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廚房外一個人高瘦人影悄悄走了,他原本想給妻子幫把手沒想到聽見這個。廚房里麥穗點頭:“救命之恩以身相報”??人影隱約聽見,身體一僵幾乎狼狽而逃,一條空蕩蕩袖筒別再后腰。
二妞抿抿唇,將不聽話的碎發(fā)再次別到耳后:“二狗待我極好�!蔽⑽⒎杭t的臉頰,訴說少女動情。
麥穗嘖嘖稱奇,想不到當年美人計的美人竟然肉包子打狗了!看來這三十六計也有走岔的時候。
“二狗他娘最刁,沒難為你吧?”
“二狗他娘前年為了救二狗和公公,被匪兵砍死了�!薄前伞宦曇桓殬渲Ρ徽蹟嗳舆M鍋洞,火苗被壓暗,然后洶涌燃燒。
那個曾倚在門口刻薄他們的精干婦人,沒了。鍋沿升起裊裊白霧,鍋里能聽到細密‘嘶嘶’水聲,那是鍋底密密麻麻小水泡,沖上水面的聲音。
二妞聲音夾著白霧在麥穗耳邊飄蕩:“幸虧小叔臨走時讓大家挖洞躲藏,咱們村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統(tǒng)共不過死了二三十人�!�
“你還記得王善吧他奶奶還在,估計是咱們周圍最高壽的�!倍ぢ曇魶]什么波動,苦的有些麻木。不是誰都能像麥穗一樣,熬盡苦難依然明媚向上。
麥穗心思有些沉,干脆利落解下圍裙:“我去給王奶奶送點吃的�!�
二妞提醒她:“看到王善別奇怪,他瞧見阿常被吃,嚇的有些傻�!卑⒊P兆勘人麄兇笕龤q,小時候不太和他們玩,麥穗只隱約記得一對粗黑眉毛。
裝饅頭的手頓了一下,麥穗不知朝誰發(fā)火,憋住氣哐里哐當給碗里按四五個饅頭,饅頭冒出來,有一個骨碌碌滾到案上。
麥穗胸口起伏看著饅頭,那饅頭在案板上滾了一會兒停下,底兒朝天晃悠晃悠,幅度越來越小最后靜止。麥穗面色清冷把饅頭撿起來放進木函,又舀滿滿一大碗燉菜端起來:“我去看看”
一手一碗走進王善家,院里一樣火燒洗劫,墻壁裂縫煙熏火燎,屋頂茅草幾處新舊補丁,正屋開著門,門洞黑咕隆咚。
“王嬸兒,王嬸兒在家沒?”麥穗揚聲“王叔?”
‘咚’一聲不知什么落地,然后急慌慌人影出現(xiàn)在黑咕隆咚門洞,王善傻呆呆看著麥穗:“你怎么來了?”
“笑話,一個村的我怎么不能來�!丙溗攵酥胱哌M門洞“起開,擋路。”
王善有些犯傻站著不動,被麥穗一拐子戳到一邊。麥穗笑瞇瞇走到炕邊,跟炕上蓋著破絮的王奶奶說話:“奶奶,我是麥穗兒還記得不?”
王奶奶臉皮枯瘦花白頭發(fā)有點蓬亂,精神倒好也笑瞇瞇:“記得,長庚媳婦兒嘛,那一年你們偷去縣里賣拐棗,長庚丟了你還挨了頓打。”
“奶奶記性真好!”麥穗把碗放到缺一豁的炕桌上,轉(zhuǎn)頭對王善平靜臉“去打水給奶奶洗手好吃飯�!�
王善縮肩耷背偷偷從眼底瞟一眼麥穗,慢吞吞垂著手抬腳出屋門。麥穗看的心里一陣陣堵,坐在炕沿死死忍耐。等半天不見人來,麥穗騰一下起身‘咚咚咚’出去,發(fā)現(xiàn)王善低頭站在廚房門口一動不動。
麥穗這個氣呀:“我說你在哪兒杵桿子呢?”堂屋王善娘想出來,被王善爹拉住:“別去,說不準麥穗兒能把阿善扳過來�!�
王善木訥半天:“不然我叫我娘來打水�!�
麥穗冷笑:“洗臉水你不會打,你手廢了還是腳廢了?”
“我”那些閃著冷光的大刀,血盆大口牙齒間肉糜,光怪陸離充斥眼前。
“啊啊啊啊!”王善抱著頭滿院子亂竄,麥穗冷眼看著:“要是真有匪兵,你這樣早就被抓了�!�
像是被人定身般,王善抱頭彎腰保持倉皇奔逃的樣子定在那里。麥穗走下房臺一步步走到王善面前,冷聲:“廚房有什么你不敢進去?”
王善抱著頭一點點蹲下團緊,渾身瑟瑟發(fā)抖:“刀、廚房有刀�!�
“有刀怎么了?”麥穗走到王善腿邊低頭看著他。太陽微微偏中,將她的影子蓋在倉皇的王善身上。
“刀,我看見……”
“你看見什么了,兵匪殺人了?”麥穗冷聲制止王善“亂世誰沒見過兵匪砍人?”
王善抱著膝蓋緊緊縮在一起惶恐搖頭:“你不知道,我看見……”
麥穗不讓王善回想,自己清冷反問:“看見吃人了?”
王善沒想到這么可怕的事情,麥穗會用這么不在意,一時忘記顫抖呆呆抬頭看麥穗。麥穗逆著陽光高高在上看著他,明亮的陽光給麥穗鍍上一圈光。
“你看見阿常被吃就了不起了,就嬌貴了,你知道被屠戮過得村子是什么樣?”
想起那一年,長庚蒙著她的眼睛拉她進村找吃的,想起他濕滑冰涼的手心,想起他的痙攣。麥穗眼眶止不住酸澀,那一年崽崽才十二。
“你一個槍桿子高的大男人,你看你把家弄成什么樣了?你看看王奶奶那屋子煙熏火燎,你就不會弄點黃漿水重新抹抹?我家蓋房子誰去都行,你就不能去和個泥搬搬磚,給王奶奶揣兩饅頭回來?”
王善仰著頭呆呆看麥穗,剛才麥穗差點哭了:“你”王善遲疑,“你也看過?”
麥穗沒有回答,抽抽鼻子把王善從地上拉起來,拉倒廚房。一把蘿卜纓子放到案上,抽出菜刀遞給王善:“剁”
王善遲疑盯著菜刀,細瘦脊柱彎彎挺不直。
“剁”麥穗抓起王善手讓他握住菜刀,帶著他‘咚咚咚’剁,用力太大蘿卜纓子散的到處都是。
放開手麥穗說:“剁細點,晚上給王奶奶包餃子吃�!�
手上余溫猶在,王善記得握緊時的力度和堅定,他看著案上七長八短的蘿卜纓子,忽然用力剁起來。
‘咚咚咚’那些猙獰笑容全部剁碎。
‘咚咚咚’那些血盆大口全部剁爛!
‘咚咚咚’那些牙齒間肉糜,剁成碎片丟盡深淵。王善眉眼漸漸兇狠起來,咬牙切齒狠命剁。
麥穗站在一邊靜靜看著王善,看他把案板剁的山響。半天麥穗按住王善手背:“走吧,王奶奶等半天了�!�
麥穗在前,王善端著一盆清水跟在后邊,出來遇見王善爹娘,兩口子滿臉感激望著麥穗。
干巴巴枯瘦的兩人,讓麥穗心酸的不行。走過去挽住王善娘,麥穗笑道:“王善不記過去情分不幫忙就算了,怎么王叔王嬸兒也不去搭把手,顯得我人緣不好。”
王善娘諾諾說不出話,王善這樣,他們兩口子都不好意思出門。王善爹笑笑:“家有老人走不開,也是王叔想的不周到,明天就去幫忙�!�
“就是”麥穗笑容明媚起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搭把手多親熱,我還記得小時候吃過王叔家不知多少拐棗。”
“你還記得拐棗”王善在麥穗身后小心翼翼開口“家里還留了點,你吃我給你拿。”
“好啊”麥穗眉眼彎彎八顆白牙。幾個人陪著王奶奶親親熱熱吃頓飯,臨走王善送麥穗,快到門口時麥穗問:“家里糧夠吃嗎?”
王善唯唯諾諾:“原本小半糧大半菜能湊合到明年夏收,如今長庚……”王善停住改口“陳大人追回多收的糧食,半菜半糧到明年還能有點結(jié)余�!�
王善家地不是很多多,麥穗點點頭走了,第二天提著兩只母雞十幾顆雞蛋過來:“以前沒少白吃王嬸雞蛋,這兩只雞算是答禮”笑瞇瞇遞給王善娘,王善娘叉著手不接:“當不得,當不得。”
麥穗笑瞇瞇塞她手里:“這個母雞要抱窩,等出小雞王嬸送我?guī)字�,王善那懶蟲呢?”
王善娘臉色通紅接�。骸鞍⑸谱蛲砼萘它S漿水,這會兒正給他奶奶抹墻呢�!惫�,聽到聲音兩手黃泥水的王善呆呆出現(xiàn)在正屋門口�!�
“過來”麥穗叫
王善‘噠噠噠’跑過來停下,麥穗嫌棄:“去洗手”
“哦”王善轉(zhuǎn)身去廚房,麥穗跟進去看他洗完手,從荷包里到處幾粒銀角子:“晚上你跟王叔商量商量買幾畝地”
“這、這、這不行�!蓖跎茋樀檬种倍哙�,銀角子推回去,好像蝎子蟄了一樣縮回手。
麥穗不理他,轉(zhuǎn)身準備回家:“你今年都快二十了,男子漢大丈夫早該頂天立地,這不是給你的,是借你的你趕緊掙錢快點還我。”
麥穗走了王善一眼不眨望著她的背影,昔日上樹下河的玩伴已經(jīng)和他不一樣了。
十月初八上大梁,麥穗準備萬字鞭炮好好熱鬧熱鬧。村里壯丁在里邊
,婦人們圍在外邊,小孩歡快的穿梭期間,最近他們或多或少都吃過白面饅頭,興奮的很。
‘噼里啪啦’清脆的鞭炮聲震耳欲聾,一陣陣硝煙彌漫在院子上空,陳進福大聲念吉言:“紫薇高照,正好上梁。寶梁一上,大吉大昌�!�
“哎喲,大喜事啊這是�!蹦吧穆曇粼谌藗兩砗箜懫�,陳進福最先看到黑衣紅邊:差役!心里不由自主沉了沉,長庚不在,他的名頭不知道能不能鎮(zhèn)住這些人。
新差役很和氣口齒清晰:“原青合縣貪贓枉法被判斬立決,三公子派新縣令過來,多收錢糧一律退回,另外多退三成糧稅,你們村多收的已經(jīng)退回,所以只退三成�!�
村人們面面相覷,不多收還退?差役也不多說讓開身,身后一輛輛裝滿糧食的大車。如果說陳長庚追回錢糧,讓他們能溫飽過年,那么現(xiàn)在就是有結(jié)余,有結(jié)余!多少年想都不敢想!
差役對著呆鴨子一樣的村民和善笑笑,遇見這好事沒人不呆:“陳進福是誰,你家繳的最多退回二十石�!�
陳進�!畵渫ā宦暪蛳铝恕�
陳卓莊徹底不一樣了,家家戶戶都在捯飭:你家新添幾樣農(nóng)具,我家屋頂翻新;你家新買幾斤棉花,我家換口新鍋,再打招呼臉上笑容也多了。
不光陳卓莊,你往青合縣走,街上攤販多了笑容多了。比起泛出喜氣的村莊縣城,麥穗心里更有一份隱蔽喜悅。不知道為什么她肯定這是陳長庚做的,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樣。
還是那間帳篷只是床鋪只剩麥穗的,被褥疊的整整齊齊,顯然帳篷主人天天在用。陳長庚提筆坐在案后,想起家鄉(xiāng)的麥穗嘴角斜斜勾起:總覺得我是你弟弟是吧,讓你知道我是誰。笑容里一點小壞,一點勢在必得。
陳長庚俯身正要落筆,帳篷外傳來秋生的聲音:“大人,柳司庫糧食霉變,請大人去看看�!�
“知道了”陳長庚對著白紙無奈笑笑,好像對的是麥穗“等我回來�!睅ず熞魂嚮蝿樱堇镏涣粝录儩崯o辜的白紙,和一根蘸了墨汁的毛筆靜靜相伴。
掌燈時分陳長庚回到營帳,自己用火折子點亮油燈,他的帳篷除了他誰也不能進來,就算親兵秋生也不行。
帳篷里無辜白紙靜靜躺在案幾上等他,毛筆上的墨汁卻凝結(jié)成塊。陳長庚先對白紙笑笑,然后提起筆在清水中反復漂洗。
十月十五麥穗守在新家,屋子里點著一堆麥秸,紅紅黃黃的火焰溫柔祛除房里濕氣。
“張姑娘在家沒?”院門外響起陌生的聲音,麥穗把火攏了攏免得燒到別處,走出屋子看見一個黑衣紅邊的衙役。
衙役見了麥穗連忙拱手彎腰:“小人吳剛見過張姑娘,金虎軍副糧官陳大人給姑娘遞家書了�!睆膽牙锾统鲭p手奉上“走的是官驛,姑娘想回信直到縣衙找小人就行。”
崽崽來信了!歡喜像是潮水涌上心頭,洶涌而彭拜。麥穗急急忙忙下臺階來取,跑的太快踩到裙角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姑娘小心!”
“沒事,沒事”麥穗心跳的不行,接過信上下看。
“……姑娘你信拿反了”猶豫半天吳剛不太好意思提醒。
“哦哦”麥穗急忙顛倒過來“謝謝差大哥,辛苦了”從袖子里摸錢。吳剛連忙轉(zhuǎn)身走:“份內(nèi)的、份內(nèi)的�!边@位陳大人一句話就讓青合縣人頭落地,誰敢收他夫人好處。
麥穗拿著信喜滋滋里外捏半天,才想起自己不認字。急忙忙轉(zhuǎn)身回屋滅掉火,確定沒有一個火星子,才火燒眉毛去找陳進福。
陳進福這幾日滋潤許多,頭發(fā)梳的齊整臉色也好很多。接過信在麥穗期待的眼神下打開,抽出信紙上下掃了幾眼,臉色慢慢憋得發(fā)紅表情微微扭曲。
麥穗欣喜的神色僵在臉上,小心打量陳進福神色:“長庚病了?”
陳進福瞅一眼清澈單純的麥穗,輕輕嗓子念:“穗兒吾妻,見字如面�!�
?麥穗有些反應不過來。
陳進福繼續(xù):“分開十天度日如年,意思就是說分開一天就像分開一年。吃飯時想你,睡覺時想你……”
麥穗臉色爆紅,一把抓過信紙拔腿就跑,這次沒踩中裙角,只是磕在門檻上差點摔一跤。麥穗咬牙切齒,長庚寫什么亂七八糟。什么想不想,都不知道害臊!
麥穗跑回家重新點起火堆,她再也不要住在大堂兄家了,真丟人!
火焰重新燃起來,先是微弱黃色火苗伴著淡淡青煙嗆人,很快火勢蔓延火苗變紅變藍,一陣陣熱浪灼人。麥穗被烤的有些熱,撇過頭那封不受待見的信可憐巴巴貼在炕上。
這孩子到底跟誰學的,油腔滑調(diào)!麥穗不理會轉(zhuǎn)過來看火。
十月中旬樹葉落了大半,只有長青的松柏青青翠翠。青合縣街頭一個老童生擺著替人寫信的攤子,瑟瑟秋風卷著落葉,看白茫茫日頭偏西。
今兒天不好,好像隔著一層霧似得,太陽沒點熱度反倒霧蒙蒙像暈開的花。算了沒啥生意人都冷的不出屋子,老童生把紙筆一樣樣收起來。
“等等,先生等等”聲音清脆,老童生轉(zhuǎn)頭一看,一個二八少女提著裙子急匆匆跑過來。許是跑的太快臉頰落下幾縷碎發(fā),額頭點點汗珠口鼻呼出白汽。
麥穗氣喘吁吁跑到攤前:“先生等等,幫我讀讀這封信。”
饒是老童生年少讀過許多話本,也沒見過這么肉麻的:“今天有一道秋葵炒肉,想你……夜里月亮照進來,想你……裁縫來給我量尺寸,想你……”
“軍令下來大軍即將開拔,此后每一日都會離愛妻越來越遠,山長水遠思之如狂。就是說我想你想的發(fā)瘋”
“穗兒,還記得臨別,你答應天天想我,我時時刻刻都在想你,你想我沒?記得想我。夫長庚字。”
老童生吁口氣,心道可算念完了,這些年輕人真比他們那時候會說情話。念這個簡直是為難他老人家呢。
麥穗聽得渾身不自在,匆匆忙忙搶回來,疊吧疊吧塞信封里:“麻煩先生給寫封回信,讓他下次別寫什么想啊,愛啊的,聽的人滿身雞皮疙瘩。不就是想要新棉衣,有什么說什么就好�!�
☆、第50章
第
50
章
十月底青合縣,
麥穗手里捏緊蒜薹鐲走進金鋪,另一支她給了陳進福。
新縣令雷利風行,
測量田地登記人口,發(fā)出最新政令:凡是戶下人均不足十五畝的都可以到縣衙買地。很便宜八百文或者一石小米,對于剛退了錢糧的青合百姓來說,幾乎是白送土地。
麥穗家提前買了三十多畝,不在優(yōu)惠行列,
陳進福家更不行,
但是陳氏族人幾乎家家都不夠。陳進福號召大家拿糧換,
哪怕勒緊褲帶再餓半年,
這機會也不能放過。他自己更是拿出幾十石糧食,
全部家底補貼族人買地,麥穗作為其中一員當然義不容辭。
從金鋪出來麥穗懷里揣著五十兩銀子,默默出東門一路打聽安平村怎么走,
十年過去不知爹娘哥哥他們怎么樣了。
往東的路遙遙無期,
路兩邊是零散廢墟荒蕪田園,偶爾還有被燒焦的樹,
樹上寒鴉一動不動立在枝頭。原本應該熱鬧的縣城路,寂寞的竟只有她一人,麥穗想起二妞的話‘這十里八鄉(xiāng)有些村子幾乎死絕。’
心時快時慢的跳,
腳下一會兒快一會兒慢,
她既想快點去見爹娘哥哥,
又怕去了什么也見不到。
“嘿,
小姑娘長得不錯懷里揣的銀子吧,
哥哥跟你一路,銀子給我好好放你走,不然……嘿嘿”一個偏瘦男人忽然跳出來擋住麥穗“老實點,哥哥可是吃過肉的!”
吃過肉,吃過什么肉?麥穗冷笑,眼角余光掃到對方臟兮兮破長袍,下邊露著靛藍粗布扎腳褲,那扎法一看就知道當過兵或者匪兵。
心情不穩(wěn)的麥穗根本不想理會,向前猛突一步一個擒拿手把人撩倒在地,也不說話憋住氣一通猛揍。王八蛋原來不也是人,人性呢!
開始那男人還能扭兩下,可他到底有些日子沒吃飽,很快扯著嗓子直叫饒命,再后來口鼻出血在地上抽抽。麥穗站起來‘呸’了一口:“死了算你活該,活著再敢害人我拿你祭刀!”
王八蛋!這些害人的匪兵。
麥穗心里忽然急起來,提起裙子往東跑。當兵三年麥穗也經(jīng)過南征北戰(zhàn),幾千里行軍不知走過多少次,三十里根本不在話下。
路過一個個遭受戰(zhàn)火蹂、躪的村子,麥穗邊跑邊問,終于遠遠看見一棵一抱多粗的皂莢樹。那棵樹不應該光禿禿半燒焦的樣子,本應該樹冠濃密遮日,本該娘提著籃子勾皂莢。
安平村……到了
十年不曾回來
麥穗呆呆停住腳,眼眶酸澀視線一點點模糊,好像看見大哥憨笑,三哥被爹追的上下亂竄。
“這誰呀,姑娘找誰?”一個穿著補丁的農(nóng)婦問麥穗,麥穗沾掉眼淚仔細看卻不認識,大約是她走后嫁來的:“謝謝嫂子,我認得路�!�
她家就在村東路北第三家,木門不見了一道柵欄門拴著,院里屋子也變了屋頂新鋪的茅草。透過柵欄門院里一個佝僂婦人在晾衣服,花白頭發(fā)神色看著倒不錯,原先高大的身材變矮許多。可是再變麥穗也能認得她,淚眼模糊麥穗抓緊柵欄。
“娘……”
張大娘停下動作,好像聽到夢里的聲音,她僵硬轉(zhuǎn)頭陽光逆射,柵欄門外站著個仙女似的姑娘:高挑身材看不出布料的衣裙,裙角繡著一支鵝黃梅花。
大眼睛瓜子臉,長的那叫真好看。張大娘眼淚立馬落下來,哽咽的不敢說話,生怕自己把仙女嚇走了,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
“娘!”麥穗叫她,張大娘‘哇’一聲哭了:“你個死女子你跑哪去了”一邊哭一邊三腳兩腳跑來拉門,拉著麥穗對住肩膀捶打“跑哪兒去了,娘去打聽只說你跟你男人去京城了�!�
麥穗一把抱住她娘,哭:“我們沒去京城爺爺呢,爹呢,幾個哥哥嫂子還有侄兒們呢?”
屋里走出個三十出頭瘦男人,看著麥穗一身鮮亮奇怪:“娘,這誰家小姐?”后邊緊跟著一個三十多婦人,倒是那婦人上下看了半天,驚訝:“這是麥穗兒?”
麥穗看了幾眼:“大嫂”
另一間屋子出來兩個年輕些男女,男的驚訝:“真是麥穗兒?”女的看著麥穗衣裳眼睛都直了,真漂亮。
“四哥,那這是四嫂?”麥穗問“大哥三哥五哥呢,分出去了?”
張大娘抹把淚拉著麥穗進屋,吩咐四媳婦:“去做晌午飯,蒸幾個白面饅頭出來。”四媳婦羨艷的看了麥穗背影一眼,忽然歡喜起來急忙下廚。
屋里張大娘拉著麥穗坐下:“跟娘說說你這些年過的咋樣?”
麥穗看看沉默的大嫂、二哥、四哥轉(zhuǎn)回來對著她娘笑:“挺好的,那年去京城遇上流民,我們從馬車上掉下里,然后就去泰安那邊當兵�!�
多簡單一句話,張大娘心堵的啊,使勁忍住眼淚就問一句:“你們從哪兒掉下來的,離泰安多遠?”
“伏梁山那一帶,離泰安幾千里吧,不過我們也不是直接去泰安,還想去京城來著,走到安陽被堵住了,沒辦法才去的泰安�!�
麥穗說的輕松,張大娘心卻跟撕爛了一樣。那些地方聽都沒聽說過,她姑娘是怎么領(lǐng)著十二歲小男人,躲過流民兵匪在亂世求一口吃食?東西南北幾千里,張大娘不敢想,大冬天沒吃沒喝沒處住孩子怎么挨下來的,不敢想姑娘見過什么經(jīng)過什么。
麥穗看她娘紅著眼睛臉色難看,連忙笑著說:“現(xiàn)在都好了,長庚如今是正六品副糧官,日子好著呢�!杯h(huán)視一周:“大哥他們呢?”
大嫂低頭不語,二哥別過臉四哥尷尬,張大娘抽下鼻子干脆利落:“家里人都在這兒了,你爺爺命好早些年過去了,你爹和你另外三個哥哥兩個嫂子都沒逃過兵匪。你大哥留下你大嫂侄兒,娘做主改嫁給你二哥�!�
爹、大哥、二哥、三哥,麥穗心抽抽痛,最疼愛她的大哥,老領(lǐng)著她玩的三哥,老惹她的五哥……
“吃飯了,吃飯了”四媳婦笑著進來“小姑難得來一趟,嘗嘗嫂子手藝�!睆埓竽锲沉怂南眿D一眼,拉著麥穗坐下,二哥連忙給麥穗遞一個白面饅頭。家里他和老大年紀大,以前都讓著小妹。
四媳婦斜一眼沒眼力勁兒的老四,笑著給麥穗遞一碗蛋花湯:“家里窮,這雞蛋還是嫂子去村里借的,小姑別嫌棄�!�
張大娘冷著臉端過來‘砰’放在麥穗面前:“吃飯那么多話�!睅讉臺階似的蘿卜頭,瘦的只剩眼睛都盯著麥穗手里饅頭。
麥穗笑笑把饅頭給孩子們一人一個,轉(zhuǎn)頭對她娘說:“小時候家里窩頭都沒多的,我還記的四哥藏給我半塊蒸南瓜�!�
四媳婦總算舒暢些,笑:“他是哥哥讓著妹妹應該的,兄妹間本來就該互相幫襯”張大娘默默聽著,吃完飯麥穗想給爹和哥哥們上墳,張大娘變臉:“去什么去,趕緊回你家去。”
“娘?”麥穗疑惑。
“娘什么娘,早十年我就把你賣給陳家了,跟我們張家再沒半分干系”
四媳婦急了,拉住張大娘:“娘怎么說話的,到底是一家子骨血�!�
“我怎么說話的?要不是麥穗一身光鮮回來,你能這滿臉笑,不就是打量她男人有本事想沾光。我把話撂在這兒,麥穗兒是我賣了的,跟張家分毫關(guān)系都沒有,你們一個個誰敢巴上去,我打斷他的腿!”
“娘!”麥穗急
張大娘挺起彎了許久的背:“麥穗,你記得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更何況你是賣出去給老三換媳婦,早跟張家恩義兩清。”
“娘!”麥穗心里難受。
“老二老四給我把她扔出去!”張大娘厲色。
“娘”兩個瘦漢子跪下“我們保證以后不去攀親,就讓麥穗兒多待一會兒�!�
“多待一會兒能干啥,日子不過了?”
“不扔是吧,我扔!”張大娘把麥穗往外扯,麥穗終于明白她娘的決心,哭著笑道“娘,我走”環(huán)顧已然變得陌生的院子,人到中年的兄嫂不認識的侄兒。
麥穗從懷里掏出銀子:“我知道自己是賣給人家當媳婦的,我知道好好過日子”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我娘待我跟親閨女一樣�!�
想起往日陳大娘疼愛,麥穗破泣而笑看著她娘:“比親娘都好,吃的穿的樣樣最好�!�
張大娘心里終于舒服些,不枉她當年私下打聽一回:“好就好,婆婆慈愛男人能干,以后老老實實跟人過日子,不許瘋小子一樣到處野。”
麥穗把銀子遞給她娘:“這錢娘拿著置地,我今天來也沒想什么,我知道自己是賣給人家的,從跟著大娘走那一天起就是陳家媳婦陳家人�!�
五十兩銀子能給家里置六十多畝地,再加上她家原來二十幾畝地,都趕上小地主了麥穗沒啥擔心的。其實張大娘擔心兒媳吸血完全多余,麥穗做事向來有自己一桿秤,她并不是想認回娘家,從被賣那一刻起,她就和張家沒關(guān)系了。如果不是這一場離亂,麥穗也許永遠不會回來看一眼,如今看一眼也就安心放心了。
張大娘看麥穗一步步走到皂莢樹下,又想起那年傻閨女被人領(lǐng)走,在后邊扯著脖子囑咐:“麥穗兒,記得女兒家草籽命,落在哪里長哪里�!�
麥穗轉(zhuǎn)過來點頭:“嗯”
“但是不管落哪兒都得自個兒要強,知道不?”
“知道”麥穗揚聲。
“走吧,好好跟你男人過日子,以后再別來了�!睆埓竽锱e舉懷里銀子“咱們家再不窮了,別扯心扯肺的,好好過你日子�!�
“嗯”這一次麥穗跪下給她娘磕個頭,轉(zhuǎn)身走了。
太陽斜在西天,麥穗想起那一年自己拎著小包袱跟大娘家去,陳大娘問她:
“麥穗喜不喜歡小弟弟?”
“喜歡,弟弟漂亮不?”
“漂亮”
“弟弟乖不乖?”
“乖”
清脆的童音仿佛就在昨天,陳大娘夕陽下溫柔笑臉似乎就在眼前。麥穗忽然提起裙子往前跑,風猛地烈起來刮過臉頰哨過耳朵。
吹吧,使勁吹讓風吹冷炙熱到疼痛的心。
這一刻麥穗無比思念陳大娘,想大娘溫暖懷抱,想大娘慈愛笑臉,想她手指掠過額頭的溫暖,想她笑著揉自己頭頂,眼里滿滿都是親昵“麥穗兒最能干”
最后想的全變成崽崽陳長庚,想他十二歲蒙上自己眼睛,想他法華寺留給自己的稠稠碗底兒,想他碗里好吃的都挑給自己。崽崽,崽崽這世上她唯一剩下的親人,她相依為命的人。
陳長庚坐在案幾后,案幾正中一摞整整齊齊新棉衣,針腳不很細密卻很結(jié)實,厚厚疊起看著就知道暖和。棉衣正中一封信,棕色信封紅豎道,上邊工整四個字‘陳長庚啟’。
堂兄沒這筆跡,陳長庚對著信嘴角掛笑,知道害羞了?心里細細密密小泡泡酥酥跑上來。陳長庚看著信封細細猜測,媳婦會寫什么?
我也想你,媳婦臉紅紅,陳長庚眉梢眼角含春帶笑。
討厭,別那么肉麻,麥穗嬌羞跺腳。陳長庚打了一個哆嗦寒毛豎起,姐姐沒那么扭捏。不過……陳長庚停頓一下心想,如果姐姐肯對自己撒嬌,也不是不能接受。想到麥穗撲到自己懷里撒嬌,少年嘴角咧開一抹傻笑,撲到自己懷里……不知想到什么場景,笑的越來越傻越來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