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墨熄看著他,便如剜骨鉆心,從顧茫一邊努力吃著飯一邊無聲地流著淚的時候,他的心便像刀割般疼。
到了這時,顧茫的疼痛就像是他的疼痛。
顧茫的無助就像是他的無助。
他這時候才親眼看到了,失去陸展星之后,顧茫是那么疼。
疼得好像一顆心都要瀝干了血。
他看著顧茫的眼神,顧茫的神智一定是有些混亂了,像是能看到鬼,又像是渴望看到鬼,顧茫在滿屋子里都絕望地找尋著。
他想有人陪著,索命也好慳責也罷,他想有沒有誰來陪著他。
墨熄的心有如刀絞。
從前顧茫金殿鳴冤時,他不在顧茫身邊。
后來顧茫痛楚猶深時,他亦不在顧茫身邊。
如今
明知道鏡中過去無可更迭,明知道魯莽行事或有危險。
但和顧茫一樣,一直以來,墨熄也忍得太痛苦了。
在顧茫沒有叛國前,都是他欠顧茫的啊都是他沒有好好陪著顧茫,沒有及時看出顧茫的心結,都是他把顧茫當作堅不可摧的神祇,卻忘了戰(zhàn)鎧裹束之下的,其實只是一具凡人血肉之軀。
一具傷痕累累的,卻仍在掙扎的
血肉凡軀。
人的心,終非是頑石冷鐵,這八年來的隱忍終潰于蟻穴,墨熄再也忍受不住,他解去了斗篷的隱身之咒,他劍眉低蹙,在縮成一團的顧茫身邊半跪下,他沙啞道:顧茫,你看看我,我還在。
我還在
可是顧茫不知是因為太傷心了,還是神智繃到極致,已經崩潰了,他竟對墨熄的聲音和墨熄的忽然出現毫無反應。
墨熄疼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手也在顫抖,他抬起來,想要將這個一身軍服卻再無萬丈榮光的愛人攏到自己懷里。
就這一刻,他不想再考慮后果了。
他真的
真的已經在八年的痛楚與思念里,在時光鏡的溯回里,被逼瘋了。
顧茫顧茫墨熄輕聲地,喑啞不成調,沒事了,我陪著你我陪著你
他自他身后抱住他,將他圈入懷。
可是就在肩背將要觸到的一瞬間,微光閃動,墨熄竟發(fā)覺自己透過顧茫的身體穿了過去
他怔忡地看著自己的手,臉色一點點地蒼白下去,目光一寸寸地慌亂下去。
沒時間了。
慕容楚衣和江夜雪破鏡之咒,已吟到最后一段。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于這個鏡中世界停留多久,但至少從這一刻起,他已成虛無。
再也不能與這個世界有任何呼應了。
他再也無法現身,給不了顧茫寬慰,也挽不了顧�;仡^。
這一天,顧茫瑟縮地坐在滿地的碎瓷堆里,抱著膝蓋,就這樣從天亮捱到天黑。
夜色沉了,他靠在冰冷的墻邊,像一只離群的獸,蜷縮著睡著,他的眼梢是紅的,鼻尖是紅的,就連瑟縮在墨發(fā)間的耳緣也泛著可憐的薄紅。
墨熄陪在他旁邊坐了一整夜,夢里的顧茫也在無意識地抽泣,墨熄抬手,卻拭不去八年前的這一滴淚。
時光如斯,什么也改變不了。
哪怕只是一場鏡花水月,他們也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第91章
后一個委任
接下來,
便是陸展星被三日曝尸。
這三日間,鏡子里的一切事物都在繼續(xù)變淡,
人們說話的聲音也模糊得猶如隔著一片汪洋海。墨熄不需要隱形斗篷也可以自由往來于任何地方,但時間已經趨告罄,他再也不能與八年前的任何一個人對話,也不能以此引出更多的真相了。
他陷入了被動的等待。
而這三日間,
顧茫沒有去任何地方,
也沒有一個人前來探望他也是,陸展星是顧茫昔日最親密的摯友,
也是王八軍的副帥。很多人曾以為陸展星最后并不會死,以為最后一刻他一定會得到君上的寬赦。
可君上并沒有顧及顧茫的感受與顏面,陸展星還是被斬了首。
于是,幾乎所有人都吸嗅到了這個訊息
顧茫是真的失勢了,
再也不可能東山再起。
顧家軍完了。
沒誰會陪一個江河日落的走狗,昔日將軍門前,如今鞍馬稀零。
只有來自八年后的墨熄陪著他,
可是顧�?床灰�。他待在家里,
躺在床上發(fā)呆,能不吃就不吃,能不動就不動,歲月好像靜止了一樣。但墨熄知道時間還在無情地推移,
墨熄有時會望著自己的手,
十指伸出,俱已變得透明看來離開鏡中世界,
也就在這幾個時辰了。
他甚至不知道撐不撐得到今晚。
顧帥。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有人在外面喊著。顧茫睜著雙目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踉蹌著起身,他因為餓了太久,躺了太久,頭腦有些發(fā)暈,下地之后差點栽倒。墨熄本能地就去扶他,可是攙扶不到顧茫還是狼狽地摔在了地上,又迅速爬起來。門開了,站在外頭的是宮內的一個傳令官。
君上有旨,請您速往金鑾殿一趟。
顧茫顯得很疲憊:有什么事么?
這傳令官道,下官也不清楚,顧帥去就是了。
墨熄明白,是君上要給顧茫下達那最后一個任務了。他忍不住祈求他還能在時光鏡中多停留一會兒,不要讓他在這個時候脫離。他是真的很想看到顧茫叛變前的最后委任是什么。
送走了官吏,顧茫來到昏黃的銅鏡前。他換了件干凈的粗布衣裳,掬水洗臉。水珠子順著他的臉頰淌落下來,洗去了滿臉的倦怠,卻洗不掉眼里的血絲。
為了讓自己顯得精神些,顧茫抬手束發(fā),給自己梳了個高高的馬尾,然后他習慣性地想要扣上代表著徽銜軍階的冠扣,手指卻在臺子上摸了個空。
他早已不是將帥了。
顧茫沉默一會兒,摸索著,摸出一根帛帶將發(fā)髻纏繞固定,帛帶是藕白色的,不知是在為誰大逆不道地偷偷戴著喪。
他進了宮里。
羽林見了他,兜鍪上的紅雉簌簌,想行禮,卻又很快反應過來不該行此之舉,便又直起頭來。
深宮禁內,天威莊嚴,禁軍們不能堂而皇之地對他進行打量,但他們的目光都偷偷地望著他自長廊的盡頭出現,消失到王城的深處去。
這些年顧茫走過這條廊廡無數次,階銜越來越高,擁躉也越來越多。
而如今,他又成了一介布衣,青衫布鞋,孑然一人。他灑了半生的熱血,耗費了所有真心,到了最后,兜兜轉轉回到起點,和當初他以奴籍之身初入宮城時,竟也無太大區(qū)別。
步入殿內,高階之上王座威儀,由于并非朝會時辰,御座前落著三重緗色軟帳,將后面的一切都重重疊疊地遮住。
君王之容,不當輕窺。
顧茫頓了頓,眼簾未抬,垂著睫毛,眼觀鼻,鼻觀心。他長跪叩首:庶民顧茫。拜見君上。
金鑾殿里空寂寂的,并沒有任何作答的聲音。
顧茫靜候一會兒,起身再叩:庶民顧茫,拜見君上。
這回終于有反應了,然而反應卻不是從金鑾殿的王座上傳來的,而是自顧茫身后,薄煙般輕飄飄地蕩入。
姓顧的,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庶民之身,君上又怎會愿意見你?
墨熄與顧茫一同回頭,但見慕容憐一臉憎惡,籠著寬袖站在門口。
八年前的慕容憐還未開始吸食浮生若夢,因此他的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比后來好很多,人也沒有那么倦那么薄。他穿著一襲藍衣金邊的貴族衣袍,雖然神情姿容是紈绔了些,但肩背是挺拔的,一雙長腿也站得筆直,不似后來,走到哪里都一副要軟倒下來的懶樣子。
顧茫直起身子,問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慕容憐冷笑道,顧帥好大的忘性,你在我府上伺候了我那么多年,給我捏肩捶腿,百般奉承。怎么,做了幾年將軍,連你的本都忘光了?
再者說,如今你是庶民,我是王爺。由我來替君上給你遞話,已是你的殊榮。
尖尖的下巴挑起,慕容憐白皙的臉上露出譏嘲。
跪著接旨吧?
顧茫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將眼簾垂落,他跪伏于地,淡青色的袍緣委頓一地。墨熄從前是看慣了鎧甲加身的顧帥,原來卸甲之后的他骨骼清瘦,寬大領口處露出來的一截脖頸,疲憊得像輕輕一捏就斷去。
慕容憐嘩地一展金邊燦爛的華貴袍袖,拿出君上諭令,慢條斯理地念道:皇羲天鑒,重華君詔,鳳鳴一役,浮尸千里,溯本究源,皆因主帥顧茫識人不當,副將陸展星陣前失德,斬殺柔利特使,陷萬軍于鼎爐,惡重華之邦交。今罪臣陸展星已梟首示眾,責令故主帥顧茫,負其斷顱,親往柔利謝罪。欽此。
這一卷詔書念完,莫說顧茫,便是墨熄都怔住了。
君上的意思,竟是要顧茫親自攜著陸展星的腦袋,前往柔利國,為陸展星曾經斬殺該國使節(jié)的事情謝罪道歉!
時光鏡中的聲音本就越來越輕,這時候墨熄就更覺得耳中嗡鳴作響。
竟要顧茫親自向鄰邦,奉上陸展星的腦袋
君上根本無所謂顧茫的心情何如,無所謂顧茫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叛變!他確實在試顧茫的底線。
甚至不惜以逼走這個人為代價。
慕容憐瞇起三白桃花眼:怎么?顧帥還不接旨嗎?
墨熄搖了搖頭。
不。
你不要接你不要
但是看顧茫的眼神,這個人好像早已將君上的惡心看透,在最初的怔忡過后,顧茫的神情變得冷漠,變得坦然,甚至變得有些不加掩飾的厭棄。
不要接
庶民顧茫。模糊的聲音從顧茫唇齒間磕落,領旨。
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指,從慕容憐的手里接過詔書。
懸崖墜下,一切,終成定局。
于是,就在這年的深秋,許多人都有了新的命運重華唯一的奴籍軍隊朝夕不保,陸展星東市問斬,頭顱懸于鬧市三日。為了羞辱曾經當庭頂撞自己的顧茫,三日后,君上竟命顧茫親自將陸展星的腦袋送往柔利國,以謝當年斬殺來使之不恭。
顧茫背負著兄弟的頭顱上路了。
日暮黃昏本是最稠艷的色澤,但在墨熄眼里卻白得近乎透明。時光鏡的力量越來越薄弱,鏡中的世界開始和外面的世界相膠著,墨熄甚至偶爾可以聽到時光鏡外的吟唱。
===第87章===
是江夜雪的聲音,在念著解咒。
渡厄苦海,昨日無追
黃粱為夢,君何不回
恍神間,江夜雪的嗓音消失了,又只剩下鏡內世界的種種聲響。
將遠行的顧茫緊了緊背著的布包,來到重華的東市牙子口,走到一家炊餅攤子前。
老板娘,來五張炊餅。
賣炊餅的是個俏麗婦人,以前顧茫來她攤上光顧的時候,她都是又嚷又笑,嗓門扯得邦邦響,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顧帥吃了她家烤的肉炊餅�?山袢账龔奶艩t前帶著笑抬起頭來時,笑容卻僵住了。
顧茫以為自己沒說清楚,又道:五張炊餅,還是老口味。
女人一下子變得有些赧然。她一方面急著和這個失勢的男人撇清關系,哪怕是買賣關系也好像會難為死她似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良心在為自己的勢利眼而感到惴惴。
就這樣天人交戰(zhàn)地僵了一會兒,她的丈夫湊了過來。
不賣了不賣了,我們家打烊了!
顧茫怔了一下,微微睜大眼睛:可晚市才剛剛開始
男人蠻不講理道:就不賣了!
顧茫明白了。他看了婦人一眼,那女人臊得滿面通紅,她的良心好像是在這一刻徹底碎了,破碎后的血漿都涌到了臉上,將她的面龐染成酡紅。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她攤子前買餅的時候,她還沒有成家,嫰水青蔥似的一個姑娘。見他來光顧,激動地磕磕巴巴。
那時候她也是和現在一樣,頰飛霞光。
可惜時過境遷,姑娘成了婦人,而她臉紅的原由也與當年全然不同了。
顧茫嘆了口氣,說:那算了。本來想買一些,帶在路上吃的。你家的炊餅和我在北境吃過的一家很像,都很好。謝謝你做了那么多年厚道生意。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婦人羞愧欲死,忍不住瞅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顧帥!
她男人大驚失色,立刻捂住她的嘴:你瞎嚷什么?不要命啦!
婦人便哆嗦著,這一聲之后徹底失卻了正直的勇氣,她低下頭,不敢接著發(fā)聲。而顧茫在腳步微頓后,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待她重新含著淚抬頭時,便再也看不到了。
墨熄陪在顧茫身邊,陪他一家家走著,看著。
顧茫好像原想著要帶一些故土的吃食上路的,甚至還在賣重華剪紙小繪的攤子前有些渴望地駐足了片刻,但是他太惹眼了,他在東市逗留得越久,盯著他瞧的人就越多。
攤主們原本都會熱烈地招攬客人,而獨獨當他走過的時候,他們都低眉臊眼地不吭氣,恨不能連人帶攤子消失在這塵世才好。
顧茫是識趣的人,他也不怨他們。
這些小生意人守著一方小本營生,誰要睬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過。他是在底層活過的人,知道被人輕賤、吃不飽飯的滋味有多痛苦,所以他看著這些對他避之不及的小販時,他眼睛里并沒有什么怨恨。
只是他不知道,原來臨了走了,要買一兩樣故國的風物,竟都成了這樣困難的事情。
顧茫最終還是兩手空空地離開熱鬧的東市,他一邊走,一邊嘆道:展星,抱歉了,這一時半會兒地,也買不到你喜愛的梨花白。不能替你喝了。
背囊里的頭顱自然是不會答話的。
顧茫又緊了緊背囊,繼續(xù)往前走著。
很快地,他過了戍衛(wèi),出了城門,他走在了白玉石斫鑿的古橋上,這座橋名叫重華橋,跨越寬闊的護城河,一頭是他來時的路,一頭則連著荒草萋萋長亭曲折的城郊驛道。
橋的盡頭,有一個年逾古稀的糟老頭歪著,他兩腿腐爛,遭蚊惹蠅。顧茫知道這個人,長年累月地歪倚在這里,問每日進城出城的人討飯。
老叫花子年紀大了,從不挪地方,守城人驅趕過他無數次,他都是翻著渾濁的老眼,用雙手撐著地,罵罵咧咧地爬走,可過了一兩天,又像是附骨之疽似的爬了回來,還是賴在這里乞討。
顧茫曾經問過別人,為什么這老頭非要在城門口,要在重華橋邊癱著不走。
那時有上了年紀的修士告訴他這個老頭曾經上過戰(zhàn)場,后來全軍覆沒了,老頭兒貪生怕死,陣前逃了回來,保了一條命。老家伙良心過不去,過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去向老君上坦白請罪。但彼時老君上施行德政,不愿殺人,只褫了他的軍銜,廢了他的靈核,流他做一個庶人。
他試過借酒消愁,試過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結。
再后來,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潰。
年輕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癡癡癲癲,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丟下同袍臨陣脫逃的那一瞬間,他被徹底逼瘋了,他在癲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為這樣就能改變過去,以為這樣當年的自己就不會轉身而逃。
可是沒有用。
老頭子瘋的越來越厲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沒日沒夜地守在重華橋邊。守在大軍歸師必經的這一條路上,一雙渾濁的老眼,永遠張望著遠處的地平線。
沒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顧茫第一次作為主帥得勝凱旋,鮮紅的披風裹著精光鎧甲,騎著金翅飄雪馬,縱著浩浩湯湯的軍隊踏著滾滾塵煙而來。
重華橋邊的那個骯臟腌臜的老頭,忽然比顧茫先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著斷肢掙扎著直起來,努力朝他們揮著手,熱淚盈眶地喊著:回來啦!你們可算是回來啦!
隨行奇道:這老頭在說誰?
顧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還有身后風塵仆仆的同袍手足們。
顧茫思忖未幾,忽然心中一動,驟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當年那些被他拋棄的兄弟們能夠踏過幾十年的時光,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著。
所以顧茫當時下了馬,走到他跟前,老頭兒仰頭望著他,陽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嗚嗚地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沖著顧�?念^,一邊又挪著想要過去抱住他。
陸展星那時候嘖了一下嘴,說:茫兒,臟死了!
顧茫道:沒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頭。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都會犯錯,逃兵為他的逃離煎熬了大半生,顧茫想,已經夠了。
老家伙就豁著他那張漏風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會兒管顧茫叫小趙,一會兒又管顧茫叫小陳,小冬瓜。
顧茫一一都應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還是有點瘋,但不再直勾勾地看著地平線,他開始像個正兒八經的臭要飯,會對過往的人笑,顛著一只臟兮兮的破碗,唱著他的蓮花落。
顧茫緊了緊裹著陸展星頭顱的布包,走到重華橋的盡頭。他知道,今天或許是他最后一次路過這個老叫花的身邊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獲頗豐,討飯的破碗里擱著一只大饅頭,懷里還揣著一張餅。他其實并不記得顧茫是誰了,雖然顧茫當年班師回朝時解開了他的心結,但他畢竟年紀大了,又被執(zhí)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記得當年是哪一位將軍下了馬,愿意寬恕他這個罪人,愿意當他的小趙小陳小冬瓜。
因此他仰著頭,傻呵呵笑著,很閑適地看著顧茫。
老爺,給點賞啊。
顧茫也低頭看著這個臭要飯的,看了一會兒,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說話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說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細軟貝幣,都遞給了老叫花子。
顧茫道:走啦。
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卻被老頭忽地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
老頭子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又好像并沒有意識到什么,最后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雞爪子枯木頭般的手,從懷里摸出那張臟兮兮的餅子。
獻寶似的,滿臉褶子都溢著笑。
給、給。
給我的?
老人像是因為接近天命,有著常人所無的知覺,不住地把餅子往顧茫手里塞:帶著、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
顧茫怔住了。
或許老人和孩子的眼睛是可以看到鬼與未來的。
他看著那張皺紋密布枯縮如核桃的老臉,半晌,慢慢地整頓出一個笑,從老叫花子手里,接過那張故國的炊餅。
多謝。到底還是能帶走一樣故鄉(xiāng)的念想。
老頭就朝他懵懵懂懂地點頭,嘴唇哆嗦著,不住說:你們要回來,要回來
顧茫的笑容一頓,但也沒有墮下,他睫毛輕顫,起身道:走了。
他說完,背著布包,回頭望了一眼角牙崢嶸的城樓。
城樓上,重華兩個遒勁莊穆的篆體字被夕陽一照,流彩華光,耀眼奪目。
顧�?戳撕靡粫䞍�,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與誰說話。
他又道:走啦。
走啦。
王八軍的殘部還被君上扣押于牢獄,陸展星的殘軀在顧茫的背囊里。誰也沒有前來為顧茫踐行。
他轉過身,孑然孤寂地走在重華橋上。橋底下河流滾滾,如昨日輝煌絕塵去。
而那個重華橋邊的老頭兒,忽在此時抻著嗓子吆了一聲他的嗓門像一面破鑼鼓,老頭兒伸著脖子,看著顧茫的身影走向暮色西沉的地平線。他嗓音啞著,顫抖的手敲著討飯的碗,開了口,開始嘲哳嘔啞地唱了一段兒他記得最流利的蓮花落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蓱z今日我無錢,一時一刻如長年。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
我也曾,兜鍪玄甲擎玉腰,箭破驚羽動九天。
而如今
墨熄睜著眼睛,他看著顧茫的背影,一眨也不眨,多眨一眼,就少看一眼,他就這樣目送著顧茫遠去,眼淚終于順著臉龐淌下來他從來都知道顧茫叛國是痛的,可是心中知曉與親眼所見,到底不是一般滋味。
錐心刺骨,攫魂斷魄。
為什么會走到這個地步
為什么要走到這個地步�。浚�!
昔日鮮衣怒馬少年郎,像個失了魂的乞丐,一個渾渾噩噩的野鬼,自長亭古道,一路向遠方走去
而墨熄知道他這一走,就是與重華長達七年的別離。
再回來時,已是兩魄不復,心智損毀,滿身血污,鴻溝難平。
再回來時,他也好,顧茫也好。無論八年前的陰謀陽謀如何,錯皆已鑄成都再也無法改變了。
顧茫
心臟如尖錐刺入,墨熄想要跟著他,可江夜雪的吟唱聲在耳邊越來越鮮明,時光鏡里的種種色澤已淡得不可辨駁。
顧茫的身影,也薄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他像是想涉過時光之海,抵達歲月的盡頭去擁抱那個孤獨的身影。
想要涉過血水汪洋,去挽回那個再也不回頭的舊人。
可是隨著解咒吟唱越來越到了終末,墨熄就不能動了。脫離這個世界只在頃刻,墨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渺小的,孤寂的背影,無人相伴,獨自上路
他的臟腑都像是被拆碎了。
他甚至想請江夜雪再等一等不要再念了
再等一等,再給他最后一時一刻。
至少讓他陪著顧茫走完這條驛道,至少讓他再多陪他一會兒。
渡厄苦海,昨日無追
讓他再陪陪他吧。
沒有仇恨的。
不帶宿怨的。
哪怕多一刻也好。
黃粱為夢,君何不回
不要念了
終于,在這種死別生離的劇痛中,墨熄看著顧茫的身影被大地天光最終吞沒,無盡的黑暗覆壓下來,他的心在痙攣在掙扎在抽搐,心跳緩不上來,痛苦幾乎要把他的神智也一并摧毀。他甚至不想回到現實,回到現實了他只會比過去更痛。
他要面對的又是顧茫支離破碎的殘片,要拾掇的又是滿世狼藉。
他怎么面對顧茫?怎么看待君上?
他怎么撇棄顧茫造下的罪孽,又怎么鎮(zhèn)下對顧茫的心疼?
時空一鏡黃粱夢,醉死紅塵多少人。昔日學宮長老對此鏡的描述,竟非一句虛言墨熄便在這樣令他無法喘息的劇痛之中被一種無情的力量狠命拽出,眼前閃過無數光怪陸離的倒影顧茫眼尾的笑,顧茫眼中的惱,學宮時代那個永遠熾熱的少年,洞庭戰(zhàn)艦上那個誓不回頭的叛將,他們這半生一起歷經的喜怒哀樂都在此刻涌上腦海,最后又全部破碎在重華橋落日余暉里
羲和江夜雪的聲音傳來。
墨熄猛地栽倒在蝙蝠塔冰冷的地面,眼睛渙散大睜著,胸口劇烈起伏,他喘不過氣他像是被拖拽上岸的魚,那種兩難的疼痛簡直像要將他的骨和他的肉生生剝離,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混亂間他看到江夜雪過來,看到江夜雪跪跌在他身邊
顧茫墨熄近乎是哽咽了,顧茫
不要再走了不要走下去
江夜雪抓住他的手,一診心脈,竟是瀕死之征。痛到心都要停了剜骨錐心,剜骨錐心骨和肉都要分離那顆心臟好像在絕望地哀嚎著,好像在說它真的不知該如何面對情與罪不如殺了他吧不如讓它停止吧。
===第88章===
太痛苦了。
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人走向地獄,不不是被逼向地獄誘向地獄而他這次依舊是連挽回和陪伴也做不到他依舊無法得知顧茫叛國的最終真相
羲和君��!江夜雪焦急地喚著他,墨熄��!墨熄�。�!
不要再走下去了前面是死路啊
就在這時,忽然又是一道金光從時光鏡內散出,顧茫也從鏡子里抽身而退他重重摔出來,伏在妖塔的地面上。
墨熄支撐著在時光鏡里耗損到幾近崩潰的身軀:顧茫
他踉蹌著,跌跌撞撞地爬過去,他看著伏在地上的那具軀體,他掙扎著想去握住顧茫的手,那只八年前也好,鏡子中也好,他都沒有握住的手。
顧茫
指尖顫抖得厲害,眼見著就要交扣上可是那一瞬間,那個伏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動了一下,手掌蜷縮,無意識地收回。
而后,顧茫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來。
死寂無聲。
他闔著眼睛,蹙著眉,睫毛顫抖著,繼而緩然睜開。
臉龐蒼白,唇色淺淡。
他轉頭看向墨熄,很久都沒有說話。眼神從恍惚到明晰,從破碎到焦距,那些他蘇醒時缺失的情緒與血色就像紙上墨彩,一點一滴地慢慢描摹出他的精神與氣質。
墨熄眼睛里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就是在這從昏沉到蘇醒的過程中,他仿佛看到一朵沉睡了許久的曇花終于吐蕾顧茫不再是那個茫然無知的傀儡,不再是那個不知今夕何夕的囚奴。
他的眼睛依舊是被淬煉過的藍。
可是那張臉上的神氣,卻是逐漸從怔忡,轉向冷靜、桀驁、清醒與不可戰(zhàn)勝。
不用任何解釋,不需要哪怕一句話,只消一眼,墨熄就能認出這個顧茫絕不是神識破碎后的顧茫,而是
從時光鏡中返回的,是恢復了過去記憶的顧茫�。�!
重華的神壇猛獸,昔日的顧帥顧師兄!
第92章
復記憶
這怎么可能?�。�
顧茫主掌記憶與神識的那兩魄明明已被抽離了,
明明時光鏡只能讓人回到過去,并不能對現實世界進行任何的更改。
顧茫怎么可能從鏡子里出來就能恢復從前的記憶?
然而未及深思,
蝙蝠塔中已陡地傳來凄厲的嘯叫,忽有蝠獸撲棱著翅膀向顧茫襲來!蝠獸翅膀一張,數十道火光靈箭如疾風驟雨嗖地射向地面!
江夜雪道:小心!
他想出手防御,但飛箭太快了,
終究應閃不及。眼見著就要為蝙蝠精所傷,
忽然間,斜刺里擲出一道符紙,
符紙立刻撐開雷光涌動的結界,轟地將火光箭盡數擋在界外!
那甩出符咒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顧茫
顧茫雖然頭腦仍很紊亂,但顧帥畢竟是顧帥,
他驀地躍地起身,行動強悍鋒銳,像是夜間出鞘的霜刀,
泛著寒光。
片刻后,
他們身后傳來窸窣異響,一回頭,竟有潮水般的妖鼠向他們竄來。
如此腹背受敵,江夜雪雙拳難敵四手,
而顧茫不及整頓亂做一團的記憶,
不及多思其他的事情--
剛受完刺激就戰(zhàn)斗這種事情別人或許無法做到,但顧茫不一樣。顧茫是三天三夜不休息也能清醒著指揮完萬人戰(zhàn)役的將帥,
他對戰(zhàn)爭簡直是有天生的適應力與駕馭力。
他當機立斷,撇去雜念,一雙犀銳的藍眼睛向左右環(huán)顧,大致對狀況有了個判斷:
首先是時空鏡,時空鏡已經沉回血池消失不見了。
而后是山膏,那豬妖已被一張極其繁復的符紙所封印,陷入了沉睡,棄在了角落。
但是除此之外,地面上還插著一支引妖金令,看樣子像是山膏在被制服前最后擲出來的,此刻數不清的妖物正是因為這金令而從各個角落里涌現。
再看戰(zhàn)損情況,墨熄的狀態(tài)非常差,江夜雪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帶著好幾處傷疤,一身藕白衣冠都被染得血跡斑駁,而慕容楚衣
顧茫眉峰一蹙,問道:慕容楚衣呢?!他在哪里?
江夜雪道:楚衣他咳咳,他去塔頂救辰晴了。
也就是說慕容楚衣的戰(zhàn)力一時指望不上。
顧茫在心中迅速籌算了一遍敵我實力,眼見著鼠潮越涌越近,他忽地站起來,迎著滾滾妖獸低喝一聲:風波!
一道銀金色的流光在他掌中閃了閃,聚化成一柄嗩吶神武的模樣,神武末梢系著的潔白帛帶在黑暗中如銀河流淌。
召來!
墨熄清俊的面容上已無絲毫血色,他看著顧茫的背影,顧茫昔日的神武風波發(fā)出一聲悠遠朦朧的聲響,爆發(fā)出耀眼奪目的光輝!
可片刻后,那熾烈的召喚之光驀地破碎了。
尚未全然聚化的神武風波,化作點點殘光,四下飄散。
顧茫嘆了口氣,這是他豁出去了的一個嘗試妖獸太多了,以群攻武器為上佳,而他唯一的群武就是神武風波�?墒菍τ谡賳臼∵@個結果,他也并不意外。
他的靈核早就支離破碎了,他承載了時空鏡里的記憶后,雖然能夠想起召喚風波的心法咒訣,可是神武是與靈核定契、受靈魂承載的,沒有強大的靈魂和靈核,他就注定不能真正地將風波召喚出來。
妖鼠之潮已越涌越近了。顧茫眸底一暗,最終喝道:永夜,召來!
風波的點點晶瑩還未完全散去,一股強勁的黑魔之氣便從他的掌心里猛流竄出,瞬間聚化成了一柄鋒銳漆黑的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