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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管好你自個兒,今天是沒讓我撞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日的淘氣事�!必范G沒好氣地瞥了一眼幼弟,耐著性子勸道,“佟大人脾氣學(xué)問都好,你們?nèi)舨粯芬�,要不要跟我換老師�。俊�

    雖然這話不是問他們,但十四背后的伴讀頓時(shí)苦了臉,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媽媽咪呀,四阿哥的老師張莊是出了名的老頑固,瘋起來連皇子都敢打,依著十四爺這性子,他們還不脫層皮

    十四也頗有自知之明地用力搖頭,心想爺才不要變成個小古板呢,但還是拉著胤禛的袖子哀求:“可是抄書一事……”

    胤禛略感詫異,這小子今天膽夠肥啊,非得給十三求情不可嗎?然而十四話未說完,蘇培盛急急忙忙地進(jìn)來找胤禛:“爺,皇上傳您去乾清宮聽旨�!�

    皇阿瑪閉門不出五六日了,這時(shí)候宣他?胤禛臉色一沉,忙問:“只有我一個人嗎?”

    “不,從大爺?shù)桨藸敚颂佣急恍��!?br />
    胤禛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起身去了。

    十四不由沮喪地跌坐回椅子上,長嘆一聲:“唉,這可怎么辦呀!你連著幾日沒睡個飽覺了,要不我們告訴額娘吧?”

    “別!”胤祥趕緊喝止十四。他現(xiàn)在最怕的事無過于生母養(yǎng)母生隙,怎么會上趕著跟德額娘抱怨抄書一事呢?

    十三阿哥雖然活潑調(diào)皮,但是還算聰明好學(xué),原來是事出有因。法海聽了倒生出兩分同情,輕咳一聲:“你們年紀(jì)小,疲憊的時(shí)候一味加練反而容易寫壞了字,日后不好糾正�!秳駥W(xué)》先交個十來篇上來,剩下的慢慢寫吧。”

    這就是要幫他們糊弄四哥了?十四眼前一亮,他一向能屈能伸,此刻也不再拿鼻孔看人了,撲上去扯著法海的袖子賣萌:“佟大人,舅舅,你真是個大好人�;拾斞酃夤徊诲e�!�

    十三也笑著上來謝了他。

    法海被這兩個小子變臉的速度弄得哭笑不得。

    康熙把自己關(guān)在南書房數(shù)日的時(shí)間,終于連前朝眾臣都要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他終于心內(nèi)有了腹稿,他沖齡踐祚,什么大風(fēng)大雨沒經(jīng)過。太子本性是好的,只是這些年過得太安逸了些,才會被身邊的奴才蠱惑罷了。

    他思及此處,提筆在紙上落下幾個兒子的排行,從一到七,一字排開。

    康熙提筆凝思許久,先于在“一”字上畫了個圈,寫了一個“直”字,剛直不阿曰直,勇猛頑強(qiáng)曰直,這個字給老大,恰如其分。

    未幾,他又在“三”字上畫了個圈,思索片刻給了個“誠”字。信曰誠,敬曰誠,純曰誠,老三這個孩子于恭敬孝悌上是好的,希望他繼續(xù)發(fā)揚(yáng)吧。

    而后他又圈中了“四”字,不知為何德妃的臉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丹砂朱筆,這一個小小的紅圈圈觸目驚心,又重若千鈞。他橫筆思索良久,最終一言不發(fā)地把“四”那個圈勾掉了。

    可是只有老大和老三,似乎又有所不足,康熙略一思索,西北御帳中幾月相處的記憶涌上心頭。他在“七”字后頭,又補(bǔ)了個“八”,這才鋪開明黃卷軸,開始書寫圣旨。

    “傳朕旨意,令諸皇子于乾清門面圣�!�

    梁九功恭聲應(yīng)了,飛快地瞥了一眼紙上的數(shù)字,識趣地沒有問這個“諸皇子”是否包含太子。

    作者有話要說:

    破梗:郡王是有封號的,貝勒沒有

    第131章

    康熙三十四年九月十三,

    封皇長子胤褆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為誠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六子胤祚、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為多羅貝勒。

    這道旨意是突如其來,卻又在情理之中——阿哥們都大了,

    又大都成了婚、生了子,

    也該得點(diǎn)爵位莊子養(yǎng)老婆孩子了。更何況這次封的又都是參與了第二次親征的阿哥,

    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論功行賞吧。

    后宮前朝眾人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要說有什么值得關(guān)注的,

    頭一個當(dāng)屬年紀(jì)最小、出身最低、又沒什么大功勞的八阿哥,這回卻跟著哥哥們一塊兒封了爵,

    驚掉一地眼球。

    第二個就是參與過康熙二十九年第一次親征的三位阿哥中,只有四阿哥一人沒能獲封郡王,眾人難免議論紛紛。

    胤祚晚上回去灌了一大壺涼水,把自個兒關(guān)在書房里頭對著個花缽生悶氣,

    倒嚇了伺候的人一跳,

    忙請了富察氏過來。

    胤祚怕嚇著她,這才開了門。汀蘭拿茶水陪他喝了兩杯酒,才聽他懊惱地碎碎念著:“從小到大都是四哥照顧我,

    我剛?cè)スげ柯牪畹臅r(shí)候,什么規(guī)矩都不懂,連打賞門房伙夫雜役的事都是四哥背后幫我做的。”

    汀蘭聽了他那些心事,也頗有些懊惱,

    只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日后咱們一家好生孝敬四哥就是了�!�

    第二天衙門放了差,胤祚遠(yuǎn)遠(yuǎn)就見蘇培盛倚在門邊跟幾個門子說話,

    他突然生出一股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不知該怎么面對哥哥,

    只好囑咐魏小寶:“你出去告訴蘇培盛,就說……福晉突然想吃她額娘做的蜜餞青梅,我去了富察家�!�

    他說完帶人從后門溜了,準(zhǔn)備在街面上晃蕩一會子,時(shí)辰差不多了再回宮里去。結(jié)果轎子晃晃蕩蕩半日,突然停了,轎夫很實(shí)誠地打起簾子:“六爺,戶部尚書的府邸到了。”

    胤祚哭笑不得:“那么聽話做什么?唉,起轎,去裕親王府上。”

    然而富察家的門房還是很有眼色的,見這宮制的官轎在門口停了這么長時(shí)間,轎夫個個結(jié)實(shí)魁梧,身后跟著帶刀侍衛(wèi),明顯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排場,忙躬身上來打聽。

    “六爺?喲,稀客稀客。奴才給您請安了�!蹦情T子見了他,欣喜若狂。這可是新鮮出爐的才十六歲的貝勒爺啊。富察家祖宗三代,嫁出去這么多姑奶奶,這可是最貴的一門姑爺了,豈能讓他過門而不入?

    門子使個眼神,不到盞茶功夫,就驚動了馬齊,這下胤祚只好假戲真做,把那隨口編的“蜜餞青梅”一事再拿出來說一遍。

    汀蘭喜歡吃什么,馬齊心知肚明,笑瞇瞇把他請到書房,拿了自己最鐘愛的一套明成化五彩雞缸杯和珍藏密斂的雨前龍井出來招待女婿。

    那雞缸杯一壺七盞,大的有小碗那么大,小的只兩個指頭那么大,彩繪立體鮮明,趣味盎然,就算放在宮里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然而胤祚現(xiàn)在正是拿金碗吃飯都不香的時(shí)候,哪有興致去關(guān)注他的杯子?

    馬齊見狀搖頭笑道:“殿下莫惱,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皇上在這個當(dāng)口分封諸子,出頭的未必是好的。”

    他說著把七個杯子倒過來扣在桌面上,把頭兩個最大的杯子和末尾最小的杯子往前推了推:“您瞧,最顯眼的無非是這三個人,爵位最高的和年紀(jì)最小的,可是……”

    馬齊說著又拿小銀筷子,把最末那個小的杯子跟最前頭那個大的撥到了一起,笑得一臉意味深長:“這樣,您就明白,這出‘敲山震虎’是唱給誰聽的了�!�

    是啊,惠妃的親子養(yǎng)子皆得封,大哥跟八弟結(jié)成一黨,太子豈能容忍?那四哥沒趟這渾水倒是幸事一件。

    胤祚心里想著,嘴上卻不以為然:“您想多了。分封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大哥都二十四了,再不分府像樣嗎?”

    “真按年紀(jì),不得不分的也就大爺三爺罷了。尤其是底下七爺尚未完婚,府中無人主事;八爺更是連指婚都不曾有過,怎么也封到他們頭上來了呢?”

    馬齊又掰著手指頭數(shù)道:“七個阿哥一同封爵,光這安家銀子就得一百零五萬兩,再加上七座王府的建設(shè),分給每位皇子的銀莊糧莊、瓜果菜園,麾下的煤軍炭軍,旗下的人口仆從。這可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啊,戶部不豐,皇上還趕著分封阿哥們,這是在震懾誰呢?”

    “所以奴才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

    胤祚明顯吃了一驚,卻沒如馬齊預(yù)料的那樣焦急地向他問計(jì),而是很快恢復(fù)平靜施施然又坐了回去,不陰不陽地挑眉笑道:“富察大人,你好像對爺?shù)募沂潞苁顷P(guān)心吶。”

    永和宮里,繡瑜挑亮了蠟燭,一邊埋頭擺弄小銀指甲鉗,一邊說了差不多跟馬齊一樣的話:“出頭的椽子先爛,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且急不來。”說著不滿地摩挲他指腹的繭子,埋怨道:“說了多少次了,別仗著天熱就騎馬不帶手套,這繭子太難看了�!�

    在幾個兒子里小十四的臉最好看,胤禛的手生得好,修長細(xì)致指節(jié)分明,指甲蓋的形狀圓潤飽滿,不亞于后世雜志上看到的那些手模的手。從他小時(shí)候起,繡瑜就喜歡給他剪指甲,暗戳戳地欣賞了許多年,只可惜沒人能夠理解她這種圈地自萌的行為。

    “額娘……”胤禛頓時(shí)無語至極,前一句話也許還能被理解為“強(qiáng)顏歡笑,安慰兒子”,后一句話……手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緊?您兒子可是才丟了個郡王爵位!

    “咳!”見他不好意思了,繡瑜才恢復(fù)了一個正經(jīng)額娘該有的模樣。

    肉眼可見的,胤禛仍是有些低落。當(dāng)局者迷,他雖然知道這次封爵沒有那么簡單,可還是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書念得不夠好?還事差事當(dāng)?shù)牟缓�?又或者是哪次對策說的東西,不合皇阿瑪?shù)奈缚诹耍?br />
    繡瑜見他垂了眼睛抿著唇的模樣,嘆息一聲,知道如果不把這話點(diǎn)破,他今晚回去能想到雞唱五更的時(shí)候,遂出言點(diǎn)撥:“你皇阿瑪不封你高位,不代表他不喜歡你,更不代表你不堪大用,而是因?yàn)橐怀熳右怀�,他想留著王爵叫太子封給你罷了�!�

    胤禛聽了覺得有理,雖然仍有沮喪,但終于振奮許多,最終只是把臉貼在她的掌心,輕聲說:“又叫您為兒子操心了。”

    繡瑜笑咪咪地摸著兒子軟軟的后頸,莫名有種擼貓的快感,一直到宮門快落鎖的時(shí)候才把他送到門邊:“你回去的時(shí)候,順路去瞧瞧胤祥,這孩子最近也不容易。”

    作者有話要說:

    破梗:

    兩個原因:1.女主光環(huán)

    2.歷史上的原因應(yīng)該是要留給太子封。

    第132章

    胤禛辭了額娘往百子門以北的乾西五所方向來,

    路過北角上的那座小院,果然見正屋亮著燈,

    院子里還有仆從走動。門口的小太監(jiān)揉揉眼睛,

    忙引了他往中間書房來。

    康熙的兒子實(shí)在太多了些,

    如今十三個阿哥把乾東五所、乾西五所都住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十四搬過來的時(shí)候幾乎沒了地兒,他又死活不肯一個人住到偏遠(yuǎn)的南三所去。于是就在十三的屋子后頭加蓋一座兩進(jìn)小院。因?yàn)榈胤讲粔颍?br />
    兩座院子只用灌木叢與藤蔓墻略做分隔,十三后院的小花園成了十四的前院,

    倒像一座統(tǒng)共四進(jìn)的大院子里住了兩個小阿哥似的。

    因此胤禛一進(jìn)書房,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十四側(cè)身躺在窗前的搖椅上睡得正香,還踢翻了被子,露出身上穿的紅綾鯉魚戲蓮兜肚來。

    胤禛不由嗤笑。

    “四哥�!必废轫樦哪抗馇七^去,

    也跟著樂了,

    沒奈何地笑道,“他非說自己不困,總不肯到床上睡�!�

    胤禛順手解了身上的披風(fēng)蓋在弟弟身上。正睡得口水直流的小孩兒下意識抱住柔軟的楊緞蹭蹭嘴,

    留下一串亮晶晶的濕痕。

    得,這是個屬狗的。胤禛暗自無語,轉(zhuǎn)頭去瞧鋪了滿滿一桌的字紙。

    十三抄的當(dāng)然是《法華經(jīng)》。十四寫了一半的是兩人的功課,一份明顯是自己的字體,

    只是字跡略潦草些;另一份卻是仿的十三的筆跡,解的正是《蘇秦以連橫說秦》中的名句。只是言辭鋒銳、觀點(diǎn)離經(jīng)叛道,

    字跡又仿得倒像不像,哪里能瞞過皇阿瑪?shù)姆ㄑ郏?br />
    胤禛摸著十三毛刺刺的腦門:“還差多少?”

    十三老實(shí)地說:“才抄了三十七遍�!�

    胤禛不由嘆息�;拾攲髮m婦孺吃穿用度上是寬裕的,

    于位份等級上偏偏卡得極嚴(yán)。敏嬪一無容貌二無家世,身染疾病又拖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她心里不安,就只能拼命抓緊胤祥這個出息的兒子。

    她要的哪是這百卷《法華經(jīng)》,而是兒子抄經(jīng)祝壽的孝順和誠心罷了。故而胤祥寫得極為認(rèn)真,字體工整大小一致,三十七遍倒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

    胤禛亦是無計(jì)可施。同院而居的兩個小阿哥,一個正無憂無慮地酣睡,另一個卻不得不點(diǎn)燈熬油以寬慰母親的心�?膳匀似珓癫坏�,老十三固然可以告到康熙面前不抄這書,或是應(yīng)付了事,但不孝生母,永和宮的兄姐們只怕也不會如此喜歡他。

    胤禛只能拍拍弟弟的肩膀:“今兒個上午,四哥錯怪你了。但是你這樣沒個章法,得寫到猴年馬月去?”他說著挽了袖子上前去,在桌上疊放五張白紙:“瞧見沒有?同一句話先寫一式五份,比五句話寫一份再抄四遍快多了。我們部里筆帖式謄抄公文都是這樣來的。”

    胤祥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倒不為了這抄寫的法子,而是因?yàn)樨范G筆下字跡除了前二三十個字轉(zhuǎn)折稍微僵硬之外,其余字體跟他寫得形神俱似。若不是親眼看見四哥下筆,他只當(dāng)這是自己寫的呢!

    胤禛抬頭就見他一個勁兒地揉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不由笑道:“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動手一起抄?”

    “是!”胤祥喜滋滋地應(yīng)了。

    那年西征,他替康熙代寫了那封勸降信,成功瞞天過�;W×颂锰玫臏�(zhǔn)噶爾可汗。胤禛心里頗為自得,回來以后就把仿寫這個技能繼續(xù)點(diǎn)亮了。沒想到頭一次用上,居然是幫幼弟抄經(jīng)書。

    兄弟二人齊心協(xié)力之下,終于把抄書的進(jìn)度往前推了一大截。等到夜風(fēng)漸氣的時(shí)候,胤祚背著手溜達(dá)到了十三門前,見狀高聲笑道:“喲,今兒唱得是哪一出�。繎伊捍坦�,還是囊螢照讀��?”

    “噓——”胤禛連忙給他使眼色。胤祚這才瞧見旁邊還睡著個小十四,忙過去拍拍他的背。十四嘟囔一聲,翻個身又睡了。

    十三擱了筆,輕聲給六哥問安。

    胤禛挑眉看他,打趣道:“依我看,唱的該是《鳳求凰》或者《天仙配》才是,六爺天潢貴胄儀表堂堂,竟然也有被媳婦拿捏使喚這一天,還溜了衙門里的差事去老丈人家里討零嘴兒?老十三,還不快問你六哥討蜜餞青梅吃�!�

    胤祚頓時(shí)滿頭大汗,四哥這張嘴啊,得,都怪他編瞎話的時(shí)候沒過腦子。

    胤祥眼中綻出八卦的光,目光轉(zhuǎn)向胤祚拎著的牛皮紙包袱。

    胤祚從善如流地把那紙包放在桌上,打開一看,卻是幾只煮好的澄陽湖蟹,肥大鮮美個個都有成人巴掌那么大。胤祚得意地挑眉:“四哥,這回可是你錯怪弟弟了。我是那等重色輕兄弟的人嗎?瞧見了吧,天福樓的螃蟹,皇阿瑪不愛這玩意兒,宮里每年進(jìn)那一點(diǎn)子還不夠塞牙縫的。”

    胤禛也來了興致:“這份兒孝心爺收下了�!闭f著轉(zhuǎn)頭吩咐蘇培盛:“燙酒去,回去問福晉要了金華火腿來,再鬧個鍋?zhàn)�,我們吃膏蟹賞月。”

    下人們上來給三個阿哥換了厚實(shí)的靴子、披風(fēng),不過須臾功夫,一眾下人已經(jīng)在廊下掛了幔圍、支起桌子、擺上酒菜,三人在桌前坐定,先端了盞暖胃的鴿子湯慢慢飲著。

    胤禛其實(shí)并不太吃這些玩意兒,反而更享受這個用蟹八件兒輕松寫意地去殼存肉、投喂弟弟的過程。他一面手指翻飛,一面跟胤祚聊著朝中的事:“……老八這法子聽著似乎有去繁存簡之妙,可這畢竟事關(guān)幾百萬兩庫銀,皇伯父如此心急地上了折子,你是不是再勸勸他?”

    如今六部都已經(jīng)有了一個阿哥在,親征回來康熙就讓八阿哥領(lǐng)了內(nèi)務(wù)府廣善庫的差事,在裕親王手下辦差。廣善庫就是當(dāng)初讓馬齊沖胤禛擺了兩三個月臉色、以至被胤祚一句不是東西告到御前的那個“八旗子弟小額貸款中心”。

    以前裕親王最煩惱的事情,莫過于這個借貸資格審核,以往用的都是物品質(zhì)押的方法�?墒菧S落到借公庫的銀子過日子的人家里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抵押的那仨瓜倆棗不夠借款的十分之一,很多人索性就不要東西不還錢了。

    于是這回八阿哥提出個“擔(dān)保人”的方式,只要三個清清白白身無欠款的成年旗人為你擔(dān)保,國家就借。若是逾期不還找擔(dān)保之人描賠就是了。

    這方法既省事又保險(xiǎn)。裕親王聽了當(dāng)即眼前一亮,就給康熙上了折子。聽說康熙把八阿哥好生夸獎一番,看來已有許可之意。

    胤祚唯有苦笑:“內(nèi)務(wù)府向來是太子的奶父凌普管著。二哥宮里用度奢靡,又沒有什么來銀子的渠道。如今倒好,多了個廣善庫在內(nèi)務(wù)府名下,平空生出二三百萬兩銀子,這不是老鼠掉進(jìn)了米缸里?”

    “你當(dāng)皇伯父為何這么著急地要把銀子全貸出去?因?yàn)榱粼趲炖�,還不知便宜了誰呢�!�

    胤禛頓時(shí)無話可說,重重一錘子落下把螃蟹殼砸開一個大縫。

    胤祚又問他們倆抄書的事,聽了十三的回答,手一抖,差點(diǎn)一杯酒灑桌上:“你愁眉苦臉好幾天,就為這個?四哥,你竟也毫無辦法?”

    “哼,說得倒輕巧。”胤禛端杯酒在手上,突然想到胤祚在與長輩打交道這方面的確頗有心得,便催促十三,“還不快給你六哥布菜倒酒?聽聽他有何妙計(jì)�!�

    “哈哈,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必缝窈攘说艿芊畹阶爝叺木�,拿胳膊圈了十三的肩膀,調(diào)笑道,”你跟自個兒額娘端著做什么?母子倆有什么話不能敞開了說的,還要靠寫字來表明心跡?我問你,你這經(jīng)書抄幾遍了?”

    “五十六遍�!�

    “成,夠多了。你明兒就親自捧了去永壽宮。進(jìn)去就往敏額娘身邊湊,只管放軟了聲音喊額娘,然后叫苦,但別說是為抄書累著了,編點(diǎn)什么新課讀為人兇狠刻薄最喜歡打小孩之類的理由,怎么慘怎么來。然后再放軟了聲音喊上七八聲額娘,保管敏額娘自個兒開口叫你別寫了�!�

    胤禛瞬間秒懂,嗤笑一聲,補(bǔ)充道:“想想你六哥平日里在永和宮怎么做的,照著學(xué)就是了。”

    胤祥目瞪口呆:“這不是撒謊嗎?”而且是最低級的謊,敏嬪就是病糊涂了也知道課讀肯定不敢動手打皇子�。�

    “這不叫撒謊,這叫撒嬌。你養(yǎng)的小狗是不是一到飯點(diǎn)兒準(zhǔn)來親熱你��?可你明知它是嘴饞,還不是好魚好肉地喂著�!必缝褚荒槨斑@也叫事兒”的欠抽表情,故作高深地?fù)u頭嘆氣,順手端了四哥剝好的一碟子凈肉。

    胤祥仿佛打開新世紀(jì)的大門。他與生母相處的時(shí)間短,養(yǎng)母為人公平親和但到底有自己的親兒子在。他跟兩位額娘相處都是按著嬤嬤教的禮數(shù)來的,何曾想過還有這種方式?

    不待他細(xì)想,十四揉著眼睛追了出來:“四哥六哥,你們怎么來了?誒,有螃蟹?”

    “這狗鼻子靈的!”三個哥哥俱是哭笑不得。胤禛抬抬下巴,招呼他:“回去穿了衣裳再來。”

    十四只隨便套了件松綠外裳,散著褲腿汲著緞面鞋,露著細(xì)細(xì)的腳脖子,此刻見了螃蟹,就挪不動步了。他笑嘻嘻地猴上去,伸手去取那蟹:“讓我先嘗一個�!�

    十四的乳母李氏跟在后頭苦著臉喊:“爺,使不得呀。這會子吹了風(fēng),又吃了這東西積在心里……”

    十四哼了一聲,仍舊我行我素。胤祚把他按在旁邊的圓凳上坐了,笑道:“我們瞧著他呢,不讓他吃多了�!笔矌椭f話:“我們也吃鍋?zhàn)幽�,并不是只有螃蟹�!?br />
    胤祚胤祥都是和氣的主兒,李嬤嬤壯著膽子上來拉十四:“哎呀,二位爺可別縱著他。明兒是九格格的生辰,娘娘吩咐了中午在永和宮吃螃蟹,這會子……呀!”

    她說著突然掩口不言。因?yàn)樨范G突然抱了幼弟在膝上,攏起披風(fēng)裹住他,將蟹肉與姜醋都擺到他面前:“快吃吧,吃了回去穿衣裳�!�

    十四毫不客氣地下了筷子。

    作者有話要說:

    另外提一下“庶妃”一詞的概念,與敏嬪為什么最近這么作。

    因?yàn)樗是庶妃來著。

    何為庶妃?沒有嬪位金冊為庶妃,貴人、常在、答應(yīng)和沒有品級的妃子都可以被統(tǒng)稱為庶妃。

    但是康熙朝的特殊之處在于,有些妃子地位很高,但是因?yàn)榭滴跸霐著一起冊封的原因,她們暫時(shí)沒有拿到編制——嬪位金冊,但是享受妃位嬪位待遇,相當(dāng)于合同工。但是同事給面子,就喊XX娘娘。比如敏嬪,比如佟妃。

    這幾章一直在寫敏嬪沒有底氣,越來越作就是因?yàn)樗龥]有這個名正言順的金冊,雖然住了大房子,但是上頭一句話就可以擼了她的職位打回原形。

    第133章

    深秋九月的早上,

    天剛蒙蒙亮,昨兒深夜天上下了些雨,

    一場秋雨一場涼。早上小太監(jiān)們按著以往的時(shí)辰提到墻根兒底下的熱水就有些放久了,

    觸手溫溫的。

    宮女夏香估摸著時(shí)辰,

    暗叫一聲糟糕,忙輕手輕腳地打簾子出來。原想著往小茶房里討壺滾水救急,

    沒想到在轉(zhuǎn)角處險(xiǎn)些撞上人,差點(diǎn)摔了銅壺。

    夏香定睛一看,

    趕忙屈膝道:“李嬤嬤,怎么是您老人家?十四阿哥這么早就過來了?”

    伺候皇子的乳母原比一般的宮人體面,但夏香也是德妃身邊的老人了,李嬤嬤樂得討她的好:“奴婢是來給娘娘道喜的,

    今兒個姑娘若當(dāng)差,

    多往娘娘身邊說話兒,保你得個大紅封兒。”

    夏香附耳上去,片刻便驚訝道:“哎呀,

    這真是三喜臨門,多少年沒有這樣的好事兒了。娘娘就起了,你快隨我進(jìn)去,討個好彩頭。”

    說著正殿那邊已經(jīng)有小宮女來催:“夏姐姐,

    竹月姑姑催您呢!”又有司寢的宮人打了簾子:“娘娘起了�!辈淮齼扇伺膊剑髂戏较蛴謧鱽碚鸲@的禮炮聲,

    隱隱伴有祥和的奏樂,廊下頓時(shí)喧囂起來,

    一眾太監(jiān)宮女嘰嘰喳喳。

    “那是太和殿的禮炮聲!皇子封爵的典禮開始了�!�

    里間繡瑜也聽到了這聲音,披了衣裳站在殿門口含笑眺望了好一會兒,打趣身邊眾人:“你們今天這差事干得值,各宮都在打銀裸子賞人,唯獨(dú)咱們宮里的人要得雙份兒。”

    眾人俱是喜氣洋腮:“奴才們這都是沾了娘娘和兩位阿哥的光�!�

    夏香趁機(jī)俏皮地笑說:“何止兩份,該是四份才是!公主千秋,奴才們少不得要厚著臉皮討份賞。李嬤嬤這里還有件大好事兒,娘娘聽了,只怕也得賞奴婢們才是!”

    恰好九兒身穿石青吉服,內(nèi)著朱紅蟒袍,頭戴紅寶熏貂冠,笑著進(jìn)來給額娘行了大禮,便問:“十四弟那兒出了什么喜事兒,女兒也聽聽�!�

    李嬤嬤笑容滿面地稟告了昨夜兄弟幾個吃螃蟹一事。繡瑜聽了足足愣了一盞茶的功夫,臉上才由毫不掩飾地綻出笑容來。

    她合了眼睛,景泰藍(lán)的指甲套深深嵌入掌心,由衷地嘆道:“果然是絕無僅有的大好事!你們和老四老十四身邊的人,全都有賞�!�

    她來這里十幾年,這是僅次于胤祚平安長大的好消息了。

    伺候的宮人不由面面相覷,四爺喂小弟吃了一回螃蟹,雖然稀奇,但也不至于讓娘娘如此感慨吧?

    九兒也不解其意,只好故意撒嬌哄她開心:“額娘,可女兒那份怎么辦呢?今兒個我還要去皇瑪麼和六姐那兒。好額娘,撿二三百銀裸子,不拘什么樣式的,留給女兒賞人吧。”

    皇女未冊封前俸銀本就不多,她一向又是個手里散漫的,根本沒有余錢。

    繡瑜不由好笑:“瞧瞧這個天上下來的仙女兒,平日里甩手掌柜做慣了,事到臨頭才想起要裸子來?難不成還現(xiàn)拿銀子打去?”

    說著叫宮女捧上沉甸甸一盤子荷包來,打開一瞧全是二兩一錠的銀裸子;重量倒還罷了,主要是這裸子不是宮里尋常的“筆錠如意”、“歲歲平安”樣式,而是鑄成朵朵海棠花的模樣,底部還有一行小字寫道“恭賀芳辰”,倒合了九兒的審美。

    她歡喜地接了,起身隨嬤嬤去給太后與各宮妃母磕頭。

    繡瑜剛在妝臺邊坐定,瑚圖玲阿和十三十四也來了。姐弟三人興致勃勃地商量著要溜去太和殿旁觀封爵的典禮。

    繡瑜見了十四打趣道:“昨兒的螃蟹可還好吃?”

    十四沒想到額娘這么快就知道了,緊張兮兮地回答:“兒子昨兒就吃了一只半,一點(diǎn)沒多!真的,不信你問十三哥!”

    “傻吃心眼兒,誰問你這個了?”繡瑜猶豫片刻還是點(diǎn)明了問,“四哥對你好不好呀?”

    十四對她的心事一無所知,背起手思考半晌,煞有介事地點(diǎn)頭:“還行,比六哥差一點(diǎn)點(diǎn)吧。”

    繡瑜頓覺滿心激動都被這個小木頭疙瘩給澆滅了。不過十四本來就是最小的孩子,又生得秀氣可愛,早已習(xí)慣了備受兄姐寵愛,能得他一句“還行”至少說明上回胤禛揍他的事情算是揭過去了。

    那邊竹月笑盈盈地來報(bào):“娘娘,兩位太太的轎子進(jìn)宮了�!�

    十四眼前一亮:“我去承乾門迎一迎舅母!”說著一溜煙兒地跑了。繡瑜頭疼地讓人跟上去:“讓他小心些,別大聲嚷嚷出來。”

    康熙自個兒非常親近佟家,早年間也喜歡把諸皇子的母族親戚安插到阿哥們身邊,覺得他們別旁人更加忠心不二,定能伺候好自己的兒子。可隨著太子跟索額圖,大阿哥跟明珠這兩對“皇子X外戚”組合鬧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后,他心里已然隱隱警惕。

    以往烏雅家位卑無權(quán)還好,如今晉安升為正黃旗前鋒營都統(tǒng),官至正二品,做的又是天子近身護(hù)衛(wèi)安全的工作。胤禛胤祚在她的提醒下,早已改口以“烏雅大人”相稱。十四年紀(jì)小,雖說暫時(shí)不用避嫌,但還是小心些為好。

    好在還有十三在,胤祥也懂得了這些彎彎繞,忙起身道:“兒子去看著十四弟�!�

    好在事實(shí)證明她還是多慮了,今天宮人的眼睛都放在皇子大封上,永和宮請了德妃的母族親戚進(jìn)宮給九格格過生日的事情并不顯眼。不過盞茶的功夫,十三十四就領(lǐng)了烏雅家的兩位夫人進(jìn)來,眾人相互見過。

    繡瑜見宛芝下拜時(shí)一手扶著肚子,微微一愣,放下茶盞親自伸手?jǐn)v了她:“這是?”

    旁邊侍女屈膝笑道:“恭喜娘娘要做姑姑了,昨兒才把出來的,福晉已有一個半月的身孕了�!�

    “哎喲,阿彌陀佛�!崩C瑜居然罕見地在心里念了句佛,一個勁兒地叫宮女去找安胎的藥材。

    晉安和董鄂氏成婚五年,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感情升溫的速度一點(diǎn)都不比他升官的速度慢。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孩子,以至于烏雅太太抱怨連連,每每見了十四就眼睛放光,恨不得偷回家去養(yǎng)。

    可沒孩子這事兒,康熙至少要背一半的鍋。因?yàn)槎潭涛迥陼r(shí)間,晉安跟著皇帝在外頭打了兩回仗,去了兩次歸化、三回外蒙、七回西山,好容易在京城還有大半時(shí)間費(fèi)在了宮里。

    如今可算是有了,連繡瑜也跟著喜氣洋腮。唯有十四黑著臉砸螃蟹的模樣十分可怕,身上的煞氣叫人退避三舍。

    不一會繡珍也來了。又過了半個時(shí)辰,敏珠扶著汀蘭慢慢地過來。及至午間,西魯特氏也帶著保泰的福晉孟佳氏來了。

    繡瑜早命人在永和宮后院架設(shè)彩棚,宴開三席。她跟裕親王福晉坐了上席,中間一席是四福晉領(lǐng)著兩個妯娌并小叔子小姑子們,底下是烏雅家眾人。

    因?yàn)榫艃呵巴鲗m磕頭未歸,繡瑜把敏珠趕回去坐著,只喝著茶跟西魯特氏聊天:“王爺最近身子可還好?”

    提及裕親王,西魯特氏頗有幾分不自在,端了杯茶掩飾心虛:“……他年紀(jì)大了耳根子軟,昨兒不知哪里灌了黃湯回來,說……說想把我娘家侄女兒指給老八�!�

    八阿哥主持內(nèi)務(wù)府廣善庫這半年來可在宗室親貴里刷了不少好感度。清代的內(nèi)務(wù)府是個綜合機(jī)構(gòu),雖然主事人名為包衣奴才,可架不住權(quán)利夠大,旗下人口糧、田地、俸銀、祿米、出仕、遠(yuǎn)行的事他們都能插上一腳。

    壟斷滋生傲慢,這內(nèi)務(wù)府的奴才就好比后世國有銀行的柜員,不得寵的宗室來辦事一樣面臨門難進(jìn)、臉難看、話難聽的窘境。

    可自打有了八阿哥,國有企業(yè)突然變得親民了。那么個天潢貴胄的阿哥、新封的貝勒爺說話和和氣氣的,笑容矜貴又親和,一點(diǎn)兒脾氣沒有。怎能叫人不喜歡?

    裕親王耳邊被人吹多了風(fēng),也跟著長吁短嘆:“這個孩子倒有些老六的品格。唉,良貴人的出身實(shí)在是委屈他了�!彼圆庞辛艘缘崭x娘家侄女許配之心,就是怕他沒有親額娘為之籌謀、康熙又不上心,要是瞎指個五福晉那樣的,不是可惜了這孩子嗎?

    繡瑜頓時(shí)頭疼不已。她來了這么多年面臨的這些明面上或是潛在的敵人,皇貴妃宜妃也好,太子也罷,都不曾叫她畏懼過。因?yàn)樗麄儽旧硇愿裉幨露加衅凭`,繡瑜憑借后世零星的記憶,輔之以身在局外的觀感,加以分析之后往往能敏銳地抓住他們的錯漏,才笑到了今天。

    可是老八這孩子……真的沒有什么毛病啊——孝順能干,溫和謹(jǐn)慎,還自帶親和力光環(huán)。繡瑜明知道他將來是老四的勁敵,可是瞧著這個溫柔沉默的孩子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長了這么大,愣是對他討厭不起來。

    偏偏繡瑜連正史上的八福晉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不過西魯特氏的侄女是肯定不行的,原因無他,人丁稀少門第也低了些。

    “具體的本宮也說不上來,可皇上似乎很看中八阿哥�!�

    這樣一句點(diǎn)撥,西魯特氏已然明了:“這樣我們也就放心了�!�

    繡瑜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回頭問身后的宮女:“九格格去了多久了?這客都到齊了,怎么主人還不來?”

    九兒確實(shí)被事情絆住了腳,但不為旁的,而是因?yàn)樵隈蠢m受了宜妃的賞賜出來之后,就見以前的六格格、現(xiàn)在的四公主恪靖笑盈盈地在門外等她。

    恪靖幼時(shí)跟九兒關(guān)系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她早在康熙三十二年的時(shí)候被指給了土謝圖汗的兒子,婚期就在下個月初。她才從格格所搬回翊坤宮,最后陪生母郭絡(luò)羅貴人住幾天。

    恪靖性子爽朗大方,人緣不錯。同為要遠(yuǎn)嫁的公主,九兒難免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姐妹倆相攜到四公主屋里說了會兒話。

    恪靖命宮女捧了個錦匣出來。兩邊牛角扣打開,蓋子開啟,露出里頭一本毫不起眼的手抄書。

    “等不到你及笄那一年了,算六姐提前送你的及笄禮吧�!便【缸詈罂匆谎勰潜緯�,淡淡地把匣子推到九兒面前。

    “《淥水亭雜識》?多謝六姐�!�

    這是納蘭容若早期的一本詩集,抄閱者眾多,廣為流傳。九兒手里抄過的就不下五冊。她只當(dāng)這是投自己所好、禮輕情意重的一件尋常禮物罷了�?僧�(dāng)她隨手翻開第一頁,一個通紅的篆字印章“楞伽山人”映入眼簾(注1)。

    “�。 本艃侯D時(shí)合上錦匣,“六姐,這禮物太重了,我不能要!”

    “拿著吧�!便【覆灰詾橐�,豁達(dá)地笑笑,“能一眼就瞧出是真東西,說明我這禮是送對人了。蒙古人哪里懂詩詞?這東西帶到‘滿目荒涼誰可語’的塞外去,才是可惜了它。諸姐妹中,我看只有你是個懂詩詞又有福氣的,才把它托付給你�!�

    九兒頓時(shí)紅了眼眶,心中懊悔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這位六姐的好處。正要說點(diǎn)知心話時(shí),窗外突然傳來宜妃拔高了聲音的咆哮:“你是要?dú)馑辣緦m嗎?灌了迷魂湯、神智不清的東西,辛者庫賤奴生的兒子到底有什么稀罕的?”

    “啊!”九兒不由掩嘴輕呼,和恪靖對視一眼,頓覺手足無措。宜額娘跟自己的額娘不和,要是被她懷疑自己偷聽可怎么好?

    恪靖當(dāng)機(jī)立斷:“我送你出去,從側(cè)門走�!闭f著便引了她,輕手輕腳地穿過院子,往側(cè)門去。

    哪想到正殿一陣噼里啪啦瓷器破碎、重物墜地的聲音之后,九阿哥黑著臉沖了出來,喝退身后跟著的奴才,獨(dú)身一人怒氣沖沖地往側(cè)門方向來,恰好撞上兩位公主。

    九兒不由呼吸一滯,心里砰砰直跳。

    胤禟見了九兒也是眉頭一皺,不客氣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恪靖見狀上前一步擋了九兒在身后:“今兒九妹是生辰,她來給宜額娘行禮,我留了她說說話兒,誰曾想……你也是的,跟自己的親額娘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的?”

    胤禟本來侍母及孝,只是今日之事涉及八哥,才跟宜妃爭了兩句,此時(shí)已然后悔。他一向自詡為男子漢大丈夫,也不愿拿不熟的姐妹們?nèi)鰵�,遂忍怒道:“原來是這樣,是哥哥我心急了。壽儀我待會就叫人送到你屋里�!闭f完沖九兒略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九兒這才辭了恪靖回永和宮來。

    西魯特氏聽了這段公案,捂著胸口,暗自慶幸自家沒有傻乎乎地插手八阿哥的親事。

    繡瑜倒是毫不意外。將心比心,年紀(jì)相差不多的兄弟兩個,要是將來有一日胤祥刷了戰(zhàn)功、封了貝勒、領(lǐng)了要緊的差事、還得了君父的重用和宗親的喜愛,而十四不僅什么都不是、還鞍前馬后為哥哥籌謀的話,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更何況,老八明面上還是惠妃的兒子,跟翊坤宮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都沒有。

    繡瑜終于找到了討厭八阿哥的理由——這個人有毒!洗腦的本事太強(qiáng),必須讓我家小十四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當(dāng)然這都不急于一時(shí)。繡瑜先帶自家十四歲的大女兒進(jìn)屋換下那身老氣的吉服,穿上自己給做的琵琶襟盤金滿繡荷塘月色的旗袍裙,重新梳洗打扮了帶出去用膳。

    一家人自然是其樂融融不必多表。

    十三十四都很努力地找了符合姐姐喜好的字畫古書來充作禮物,無奈兩人在這方面欣賞水平十分有限,尋來的也就是一般玩意兒,聊表心意罷了。十四見姐姐抱著那個翊坤宮帶回來的緞面匣子愛不釋手,強(qiáng)烈要求打開一觀。

    九兒得了納蘭手書的一本珍貴原稿,心里正歡喜萬分,用清水凈了手,才小心翼翼捧了那冊子出來。

    “《淥水亭雜識》?明珠的兒子寫的書?”十四疑惑地轉(zhuǎn)頭去看哥哥,不知這玩意兒好在哪里。

    “噓!”胤祥卻深知少女粉的戰(zhàn)斗力,沖十四做了一個“住嘴”的手勢,開始花式哄姐姐開心,“果然還是六姐為人體貼大方,比弟弟們細(xì)心。據(jù)傳這本書乃是納蘭大人十九歲時(shí)始做對嗎?”

    九兒見弟弟感興趣,眼前一亮,立刻頭頭是道地講解起來。姐弟倆討論得熱火朝天。

    十四見姐姐將之奉為神明一般的模樣,大惑不解:“性德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納蘭家的人咱們見多了,也不是三頭六臂�。∞穹匠藭删湮�,還沒我舅舅儀表堂堂呢,他哥哥揆敘就更別提了。哦對了,還有性德的兒子,姐姐你也見過啊。”

    九兒一愣:“我?guī)自娺^納蘭大人的兒子?”

    十四茫然抬頭:“那日在承德救了我的藍(lán)翎侍衛(wèi),朱五空說他是明珠的孫子、揆方長兄之子,那不就是性德的兒子嗎?”

    “哦?”十三恍然大悟,“聽說明珠排行第三的孫子,是江南名妓沈宛與性德的兒子,看年紀(jì)好像差不多�!�

    “是他?”九兒不由大感意外,腦子里突然回想起那夜驚鴻一瞥看見的那雙眼睛。

    明眸善睞,果然有幾分與眾不同。

    第134章

    過了九兒的生辰不久,

    就是十月初三,皇太后博爾濟(jì)吉特氏五十五歲的壽誕。

    五年前太后五十大壽的時(shí)候,

    康熙正領(lǐng)兵在外,

    沒能親自給嫡母祝壽。他心中深感遺憾,

    早早在跟繡瑜念叨要好生為嫡母操辦一回。

    繡瑜當(dāng)面笑嘻嘻地應(yīng)了,內(nèi)心實(shí)則嘆息不已。在清王朝這種“以天下奉一人”的制度下,

    想要“好生操辦”還不容易?大把的銀子扔下去,像慈禧太后那樣一個生日準(zhǔn)備個大半年也容易得很。

    但前提條件是,

    管錢的不是她兒子。

    胤禛這些年跟康熙相處的原則基本是——只要不談錢,萬事好商量。

    因?yàn)閼舨繘]錢�。∷@些天黑著臉來請安,提及此事都是憂心忡忡:“國家剛打了場大仗,西北仍在用兵。今年雖然豐收了一場,

    但是來年怎樣還未可期,

    要我說……”

    他話到一半?yún)s沒了聲兒,只顧低頭撥弄手上的青花蓋碗。皇太后為人親和平正,他與額娘弟妹也多得其照拂,

    如今因?yàn)閲鴰觳回S要削減老祖母壽宴的排場。這樣不孝的話,他實(shí)在是說不出口。

    可這銀子總不能憑空變出來�。�

    胤祚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別氣別氣,你和馬齊商量著有什么能蠲免的,旁人我說不上話,

    工部尚書還欠我十幾壇子上好的惠泉酒,嘿嘿,

    少不得拿他頂賬�!�

    胤禛頓感心里燙貼,嘴上只哼了一聲:“免了吧。最近國家沒有大的工程,

    你能值幾個銀子?”關(guān)鍵是這蠲免用度都是得罪人的事,他要省儉也不能拿胤祚開刀。

    兄弟倆在西窗炕上說話,恰好繡瑜從外頭進(jìn)來聽見,一邊解了身上的鵝黃團(tuán)花斗篷、摘了兔毛手籠,一邊往炕上坐了,先嘲弄地看了一眼胤祚,然后沖胤禛笑道:“難得弟弟有心孝敬你,你接了也無妨。他是不值幾個銀子,但他在什剎后海的那座宅子倒還值點(diǎn)兒錢�!�

    說到兄弟倆的宅子,這里不得不提一下后世位于北京東二環(huán)、如今位于內(nèi)城東北角安定門以南的雍和宮或者說雍親王府。

    前世繡瑜去的時(shí)候沒覺得那兒有什么毛病,位于二環(huán),通地鐵通公交,周圍房價(jià)大十萬,買得起的都是妥妥的人生贏家啊。

    然而來了清朝,站在皇族親王宅邸的高度,繡瑜簡直被雍王府的位置驚呆了——在內(nèi)城邊緣的角落上,離皇宮騎馬也有大半個時(shí)辰的路不說,以前是明代太監(jiān)住的官房有多晦氣也不說,更糟糕的是,雍和宮不遠(yuǎn)處的安定門是每天清晨官府統(tǒng)一運(yùn)送穢物糞便出城的所在——你到底是多不招父母待見才會被發(fā)配到那里去住啊?

    繡瑜放下冊子,整個人都斯巴達(dá)了。

    唯一成立的解釋是,胤禛確實(shí)對自個兒的宅邸不太上心。準(zhǔn)確地說,他覺得皇宮才是自己的家。

    跟康熙整天嫌紫禁城沉悶無趣想往外頭跑不同,胤禛其實(shí)相當(dāng)戀家,也相當(dāng)宅。他在東一長街上相距不足五百米的三所住處里,度過了至今為止的全部人生。現(xiàn)在突然要搬出去住,他嘴上不說,心里不爽極了,跟著產(chǎn)生消極抵抗情緒,掩耳盜鈴,幼稚地不去過問王府修建事宜。

    繡瑜心疼之余又著急得很——那地方你至少還得住二十年的,不能浪��!

    不過幸好有胤祚在。老六是個大心臟的孩子,他這一年來,經(jīng)歷了常人不能有的大轉(zhuǎn)折——連娶媳婦是什么感覺都還沒鬧明白呢,糊里糊涂打了場仗回來,莫名其妙孩子都快有了。胤祚依然大大咧咧,沒什么接受不良的。

    現(xiàn)在搬家的事情也是。不就是換個房子住嗎?晚上不進(jìn)一家門兒,還真就成兩家人兒了?更何況四哥還答應(yīng)要跟他挨著修房子,學(xué)著兩個弟弟在阿哥所那樣把花園打通。雖然離額娘和皇阿瑪遠(yuǎn)了,但勝在自在啊!

    故而胤祚興致勃勃地扯著裕親王要東要西,看圖紙,圈地方,忙得不亦樂乎。他眼睛毒,一上來就瞧中了西城區(qū)什剎前海那塊風(fēng)水寶地,倒把裕親王氣得吹胡子瞪眼:“你倒會開口,京城里統(tǒng)共就這么點(diǎn)水景!皇上這回可是封了你們兄弟七個,要以后是都這么來,輪到你十四弟的時(shí)候,還不得把什剎海給包圓咯?”

    胤祚笑瞇瞇地貼上去給他捏肩捶腿:“您又蒙侄兒我,現(xiàn)在滿蒙八旗的王爺,哪個不是往城外尋地方修園子住去,誰又眼巴巴地盯著京城里這點(diǎn)兒地呢?哥哥們見多識廣,必不會跟我計(jì)較這個,好伯父,你就答應(yīng)了吧�!�

    福全搖頭道:“若是你一個人也就罷了,可你們兄弟偏要住一塊兒。這不僅僅是兩座相鄰的貝勒府,還要留著空地預(yù)備你們將來封王加建制�,F(xiàn)在前海邊兒上,本王上哪兒去給你找能建兩座親王府的空地?”

    胤祚忙祭出兩家共享花園省地方之計(jì)。裕親王被他磨得筋疲力盡,只罵道:“什么毛病,京城這么大,非要擠到一塊兒住著?將來你們各自養(yǎng)上七八個兒子,再嫌地方小,可別來找本王!”到底還是點(diǎn)了頭。

    胤祚捧了地圖進(jìn)來獻(xiàn)寶,繡瑜猛然發(fā)現(xiàn),他竟然選中了西城前海、后世大名鼎鼎的恭親王府周圍那塊地兒。那里現(xiàn)在只有大學(xué)士明珠的府邸,將來會被乾隆賜給和珅,和珅擴(kuò)建后又被抄沒賜給恭親王,據(jù)說還是《紅樓夢》中大觀園的現(xiàn)實(shí)原型。

    繡瑜頓覺人生如戲。

    瞧了他選的山石、木料、房屋,胤禛原本覺得奢侈了些,但是花園一事已經(jīng)委屈了弟弟,他也就順?biāo)浦鄣貞?yīng)了。兄弟倆聯(lián)名上了個折子,報(bào)告選地一事。

    恰逢太子手下的人最近隱晦地找八阿哥麻煩。康熙看了胤禛胤祚聯(lián)名上的折子,長嘆一聲。龍生九子,既有老大老二這樣合不得的,也有老四老六這樣離不得的,怎能叫人不心生感慨?

    康熙一時(shí)心軟,用朱筆在折子上落了個“準(zhǔn)”字,縱容了兩個兒子的胡鬧,還悄咪咪地給了裕親王一筆銀子,讓他偷偷補(bǔ)貼兩個阿哥。

    繡瑜對此一清二楚,這回趕上太后的壽誕,便出言點(diǎn)撥:“建府隨時(shí)都行,但是你們皇祖母一輩子就過這么一次五十五歲大壽�!�

    這可是刷聲望的大好時(shí)機(jī)啊!

    胤禛秒懂。更何況,王府修不好,他就不用急著搬家了!繡瑜清楚地看見他頭上的小燈泡一亮。當(dāng)晚便回去洋洋灑灑寫成一篇奏折,拉了胤祚簽名,連夜遞上去。

    康熙果然欣慰極了:“旁人都只知管朕要東西,唯有你們還念著宮里的老祖母�!�

    膝蓋中了一槍的大阿哥、三阿哥等人頓時(shí)暗呼失策,爭先恐后地上折子復(fù)議�?滴踅y(tǒng)統(tǒng)笑納,當(dāng)著群臣的面大力拍著兒子們的肩膀,贊不絕口。

    王府的工程都停了下來,當(dāng)然不是康熙真的缺這點(diǎn)兒銀子,而是顯擺兒子孝順、哄太后開心順便弘揚(yáng)孝義罷了。

    然而像胤禛這樣,放著湖景豪宅不住、巴不得賴在阿哥所的二進(jìn)小院里不走的人,畢竟事少數(shù)。天天盼著遠(yuǎn)離皇阿瑪?shù)囊暰好大展拳腳的大阿哥氣急敗壞,扯著八阿哥大倒苦水。

    “這個假道學(xué)的家伙,就會顯擺自個兒,討皇阿瑪?shù)暮脙毫T了。他要真孝順,怎么不一早就說?爺木料磚石都買好堆在城外倉庫里了,他倒想起這個來!”

    八阿哥亦是詫異不已:“四哥平日里做事一板一眼,不像是會婉轉(zhuǎn)體貼長輩心意的人啊�!�

    “嘁,有個好額娘罷了�!贝蟀⒏缑媛恫恍迹涯悄瓴菰稀安缮W印币皇碌琅c他聽,“瞧見了吧?咱們這可是前狼后虎啊。”

    胤禩眸中光彩一動,只微笑不語。

    慶壽銀子有了來路。十月初三,康熙帶著諸王大臣、皇子福晉與公主駙馬們在交泰殿給嫡母行大禮祝壽�;侍箫L(fēng)風(fēng)光光地過了個生日。

    宮里眾人累得人仰馬翻。繡瑜堅(jiān)持早起十幾年,最近幾天卻又有了賴床的沖動。好在兩個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繡瑜便將永和宮日常的一些事務(wù)交給九兒姐妹倆去管著,一來躲個懶,二來磨練磨練兩個格格。

    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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