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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在落梅別苑已經(jīng)兩年了江夜雪沒想到這么重要的事情岳辰晴居然沒透露過。結果竟是自己告訴墨熄的,不由地有些不安。

    而墨熄則瞬間臉色發(fā)青。

    落梅別苑

    那是什么地方?青樓風月場!

    一朝一夕就能把賣進去的人骨血掏盡肚腸吃空。性溫的人進去面目全非,性烈的人進去玉石俱焚。

    他們居然把他送到那個地方?

    他們居然把他把他

    墨熄喉結攢動,第一次,沒有說出話來,第二次才艱難道:望舒君安排的?

    江夜雪頓了頓,嘆息著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望舒君恨他。

    墨熄沉默了,倏忽把頭轉開去,看著眼前蒼茫夜色,再沒有吭聲。

    自從兩年前顧茫被押回重華后,他就設想過很多顧茫會得到的下場。

    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等待顧茫的刑罰究竟是什么,他想,如果顧茫被關在天牢里,他可能會過去看兩眼,然后冷嘲熱諷地說上幾句話。如果顧茫成了個廢人,他也不會去同情他,或許還會給他使點絆子。

    他們之間就算曾經(jīng)有過什么柔軟的東西,這么多年過去,恨意也已積得太深,再也無法和解了。

    墨熄唯一想過自己能和他心平氣和地喝上一壺酒的情形,便是在墓地里,顧茫躺在里面,他站在外面,他或許還會向從前那樣對他說說話,在青石墓碑前擱上一束靈力化成的紅芍花。

    那好歹算是成全了他們最后不曾爭吵的離別。

    可是從很久以前,顧茫這個人就擅長給墨熄帶來各種各樣的意外。墨熄沒有想到就連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落梅別苑。

    墨熄心中煎熬著這四個字,他把這四個字翻來覆去地想,試圖從里頭熬出一星半點的快慰來。

    可是到最后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在做徒勞之舉,他并沒有能夠從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覺得很惡心,很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來的惡心和憤怒,惡有惡報這難道不應該大快人心?

    墨熄手肘撐在雕欄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卻麻僵得厲害。他轉頭看向江夜雪的五官,卻覺得說不出的模糊。

    眼前陣陣暈眩,胃里陣陣痙攣。

    顧茫,被送到了落梅別苑。

    已經(jīng)兩年。

    墨熄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肆意大笑,這樣才是對的,才符合人們眼里他倆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確實擰動唇齒試圖撬出一點快慰。

    可是最后只有一聲冷嘲,薄溜溜地從森森貝齒間飄落。

    眼前好像又閃過初見時陽光下那張清秀的臉,黑眼睛笑望著他:你好啊,墨師弟。

    好像又閃過從軍后顧茫燦爛的模樣,熱熱鬧鬧地在一群狐朋狗友當中,回頭沖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長,微微地往上,然后漾開溫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還想起了顧茫當上領帥后的那些言語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調:來啦,今朝從戎投王八,來年升官把財發(fā)。

    有尸山血海里的怒喊:來啊,走啊,沒死透的都他娘的給我振作點爬起來好嗎!我?guī)銈兓丶遥?br />
    以及執(zhí)著跪在金鑾殿前請君上不要將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請藥師們辨一辨那些尸體求您了,這不是無用之功,每一個戰(zhàn)士的墓碑上都應該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后回不了家。

    他們認我做主帥,是人是鬼,我都要帶他們回來。我答應過的。

    他們要的不是哀榮,只是想求一個本來就該有的名字。

    還有最后忍無可忍爆發(fā)在殿前含淚的怒嗥--

    奴隸就活該死嗎?奴隸就不該被安葬嗎?!

    他們一樣流了血,一樣沒了命!已經(jīng)沒爹沒娘了,最后還沒個名分,憑什么岳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們死了就只有一個窟窿填埋�。�!為什么�。。�

    那是顧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著哭的,他是縮著,佝僂著,蹲著哭的。

    剛打完仗,他身上的血污都還沒洗,臉上又全是煙熏火燎的印記,淚水擦出斑駁的痕跡。

    這個沙場上永遠代表著希望的戰(zhàn)神,就這樣在金殿里被打回卑賤的原形,像一具無名的尸體。

    滿殿文武衣著端肅,許多人嫌棄地看著這個貧民將軍,他衣衫襤褸,污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著,像瀕死的獸。

    我說過要帶他們回來的

    你們行行好,讓我守約吧

    但大抵是知道沒有用了。

    最后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只重復著,目光幾近渙散,似在跟游魂喃喃低語: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們的主帥。

    我也只是個奴隸而已

    當這些句子點點滴滴落回記憶里時,墨熄只覺得頭疼欲裂。不由得以手加額,將臉龐覆在手的陰影之下,一片冰涼。

    心是濕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還好嗎?

    沒人回答,過了很久,才有一縷聽不出情緒的嗓音,不冷不熱地,從陰影中游弋出來:好。怎么不好。

    江夜雪看著他,嘆了口氣:你我認識多少年了,又何必在我面前強撐。

    墨熄:

    檐角的銅鈴叮叮當當?shù)模氶L的明黃色流蘇在風中飛舞。

    你和顧茫兩個人的名字,從前一直都是一塊兒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學宮修行法術,一起上過戰(zhàn)場,后來一起被敕封。江夜雪說,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卻已入塵埃,那么多年的比肩齊名,人們口中的邦國雙璧,現(xiàn)在卻只剩下了你一個,我想你并不會開心。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墨熄。

    何況,他曾是你交情最深的朋友。

    墨熄垂著濃深的長睫毛,片刻之后答道:我年輕的時候眼瞎。

    可他叛國之后,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我瞎的比較厲害。墨熄說道,看著手中的杯盞,那里還殘著一抹余酒,泛著霞光之色,他已不想再繼續(xù)這個對話。

    起風了。清旭長老,我們回大殿去吧。

    得知顧茫下落的幾天后,墨熄一直都很煩躁。

    他原本想克制住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可是隨著時日的推移,他的煩躁有增無減。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只有落梅別苑有那一劑心藥。

    終于在某一個晚上,暮色深時,一輛垂著沉夜紗的馬車緩緩地往帝都北面駛去。

    墨熄坐在車輦內,閉目闔實,就算四周落著簾幕,里頭只有他一個人,他依舊把背脊挺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令人畏懼。

    主上,地方到了。

    墨熄沒有直接下馬車,而是撩開幕簾,自陰影中往外看了一眼。

    此時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對街的門庭外用靈力燃出的兩排浮夸至極的九九寒梅燈燭,映著高懸的彤紅匾額

    落梅別苑。

    曉風含霜清勝雪,一朝零落塵泥中。

    它和尋常的脂粉場子不一樣,里頭有很大一部分是重華國得到的戰(zhàn)俘,被廢去靈核,從此成為階下囚,帳中孌。

    主上,您要進去么?

    墨熄一眼瞥過,瞧見好幾個熟人,而且還都是他平時特別看不慣的那種紈绔公子,于是皺了皺眉道:走后門。

    車馬就停到了落梅別苑的后門。

    你回去,不用在這里守著。

    吩咐完府上的車夫,他原地站著看了幾遍地形,而后足尖一點,掠上檐角,悄無聲息地潛入夜色里。

    ===第6章===

    來之前他看過落梅別苑的備案圖紙,所以找到小姑倌兒們的住處也并非難事,很快地,就來到了偏院花閣。他披上斗篷,像尋�?腿艘粯訌幕ㄩw正門進去,走過那一排排闔著朱紅漆門的房闈。

    萬枯侍火圣女沙雪柔

    萬枯侍火女婢秦楓

    燎國左軍副將唐真

    血雨左軍女官林花容

    每一扇門邊都懸著這樣一枚小木牌,上頭詳細地寫著這些人從前的邦國,所任的官職,以及名字,一切來路都清清楚楚,方便那些與敵國有冤有仇的客人找到一個最為合適的宣泄對象。

    如果有客人在里頭尋歡,牌子上的名字就是紅色,而如果沒有客人在里頭,牌子上的字就是黑色。

    在落梅別苑,貴族們便是天,只要他們高興,做什么都可以。

    那些男人女人的笑容、獻媚、肉體。甚至于他們每一個人的性命,都是任君采擷的。

    墨熄目光瞥過,衣擺翻飛,他走過一排排回廊,這里的隔音并不好,屋里頭男歡女愛的動靜實在鮮明得厲害,他劍眉蹙得越來越深,心跳得也越來越快顧茫在哪里?走過了幾十間房,仍是沒有看到那塊牌。

    上了二樓,又找。

    終于,在一個偏僻的拐角,墨熄停了下來。

    暗色的木牌,細瘦的字跡。

    重華叛臣顧茫

    整個別院里,唯一一張署著重華二字的牌。

    墨熄的目光像是有千鈞重,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一小塊牌子上,那一瞬間,他的黑眼睛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幽暗地燒起來。但是那種光很快就熄滅了。

    他抬起手,指節(jié)離門還有一寸時,卻又止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顧茫那張牌上的字,是紅色的。

    有客人。

    作者有話要說:  茫茫明天上線鳥~~~

    墨熄:在這種地方見到他還不如不見他。

    茫茫:你給我閉嘴�。�!我要出場�。。∥乙。。。〕鰣觯。�!我要!

    墨熄:行了,你要什么,都給你。別鬧了。

    第7章

    重逢

    有客人。

    墨熄瞬間憤怒到出離,惡心到不行。

    胸中一口怒血翻涌著,竟是恨到手抖。

    可他該怨恨些什么?

    怨那些來翻顧茫牌子的人嗎?他們花錢取樂而已。

    恨望舒君嗎?他依旨凌辱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顧茫。

    是顧茫自作自受,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自己爛不算,還要連著他一起痛苦。

    墨熄盯著那牌子上鮮紅的字,那種紅色像是某種頑疾,輕而易舉地染到了他的眸底。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怎樣的熟悉,就像一場噩夢的重演。

    多少年前,同樣也是青樓,同樣也是顧茫在屋子里面,而他萬般痛苦地站在外面。

    那時,他剛剛完成委任從外歸來,卻聽說了顧茫被新君削權后渾噩不起,竟終日泡在春樓花館里飲酒澆愁他不信。

    可是當他像個傻子似的喘息著站在昏暗的光影中,穿過燕語鶯聲,抵開廂房沉重的檀門,還是看到廂廳深處的那個身影。

    臉還是那張臉,人卻仿佛不再是那個人。

    顧茫躺在軟帳深處,身邊珠翠環(huán)繞,金獸里的暖煙一點一寸地燃燒著,淡青色煙靄裊裊升起,將一切熏得面目不清。聽到動靜,他睜開迷離的眸子,黑眼睛掃了墨熄一眼卻仿佛看不見故友臉上的憤怒與傷心似的,只是吃吃地笑。

    墨熄覺得有什么隨著顧茫放浪形骸的笑容,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不過就是上個床,跟誰都可以。那么認真做什么。當時顧茫是這樣和他說的。

    顧茫從不在意這些,所以當初可以在他床上喘息著捧住他不安的臉,安慰說,沒事的,顧茫哥哥皮糙肉厚,你想怎么樣做都受得了。如果師弟喜歡,如果師弟想要那還可以還可以再用力點

    那些瘋狂糾纏的歲月中,顧茫也曾在被干到忍不住哭出來的時候失神地喃喃過他的名字,哽咽著說我愛你。

    但他或許不是認真的。

    所以后來,他才可以笑吟吟地躺在溫柔鄉(xiāng)里,無所謂往事如何。

    是自己太傻。

    像個傻小子一樣,竟把那些枕席間的情話都當了真。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見棄于新君之后,顧茫選擇的路不是振作起來�;蛟S君上做的事情、一些人的死亡已經(jīng)把他的魂魄打碎了,他要把自己活得泥潭里去。

    迷煙、烈酒、女人。

    什么能釋放出最多的夢幻他就把自己溺死在那里頭,只有在那些鏡花水月里他還是他的顧少帥,他的手足同袍和熱血歲月都從未與他遠離。

    此時此刻,落梅別苑的廂間里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墨熄只覺得透不過氣來,他驀地轉身,走到游廊盡頭,朝著外面喘著氣。細長的手指捏在窗欞上,竟生生地將那欞木捏出一道碎痕。

    賤人。

    墨熄眼眶通紅,一聲不吭地瞪著面前的長夜。

    他心里陡然冒出這兩個刻薄至極的字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這樣歹毒的詞去形容一個人。

    顧茫這個賤人。

    他曾以為自己很了解顧茫,他曾以為自己比任何一個人都懂顧茫,他曾經(jīng)那么傻,把顧茫揣在心里,當做一生最珍視的人。

    他曾是那么木訥,明明顧茫都教過他了,上個床并不代表什么,而上很多次床只能代表他們互相喜歡彼此身體�?伤是無法控制地把對方當做永志不可辜負的愛人。他在這方面老舊又固執(zhí),誰也拉不回頭的倔脾氣。

    所以他曾經(jīng)那么堅定地信任著顧茫,哪怕后來顧茫千夫所指,他也站在重華王宮的大殿里,對所有人說我墨熄拿性命發(fā)誓,顧茫不會叛國。

    可是顧茫騙他。

    顧茫負他。

    負他一次又一次的信任,負他一天又一天的期待。

    最后甚至親手刺穿了他的胸膛,跟他說一切都無可回頭。

    他曾以為一切都不會更糟了。

    誰知到了如今,顧茫居然還能碾壓他已經(jīng)破碎了的心臟--

    在進落梅別苑前,墨熄心里其實是存著那么一點點微弱的希望的。他希望顧茫還是那個硬氣的顧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如果這樣,他那顆早已被顧茫刺得傷痕累累的心,或許多少還能有點慰藉。

    可顧茫連這點慰藉都不給他。

    墨熄覺得自己血肉里包藏的骨頭都在恨得發(fā)抖,恨得發(fā)顫。

    顧茫竟真的為了活著,能茍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聲,門開了。

    墨熄背脊驀地繃緊,猶如伺獵的鷹。他沒有回頭,但他清楚那個聲音就是從顧茫那邊傳來的。

    有人罵罵咧咧地從顧茫屋里走出,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一邊詛咒著,一邊步履沉重地下了樓梯。游廊內飄著一股刺鼻的酒味。

    那個離開的客人,是個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惡心愈發(fā)厲害,他在原處站著,竭力將自己胸臆翻滾的怒焰給壓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酒味已經(jīng)散的再也聞不見了。他才仰了仰頭,閉上眼睛。接著緩緩睜開眸子,以一種近乎怪異的平靜,一言不發(fā)地回到顧茫房前。

    停頓,抬起黑皮軍靴,抵開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門。

    他終于進了他的房間。

    屋里很昏暗,只亮了一盞油燈,四下里仍舊彌漫著那種令人腸胃翻騰的酒氣。墨熄繃著臉走進去,一眼掃過,沒有人。

    再掃一遍,掃至一半,注意到屏風后面細細的水聲。

    顧茫在洗澡。

    這個認知像一擊悶棍敲下來,敲得他眼前發(fā)暈。他簡直都要憋瘋了,血逆流而上,洇紅了他的眼。他咬著嘴唇,把頭轉到一邊,指甲早已陷入了掌心,勉強才把滔天的怒焰忍住。

    可顧茫如今還和他有什么關系?!他被欺辱也好,被折磨也好,就算被、被跟他又有什么關系!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么憤怒,忿恨竟隨著歲月有增無減。

    為了不讓自己失態(tài),墨熄在小圓桌前坐了下來,沉默地閉上眼睛,他一面等著顧茫出來,一面在想,一會兒顧茫見到了自己,會是什么神情?

    一會兒自己見到了顧茫,又該說什么話語?

    就這樣咬牙切齒地靜了良久,連水聲什么時候停止了,他都沒有覺察到。

    直到屋子的燈燭又亮了一盞,他才驀地回神,側頭睜眼,看見燈臺邊,一個穿著白色單衣的青年正安靜地看著他,也不知道已經(jīng)在那里看了多久。

    那張臉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

    只是瘦了一點。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默默站著,衣襟松散,脖子上戴著法咒鎖銬,赤著腳,漆黑的頭發(fā)沒有梳起,乖乖地垂在肩頭,襯得那張臉蒼白又瘦削,因此一雙眼睛也就顯得格外清亮。他剛剛清洗過自己,此刻頭發(fā)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從脖頸,流到鎖骨,流到胸膛驀地隱匿在衣襟遮掩的陰影處,再也瞧不見,只留下幾道隱隱綽綽的濕痕。

    顧茫。

    顧茫

    屋里靜的可怕,愈發(fā)襯得隔壁的男女歡愛聲極度刺耳。

    墨熄眼眶仍是微紅的,捏緊的指節(jié)也是在顫抖的,他瞪著那個男人,喉結攢動,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終于又見到了。終于再一次見到。

    之前胸臆中的那么多問題,卻沒有一個再能想的起來。

    他模糊的眼前唯一閃過的情形,竟是多年前戰(zhàn)船上的那一幕,顧茫額前歪戴著奪來的藍金色一字巾,滴血的刺刀抬起他的臉頰,目光復雜地看著他說,我真的會殺了你的。

    那時候墨熄覺得,或許這就是他們倆的終結了。

    可是現(xiàn)在,顧茫又立在他面前,眼神很沉和,不出聲地望著他。

    說起來也很可笑,仇怨明明那么深,但這一瞬間,墨熄居然在悵惘于自己沒有及時注意到顧茫的出現(xiàn),以至于錯過了顧�?吹阶约旱牡谝谎�。

    而現(xiàn)在顧茫已坦然且毫無波動,就像看著這兩年來每一個走進他房中的客人一樣,不帶一點墨熄所熟知的情緒。

    竟是這樣寧靜的重逢。

    寧靜的簡直有點異常。

    兩人又對視了一會兒,然后顧茫走過來,在墨熄旁邊坐下。

    大概是這樣平靜的舉動實在超出了墨熄的預料,雖然他臉上仍是八風不動,但人卻下意識地往后了一點。

    你

    顧茫忽然從桌上拿起一捆小小的竹簡,默默遞給他。

    墨熄不知所謂,但仍是接過了,借著微弱的燭光,將竹簡打開。他一目十行,掃過上面的內容,但覺得一陣血熱,一陣血涼。

    到最后,闔了眼,狠狠把竹簡甩在了桌上!

    啪地一聲。

    寧靜被震碎了。

    顧茫。墨熄盯著他,仍忍著,但眼里的熔流越來越盛,指節(jié)亦是格格作響,你他媽的,瘋了?

    你得選。

    顧茫開口了。

    那么久之后,他們再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三個字。居然還能夠說的這樣寡淡。

    他重新拿起竹簡,再一次把它遞到墨熄手里:選一個。

    你以為我是來做什么的?!

    顧茫好像只會說這么一個字了:選。

    墨熄氣得幾乎要升天,胸口起伏著,一雙黑亮的瞳眸里滿是戾氣,他眼里的紅愈發(fā)隆盛了,憤怒、失望、恨意、悲傷,全成了映在他眼里的血色。

    他拿著那捆小小的竹簡,半晌之后,再次擲在桌上。

    竹簡被碰開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列著落梅別苑的價碼,從閑談、陪酒,到泄憤、凌虐,到到

    墨熄驀地把視線轉開去。

    你不選,那我該怎么辦。

    墨熄簡直快被他逼瘋了,偏偏還在忍耐,他是真的很暴躁,但也是真的很能忍,字句從牙關銼出:什么怎么辦。

    顧茫平靜地看著他,目光如無波古井:你不是來嫖我的么?

    墨熄的臉都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有一天這個字居然會落在他頭上。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胃都開始痙攣了。

    顧茫,你

    每一個人都是來做這些事情的。顧茫說,如果你不做,你來干什么。

    他第三次把竹簡扯過來,舉起,展開在墨熄面前。

    選,或者走。

    作者有話要說:  《人前人后》

    人前

    墨熄:我不在乎顧茫。

    墨熄:已分手。

    墨熄:他是死是活與我何干。

    人后

    墨熄:你負我。

    墨熄:始亂終棄。

    墨熄:既然不認真又為什么來勾搭我?�。。�!

    顧茫:朋友們,學到了吧,有的男人就算腿再長,臉再帥,活兒再好,他的床也是不該隨便上的,不然明明是他睡了你,還偏偏要你對他負責orz

    第8章

    失控

    如果時間倒回三天前,有人跟墨熄預言,嘿嘿嘿,羲和君,我悄悄告訴你喲,三天后你會去嫖別人喲,那么羲和君一定能將那人的滿口牙都打豁臉都錘碎。

    但他現(xiàn)在已騎虎難下,別無選擇。

    他最終還是在閑談二字上扣了一下指節(jié),選的時候他整張臉都是青的,眉眼里盡是壓抑的黑暗。

    墨熄選完了。

    顧茫朝他伸出手。

    干什么?

    給錢。

    你!墨熄氣極,眼眶都紅了,卻是堵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

    顧茫不吭聲,只默默攤著手等著錢,他現(xiàn)在的話很少,能不說就不說。

    而羲和君記憶里的顧帥,話是很多的。當他站在驕陽底下曬著,面對校場的列兵時,他總是邁著踢踢踏踏的步子,驕傲又威風地來回走著,沖下頭嚷著話,皮膚流著熠熠汗水,像是獵豹皮毛上落了水晶珠。總是咧嘴燦笑,黑亮的眼睛濕潤亮澤,還有一顆小虎牙。

    ===第7章===

    墨熄給了他重華國最昂貴的金色貝幣。

    顧茫也不道謝,站起來走到架子邊上,取下一個小罐子,小心翼翼地把貝幣放進去,然后又把罐子擺到高處。

    墨熄就這樣冷眼看著,心中百味陳雜,怒恨嗔怨,什么都有,他看著顧茫的背影,忽然陰冷冷地問了句:你那罐子里,存了多少錢兩?

    你任由多少人辱罵過,欺辱過,踐踏過。

    你

    你陪多少人睡過。

    顧茫還是不吭聲,他放好了罐子,就重新坐回了墨熄面前,幽昏的燈光下,顧茫的臉并不是那么清楚。

    墨熄不知道他臉上是否有些細微的情緒,是自己所沒有捕捉到的。

    顧茫太寧靜了,寧靜的甚至有些反常。

    兩年的屈辱,已經(jīng)把他最后的傲骨都磨沒了么?

    可墨熄還沒向他討債,還沒聽他認錯呢他怎么能就此解下血肉,只留給墨熄一副空落落的軀殼。

    你給我的是金貝幣。給多了。

    不用你找。

    顧茫誠實道:我找不起。

    他說著,重新把竹簡打開,居然又一次地遞給了墨熄:所以你再選一些,這上面的,你都可以選。

    墨熄:

    他盯著顧茫的臉看,那張臉上一點受辱的痛楚都沒有,只是安靜的,平和的,順理成章的,請墨熄再去選一些東西。

    墨熄轉過頭,銀牙都快咬碎,真是奇怪,他不該早有預料了嗎?從前嫖·妓,后來叛國,一次又一次踐踏他的底線,上床不要太認真這種話早就從顧茫的嘴里說出來過了,如今為了茍活出賣身體,只是從睡別人,變成了被人睡而已,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我不要選。墨熄越來越煩躁,心里的那口氣似乎快要壓不下去。

    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倏地起身,面色霜寒。

    算了,我走了。

    顧茫似乎從沒遇到過這樣的狀況,他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無措,他想說些什么,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墨熄已經(jīng)轉身,顧茫拉住了他的衣袖。

    墨熄真的已近臨界,怒焰濺著危險的火花,隨時都要噴薄:你到底想怎么樣?

    顧茫又不答話了。他回到架子前,重新取下那個存錢的小陶罐,把那一枚金色的貝幣捧出來,默默地遞回到墨熄手里。

    那這個還你。

    再見。

    幾許死寂。

    突然間,嘩地一聲響,墨熄咬牙切齒地把竹簡扯過來,杵在顧茫眼皮子前:你這兩年就在這里茍且偷生做著這些見不得人的下賤勾當,覺得怎么樣?可曾痛快舒心?別人扇你一個巴掌給你一點錢,這樣的日子你也能湊合是嗎?��!

    熔流終于沖破禁錮,壓抑著的狂怒就此噴涌而出。

    墨熄喘息著,眸中閃著猩紅,眼眶卻是濕潤的:那種男人你都陪著,你還是從前的顧茫?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居然曾經(jīng)和你這種人是朋友,曾經(jīng)為了你和別人吵架,我居然曾經(jīng)把你當我的我的

    我的

    他說不下去了,一臉毒氣攻心的樣子,氣的連嘴唇都在顫抖。受到了他激烈的情緒影響,屋內用靈力點燃的燈燭瑟瑟抖動,光線一明一暗,投射著他們倆人目光相對的側影。

    墨熄攥起顧茫的衣領,顧茫躲避無門,反倒是散亂了衣襟,兩人幾乎是鼻尖抵著鼻尖,眼睛杵著眼睛。

    墨熄胸膛激烈地起伏著,就這樣盯著顧茫一會兒,忽然目光落下,掃到顧茫赤裸的肩膀。

    那上面青青紫紫全是鞭子抽過的痕跡

    墨熄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似有什么熔斷了,他眼中的猩紅里除了愈發(fā)熾盛的怒,還陡然多了些他自己都說不上的情緒。那情緒驅使他驀地抬手,狠狠扼住顧茫的臉頰,將人猛地抵在柜子上,一手砰得撐在顧茫臉側,高大的身形壓下。

    燭火垂死掙扎,終究不敵墨熄身上爆發(fā)出的狠戾靈流,驀地熄滅了。

    黑暗中,墨熄盯著顧茫近在咫尺的臉,那粗糙的,帶繭的手指發(fā)狠地碾過顧茫的臉頰,嘴唇,嗓音既是憤怒,又是低啞。

    他是那么怨怒,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顧茫眸色的異樣,沒有發(fā)現(xiàn)顧茫一閃而過的驚愕。

    為了活著,為了一點錢,要你怎么樣都可以,對不對?

    顧茫似乎是被他掐的太難受了,臉頰漸漸漲紅,終于不再那么沉默,而是在墨熄手下掙扎起來。

    可是墨熄的理智已經(jīng)告罄了,他眼里根本看不到顧茫的痛苦,周遭那么黑,死一般的黑暗,兩邊隔壁的屋子里都是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無孔不入地提醒著墨熄這是什么地方,顧茫是在這里做什么的,他們在這里又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墨熄為自己腦中閃過了這樣刺激的念頭而微怵了一下,頭皮發(fā)麻。

    鄰屋的女人似乎被弄到了極處,叫的愈發(fā)高亢湍急,黑夜間肉體碰撞的聲音簡直清晰得像是貼在耳邊。而顧茫在他身下因為呼吸不暢而做的掙扎一點不落,全被他當做了恬不知恥的磨蹭勾引。

    墨熄的眼睛慢慢地暗下去,里頭有翻沸的鐵水,燙的驚人,因為怒,或者因為其他。

    放開

    墨熄沒有放手,只是出聲冷笑,那笑聲中一點快慰的滋味都沒有,盡是極致的失望與妒恨。

    他裹挾著仇恨,亦或者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嗓音濺滿星火,沙啞得令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他俯身,貼在顧茫耳邊:好。你不讓我走是嗎。那你要我選什么?要我跟你上床,讓我操你?

    忽而咬牙切齒地怒道:你當初還沒被我操夠嗎?!

    太沖動了。

    此言既沖出,自己也覺得心驚。

    墨熄幾乎從不說這種字,他是個聽到岳辰晴說葷段子都會皺眉的人�?墒沁@一刻他竟被逼得魔怔至此,幾句話不假思索沖口而出兇煞的,威脅的,狠戾的。

    獸性蟄伏的。

    絕望的。

    墨熄暗罵一聲,忽然重重砸在架子上,顧茫存錢的小瓦罐晃了幾下,啪地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他下意識地一轉頭,目光刮過,并沒怎么在意。是過了一會兒,他才猛然意識到什么,倏地松開掐著顧茫的手,直起身子,轉頭看向地面。

    一點月色從窗外照進。

    那小小的儲錢瓦罐里,原來什么也沒有

    顧茫竟然并沒有得到過哪怕一枚最小最小的白貝幣。

    那罐子是空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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