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還楞著干什么?把木柴放下。”希爾頓管家說:“主人們需要生一個火堆�!�
我愣愣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把木柴堆放在一起。
即使不對比我也知道,自己看上去糟糕極了,臉上臟兮兮的,襯衫灰不溜秋,雙手漆黑,指甲里面滿是泥土。如果我站在那位身份高貴的美貌男子身邊,一定很狼狽,像又臟又臭的乞丐一樣。
我忽然產(chǎn)生了轉身逃走的沖動,我不想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我不想跟他相比。而且我憑什么跟他們比呢,我天生就是個仆人,農(nóng)夫的兒子,我一無所有,所以卑賤的討生活。
“埃里克先生。”管家忽然說:“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嗎?”
陽光照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似乎全身的血液頭涌上了頭頂,我羞恥到想找個地縫鉆下去,我恐懼接下來會聽到的話,可是管家先生用他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把我剝了個干凈,讓我狼狽的張開眼睛,去看清現(xiàn)實。
“男爵大人出身富貴,但從小就經(jīng)歷了很多磨難。愛麗莎夫人的情夫不但敗壞男爵的家產(chǎn),而且經(jīng)常對年幼的男爵惡語相向,愛麗莎夫人什么也不管,她只是把男爵丟給仆人,連看都不愿意看他。”
“男爵從小在寂寞孤獨中長大,可他是個堅強的人,他一個人創(chuàng)下了現(xiàn)在這片產(chǎn)業(yè),他的聰明智慧無人能及�?墒瞧渌F族卻因為他的外貌而貶低我們大人,盡管如此,他們現(xiàn)在都對他卑躬屈膝,因為我們大人強大到他們不得不如此。埃里克先生,聽了這些,你沒有什么話說嗎?”
見我沉默,管家繼續(xù)說:“我看著男爵長大,我沒有孩子,他在我心里就像我的兒子一樣。男爵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我絕不允許任何人敗壞男爵大人的名聲,男爵他一定會結婚的,會帶給德爾曼莊園一個女主人和許多小主人。而且,就算男爵大人真的想跟一個男人發(fā)生點什么,那么這個男人也一定會是如同他身邊的那位紳士一樣,是個出身高貴、學識淵博,能配得上男爵的人,而不是心存不軌的下三濫。”
我攥緊了拳頭,一種不甘和憤怒從心底升起。即使我欺騙了男爵的感情,即使我下三濫,可我從未對他心存不軌,我看著管家的眼睛,反駁道:“我不認為您可以這樣無端的指責我�!�
“是嗎?那為什么男爵大人的琴聲會這樣急躁和凌亂!”管家瞪著我說:“男爵大人從不對任何人吐露心事,唯有在愛麗莎夫人找上門來鬧事的時候,他才會拉小提琴,這幾天他天天演奏著雜亂的曲子,我從未見過他這樣滿腹心事!”
“不要自以為抓住了男爵的弱點,你就可以利用他,不管你是要錢,還是要別的東西。如果讓我知道你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而危害到男爵,我一定不會讓你好過�!闭f完這些話,希爾頓管家向男爵的方向走去,他背對著我說:“這里沒有你的事,你可以退下了,今后,沒有傳喚不要隨意出現(xiàn)在男爵面前�!�
太陽依然金燦燦的,我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暗了,就連蟬鳴叫的聲音,都忽然嘶啞的震耳欲聾。
我疲憊的坐在了土地上,覺得眼花繚亂。
然后我放縱自己,就這樣躺在了地上。
土地很熱,泥土的氣息散發(fā)著腥臭氣,這種腥臭跟我的氣味融為一體。
我問自己,難過什么呢?為什么難過?
我是個躺在土地上打滾的人,泥土和塵埃粘在我身上,他們甚至流入我的骨血之中。
重生以來,我費盡心機只想著報仇,除此之外,我不在乎任何人,我不在乎我的親人,不在乎被我的復仇波及到的人,甚至不在乎上輩子就被我害死的人。
只要能報仇,這些人會遭遇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哪怕傷害他們也在所不惜,這是上帝讓我重生的意義嗎?
也許我不該留在這里了,就如同我最初設想的那樣,我應該遠離所有我可能傷害的人,并遠離那本不該產(chǎn)生的感情,因為那不僅卑微,還很可憐。
也許正如管家說的,我是個下三濫,可我從不讓自己變得可憐。
、第三十六章
莊園的秋收結束了,這一年農(nóng)民們獲得了豐收,他們在固定的節(jié)日里慶祝這個好日子,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都在舉辦晚會,他們唱歌跳舞,喝酒打架,享受一年中來之不易的慶典。
這一天,城堡里很熱鬧,男爵給仆人們放了假,晚上可以放松放松,無論是跳舞還是喝酒,都沒有人責備你。
作為被排擠的對象,我今晚不但不能參加仆人的聚會,還得在外面巡夜。
今晚起了風。
空氣中蘊含著水汽,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也許今夜會下雨……
我端著一盞油燈行走在城堡外,巡視沒有熄火的房間和未關嚴的門窗。
夜晚很涼,廣闊的荒原上,風亂糟糟的吹著,我手中的燈晃動的十分厲害。夜風的聲音像‘嗚嗚’鳴叫著的野獸,鼓動著,嚎叫著,帶來蒼涼的凋零。
過了今夜,天氣就會轉涼。
我想在今夜離去。
今天,所有的人都在慶祝豐收,沒有人會注意我離開。
我并不是要偷偷跑掉,只是覺得沒有顏面去面對那些人,我像個膽小的懦夫,恐懼去面對別人的目光和指責。男爵和管家對我的指責太嚴厲了,即使他們說的是事實,也讓我羞憤到難以面對。
這是逃避。
可是沒有關系,我只是個卑微的小人物,我的逃避影響不到任何人,即使偷偷離開,也很快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凈。
我只是還沒有最后見一面我放不下的那個人,所以才沒有馬上離去。
吹滅了燈,我站在城堡外,男爵的窗下。
他的房間還亮著燈,照往常的習慣,他應該是在讀書。
我就這樣靜靜的望著那里,一動也不動。
周圍黑漆漆的,夜風吹得人渾身發(fā)冷。
今夜的月光被烏云覆蓋,連星星也看不到幾顆。
我就這樣一直站著,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直到天邊劃過一道閃電,倏爾傳來隆隆的雷聲。
沒過多久,男爵出現(xiàn)在了窗前,他在觀望天氣,也許是在擔憂秋收。
我站在漆黑的角落里,他根本看不到我。
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不一會兒,雨滴滴答答的落下,越來越大,直到將我淋濕。
我生于貧寒,貧寒只是一個簡單的代名詞,只有真正生長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貧寒的含義。貧寒不是吃不飽,穿不暖,無處居住,不是每天干活干的心力交瘁,不是放下尊嚴祈求富人的一點施舍。貧寒是沒有愛,沒有尊重,沒有希望。
我的父母因為貧寒,收回了他們本應給我的愛,我的兄弟姐妹因為貧寒,無法生出愛,而我為了擺脫貧寒,擺脫沒有愛的生活,費盡心機,拼盡一切。
但愛不是我們這種人所能擁有的東西,太過奢侈,我上輩子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輩子我本不想再去愛什么人了。
可是很多時候這種感情來的太過突然和強烈,以至于發(fā)生的時候,木已成舟,難以控制。
男爵是個好人,他是我困頓的生涯中,少數(shù)愿意給我溫暖的人,他甚至愿意為了我放棄他的原則和堅持。他是個高傲的人,可即使知道我玩弄了他的感情,愚弄羞辱了他,還陰暗卑鄙的算計別人,他也依然沒把我怎么樣。我想他一定很后悔對我這樣卑鄙的人產(chǎn)生了感情,因為這有違他高尚的品德和紳士的操守。
可是他忘了,他不能用他的道德標準來要求我,因為我從不是紳士,我就像他一直稱呼我的那樣,是個卑微的仆人而已。
所以他愛錯了人,他不應該愛上我,我也配不上他的愛,他值得更好的。
一定會有人不介意他的外表,而看到他內(nèi)在的優(yōu)秀,那個人會像那位弗朗西斯閣下一樣,高貴優(yōu)雅,善良博學,他們更加相配。
夠了,我已經(jīng)在他的窗下站了太久。
雨水浸濕了我全部的衣服,寒意刺骨。
剛才我偷偷溜進他的書房,給他留下了一封信,他明早就可以讀到。
信中我說了那個金盒的事情,要他仔細查驗這樣東西,子爵命我偷盜它,并且會利用這樣東西把他送上刑場。
這樣突兀的說法十分荒謬,我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相信,會不會放在心上。
即使他不查驗那個金盒也沒有關系,他只要小心一點,不被人盜取就可以了,至于子爵一家,我依然會親手了結他們,他們不會再來害他了。
前世時我虧欠了他,這一世應該可以借此了結了吧。即使生命太寶貴,無法這樣簡單的償還,我也無法償還他更多的東西了,因為我原本就一無所有。
我最后看了一眼男爵臥室的窗口,轉身向漆黑的荒原深處走去。
……
清晨,德爾曼莊園處在一種沉悶壓抑的氛圍當中,每一個仆人都膽戰(zhàn)心驚。今天早上男爵大人大發(fā)雷霆,似乎是因為一個仆人趁夜?jié)撎恿恕?br />
昨夜下了大雨,今天依然沒有放晴,天氣驟然變冷,到處都是濃郁的霧氣。在陰暗的書房里,一個落寞的男人正沉默地握著一封信。房間里十分陰暗,有一股濃郁的潮濕氣息,似乎映襯著主人失落的心情。
男爵聲音疲憊的問管家:“還沒有找到他嗎?”
“他應該是獨自離開的,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惫芗野岩槐K油燈擺放在男爵面前:“這是在您窗外的樓下找到的�!�
男爵看了燭臺一會兒,忽然把自己埋在了雙臂當中,他輕聲說:“希爾頓,他走了�!�
管家慌張了起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主人居然這樣難過。
“都是我不好,是我趕走了他,他不想再見我了�!蹦芯纛澛曊f。
“不,男爵大人,您不要這么想�!鄙n老的管家驚慌失措。
“是我對他不好,我……我做了傷害他的事,所以他扔下我走了�!蹦芯敉纯嗟恼f。
“不!不是的,大人,您千萬不要自責。是我,是我,我讓仆人們排擠她,故意找他的麻煩,還斥責了他,所以他才走的,我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離開�!�
男爵愣住了,他不敢置信的看著管家,一時間憤怒的握緊了拳頭:“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管家自責地垂下了頭:“我只是想教訓教訓他,讓他明白尊卑,我沒有想到……這都是我的責任,您懲罰我吧�!�
男爵嘆了口氣,他沒有辦法對從小照顧他長大的管家生氣,他搖了搖頭說:“不,他不是因為你的刁難才離開的,我不可以把責任推在你的身上,他要離開都是因為我。其實他對我很好的,是我太貪心了,我想要……我想要他愛我�!�
“男爵大人,您為什么,會對那樣一個小子……”希爾頓咬了咬牙說:“他只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鄉(xiāng)下泥腿子,你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人煩惱呢?您是多么尊貴的人,只要您想要,任何人您都可以得到,他們會比他強無數(shù)倍�!�
男爵望著管家搖了搖頭,他沉聲說:“希爾頓你不懂,他不是什么泥腿子?他留在我身邊,既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權。我知道的,我可以從他看我的眼神中知道,從來沒有哪一個男人給過我這樣的眼神,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不會傷害我,只是讓我覺得溫暖�!�
“男爵大人……”管家沉痛的望著他,因為面前的人已經(jīng)不知不覺流淚了。
“你知道嗎?他帶給我的快樂比我這么多年加起來的都要多,他讓我覺得我的生命充滿色彩,充滿意義,讓我覺得活著很幸福。”男爵哀傷的說:“我喜歡他,我愛他,他怎么可以就這樣拋下我……”
“我們會找到他的。”管家焦急的說:“我們可以去他的家里找他,也許他還會自己回來�!�
過了一會兒,男爵冷靜了下來,他看了看手里攥成一團的廢紙,忽然起身打開了一個柜子,他取出一把鑰匙,然后打開了他存放重要物品的暗閣。
在一堆東西中,男爵取出了一個漂亮的金盒子。
“希爾頓,你一直跟著我的父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男爵問。
“很抱歉,我似乎從未見過這個盒子�!毕 栴D搖搖頭。
男爵打開盒子左右觀察,這就是一個空盒子,是父親留給他的遺物,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呃……盒蓋似乎還有一層……”希爾頓摸了摸厚重的盒蓋說。
男爵發(fā)現(xiàn),盒蓋上的確有一條細縫。
管家找來了一塊鐵片,輕輕掀起了盒蓋,沒想到里面是中空的,其中放著一枚勛章。
男爵拿起勛章,讀了讀上面的文字,陡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管家更是驚恐的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著男爵:“這……這是……”
男爵深吸了一口氣,快速回想著,這么久遠的事情,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了。能夠得知這么私密的事情,那么除了跟父親一起生活過的子爵外,的確沒有別人知曉了。
男爵皺起了眉頭,他把勛章放回盒內(nèi),然后看著希爾頓管家說:“你聽著……”
、第三十七章
趁著雨夜趕路,我在清晨的時候抵達了王都,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霧氣當中。由于是清晨,街面上沒有多少行人,只是偶爾路過幾輛馬車,濺起許多泥點。
由于淋了雨,加上天氣寒冷,我整個人都在瑟瑟發(fā)抖,我急需要一點酒,讓自己暖和起來,于是我走進了路邊一家小酒館。
在東城的貧民區(qū),有許多這樣的小酒館,里面聚集了妓女和醉漢們。一走進去就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惡臭,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可以把人熏得吐出來,但這里很溫暖,對我這個淋了一夜雨的人來說,這里像個天堂。
酒館里人不多,也許是白天的關系,有幾個醉漢趴在桌上,老板一邊抽煙一邊看報紙。窗戶很狹小,房間里黑洞洞的,到處非常骯臟,桌面漆黑,像涂了一層厚厚的黑色油脂,也許幾年都沒有擦洗過了。老板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她袒露著巨大的胸脯,懶洋洋的坐在柜臺后。見到我后,她風騷的靠過來:“嗨,小帥哥,要點什么嗎?”
我要了一杯酒,一塊面包和一點香腸。
老板娘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腿上,她摟著我的脖子說:“怎么渾身都濕透了?你這小可憐兒,昨夜淋淋雨是嗎?要不要幫你暖和一下?”
前世落魄時,我在王都混過一段日子,這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大到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在東區(qū)居住過,這里是下層人聚集的地方,小偷、強盜都時刻盯著陌生面孔。我身上原本很體面的仆人套裝,經(jīng)過昨晚雨水的侵蝕,已經(jīng)糟踐的滿是泥濘。如果我以原來的裝束走進這里,一定會被當成是富家少爺,馬上就將被人打劫。
“喔,美人兒,你真好�!�
我摟著她的腰笑了笑:“我想在附近找個活干,幫個忙吧。”
老板娘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臉:“小帥哥,干脆在我們酒館倒酒好了,會有女人和男人照顧你的。”
“要是你照顧我,我就留下。”我曖昧的親了親她,又在她肥碩的身軀上摸了幾把,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好吧,你想去紡織廠還是皮鞋廠?或者你有什么手藝,比如做過鐵匠木匠之類的,實在不行,你也可以去船上,船塢一年到頭都在招人�!崩习迥镎f。
由于我私自離開德爾曼莊園,所以我沒有介紹信,不可能再到哪個大莊園應聘仆人了。而且我需要找一個可以靠近上東區(qū)的地方落腳,因為布魯斯子爵一家就在這里。
“我得在上東區(qū)找份工作�!蔽液攘艘淮罂诰普f:“至于干什么無所謂�!�
“那邊可都是有錢人啊�!崩习迥镄χ蛄苛宋乙幌拢骸澳阍摬粫悄募业纳贍敯�?家里賠光了錢,所以才出來干活,瞧瞧你,像剛出爐的小羊羔一樣�!�
我摩挲著她渾身肥肉的身體,瞇著眼睛微笑:“哦?你看我像嗎?”
老板娘挑了挑眉,松開我站起來:“你看上去像個專門騙色騙錢的小白臉。”
終于她告訴我,有一家名叫加百列的紡織廠正在招人,我可以趁著晌午過去看看。
王都的西區(qū)和東區(qū)簡直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西區(qū)是富人們的聚集區(qū),至少也是體面的人家。路面干干凈凈,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高高的油氣路燈,過往的行人會脫帽行禮,人們普遍穿著毛呢或絲綢制作的衣物,無論男士女士都舉止優(yōu)雅,步履輕盈。
而當你來到東區(qū)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簡直是突然從天堂掉進了地獄。東區(qū)是一大片廠區(qū),各行各業(yè)的工廠都集中在這里。廠區(qū)附近是一大片簡陋的窩棚和小木屋,工人們住在這里,路面泥濘不堪,到處都是垃圾和排泄物,不論男女都穿粗棉布。有一些酒鬼和流浪漢睡在路邊,許多小孩在路面上瘋跑,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有些孩子甚至沒有鞋子。
我來到加百列紡織廠,在大門口就可以聽到機器隆隆的聲響,現(xiàn)在正是上班的時間。門口有個長著大胡子的男人,正在呼呼喝喝,讓工人們搬運貨物。
“您好先生,請問你們這里還招工嗎?我想找一份工作�!蔽易呱锨叭ピ儐柕�。
大胡子男人不耐煩的說:“我們隨時都招人,當過紡織工學徒嗎?”
“沒有先生,我過去是個仆人,在一位子爵家中當男仆,但是主人把我趕出來了,還拒絕給我寫介紹信,我找不到別的工作�!蔽衣柭柤缯f。
那人掃了掃我的衣服,挑了挑眉說:“你識字嗎?”
“是的,先生,我識字,也會算數(shù)�!�
大胡子笑道:“那太好了,我們這里還缺一個記錄員,負責丈量和登記貨物,你能做嗎?”
“當然先生,我可以做�!蔽遗d奮的點點頭,不用在工廠干活,這對我而言是件好事,前世時我也當過工人,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日子。
“跟我來吧,我?guī)闶煜ひ幌鹿S的環(huán)境�!�
大胡子領我走進一座巨大的廠房,里面的聲音非常嘈雜,大約擺放了五六十臺大型紡織機,每臺紡織機前都有四五個工人,他們負責接線,調(diào)整紡錘。這里的機器很先進,是水利紡織機,有一臺巨大的渦輪,帶動所有機器都自動運行。機器拉動無數(shù)條長長的白色棉線,‘嗤啦嗤啦’織成潔白棉布。
紡織工序是先把棉花紡成棉線,再把棉線織成棉布,所以空氣中彌漫著雪花一樣飛舞著棉花絨毛,許多小孩子在機器下爬來爬去,撿落在地面上的棉花。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偷懶,所有的人都彎著腰工作。無論男女老少,他們看上去都面色蒼白,非常疲憊的樣子,還有許多人在不停的咳嗽,像生了重病一樣。
“你負責丈量尺寸,登記貨物入庫�!贝蠛咏唤o我一個筆記本,演示給我看:“像這樣做,明白嗎?所有的棉花以及各種配給都是有數(shù)的�!�
看到我快速計算貨物而且沒有差錯,大胡子才點了點頭:“好吧,這份工作是你的了。”
“歐文!”忽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一個紅頭發(fā)的女人正愣愣的望著我。
“安妮?”我瞇起了眼睛,周圍都是漂浮的棉花,有些看不清楚。
“歐文�!彼w快的跑到我面前,擁抱了我一下。
“真的是你�!蔽殷@訝地說。
來人是莫蒙莊園的下級女仆安妮,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棉布襯裙,頭上戴著一條臟兮兮的頭巾,她看上去瘦極了,比在莫蒙莊園時憔悴很多。
“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你不是當了男爵大人的貼身男仆嗎?”安妮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她始終是那個熱情如火的善良姑娘。
我遺憾的聳了聳肩,問她你怎么會在這里工作。這是我奇怪的地方,安妮雖然只是一個下級女仆,可是她長得漂亮,而且還有一手很棒的針線活,即使她離開了莊園,也一定能在別的家庭找到女仆的工作,怎么會在工廠里干活呢。
安妮苦笑了一聲:“我結婚了�!�
“哦,你結婚了�!蔽殷@訝的看著她,結結巴巴的說:“真……真是恭喜你了,這……真……真不錯……”
女人一旦結婚就不可能再當女仆了,甚至許多工廠也不要已婚的婦女。
安妮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你找到住所了嗎?需不需要我?guī)湍��!?br />
“當然,我還沒有地方落腳呢�!蔽艺f。
“嗨!你們在干什么?不要偷懶!”一個渾身戾氣的男人走過來,大聲斥責我們。
安妮朝我擠了擠眼睛,跑回了車床。
直到晚上九點,紡織廠才終于下班了。安妮領我來到了工廠后面的一條巷子里,這條巷子是加百利紡織廠工人們居住的地方。巷子很窄也很深,里面掛滿了晾曬的衣服,泥土小道滿是泥濘,還散發(fā)著一股排泄物發(fā)酵的臭氣。巷子漆黑一片,但是正值下班高峰,所以到處都非常嘈雜。
“約翰,租房子�!卑材莩婚g屋子叫了一聲。
一個非常糟蹋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綠色的忸怩外套,渾身酒氣,大聲抱怨著:“上帝啊,我耳朵沒聾,不用叫那么大聲。”
“他要租房子。”安妮說。
男人連看也不看我,指著斜對面的一幢小屋說:“那個屋子還空著,每個月一先令。”
我走過去,推開房門,卻馬上就被熏了出來,屋子里黑漆漆的,有一股濃重的騷臭氣,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臭味。
約翰說:“之前住了個紡織女工,后來病死在里面了,過了七八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有點味道,不過你放心,通通風就行了。”
安妮對我聳了聳肩,我點頭租下了這間屋子。
屋子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破木床,我懷疑上個租客就是死在了這張床上,而且在這里發(fā)酵了七八天。
安妮幫我在床上鋪了一堆稻草,她說:“如果你有余錢,就去買條床單,不過冬天快到了,得想辦法弄條棉被才行�!�
“謝謝你,安妮。”我感激的望著她:“真高興遇到了你�!�
“別客氣,我們是朋友�!彼斓男α�。
“你在那里干什么!為什么還不回家!”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男人暴躁的聲音。
安妮臉色一變,急忙走出去,男人卻一把撕住安妮的領子,把她往家里拖拽,邊走邊罵:“下了班還在外面鬼混,你他媽的還知道回家嗎?”
“不是的,安德烈,你聽我說,我遇到一個老朋友……”
“什么朋友!”男人厲聲打斷了安妮的話,他粗魯?shù)陌阉七M屋子,然后陰狠的瞪了我一眼,重重地拍上了房門。
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上前敲門,我只是個外人,如果貿(mào)然行動,會給安妮造成麻煩也說不定。
于是我在這個臭氣熏天的屋子住了下來,我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誰知一閉眼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時,門外的鈴聲就把我驚醒了。因為是工人聚集區(qū),所以很早就有人拿著一個巨大的鈴鐺在外面搖晃,當當當當,聲音很大。
不久,男人女人的咒罵聲,孩子的吵鬧聲,充斥了整條巷子,簡直像菜市場一樣。所有的人都開始了新的一天,不管貧窮與富貴,不管年老與青壯,不管健康與疾病,所有的人都在美麗的晨光下努力生活,我也一樣。
、第三十八章
紡織工們從早上六點鐘開始工作,一直站到晚上九點,期間只能停下吃個午飯,剩下的時間全盯著車床接線頭,這是一項非�?菰锏墓ぷ�,而且始終彎著腰,所以非常疲勞。
廠房非常悶熱,因為不允許開窗,這樣可以防止風把屋子里的棉絮吹到外面,從而造成浪費,這造成了悶熱的屋內(nèi)到處是細小的棉絮。工廠的墻壁上貼著一行大字‘禁火’,前幾天有一家紡織廠才發(fā)生了火災,當時引發(fā)了大爆炸,炸死了十來個紡織工,剩下的人全都燒傷了,似乎在紡織廠里面點火就很容易引發(fā)爆炸,但是沒人知道為什么。
我在紡織車間里只呆了一會兒就口干舌燥,仿佛鼻腔里沾滿了棉絮一樣,真不知道那些天天在里面工作的人怎么受的了。持續(xù)工作了六個小時之后,中午十二點,工廠的鈴聲準時搖響,工人們可以用午飯了,雖然只有十幾分鐘的時間。
沒有專門用餐的地方,大家都是領了食物,在廠房外吃。負責分發(fā)食物的是個很胖的女人,每個人拿一個碗,然后在這里排隊領食物。每個人可以分到一小塊面包,以及一碗稀薄的粥,面包似乎是混了木屑的,所以呈現(xiàn)一種棕黃的顏色,米湯里有黑色的渣滓,而且似乎是陳年的舊米,已經(jīng)生蟲了,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粥的表面漂浮著一層細小的白蟲子。但是沒人把這些放在心上,工人大口大口吞咽著,饑餓的時候能吃上飯就很好了。前世時我有過更糟糕的日子,甚至吃過老鼠肉。
這里工人基本都很年輕,最小的孩子大約只有六七歲,有些人看上滿頭白發(fā),但實際上他們最多只有三十幾歲,常年辛苦的勞作使他們看上去很蒼老。
我坐在安妮身邊跟她聊天,她興致勃勃的談論著鄰居家小孩的事情,壓根不提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我沒有想到安妮會嫁給一個那樣暴戾的男子,她是一個好姑娘,值得最好的男人。
“你們什么時候結婚的?我怎么從未聽你提到過?”我還是開口問了。
安妮無奈的聳聳肩:“你知道的,女仆不可以有情人,我和安德烈很早就認識了,只是之前沒有結婚而已�!�
然后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別這樣親愛的,安德烈是個好人,他只是遇不到了不開心的事情�!�
也許她真的很愛他,所以她說著丈夫名字的時候,總是一臉幸福的表情。
后來我才知道,安德烈是一名畫家,他少年時代很有天賦,他的畫作曾被一位富商以高價買走,他的父母想讓兒子出人頭地,于是花了很多錢把兒子送去了藝術學院�?上чL大后,他的畫作一直不被人們看好,到后來幾乎一副也賣不出去。
安妮和他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兩個人也有過柔情蜜意的日子,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安德烈的畫作一直賣不出去,他又不肯從事別的職業(yè),一直被安妮供養(yǎng),于是脾氣就越來越壞�?墒前材菀恢毕嘈潘麜晒�,所以從未離開他。
“其實我對現(xiàn)狀很滿意,起碼我還有份工作,你知道莫蒙莊園辭退的仆人,很多都失業(yè)找不到工作�!卑材輫@息道:“對了,你還記得賽琳娜管家嗎?”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當然,她還好嗎?”
“不知道,只是聽說她去了北方,因為她離開莫蒙莊園后過的很不好。你知道她當了一輩子的管家,可是離開莊園后卻只能當女仆了,她是受過教育的女性,新的主人卻把她當粗使婆子使喚,真可憐,一輩子的努力都打了水漂。只好離開王都,去了偏僻的北方,起碼在那里還能找到女管家的工作�!�
安妮說。
我不知不覺收緊了手臂,一種名為慚愧的情緒在心底里升起。我報復子爵一家的時候根本不把賽琳娜管家放在心上,因為她前世時逼迫我去照顧生了天花的男爵,在當時的我看來這根本就是逼我去死。所以盡管她這輩子非常信任我,我仍然因為她前世的所作所為怨恨她,可是現(xiàn)在想來,她因為我離開了奮斗一生的地方,甚至根本不知道是我在背后算計她,我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卑弊到難以啟齒。
這時,幾位衣著得體的先生簇擁著走了過來。工人們匆匆站起身來,向工廠走去。
安妮低聲催促我:“廠主和他的狗腿子來了,我們趕快回去工作吧,否則他們要罵我們偷懶了,即使不開除也會扣工錢�!�
我看到了把我招進工廠的大胡子,他叫馬丁,是這里的總管事。他一路跟隨著一位身材矮小的先生,與他平時耀武揚威的樣子不同,他一直彎著腰,一臉討好陪笑的模樣。
可是開工后沒多久,我忽然聽到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傳來了工人們的驚呼聲,一個女人從廠房里跑出來,邊跑邊喊:“救命��!上帝,有個孩子,被卷進渦輪里了!”
所有人都往廠房跑去,我也跟隨著眾人過去�?墒莿傄贿M去就嚇了一跳,有一個小男孩正掛在牽動紡織系運作的巨大渦輪上,血液順著生了銹的鐵質(zhì)齒輪緩緩流下,他的手臂被絞進了齒輪里。
紡織機已經(jīng)被迅速關閉了,可是孩子還掛在巨大的渦輪上,他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非常瘦小,臉蛋上有很多雀斑。他一直在劇烈的慘叫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承受不住那劇烈的疼痛,所以昏了過去,原本就很蒼白的臉上變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了。
許多人包圍著他,個個都嚇得面無人色,我聽到有人在默念上帝。
“發(fā)生了什么事!”
幾個人擠了進來,竟然是年輕的工廠主和管事馬丁。
“我不是警告過你們嗎?要離渦輪遠一些,你們這些蠢貨!”
馬丁驚慌失措地說。
工廠里有七八個堅挺的大渦輪,每一個渦輪都有上千公斤重,如果一不小心被絞進了衣服,那么整個人說不定都會被卷進去,可是工廠卻沒有安裝任何的安全措施。
孩子被放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整只手臂都被碾碎了,血肉模糊的一片,白色的碎骨戳破皮肉露出來,使人觸目驚心。
“你們楞著干什么?還不快去請醫(yī)生!”
倒是那位年輕的工廠主發(fā)話了。
工廠主姓加百列,他是個20歲出頭的年輕小伙子,剛剛從父親手里接管了家族的產(chǎn)業(yè),看上去還非常稚嫩。他個頭不高,但是身體非常壯實,有一頭卷卷的黑發(fā),眼睛非常靈活,而且他打扮的非常富貴。說他富貴是因為他的衣著非常華麗,而且還帶著銀色的卷發(fā),看上去就像過去那些貴族紳士的打扮。但事實上,上流社會已經(jīng)不再穿這些花里胡哨仿佛小丑一樣的衣服了,王都的貴族們從開始崇尚簡潔的裝扮,反倒是一些地位低的人,比如說仆人才會打扮成這樣。
顯然他沒有打聽清楚最流行的時尚,如果不是別人告訴我他是這里的工廠主,我根本想不到他是這座工廠的主人,因為在現(xiàn)在的貴族圈里,如果哪位紳士打扮成這樣出現(xiàn)在宴會上,一定會成為當天最大的笑柄。
大胡子馬丁急忙去找醫(yī)生了,他邊往外跑邊朝工人們喊:“這里沒你們的事情,都去干活干活!”
我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還在流血,他的衣服幾乎都被血浸透了,地上黏呼呼的,血紅一片,而且血液還在不斷的涌出。我急忙走過去,幫忙按住了孩子手臂上的一條血管,我聽男爵說過,如果有人受了重傷還血流不止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壓住傷口,果真血液不再那么洶涌了。
加百列先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你看上去非常面生,是新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