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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眼見著顧茫就要被周鶴帶走,強烈的求生之欲讓李管家嚷了出來:“周周周長老!您看您要不要再留下來喝杯茶?羲和府有蓬萊仙島三十年母株的瑤池飛葉,還是當年先君當作敕封禮之一賞賜給我家主上的!”

    李管家有這一搏,并非毫無緣由。

    周鶴乃是個好茶之人,據說是因為平日里司術臺的事務太過血腥,物極必反,周鶴除了挖人腦漿之外最愛干的事情居然是品茗。拍賣行每年只要有上品茶葉進拍,周家必然會派人過去競錘,這是整個重華都知道的事情。

    果不其然,周鶴聽到瑤池飛葉的時候瞳孔微微一縮。

    李管家立馬趁熱打鐵,狗腿道:“這茶封了十余年了,尋�?腿宋覀兌疾荒贸鰜碚写�,唯獨周長老這樣的內行人,那才配喝啊!”

    “……”周鶴的手摩挲著獵鷹的刀柄,似乎在挖腦漿的快樂與品茶的快樂中天人交戰(zhàn),但最后仍是變態(tài)擊敗了正常,周鶴抿了一下唇,下頜一揚,示意隨扈,“不必了。把人帶走�!�

    “是!”

    隨扈押著顧茫就要塞進司術臺的馬車,李管家看上去簡直像是看家護院不利屋內遭了竊賊生怕主人責罰的狗子,扶著門框都快要昏厥了�?删驮谶@時,慕容憐忽然開口了:“等等�!�

    周鶴瞇起眼睛:“……望舒君,御詔都給你看過了,你還有什么指教?”

    慕容憐用力啜了口煙道:“人你帶走可以。但是話說清楚了,你不能玩得太過分。我這里還等著用這個試煉體,你要把他用死用殘了,以至于我的試煉沒法做……”

    他瞇起眼睛,拿煙槍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周鶴的臉頰,森然道:“那你憐哥就會很生氣,你憐哥一生氣,接下來你在重華可就不會活得那么痛快了�!�

    周鶴冷笑道:“慕容憐你要不要臉,你比我就大三個月。你哪里來的面子稱自己為哥�!�

    慕容憐的回應是又抽了一大口浮生若夢,而后笑吟吟地呼在了周鶴臉上:“哥哥我就喜歡了,不服讓你娘把你塞回去重生一次啊,你要早我三個月,我也管你叫哥�!�

    “你——!”

    “哎哎哎,等一等�!蹦饺輵z忽然豎起根手指搖了搖道,“先別你啊我啊,你憐哥我剛剛忽然又想到個好法子。”

    “……”

    “你看要不咱倆這樣。”慕容憐一邊咬著煙嘴,一邊晃晃悠悠地走到馬車前,“反正君上的御詔是給你了,我自然也不可能攔著你。人,你先帶走,明兒我來取,畢竟我那里的黑魔線索也急著需要嘗試呢,你一晚上夠寬裕了吧?”

    “不夠�!�

    慕容憐倏地瞇縫起眸子。他那雙桃花眼原本應當生的風情萬種柔情萬丈,可偏偏眼瞳微上浮,是個三白眼,不免就自帶些陰狠兇相:“小寶貝,你不要以為捏著一卷御詔就可以肆無忌憚。你今后還是要在重華混下去的。”

    周鶴轉過淡琉璃色的眼珠:“望舒君聽過哪個試煉只需一晚?”

    慕容憐盯著這人看,他手里擎的那一管水煙槍簡直成了他心情的照影,正慍怒地冒著青煙。最后慕容憐道:“……行。你不給個時限也成。但我最起碼要確保,這個人還有條活命能等著給我用。”

    周鶴問:“你要怎么確保?”

    慕容憐不答,他上前,不客氣地一把揪住顧茫浴袍的衣襟,把人扯過來,懶洋洋地斜睨過眼睛,回眸對周鶴道:“我要留個追蹤印記�!�

    他說罷,將自己左手戴著的一枚指環(huán)松下來,眾目睽睽之下施了個法術,而后套在了顧茫的拇指上。

    那指環(huán)嵌著一枚藍光流淌的寶石,看不出質地,但顧茫戴上之后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慌感,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悸動。

    “跟之前火球在你身上留的追蹤法咒差不多�!蹦饺輵z抓著顧茫的手端詳一會兒,而后點了點頭,“我施了法,沒人可以將它隨意摘落。這樣你是死是活,我心里多少有個數。”

    這話與其說像是給顧茫聽的,不如說像是給周鶴聽的。

    他做完這些,甚是厭煩地揮了揮手:“行了,你們這群弟弟都可以滾了�!�

    顧茫低頭盯著自己左手拇指上戴著的這一枚寶藍色扳指,眉心間流淌的怔忡愈來愈深,他抬起頭來不明所以地看向慕容憐,卻見慕容憐已經背過身去提著桿水煙槍又開始狠命吸啜,吞云吐霧。

    顧茫望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尚且缺失的記憶里一定有一段是和這枚指環(huán)有關的,這段記憶自己并不知道,慕容憐卻好像很清楚……

    但以他對慕容憐的了解,他并不指望慕容憐會松口告訴他。

    只是摩挲著這枚藍寶石指環(huán)時,那種熟稔的感覺卻不可自制地涌上心頭。顧茫甚至有一種可怕的直覺,他覺得這枚指環(huán)原本就應該是自己的,天生就應該和自己待在一處。

    為什么會有這種直覺?與它相關的那部分回憶,究竟是什么呢?

    周鶴走了之后,慕容憐又站在原地望著星夜,慢慢地抽完了一整管浮生若夢。吸食完這種強烈的迷幻藥后,他整張臉便猶似浸在春水里,眉目之間盡含著一種飄飄欲仙的舒爽感,只是這種舒爽感下面似乎壓著某種極度扭曲的情緒。

    煙靄一呼,那種情緒才驀地被吹散,逐漸地淡卻……

    “李微�!�

    “啊,望舒君有何吩咐�!�

    背對著府衙燈籠,面朝著無盡黑夜的慕容憐兀自站了會兒,挽著發(fā)髻的木簪子和他融嵌金絲滿目浮華的衣袍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半晌,慕容憐偏過臉來,眼神間充斥著陰暗。

    “墨熄死了嗎?”

    “……啥?”

    “足足一個時辰找不到人,是他死了還是你們羲和府的都是一群螻蟻!”

    李微忙替主上和羲和府委委屈屈的仆傭們說話:“這個……望舒君,話不能這么說啊,方才等的時候您也都瞧見了。傳音蝶放了都快百來只了,沒一只能找到主上的人影,而且主上又是軍政署要員,他如果在署里,傳音蝶也穿不過結界,咱們也不可能進王宮找他……”

    這話說的也沒錯,但慕容憐的臉色卻無半分好轉。

    他咬著煙槍轉身,踱過來。

    “整個帝都,傳音靈物無法隨意抵達的地方,除了王城,還有哪里。”

    “?”李微怔了一下,“望舒君不知道嗎?”

    “本王為何要知道這種無用之事!本王平日里需要給什么人傳遞訊息嗎?”慕容憐怒道,“說!”

    “哦哦哦,是是是。”李微道,“除了王城之外,傳音靈物無法隨意抵達的有陰牢、姜宅、慕容楚衣的煉器室……”林林總總枚舉了二十余個地方,到了最后,聲音漸漸輕下來,瞄了慕容憐一眼。

    慕容憐奇道:“你看我干嗎?”

    李微硬著頭皮:“還有望舒君您開的楚館和妓院……”

    “……”

    “以及修真學宮�!�

    慕容憐道:“你派人去這些地方詢問火球下落,立刻馬上�!�

    “這樣查恐怕要查到明早……”

    對上慕容憐的眼睛,李微脖子一縮,忙道,“查查查,這就查。”

    慕容憐吩咐完了之后又偏著臉思忖片刻,看樣子好像是把李微跟他說的那二十余個點又重新在心里篩了一遍。

    最后慕容憐轉身吩咐自己的隨扈:“走�!�

    “主上是打算回望舒府嗎?”

    “不�!蹦饺輵z踩著包緞軟凳上了馬車,冷冷道,“先去陰牢,再去修真學宮。這兩個地方他們去未必方便,我來。”

    半個時辰后。

    江夜雪坐在四出頭黃檀官帽椅上,纖細的雙手于膝頭交疊,正專注地望著昏睡在載史玉簡邊的墨熄。

    屋子里的燈火不算太亮,可以清晰地看到墨熄的心口源源不斷地涌流出火紅的靈流,將殘破的玉簡裹挾著。他的靈流仿佛成了連接卷牘損壞之處的紐帶,使得整個玉簡變得不再那樣零落殘破。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江夜雪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滴漏器,墨熄陷入法術沉眠已經過了一個刻度。

    隨著墨熄靈力的大量損耗,玉簡已經恢復得很完全,想來也就是現在,墨熄的神魂應當已經能夠開始載史卷內記錄的訊息了。

    然而這時,外頭忽然傳來粗暴的敲門聲。

    “咚咚咚!”

    江夜雪微微蹙眉:“何人?”

    慕容憐的聲音從外面?zhèn)髁诉M來:“死瘸子,滾出來開門!”

    “……”江夜雪看了一眼桌上盜來的玉簡和沉睡的墨熄,說道,“夜深了,江某不便與望舒君相見,還請——”

    “砰!”地一聲響,慕容憐居然直接把門踹開了。

    隔著騰飛飄拂的塵埃,逆著月光,兩人互相對視著。但慕容憐的目光并沒有在江夜雪身上停留太久,那兩束陰晴不定的光芒很快就越過江夜雪,在整個屋內逡巡一遍,又二話不說地往臥房內闖。

    一圈下來,什么人都沒有瞧見。

    慕容憐回到主廳,問:“墨熄不在你這里?”

    江夜雪的臉色不變,然而,他雖然看上去仍算鎮(zhèn)定自若,但修長白皙的手指卻已然扣在了輪椅扶手最隱秘的一道機關處。

    江夜雪淡笑道:“他為什么會在我這里?望舒君如果要找羲和君,直接問我便是了,為何偏要硬闖?”

    但慕容憐這性子,無理取鬧橫著走慣了,門能用踢的就不會用推的,能用推的就不會用敲的。再加上他本來就看江夜雪這種好好先生不順眼,自然愈發(fā)不會客氣。他瞪了江夜雪一眼,沒好氣道:“本王養(yǎng)的狗,放在他府上寄養(yǎng),現在狗被周鶴抓去做黑魔試煉了——你說我要不要找他合計著算賬!”

    江夜雪目光一凝。

    “顧茫被司術臺帶走了?”

    慕容憐懶得跟他說第二遍,咬牙道:“怎么哪里都找不到墨熄的人……難不成他還真的在軍機署密談室?”

    墨熄自然不在軍機署密談室里。

    他依舊枕在載史玉簡邊,就在江夜雪與慕容憐咫尺之遠的地方,只是江夜雪的竹屋內機關重重,就在方才慕容憐破門而入的那一瞬間,江夜雪已經打開了廳室的幻境術,是以墨熄雖仍在原處,慕容憐卻并不能看得見他的身影。

    “……行吧,那你若是見了他,替我轉告他一聲�!蹦饺輵z狠抽了一大口煙,吐出來道,神色乖張道,“走了。”

    “不送。”

    慕容憐離開了,江夜雪轉著輪椅來到門邊,將房門合上,然后重新移到墨熄身邊。屋里很靜,他盯著墨熄看了一會兒,將手探至對方的頸動脈處,眉頭微微蹙攏。

    墨熄已經進入讀卷狀態(tài),此時此刻若將他強行拽出,情況只會更加兇險,只能等待,不能介入。

    他放下手,目光幽晦。

    顧茫那邊……能撐到墨熄探秘醒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周鶴:慕容憐占我便宜,管我叫寶貝。

    長老A:慕容憐也占過我便宜,管我叫甜心。

    長老B:慕容憐還管我叫過心肝兒小糯米呢,他也真好意思!

    長老C:慕容憐最大的愛好就是占別人便宜,并且稱自己為“本王”“憐哥”“哥哥我”,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臉皮。

    阿蓮:我當然有臉皮,我的臉皮太好看了,我每天都被自己帥醒,全天下人都是我弟弟。

    第116章

    探八年前

    載史玉簡幻境中,

    墨熄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發(fā)現自己躺在了一片無邊無盡的黑暗里,周圍是浩渺無垠的夜幕蒼穹。穹廬上,

    一道青碧幽藍的光帶橫穿而過,光帶上閃爍著明暗不定的篆體小字。

    忽然間,一個空幽的聲音自天幕向他壓來,喑啞猶如磨損的卷軸——

    “所閱……何事?”

    這就是載史玉簡已經拼湊完成,

    可以追溯過往的邀約了。

    墨熄撐著身子坐起來,

    對著那騰霧青龍般在夜空中張牙舞爪的碧色光帶道:“我想知道,顧茫在這一年之內,

    是否曾有叛國的隱情。”

    “……”

    光帶依舊扭曲盤繞著,沒有任何的異動。就在墨熄的希望一點點地涼下去,以為玉簡或許并沒有記錄到有關往事的時候,光帶忽然爆發(fā)出炫目的輝光,

    緊接著無數閃爍的字篆匯集扭攏到一起,化作一條通天徹地的虛渺巨龍之形。

    但見它長吻修目,鬣鬃飛揚,

    霎時間這片玉簡營造出的宇宙洪荒內云雷暴起,

    風云騰浪!這幻龍鱗爪遒勁朝著九天騰躍而上,繼而猛地俯沖下來,朝著渺如天地一粟的墨熄飛去!!

    霎時間風沙飛滾,狂暴的碧色華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轟地一聲巨響!墨熄最后的感知是那巨龍像是蒼穹墜下的瓢潑大雨,

    光芒如萬箭洞穿魂靈。

    “昨……日……已……死……”

    一聲幽幽嘆息,猶如對窺卷之人最后的警告。

    “君……自……當……寬……!”

    五光十色交織的斑斕猶如雪片般壓進他的眼眶,

    侵入他的瞳眸,好像要把玉簡中銘刻的所有歲月都在這一夕間刺入這具血肉之軀里。

    驀地,光芒熄滅了。

    墨熄喘息著,眼前還閃著交織不定的強光殘余,以至于他無法立時看清自己被載史玉簡帶到了八年前的哪一天。

    他站在原處,用力眨著眼睛,時不時甩一甩頭,想要盡快恢復目力。此刻他還只能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光線十分昏暗的地方,能聽到雨打屋檐娑娑敲窗的淅瀝聲,雨勢很湍急,瓦片上狂流匯聚著。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了,腳步聲自遠處傳來,在尺許外停下——

    雨聲嘩啦,這個人沒有立刻開口,就在墨熄幾乎要以為那腳步聲是他聽到的幻覺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沉默。

    來人道:

    “庶民顧茫,拜君上安�!�

    這輕若飄雪的聲音猶如一聲轟雷,將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驟得驚起!

    墨熄眼前仍晃動著光怪陸離的虛影,耳膜內也作嗡嗡轟鳴,但他顧不得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轉頭。

    夜風吹進來,夾雜著風雨和晚間玉蘭花靡艷的甜香。

    都說人的記憶里,其實嗅覺是鐫刻得最深,最難以磨滅的,墨熄一聞到這氣息,哪怕此時還并未看得清所在何處,他也一下子如醍醐灌頂——

    黃金臺。

    載史玉簡竟帶他回到了重華王城最機密、最難以企及的殿臺!

    黃金臺修筑于王城后山前,飛檐斗拱,矗立于九百九十九級長階之上。全臺以黃梨木建造,通殿俱是榫卯結構,無用一釘一膠,皆靠木頭之間緩緩扣疊。在它周圍,栽種著大片來自于東海仙島的龍舌玉蘭,此花花色緋白相間,狀若鯉尾,終年不敗,香氣馥郁且極為特殊。

    正所謂“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歷朝歷代,只有君上最重視最信任的臣子可以登頂于此,無數修士從小就被爹娘寄以殷切希望,望他們日后能得承君詔,帶著旁人所不能企及的榮華走上這九百九十九級上階,從此提三尺劍,立不世功。

    墨熄自己是立下天劫之誓后,才得到君上的黃金臺賜筵,成為了君上的“可信之臣”。所以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玉簡帶他溯回的第一個地方居然會是黃金臺,更沒有想過君上曾經在黃金臺上召見顧茫。

    未及深思,就聽得君上淡淡道:“顧帥,你終于來了�!�

    眼前的光斑還在晃動,但已沒有方才那般炫目。墨熄閉上眼睛又咬牙緩了片刻,待他復又睜開眸時,他終于可以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是雷雨之夜,看不出時辰。黃金臺四周的羅帷在風雨里被吹得聚散飄飛,猶如煙篆。君上背脊挺直,跽坐于衽席之上。

    他的身側是雕繪著磐龍云海的朱欄,一幕箬竹半卷著,外頭暴雨滂沱,湍飛的玉珠濺至黃金臺內,但君上并不以為意,他把目光從幾乎已模糊不可見的青山遠黛處收回來,隔著朦朧的燭火,望向樓臺入口。

    墨熄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自時光鏡之后,他又一次見到了八年前的顧茫。但載史玉簡里的這個顧茫顯得更為清冷,一道驚雷裂空而過,閃電之光照亮了顧茫的臉龐,令他看上去竟有幾分陰鷙。

    “顧帥,請進�!�

    顧茫抿著嘴唇,他手里還握著一把收攏的油紙傘,正滴滴答答淌著水。黃金臺上什么侍從也沒有,顧茫自己將紙傘倚在了廊柱旁,帶著寒氣,緩步走進了臺內。

    “坐�!�

    君上示意顧茫。

    “孤夜半虛著前席翹首以盼,總算把你等了過來�!�

    顧茫在衽墊的另一邊入席。

    看他的神情,除了冷淡與落寞之外,他的眉宇間還籠著一絲淡淡的疑惑。他仿佛并不明白君上為什么要讓他到黃金臺上來,也壓根沒有想到君上會讓自己到黃金臺上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顧茫就問:“不知君上找我,是有什么要事。”

    君上沒有立刻答話,他擺弄著案幾前的紅泥小爐,用青竹小扇子將茶湯燒得更旺,燙熱的蒸汽竄進濕冷的寒風里,頃刻又被雨幕吞沒掉。

    在這疾風驟雨的夜里,君上道:“顧帥,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恨孤�!�

    “……”

    “孤聽說,羲和君找你喝過酒,你跟他說,你很累,你撐不下去了……”

    顧茫冷冷道:“君上派人跟蹤我?”

    君上繼續(xù)扇著青竹小扇,沒有否認。

    “君上這是何必呢。您已經卸了我的軍銜,削了我的軍權,羈留了我所有的殘部�!鳖D了頓,顧茫道,“還判刑了我最好的兄弟�!�

    “我如今庶人一個,折翼難飛,君上大可不必再在草民身上浪費這個心力�!�

    君上重復道:“孤只問你,顧帥,你此刻是不是已恨極了孤?”

    “……”

    “其實你不用說,孤也清楚。你為邦國賣命打了那么久的仗,最后除了自己,什么都沒剩下,都被孤奪走——就連你那天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為你的兄弟們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只有諷刺和訓斥。”

    君上輕笑一聲。

    “如果可以,顧帥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頭去熬湯了罷�!�

    顧茫道:“君上今日請我前來,就是來閑聊的嗎�!�

    冰裂瓷壺燒沸了,壺蓋子被撞得發(fā)出丁零當啷的脆響。君上握起包裹著竹卷的提梁,分別給自己與顧茫斟了兩盞釅實的茶。

    長指將茶壺往顧茫面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來找你,是為了一個人洗脫罪名�!�

    像是冰面驀地裂開一道縫隙,顧茫那張猶如冰冷假面的臉龐一下子流露出了屬于“人”的情緒,他立刻抬起眼來。

    因為某種感知,顧茫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他緊盯著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個字來。

    “誰?”

    簾帷外,閃電亮了亮,蒼白的光照亮了夜與青山,也照亮了秉燭夜談的兩個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里想的那個人�!�

    “……”

    “陸展星。”

    轟地一聲驚雷破空!那撼天動地的炸響仿佛一柄利劍刺透了穹廬!余音震顫刺破了屋檐直扎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猶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涌上背脊……

    陸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陸展星含冤的?

    強風斜吹雨,瞬息撲滅了幾盞燭火。

    黃金臺上的光芒更微弱了,可即便如此,墨熄依然能夠看清楚顧茫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顯然被這個消息刺激到的不止旁觀的墨熄,顧茫一下子被釘在了坐上,整個人都發(fā)懵了。

    半晌,顧茫才彷如傀儡被注入了生氣,他一字一頓,極緩慢地問:“什么?”

    君上道:“陸展星是含冤的�!�

    “……”

    “你的兄弟,他是被算計的。”

    顧�?瓷先ヒ讶簧n白得像是一具死尸,風吹拂著高臺上燃著的幾盞連枝宮燈,而宮燈顫抖明滅的光影則映照著他毫無血色的臉。

    四野雨瓢潑,一只不知何時趨避入檐下的飛蛾以為自己逃脫了暴雨的魔爪,可它不知道這高臺上也有它的墳場等待著它,它在搖曳的火舌附近撲扇著翅膀,像是隨時隨刻都要奔向著嚼食性命的光明里。

    良久后,顧茫才道:“……君上是在說笑嗎�!�

    “孤就知道你會是這樣的反應�!本习巡璞K又往顧茫手邊推了推,“喝吧。再不喝就涼了。這是皇祖考當年留下的桃花源仙茶,一共五塊,皇祖考拜相時曾拆過一塊奉茶以表相敬。這第二塊,今日孤奉與你嘗�!�

    顧茫這時候已經不止是震驚了,他甚至是憤怒的,是驚懼的,他像是被團團戲耍的牲畜,被蘿卜和大棒已攪得暈頭轉向,他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想要從他身上謀什么,下一步又到底是蜜糖還是鞣鞭。

    他倏地站起來,胸口起伏著,自上而下俯視著重華至為尊貴,權力最高的這個男人。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熄在旁邊已經完全可以看出來,顧茫恐怕是傾盡了畢生的忍耐力才壓克住了不讓自己怒喝出聲。

    但顧茫的手在抖,指甲已然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

    君上舉起茶盞,淡淡看向顧茫。急劇的悲風吹著他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墨熄這時才注意到今夜的君上并沒有穿任何制式的帝王服冕。

    他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衣冠,白玉玉簪再簡單不過得束著一頭烏發(fā)。

    “意思是,對不起,顧帥。是孤欠了你�!�

    他說罷之后,并未去理會顧茫錯愕且混亂的眼神,而是將杯中濃茶一飲而盡,傾杯于顧茫相看。

    顧茫往后退了一步,囁嚅著,嘴唇喃喃地翕動著。

    但哪怕他不出聲,墨熄也明白他在說些什么。

    陸展星是蒙冤的……陸展星是蒙冤的……

    “他蒙了什么冤……他蒙了什么冤?”顧茫忽然有些混亂起來,他沙啞的,聲音由低到高,由緩到慢,由喃喃自語到歇斯底里地喊出來,“是不是鳳鳴山來使并不是他斬殺的��!是不是!為什么他不跟我說,為什么他不鳴冤?為什么突然告訴我這些為什么告訴我這件事的人居然是你��!”

    他瞳孔幾乎是瑟縮地盯著君上面色不變的臉。

    當真是失了理智了,以至于一介布衣戴罪之身竟敢與天潢貴胄這樣說話,以至于在貴胄前面一向謹小慎微的顧茫竟然敢對君上以“你”直稱。

    而君上呢,他緩然抬起頭。

    一向多疑且暴戾的他,竟也沒有對顧茫的越矩置以訓駁。

    君上道:“不,鳳鳴山一役,來使確實是陸展星親手斬殺的。”

    “……”

    “沒有人構陷他,沒有人強迫他——但是�!�

    看著顧茫搖搖欲墜的身影,君上停頓須臾,從乾坤袖中取出一枚血跡凝固鮮紅斑駁的白色棋子,輕輕扣置在了桌幾上。

    “他是受了他人蠱惑,不知不覺中便心甘情愿地做了他人棋子�!本系闹讣庾园笌咨弦崎_,輕聲道,“顧帥廣涉禁術,看看……你認得這枚白棋么?”

    第117章

    展星之冤

    凝著血跡的白色棋子鎮(zhèn)在烏黑的紫檀茶桌上,

    像是爬滿紅絲的眼白,無神卻森幽地張看著四面八方。

    顧茫強忍著激動的心緒,

    緩然自案上將棋子執(zhí)起。

    他一開始并沒有覺察出這枚棋子的不同之處,但是端詳片刻之后,瞳孔猝地收攏,錯愕至極地抬起頭來:“珍瓏棋局?�。 �

    “顧帥到底是和燎國打交道多了,

    見多識廣。”君上道,

    “司術臺花了三天兩夜才確認這就是珍瓏棋局,顧帥卻只消幾眼就能判斷。”

    “不錯。這就是上古三大禁術之一的……珍瓏棋局�!�

    珍瓏棋局。

    從洪荒時期留下來的血腥之術,

    能夠以自身靈力煉就黑白棋子,從而操控世間萬物,無論是飛禽走獸,還是人鬼仙妖,

    只要被種下了棋子便會淪為傀儡為虎作倀。不過這種禁術有一個很大的局限,就是對施術者修為的要求極高,因為每煉制一個棋子都需要耗損非常多的靈力,

    所以非大術士級別的人不可能駕馭。

    不過就算這樣,

    珍瓏棋局也仍舊是上古三大禁術里傳世痕跡最清晰的一個。比起眾說紛紜的重生秘術、宛如神話的時空生死門,珍瓏棋局攪起的血水風云簡直濺滿了整個修真界的歷史。

    無數有野心稱王稱霸的人,趨之若鶩地在五湖四海搜集珍瓏棋局的殘卷。雖至今仍無人能夠像禁術卷軸上寫的那樣,撒豆成兵,

    落棋百萬,

    以一人之力就能煉就數以萬計的黑白子,沒有人能夠徹徹底底地掌握并使用珍瓏棋局令乾坤變色,

    山河染血。但是,能夠湊合煉出幾十枚、幾百枚棋子的修士還是存在的。

    而有的時候促成一場嘩變,顛覆一個政權,也只需要最關鍵的幾個人被暫時操控,那就夠了。

    顧茫眼中有光暈在顫抖。

    “珍瓏白子……”他喃喃著重復了幾遍,嘴唇微微發(fā)顫,“所以……所以陸展星是被珍瓏棋局操控的?!”

    君上道:“是。”

    只這輕描淡寫一聲,卻像是把顧茫身上熄滅的那種光華在瞬間全部點亮。

    顧茫激動道:“君上告訴我這些,是想要我替展星做什么來平反嗎?我什么都可以——”

    “顧帥�!本洗驍嗔怂脑挘终逡槐K茶,“你先冷靜些,你坐下。”

    “可是——”

    “你相信孤,既然孤愿意把真相親自告訴你,孤就絕不會讓陸卿平白蒙冤�!�

    他這句話說的太精巧了。

    什么叫“不會讓陸卿平白蒙冤”?乍一聽仿佛是要給陸展星平反的意思,但仔細思忖,卻還有一種可能:他會讓陸展星之冤案獲得一個價值,不至于白白折損這一名副帥。

    犧牲有所值得,這也是一種“不平白無故”。

    但是顧茫此時哪里能聽得出君上言語中這樣隱秘的意思?他眨了眨濕潤的眼眸,張望著君上誠摯的臉,最后他低頭了,他坐下來。

    顧茫是一捆多好點燃的劈柴啊,前一刻還冰冰冷冷似乎永遠不會再相信任何人為任何人效力,可是原來只要這一點點火種,他就又肝腦涂地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獻于君前。

    墨熄閉上眼睛,睫簾簌然顫抖著。

    此時顧茫重燃的希望有熾烈,墨熄心里的痛苦就有多深重……因為他知道事情最終并不會像顧茫此時盼望的那樣走下去。

    這轉瞬即逝的光焰,不過是顧茫留在重華最后的倒影。

    “顧帥知道孤是怎么覺察到這一枚棋子的么?”

    顧茫搖了搖頭。

    君上道:“陸展星被收押陰牢之后,獄卒照例對他進行了細節(jié)審訊。但他們發(fā)現他那時候的狀態(tài)很是古怪,有些語焉不詳,反應也都非常遲鈍。孤心中有疑,所以讓周鶴對他進行了法術剖析。”

    他說罷,點了點桌上的白棋子。

    “而后他們就在他體內發(fā)現了這個�!�

    “珍瓏棋局畢竟也不是那么容易駕馭的法術,從古至今尚未有哪個人可以將它真正掌握。所以這一枚白子煉制的也并非如書中記載那般盡善盡美,只能算是個失敗品,不過它依舊可以在極短的時內控制生靈,讓他們做出施術者希望看到的事情�!�

    君上頓了頓,抬眼道:“顧帥你一向聰慧,想必不用孤說,你也應當知道當時那個狀況下,陸展星斬殺來使,會對哪一方最為有利�!�

    顧茫沉默一會兒,低聲道:“……燎。”

    “不錯。就是燎國。”

    君上將這一枚白子拈著,立起來,兩指一用力,白子陡地飛速旋轉起來,他盯著這枚棋子,接著說道:“那個施術者,他因為修煉不到家,無法長久而穩(wěn)固地使用珍瓏棋操控別人,也無法左右諸如你、諸如羲和君之類靈力登峰造極的修士,而你的副帥陸展星當時孤身坐鎮(zhèn)軍中,于是他就成了對方下手的最佳人選�!�

    仿佛紗布一層層被揭開,露出下面鮮血淋漓的真相與猙獰丑陋的傷疤,顧茫的指尖都在細密地發(fā)著抖,盯著那一枚其貌不揚的白子看。

    “試想一下吧,顧帥。無論從陸展星的脾性、出身、地位……他怒斬來使這件事都順理成章。若不是周鶴探查得仔細,這案子就將這樣終結,無人會起疑心�!�

    白子還在桌幾上陀螺似的不停旋轉著,隔著這一枚瘋狂打轉的珍瓏棋,隔著一張窄木桌幾,一君一臣對視著。

    “一枚棋子,葬送重華第一驍勇的軍隊,摧毀重華持續(xù)未幾的變法,讓孤徹底淪為老士族的傀儡,而你,你們這些人將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你能想象那副光景嗎?”

    “……想象?”

    良久,顧茫神情怔忡,不無喑啞,不無疲憊地輕聲道:“……君上,我這些天,一直活在這幅光景里�!�

    他雙手交疊抵著自己的眉骨,把自己的臉龐深埋:“從我跪于朝堂之上,懇求您為我的兄弟們修建那七萬座墳碑時……我就已經……就已經……”

    他像是在荒漠中跋涉太久而瀕死的旅人,突如其來的希望反倒讓他哽咽了。

    從墨熄站的角度,可以看到顧茫側臉,那纖長鳳尾蝶般的眼梢有清亮的水痕潸然落下。

    君上靜默片刻,低聲道:“顧卿,孤很抱歉�!�

    面對一個曾在朝堂上辱罵輕慢自己的君上,有多少臣子能夠毫無芥蒂的釋懷?

    撇去那些奴顏媚骨的貨色不說,換作慕容憐也好,換作墨熄也罷,他們誰都不可能打心底里輕而易舉地接受這樣一句道歉。

    但顧茫是一個命里貧瘠的將帥,別的將軍可以高高在上意氣風發(fā),他呢?

    他往往是涎皮賴臉的,笑嘻嘻地去和貴族老爺磨軍餉,厚著臉皮去和其他統(tǒng)領攀關系。他不是下賤,賤到別人打他左臉他把右臉也湊上去。

    他是沒有辦法。

    他有的只有那么多,他要對十萬袍澤的性命與尊嚴負責,他兜里空空,又無背景,能可憐巴巴掏出去的只有自己的笑臉,只能點頭哈腰。

    他還能怎么樣呢。

    顧茫一聲不吭地用拇指在眼睫邊擦了擦,抬起頭來。

    風吹殘燭,墨熄看到他淚痕猶未干,卻還是努力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簡直破碎得厲害卻又堅強得厲害。

    顧茫說:“沒有關系,那時候周長老尚未覺出珍瓏棋子的法術痕跡,君上不明真相。那樣斥責,也是應當的。”

    頓了頓,又用濕潤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窺望著君上的臉龐。

    “那么敢情問君上……打算如何為陸展星翻案?”

    君上卻并沒有接話,在這樣的沉默中,白子的旋轉趨勢慢慢地緩了下來,旋轉地越來越疲憊,越來越頹唐……

    外頭又是電光閃動,映得遠山猶如一只只從大地腹內鉆出來的厲鬼。

    轟地一聲天雷空破,暴雨仿佛瀑布在人間澆落。君上道:“顧帥,恐怕不能了�!�

    顧茫的瞳仁在雷光紫電中縮攏,而桌上的白子也在此時轉到了力竭,它掙扎著用盡了最后一點余力又打了幾個狼狽不堪的圈,伏在桌上,不再動彈。

    一切復歸寂靜,仿佛一潭湖水暗潮涌動浪花騰躍眼見著就要有馮夷破出,華光漫照的鱗甲將照亮深淵,還諸公道。

    但驟然間,風又止,水又熄。

    河伯重新潛入寒潭深處,害岸上的人苦苦等待了良久,白白開心了良久。

    “……”顧茫的喉嚨都有些發(fā)澀,“什么意思?”

    君上沒有立刻回答他的這句話,而是問道:“顧帥知道陸卿如今在牢獄里,是什么感受嗎?”

    “……”

    “他到現在都仍以為鳳鳴山斬殺來使,是他一時沖動所行之事。他愧疚極了,周鶴說,提審他的時候他一直說想要見你。他想要為他的沖動親自和你道歉。”

    顧茫驀地合上睫簾,垂在腿邊的手指緊緊捏成了拳,額角經絡突起,神情極度痛苦。

    君上的指尖重新?lián)嵘夏敲渡n白的棋子,摩挲著:“陸卿并不知道,被白子操控了心智的人,無論殺人、叛變、奸淫、凡惡種種,他們都做得出來,且都會以為是自愿為之——他不過是一個無辜受害之人,一柄殺人之刀。卻以為自己就是兇手。”

    顧�;羧恢逼鹕碜�,經不住地顫聲道:“那君上何不與他言明!”

    “何不與他言明?”君上似是反問,又像是在捫心自問,他有些悲哀地輕輕笑了出聲,半晌道,“……因為孤問心有愧啊�!�

    他轉頭望向那茫茫雨幕,下得天地間一片荒涼,他的聲音卻比這山色更為寂冷。

    君上輕聲道:“孤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他不是逆臣,而是一位為了重華備受折磨的帥將。孤的心也是肉做的……孤無顏見他。”

    頓了頓:“你以為孤不愿意為他洗刷罪名,不愿意立刻還你們一個清譽一個公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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