流,鋪天蓋地卷來。
膝蓋強行頂入雙腿間,沈柒用一只手攥緊蘇晏雙腕,空出另一只手,撕扯他腰帶。
蘇晏大急,猛咬對方舌頭。
沈柒機敏地撤回唇舌,啞著嗓子,陰狠威脅:“再掙扎,當心胳膊脫臼�!�
蘇晏喘氣道:“我不好此道,你要泄火換其他人,要么就去找小倌!”
“我原也不好此道,但一見到你,就好了�!�
“你我是朝廷命官,你敢”
“你不是還欠著我的救命之恩,就拿身子報答一次又如何?又不割你塊肉,何必如此吝嗇�!�
哦,反倒是我的錯了。蘇晏被這位千戶的強盜邏輯沖擊得要吐血。
前輩子他是個文明守法的大好青年,這輩子穿過來半年間,除了喝喝花酒、摟摟姑娘小腰,再意淫意淫紈绔子弟的幸福人生,也沒做過什么壞事,實在難以接受如此扭曲的三觀。
一怒之下,他提膝便踹,“你他媽怎么不拿自己來大方大方!老子不想和男的干,管你是天王老子還是強盜頭子,不想就是不想,說得夠不夠清楚,啊?!”
“真是匹烈馬!”沈柒伸手在他臀側的環(huán)跳穴一捏。蘇晏半條腿發(fā)麻,險些栽倒,沈柒趁機箍住他的腰身往上抬起,下半身整個兒擠進他雙腿間。
蘇晏氣得發(fā)昏,撕掉風度爆粗口,問候對方祖宗十八代。
沈柒只是獰笑:“沒想到你一介書生,嘴還挺臟,我給你洗洗?”
他像野獸似的叼住那張操爹罵娘的嘴,舌頭伸進去翻攪。
一只手撩起蘇晏的深衣下擺,掖進腰帶里,而后直接扯掉褲頭,露出兩條修長的大腿,但見膚色皎潔如瓷,被壁上油燈照著,幾乎泛起珍珠色微光。
他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蘇晏的大腿,“蘇大人想必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倒比尋常小娘子還白嫩。”
又沿著腿側摸向臀部,大力揉捏:“此處也徹底痊愈了,一點疤沒留下。蘇大人覺得這是傷藥的功勞,還是卑職的功勞?”
“沈柒!”蘇晏厲聲叫。
“喚我七郎�!鄙蚱鈫÷曊f著
我是代表1300公里車程的純潔省略號,需要行車記錄儀的請看本章“作者有話說”
這個擁抱似有求和解之意。蘇晏之前踹也踹了,罵也罵了,眼下手酸腳軟、口干舌燥,沒有力氣再與蠻狠不講理的錦衣衛(wèi)計較,只得囫圇拍了下后背,推開對方。
他的深衣已是一片狼藉,只好脫掉扔在墻角,穿著中單,系上褲子,洗手后走到桌邊找水喝。
沈柒整理完衣褲,凈過手,把先前燒好冷卻的涼茶給他倒了一杯。
蘇晏咕嘟咕嘟灌完,又一氣喝了兩杯,這才深深吐了口惡氣,胸口憋悶感稍減。
沈柒伸手,用指腹揉他濕潤殷紅的嘴唇,戀戀不舍地吻了一下。
“痛。”蘇晏輕觸唇上破口。
幾處丁點破口,還沒有黃米大,倒叫擅施酷刑的錦衣衛(wèi)千戶心疼起來,舌尖輕舔。
蘇晏實在是拿這個打不過罵不動的特務頭子沒轍了,揉著太陽穴道:“你就不怕我回頭找太子爺告一狀。逼奸命官,夠判你個斬立決的�!�
沈柒低聲笑:“這不是還沒奸成么。再說,我不要臉,難道你一介清流,也不要臉?還是和光同塵的好。”
“‘和光同塵’是這么用的?”蘇晏頭疼,“你到底想怎樣!”
沈柒與他貼近了坐,“想當你的相好。”
“行,麻煩先去泰國變個性�!�
“卑職愚鈍,只聽懂個‘行’字。”
蘇晏撲桌,唉聲嘆氣:“我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不就是懶懶散散沒啥進取心,老天爺至于這么懲罰我?”
沈柒見他說得煞有介事,失笑:“那你這輩子可要好好鉆營,青云直上,才能取得老天爺?shù)膶捤��!?br />
蘇晏瞪他:“我若青云直上,第一件事便是宰了你!”
沈柒大笑,扼住他的后頸又是一陣深吻,“那我必在死前cao個夠本,你等著吧�!�
蘇晏換上一件雪青色新衣,蔫了吧唧地走出錦衣衛(wèi)詔獄。
食水衣物留了下來,至于卓祭酒被折磨成什么樣,他一個過江的泥菩薩也管不了這許多。
沈柒看他的份上,倒是沒再動用大刑,不過心里也清楚,卓岐必死無疑,即便于涌良心發(fā)現(xiàn),在堂審時翻供也無濟于事。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決意要殺的人,還從來沒有殺不成的。
現(xiàn)在他只希望,廷杖那事馮去惡是得人授意,順水推舟,而今時過境遷也便罷了,并不是非殺蘇晏不可。否則
否則又如何?他不過一個小小千戶,生死全在上司的手掌翻覆之間,難道還能為了個幾面之緣的少年,連身家性命也拼卻不要?
沈柒緊握繡春刀的刀柄,金屬花釘硌著他千錘百煉的手,掌心隱隱作痛。
若真有那一日,自己會拼卻性命不要,也要保護蘇晏周全么?他有些迷惘了。
第十九章
險些擦槍走火
蘇晏出了北鎮(zhèn)撫司,當即回了趟家,吩咐小廝燒水,在浴桶里把自己好好洗涮干凈。
洗了小半個時辰,他在身上嗅來嗅去,確認徹底聞不到血腥味和精膻味了,方才起身穿衣。
詔獄被迫互擼事件,對他的直男心靈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導致情緒低落,想想都尷尬得不行。
但這打擊又沒大到羞憤欲絕的地步。畢竟大學時,宿舍里一幫大老爺們兒偶爾也拿這個開玩笑,發(fā)現(xiàn)有人偷著打飛機,就悄悄上前掀他被窩,或者敲衛(wèi)生間門板,起哄要當葫蘆娃。
當一次葫蘆娃就當吧,沒什么大不了,鋼鐵直男自欺欺人地想。
他還得回東宮報道,伺候精力旺盛的半大小子,只得穿戴齊楚,打起精神進宮。
朱賀霖等他等得心焦,遠遠見了就三步并作兩步奔過來,“你可算回來了。詔獄那鬼地方,聽說又潮又冷,晦氣得很,你別待太久,當心染了風寒�!�
蘇晏笑道:“無妨,也沒待多久。殿下今兒窗課寫完了么?”
朱賀霖逃避學業(yè)話題,端詳他后,不解地問:“哎,你嘴怎么破了?”
蘇晏下意識地撫摸唇上破口,輕嘶一聲,掩飾道:“是上火了長泡,蹭破的�!�
“那我著人去叫太醫(yī),給你開點清熱下火的藥茶,帶回去喝。”
“不用不用,勞師動眾的,回頭我出了宮,在青草鋪隨便抓點涼茶就好。殿下今兒窗課寫完了么?”
朱賀霖見逃不過,只得垂頭喪氣地去書房,老老實實開始寫窗課。
小內侍富寶在桌旁研磨伺候,見蘇晏在簾子外朝他招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悄悄地走出去。
“富寶公公,上個月請你查的那事,可有結果?”蘇晏低聲問。
富寶沮喪答:“查了,內官監(jiān)的采買,尚膳監(jiān)的小灶廚子,還有尚衣監(jiān)來量體裁新衣的林林總總大幾十人,查也查不過來�!�
蘇晏想了想,又問:“有其他宮里來傳信的么?”
“除了皇爺那邊,哦,還有太后那邊,就沒有其他宮的了�!�
也對,無論是后宮設局,還是與宮外有勾牽,怎么也不會動用本宮之人,藏葉于林,確實不好查。只能提高警惕加強防備,將來若還有這種事發(fā)生,須得當下拿住,才好追查幕后黑手。
蘇晏諄諄叮囑富寶,話還沒說完,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藍喜身邊的小內侍多桂兒匆匆趕到東宮,說皇上在御書房召見蘇侍讀。
蘇晏只好和太子打了聲招呼,隨多桂兒前往御書房。
景隆帝罕見地沒有在批折子,而是揮毫潑墨,畫一幅寫意山水。
蘇晏行了禮,乖乖站在一旁,等候皇帝發(fā)落。
棉與繭制成的高麗貢紙堅韌如帛,整幅畫的構架已布置其上,皇帝正用焦墨渴筆,分出樹木和山石。
蘇晏屏息等待片刻,才聽天子頭也不抬地問道:“去詔獄了?”
他下意識“嗯”了一聲,發(fā)現(xiàn)太隨意,趕緊補充:“回皇上,午前確是去了趟詔獄,剛回來�!�
“去看望你的啟蒙老師?”
“是。”
皇帝筆尖停頓,抬起深邃狹長的雙眼看他,“卓祭酒之事,你怎么看?”
蘇晏的頭皮嗤啦麻了一下。
這是道送命題�。�
卓岐被控的罪行是結黨營私,收受賄賂。后者真假先不提,光前者,就已經(jīng)是政治敏感點了。
結“黨”的這個黨,叫西野黨,由一幫鴻儒名士與被貶官員因為志同道合聚集而成,在朝野上下影響甚廣。他們諷議朝政、評論官吏、辱罵權閹,漸漸由學術團體變成了政治派別,形成了一個漩渦似的輿論中心。
卓岐雖未明確表示支持,卻與其中一些黨人有私交。
國子監(jiān)司業(yè)于涌正是抓住了這個把柄,在彈劾奏章中罵卓岐培植黨羽,事君不忠。
閣老李乘風雖相信自己的門生并不是西野黨人,卻也難以在堂審前將他徹底摘干凈,才不得不忍痛看著他下詔獄。
眼下,如果蘇晏替老師求情,就是罔顧國法;如果不替老師求情,就是不仁不義;如果推脫不談,則是膽小怕事怎么說,都是錯。
皇帝持筆的手穩(wěn)穩(wěn)懸停,很有耐心地看他。
剎那間,蘇晏腦中轉過七八個念頭,像臺瘋狂運轉的計算機,權衡利弊得失,擇選著最為精確妥帖的反應。
腦海中的最后畫面,定格在一本老少皆知的經(jīng)典名著《三國演義》上。
蘇晏緩緩下跪,膝行向前,牽住皇帝的衣袂,將頭深深埋了下去。
景隆帝心生疑惑,忽然聽見了低低的哽咽聲。
哽咽聲又變成了啜泣,悲傷且隱忍,仿佛蘊含著當事人難以排遣的內心痛楚,聞之令人心酸。
皇帝整個兒愣住了。
他擱下毛筆,向后慢慢坐在金絲楠木雕花圈椅上。蘇晏趁機又膝行兩步,將臉埋在皇帝大腿,哭得愁腸百結,哭得杜鵑啼血。
景隆帝只覺一股熱意滲透布料,大腿上被淚水熨過的地方,一直燙進血肉深處去,不禁有些懊悔,對這個太子屬意的年輕官員逼得太緊,防得太深了。
他還只是個堪滿十七歲的少年,比賀霖大不了幾歲呢!
“好了好了,起來吧。”皇帝輕拍蘇晏的腦袋。
蘇晏暗暗盤計了一下,火候還沒到,于是繼續(xù)抱著龍腿哭,一個字不說,只是哭,身體難以抑制地抽搐。
景隆帝默默嘆氣,手掌向下,撫摸他顫抖的后背。
蘇晏的肩背看著清瘦,手感卻并不單薄。年輕肌理所特有的結實與彈性,以及衣領內微微滲出的幽香,蛛網(wǎng)似的黏住了天子的手。
撫摸不知不覺就變了味,從安撫逐漸化為意動情生。
蘇晏哭得直抽抽,忽然感覺哪里好像不對勁后背上的那只手,撫摸力度是不是有點大,角度是不是有點歪,尺度是不是有點不可描述?
他午前剛被人蹂躪過,這會兒還有些十年怕井繩,條件反射似的一抬臉,打了個響亮的嗝,不哭了。
景隆帝正心旌搖蕩,冷不丁對上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有點窒息。他端詳近在咫尺的一雙朦朧鳳眼,只覺人間整季春色都融入其中了,連詩畫也難以描摹,情不自禁伸手撫摩,指尖從微顫的睫羽一路滑到殷紅嘴唇。
然后皇帝問:“你嘴怎么破了?”
“上火了長泡,蹭破的�!�
“朕看著不像上火,倒像是被咬破的。”
“”
這個梗就過不去了是吧?!蘇晏在心底咆哮,面上卻露出茫然之色:“臣沒有咬嘴唇的習慣呀。莫不是上火了夜里磨牙,咬了也不知道?”
景隆帝半信半疑地用指尖蹭了兩下,總算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蘇晏發(fā)現(xiàn)眼下情勢不對。他跪趴在皇帝膝頭,邀寵似的抬著臉,而對方俯身凝視,手指在他臉上曖昧地摩挲這是要擦槍走火的節(jié)奏!
腦中直男警鈴大作,他忙不迭地向后撤,擦拭臉頰上淚水殘痕,心虛道:“臣一時失態(tài),求皇上恕罪�!�
恍惚間從旖旎夢境脫身,深沉自持的秉性回到體內,景隆帝收手,刻意忽視指尖余熱的勾留,起身又提起了毛筆,繼續(xù)畫他修身養(yǎng)性的山水圖。
“皇上?”蘇晏還跪在地上,未奉圣諭不敢起身。
皇帝筆下勾線,泰然道:“明日便是端午,百官休假。東苑有射柳之戲,射中者得賞賜,你可要去顯顯身手?”
蘇晏也聽說端午節(jié)放假,本打算去金水河上看劃龍舟,如今一聽朝廷搞團建,還是在赫赫有名的皇家園林,當即改變主意,不去看常規(guī)活動了,就去東苑。
“臣愿意隨行,不過騎射之術臣并不擅長,可否只是瞧個熱鬧,上場就免了吧�!�
蘇晏來到這個時代不過半年,騎馬學得挺利索,射箭卻幾乎沒接觸過,讓他上場的話,估計能拿脫靶冠軍。
皇帝道:“君子六藝,射御占其二,不可不學。你若不會,朕可以教可以著人教你�!�
蘇晏只好謝恩。
“去吧,陪太子讀書去,別在朕面前礙眼了�!被实巯铝酥鹂土�。
蘇晏這才松口氣,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退離。
等到少年侍讀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皇帝方才擱筆,將筆法散亂的山水圖一揉,丟在桌腳。
他盡力平息身體深處的一絲燥熱與焦渴,從抽屜內取出一枚青玉透雕荷葉佩。
這玉佩質地細膩溫潤,雕工生動,荷葉上啜著的水滴像是要流動滾落,但在閱盡奇珍的天子眼中,也只算是稀松平常。
唯獨與眾不同的,大約就是玉佩背面雕刻著“清河”二字�;实蹖⑺鼣R放在白紙邊角,開始畫一幅雨后風荷圖。
這次畫得十分流暢應手,末了在荷葉旁,用他那遒勁圓熟,被后人評價為“翰墨圖書,隨意所在,極盡精妙”的筆法,提了兩行詩句:
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
我憐惜青荷的澄凈碧綠,怕它承受不了經(jīng)夜淫雨的侵襲。
第二十章
委屈成個杰寶
蘇晏出了御書房,被風一吹,才發(fā)覺后背濡濕。天兒是真熱起來了,殿里有點悶,自己又大哭一場,出了一背的汗。
他心底有點煩躁,似乎是因為天氣,又似乎不是。
景隆帝城府深、思慮重,也不乏絕大多數(shù)帝王都有的疑心病,并非只有史書上記載的“帝性寬仁”的一面,這個自打他偷聽過皇帝的壁角就知道了。所以在侍君時他才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始終繃著根弦,等弦松了,才覺出累來。
他相信方才的問話,并非皇帝懷疑他與卓祭酒、與西野黨有什么牽連,畢竟他年紀尚小,為官才三個月,派錦衣衛(wèi)隨便查查,背景單純得還寫不滿一頁紙,更大可能是習慣性的敲打,就像皇帝平日里對其他官員那樣。
皇帝這是想告訴他,無論什么黨派,什么人脈,在對朕的忠貞面前,屁都不是。用調任吏部試探他,用榜下捉婿試探他,繼而又用一道送命題試探他,無非就是想知道,他蘇晏在才能之外,最重要的政治立場有沒有站歪。
然而他要是真的當場指天誓日,大表忠心,皇帝十有八九反而不信了,所謂過猶不及。
也算是他急智,用了這不成招數(shù)的招數(shù),望帝春心托杜鵑地一頓哭,才蒙混過關。
皇帝究竟對他有幾分信任,又有幾分垂愛,蘇晏心里也沒數(sh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到底還是有些委屈。
我每天除了睡覺吃飯之外的時間,基本都被你們父子倆霸占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揀好聽的話說,挨了打也不心懷怨恨,還盡力為你們出謀劃策像我這么好的臣子,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還特么不懂珍惜!遲早有天叫你后悔。
好吧,叫你后悔什么的,也不過是想想而已。身在古代,皇帝對他是一言定生死的絕對存在,而他對皇帝而言只是滿朝文武百官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尚且因為皇帝一句話就坐了牢,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連委屈的資格都沒有。
此刻他只想回家再洗個澡,眼見日頭西斜,便不想去東宮侍奉,著小內侍去稟報太子一聲,怏怏地出了宮。
回到家,泡在浴桶里,蘇小北燒完最后一鍋熱水,來給他擦背,輕聲問:“大人心里不痛快?”
蘇晏懶洋洋趴在桶沿,“有什么不痛快的。在外人看來,我這太子侍讀左右逢源,痛快得很�!�
“今日大人自打從宮中回來,眼里一點笑意都沒有,可是累了?”
“人不累,心累。太子一天見不著我就發(fā)脾氣,皇上恨不得將我做成個盆栽種在御書房,你沒聽這幾天詹事府的閑言碎語怎么說,說我直諫是假,媚上才是真呢�!�
“他們那是嫉妒大人得寵。倘若給他們當御書房盆栽的機會,一個個的還不得樂瘋了,塌腰撅腚的都要爬進盆去!就是因為眼紅,才嚼舌根冒酸水,這種人就跟溝里蚊蠅似的,不配讓大人瞥一眼,聽一聲。”
蘇晏輕笑:“這我當然知道,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安慰�!�
蘇小北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大人怎么老對我們這些下人道謝,小的實在不習慣,總覺得心虛”
蘇晏道:“心虛什么,把腰桿給我挺起來。都是父母生養(yǎng),誰又比誰高貴,扒了那層權勢地位的皮子,還不都一樣是個人�!�
“不一樣�!碧K小北眼眶泛紅,要哭不哭地道,“黃河下游發(fā)大水,沖毀田地屋舍,我們一家四口不得不逃荒來京城。半路上妹妹餓死,被父親拿去和人家交易了一袋糙米餅,才捱過寸草不生的荒地。好容易進入東昌府,又遭馬賊劫掠,我母親被抓走,生死不知。到京城父親只剩下一口氣,沒奈何又把我賣給人牙子。人牙子看我生得有幾分端正,本想賣進長春院,做個最低等的小倌兒,要不是大人將我買下,如今我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爛骨頭。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一身皮肉血,也能吃,也能賣,怎么還能稱得上是個人呢!”
蘇晏聽得惻隱之心大動,嘆氣道:“這兩年天災人禍,日子是不好過,但總會好起來的�!�
“是嗎?還要等多久?”
“不久了。”
國難與河患往往同作。黃河孕育文明,卻又變遷無常,潰決改道帶來的災難,總歸會被時間與人治一次次抹平,荒土上會再次萌發(fā)青苗。
“往事已矣不可追,別想了�!碧K晏起身穿衣,“用晚膳吧,我好餓�!�
蘇小北擦了擦淚,強笑道:“都備好了,就等大人傳喚呢�!�
“對了,咱們是不是該買點粽葉、糯米、花生之類,也包些粽子應應節(jié)?哦,還有咸蛋和火腿,甜粽咸粽都好吃�!�
“買是都買了,明日便叫廚娘包好。”
“吃現(xiàn)成的,那多沒意思,咱們自己包,試試看。”
蘇小北為難道:“我和小京手藝不行,怕包成個棍子。”
蘇晏笑:“包成桶子也無妨啊,玩玩兒嘛。”
次日一早,主仆三人便在院中擺弄起來,石桌擦得干干凈凈,放好一干食材,邊說笑邊包粽子,沒多久就成就了一桌妖魔鬼怪,模樣只有更丑沒有最丑。
蘇晏欣賞手中的最新杰作,一頭鈍而凸長,一頭圓而中陷,忽然覺得有點像雞巴,表面結結實實地捆纏著絲線,就更污了。他滿頭黑線地想拆了重新包,聽見院外有人敲著門高聲詢問。
蘇小京去開門,呼啦啦涌進來好幾個拿著禮盒禮包的仆役,把兩張石桌都卸滿了貨。
“這是豫王殿下送給蘇大人的節(jié)禮,還請大人笑納�!睘槭椎腻\衣管事說完,大約覺得禮賢下士給足了面子,也沒等他回話,揚長走了。
“不想笑納,丑拒行不行��?”蘇晏無奈地吐了個槽,隨手打開一個禮盒,里面是十二枚包裝精美的粽子,材料極考究,用的都是上好的貢米和果脯,還有滇西進貢的鶴慶火腿,熱氣騰騰,清香撲鼻。
“哇!”蘇小京驚嘆,“這是什么粽子,這么香!是不是只有皇宮里才能吃到?”
蘇晏順手丟了兩個給他:“是啊,隨便吃�!�
蘇小北瞧瞧自己包的粽子,越發(fā)覺得不能入眼,沮喪道:“先前包的這些我都收到廚房去,給下人們吃。”
蘇晏阻止:“別,兩輩子第一次包粽子,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我可得好好品嘗。”
于是蘇小北就把蘇大人包的那串妖魔鬼怪加個雞巴精單獨拎出來,放在另一個鍋里煮。煮著煮著,就煮沒了。
“沒了是什么意思?”蘇晏睜大了眼睛問。
“就是小的中途去后巷貨郎擔,買了罐槐花蜜,回來一掀鍋蓋,就沒了。”沒能管好家,連串粽子都會被偷,對此蘇小北很是羞愧。
蘇晏擺擺手:“許是后門沒關,誰家小崽子聞到味兒,溜進來拿走了。小孩子都嘴饞,沒事,反正也沒包好。咱們就吃禮盒里的吧,特供食品呢,不吃白不吃�!�
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里,初夏晴朗的陽光照不進分毫,常年一派幽深陰冷,只適合躲避端午的白蛇小青修煉。
沈柒向后倚坐圈椅,筆直有力的雙腿悠閑地架在桌面,手里拎的一串熟粽子蕩來蕩去。粽子依稀還有些熱氣,就是形狀丑得簡直玷污屈子。
他似笑非笑地翻看片刻,拆開其中一個,蘸著桌面小瓷碟里的綿糖,咬了一口。
“丑歸丑,味道還算差強人意。”千戶點評道。
幾口吃完,他歪頭看吊在刑架上蓬頭垢面的卓岐,舉起另一個晃了晃:“卓大人也吃個粽子,應應節(jié)如何?”
卓岐面色如紙,干裂嘴唇上滿是血污,語聲嘶啞吃力:“水給我水”
沈柒慢慢拆著絲線,將箬竹葉一張張剝開,露出內中又黏又甜的糯米,起身走到卓岐身邊。
“卓大人,說句實在話,你這么硬扛著,毫無意義。你說你沒有貪污受賄,捐監(jiān)多批的名額怎么算,所有捐米都上繳朝廷了么,就沒克扣部分填充小金庫?若依太祖例,合60兩銀即判剝皮揎草,沒冤了你吧?
你說沒有結黨營私,與那些西野黨人的私信往來又怎么算,信中就沒有‘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怨望之言?就不曾痛罵過權宦和錦衣衛(wèi)?”
卓岐氣若游絲,神智幾近崩潰,只是念叨著“水”。
沈柒冷笑:“我說你們這些讀書人哪,渾身上下長著嘴,逮誰罵誰,還欺軟怕硬。武死戰(zhàn),文死諫,你要是敢像兵部左侍郎于徹之于大人那般,挨了三十廷仗依然面不改色,當眾逼得皇爺收回成命,我倒敬你是條漢子。可你敢么?也就拿我們這些替皇爺當差辦事的出氣。
沒錯,我們是鷹犬,是爪牙,可你也不看看,那是誰的鷹犬爪牙?把我們這些爪牙都拔了削了,疼的又是誰?滿朝文臣大儒,一個個頂著清流的名號,究竟有幾個是真正為國為民?五個?十個?還不都是攥著自己的利益和名譽拼命往上爬,為了爭奪話語權,操控國策,屢屢搬出禮儀制度挾持上意,甚至毫不顧及天子的顏面。
‘陛下,罪己詔寫了么?沒寫?那臣代陛下寫�!�
‘陛下,臣要辭職�?赡闳羰菧试S我辭職,名聲可就更臭了�!�
這種場面,我當錦衣衛(wèi)十年,見得多了。爪牙猶利,尚且如此,若是再讓你們把爪牙拔了,天威何在?”
“所以,想清楚你罪在哪兒了嗎?”沈柒將剝好的粽子送進卓岐嘴里,一點點往里塞,“這可是你的得意弟子親手包的。吃完了,就在認罪狀上畫押吧。指揮使大人答應畫押后免你一死,不會食言�!�
卓岐咽喉里仿佛被塞進火炭,從混沌不堪的腦海中,驀然掙出一絲清明。
多日酷刑折磨,幾乎挫滅了他的理念心志,他在求生欲望和舍生取義中來回搖擺,幾度生出過簽字畫押的念頭。
盡管那份認罪狀上,攀咬了他的恩師李乘風李閣老。
尤其是聽了沈柒一番“爪牙論”,更是心如死灰,只差點個頭了。
誰料語末鬼使神差的一句“這是你的得意弟子親手包的”,仿佛劈開他的天靈蓋,兜頭潑下一盆冰雪
蘇晏!
在他身陷囹圄的這段日子,人人唯恐殃及池魚不敢來探監(jiān),弟子門生中,唯獨只有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帶著衣物食水進入不見天日的詔獄。
那時他神智模糊,隱約見蘇晏外衣肩頭一片血跡,隨后被這心狠手辣的千戶硬拖出去,也不知受了什么刑,遭了多少罪。
他只不過是在蘇晏年方六歲時,教了三四年蒙學而已,對方就能為報師恩,這般視死如歸。
而自己呢,承蒙李閣老悉心教誨多年,竟還如此心志不堅,貪生怕死,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都不如!
卓祭酒羞愧如死,寧愿一死。
他艱難嚼著滿口糯米,說道:“我要在公堂上當眾畫押不在這腌臜牢獄里認罪�!�
沈柒搓掉指間黏膩,示意手下給他喂水。
半個時辰后,堂審開始。
沈柒沒有隨馮去惡上公堂,找了個由頭告退,在房間里剝粽子。甜粽子吃完,又吃咸粽子,一邊嫌丑,一邊當飯吃。
沒過多久,手下一名心腹小旗敲門進來,向他耳語幾句。
沈柒的臉色陰沉下來。
卓岐死了。在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他面對胡亂攀咬的認罪狀,咬斷舌根,將口中熱血噴灑在狀紙上
欲問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
沈柒動動手指,示意小旗退下,心底仔細琢磨,這突發(fā)之事帶來的影響:
攀咬李乘風是行不通了,如此不讓奉安侯太過如愿,以免越發(fā)仗勢凌人。
人死案結,卓岐再也牽扯不了旁人,包括他的老師,自然也包括他的學生弟子。
總而言之,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