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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太子松了口氣,她這樣明碼實價地提出要求,反而叫人安心。所求雖然不小,但德妃把聰明勁兒用在跟自己要權要爵位上,總比用在跟自己打擂臺、唱反調(diào)上要強得多。

    如果放在早些年他還有那股皇位“舍我其誰”的信心,當然可以駁斥這樣的無理要求,但是大阿哥在兵部權勢日盛,弟弟們逐漸長成,他只得應道:“那孤就與娘娘定下這君子之盟了!”

    “一言為定!”

    “呼——熱死了,熱死了�!崩C瑜回到行宮的臥房里長舒口氣,踢掉了腳上的花盆底子,靠在榻上雙手張開,一個勁兒地用手扇風,笑道:“可還有加了西瓜瓤的冰碗子,快端兩碗上來吃了。”

    竹月依言去廚房尋了來,俏皮地笑道:“恭喜娘娘,心想事成。只是您就不擔心太子出爾反爾嗎?”

    “傻丫頭,這只是安太子的心罷了�!�

    太子盯上了他們永和宮,非要“達成聯(lián)盟,收為己用”,否則就要出手打壓了�,F(xiàn)在這個階段,太子地位還穩(wěn)固得很,繡瑜不得不跟他虛與委蛇,暫時低頭。

    可怎么個低頭法,卻是個大問題。若是讓太子直接找上胤禛,那是以君對臣,以兄壓弟,以年長算年幼。胤禛十成十是要吃虧的。

    于是繡瑜果斷向老對手宜妃學習,自己親身上陣,把兒子護在后頭。以庶母對嫡子,這身份的差距就沒怎么大了,至少太子總不能讓皇阿瑪?shù)腻咏o他磕頭吧?

    指望太子給胤禛封爵賜官的話本來就是瞎掰的,她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時間,再過個三五年,胤禛胤祚都在朝堂上立住了,她只管往后宮一縮,太子還能來永和宮揪著她兌現(xiàn)諾言嗎?

    繡瑜愉快地把手指浸在熱水里:“回宮之后你親自把如意送到李佳氏房里,記住,先給太子福晉請安,當石氏和太子眾姬妾的面給,瞧瞧她們是什么反應�!�

    自古門戶不嚴,就是打這內(nèi)宅不合上來的�?v然太子福晉石氏是康熙親自挑的,賢惠識大體,可未必人人都是如此。

    繡瑜想到御花園里那個路遇毒蛇還能穩(wěn)穩(wěn)站著、不失儀態(tài)的姑娘,心里隱隱一顫。

    以前學校流行一句話叫“外交無正義”。為了自己國家的利益,就算明知道是瞎話也得掰扯,明知道是損人利己的事也得做,宮廷斗爭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雖然不喜歡這樣的內(nèi)斗,但在這樣復雜的局勢里,她能堅定自己的立場和原則,保護幾個孩子平安長大,不管男孩女孩、志向如何,都教他們不枉渡一生,也就足矣。

    窗外漸漸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行宮多樹,雨點擊打樹葉的聲音朦朧幽遠,好似嗚嗚的笛聲從遠方飄來。宮女去關窗,木頭撐子被取下,一陣風卻帶著清新的泥土香味涌進屋里。竹月笑道:“娘娘,雨好大呀,明天可就涼快了�!�

    繡瑜亦覺得心神大暢,突然笑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月俏皮地笑道:“娘娘又說奴婢聽不懂的話了,要說懂詩,奴婢還是請萬歲爺來跟您聊天吧�!�

    “你這丫頭�!崩C瑜披了衣裳到廊下站著賞雨,那陣詩情畫意的浪漫勁兒過去了之后,她又嘆息一聲,“這么大的雨,可別打雷才好。否則十四又要睡不著覺了�!�

    第94章

    被額娘掛念的十四正毫無所覺地睡得香甜。

    那天撒謊被抓了現(xiàn)行,

    十四被繡瑜狠狠地打了手心。這小子是挺身嬌肉嫩的,當時哭得跟割肉似的。十三手背上的傷隔天就只剩下淺淺的痕跡了,

    他兩只手還被包得像粽子。

    十四長這么大頭一次挨打,

    覺得丟臉極了,

    加之裹在紗布里的手又疼又癢,什么也干不了,

    越發(fā)助長了他的壞脾氣,動輒大哭大鬧。

    兩個姐姐都躲他遠遠的,

    唯有十三被敏嬪教訓了一頓,心里十分愧疚,倒肯常陪著他。就連十四堆積木的時候,因為手疼老堆不高,

    氣得把積木塊到處亂扔,

    他都好脾氣地一一撿了起來。

    結果胤禛恰好路過看見,把十四從炕上揪起來,劈頭蓋臉一通訓斥:“哪個嬤嬤教你這樣跟哥哥說話的?大哭大鬧,

    不成體統(tǒng)。依我看,額娘還是打得太輕了!”

    十四含著一包眼淚,抿著嘴唇瞪他,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胤禛瞧著他酷似額娘的臉龐,

    到底還是忍下怒氣,轉(zhuǎn)頭教訓胤祥:“你是十四的哥哥,

    他做錯了事,你該好好管教他才是。跟在后頭幫忙撿東撿西的,

    那是奴才!”

    他這話說得太重,胤祥跟他們到底不是同母所出,頓時臉色一白。

    胤祚見狀上去笑瞇瞇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四哥,話不是這么說嘛。老十三性子溫厚,將來必定孝順你,有什么不好的?十四也是知錯就改的好孩子,對不對?”

    十三挨著六哥,靦腆一笑。誰料十四卻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他直挺挺地跪在炕上,突然仰著頭大喊:“我沒錯!我又沒讓他去撿!”

    “你!不知好歹!胡攪蠻纏!”永和宮的孩子都是一個賽一個的聽話懂事,什么時候出過這樣的愣種?胤禛不由又驚又怒,偏偏十四身形單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他一時之間竟拿年僅三歲的幼弟毫無辦法,倒氣得自己胸口上下起伏。

    “四哥!別急別急!”胤祚忙上去架住他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氣往外拖,“他還小,等額娘回來再說。老十三,走!”

    胤祥不知所措,茫然地跟著出去了。

    因為白天這起事故,晚上用宵夜點心的時候,兄弟倆就被分開各自在自己屋里用膳。往日穿堂里的大圓桌,換成了黑漆小炕幾,不見了十四愛吃的甜甜的薩其馬、馬蹄糕,只剩下寥寥七八個粉瓷小碟。

    胤祥覺得冷清得很,只略吃了幾塊蟹粉糕就停了筷子。呆坐半晌,嬤嬤捧了茶上來,卻聽他說:“我想去瞧瞧十四弟�!�

    乳母們不由為難,這兩個孩子感情雖好,處境卻尷尬。說是親兄弟,可到底隔著層肚皮。德妃跟敏嬪之間,又有地位高低、權利大小可論。十三若弱勢一點,旁人定說他獻媚討好弟弟;若強勢一點,敏嬪在德主子跟前又不好做人。

    嬤嬤們好勸歹勸:“天晚了,十四阿哥只怕已經(jīng)歇下了。明兒再去吧�!痹捯粑绰洌巴馔蝗粋鱽礓冷罏r瀝的雨聲,一道閃電劈亮半邊紫紅的天空。

    嬤嬤們不由一愣,胤祥趁機跳下炕去,一溜煙跑了:“十四最怕打雷,他肯定沒睡,我去瞧瞧。”

    嬤嬤們面面相覷,皆忍笑搖頭,這一去豈還有回來的?

    果然,十四正捂著耳朵在床上打滾,見了他,雖然嘟著嘴一臉不情愿,眼中還是閃過一絲喜色。

    宮女們迅速打點了被褥,就在十四旁邊又鋪下一床被子,伺候兄弟倆往床上歇了。

    十四起先只拿屁股對著他,卻被胤祥從背后戳戳臉,塞了個猴子玩偶給他:“你忘了你的博多衡奧�!�

    十四阿哥最喜歡猴子,這是他滿周歲的時候額娘給他縫的,一只頭大身子小、彎著腰咧嘴笑得眼淚都飚出來的猴子。十三頭一次見這只猴子,就覺得莫名想揍它。當時德額娘笑著告訴他,這叫“嘲諷臉”。

    總之,這只笑得賤兮兮的猴子被十四起名叫“博多衡奧”,是滿語里“有大智慧者”的意思。每每嚴肅地喊出來,笑料百出。司寢的宮女聽了多次,還是不禁捂嘴忍笑。

    十四卻很嚴肅地說:“額娘說,博多衡奧大了,該叫他自己睡了�!�

    這話是康熙覺得十四抱著個玩偶睡覺不成體統(tǒng),繡瑜才編出來哄他戒猴子的。

    胤祥哈哈一笑:“凡事也有例外嘛,我和他好久不見了,叫他睡旁邊好了�!彼f著把猴子放在自己枕邊,嚴嚴實實蓋好被子,末了還拍兩下肚子,擼擼毛,最后說:“好了,他睡了,你也該睡了�!�

    十四見哥哥也喜歡自己的猴子,頓時咧嘴一笑,臉上堆起兩個淺淺的酒窩,突然開口喊:“十三哥。”

    “嗯?”

    十四板著臉看他,認真地說:“我沒有撒謊。四哥說得對,那是奴才干的事情。如果知道你會去撿,我不會亂扔積木的�!�

    胤祥愣愣地看著他,有種出不出的暖意充盈胸腔。他嘴唇甕洞,半天才說:“那,那你怎么不跟四哥說清楚?他要是打你怎么辦?”

    “誰讓他一進來就兇我了?”十四霸氣地一揮拳頭,得意地說,“就不告訴他,等額娘回來,告他的狀!讓額娘也用戒尺打他的手板心!”

    窗外又一道閃電劈過,十四滿身的豪氣頓時化作烏有,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躲在十三的被窩里瑟瑟發(fā)抖了。

    十三錘床大笑,差點笑得背過氣去:“就你這樣,還想跟四哥來硬的?我的佛祖啊,哈哈哈哈�!�

    十四頓時惱羞成怒,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卻忘了自己的手還包著紗布,反而被十三輕而易舉地制住。十四人小力氣弱,打架卻有股狠勁。先揮巴掌再踢腳,實在不行上牙咬。

    十三早防著他這招,見他張嘴就突然放了手,得意洋洋地退到床邊沖他做鬼臉:“哈哈,咬不著!啊——”

    他只顧著欺負弟弟,卻忘了樂極生悲四個字,一時不妨一個倒栽蔥滾下了床,頭朝下掉在乳母懷里,摔了個七暈八素。

    這下又輪到十四抱著猴子在床上滾來滾去地嘲笑哥哥,主人和猴子的表情奇怪地同步。十三不服,又撲上去收拾他一番。乳母們一臉麻木地上去把兄弟倆分開。

    打架打累了,兩個阿哥一只猴子才頭挨頭地枕在一個枕頭上睡著了。

    第二天兩人精神奕奕地起床,十四的手拆了紗布,瑚圖玲阿也回歸搗蛋三人組。兄妹三人結伴往御花園去,帶著奧利奧曬太陽。

    奧利奧已經(jīng)很老了,以貓的壽命來看簡直是個奇跡了。永和宮的大小主子對它都挺有感情,繡瑜不在家,幾個孩子就輪流帶著專管喂貓的小太監(jiān)出門溜貓。

    姐弟三人溜溜達達往千秋亭方向去,卻遇到九阿哥和十阿哥帶著一群小太監(jiān)在空地上玩蹴鞠。他們早嫌棄這群奴才沒趣,見了瑚圖玲阿眼前一亮,開口邀她。

    瑚圖玲阿是跟阿哥們玩慣了的,當即點頭應承,挽起袍子就上場去了。她跟九阿哥兩個人對陣虎背熊腰的十阿哥,場面果然精彩了很多。十三十四在亭子里居高臨下地觀看比賽,跳著腳給姐姐加油喝彩。

    十阿哥到底球技不凡,那皮球一落到他腳下就跟黏上了似的,一個打兩個半吊子也是綽綽有余。比分很快拉大到五指之數(shù),九阿哥氣得摘了頭上固定辮子的束帶:“不玩了,老十這個蠻牛,也不知是吃什么長大的?”

    瑚圖玲阿卻還沒過癮呢,把球踩在腳下擺手道:“九哥,你去歇歇,我跟十哥接著玩�!必范硪惨粋勁兒地點頭。

    合著兄妹三人,就他最弱?胤禟氣笑了,踢了一腳路上的石子兒,自往亭子里來歇涼,見兩個弟弟白嫩可愛,一手一個捏了包子臉,低聲道:“告訴德妃娘娘,管管你們姐姐,她成日比男孩兒還野,怎么嫁的出去?”

    胤祥懵懵懂懂地任揉任捏,十四卻嫌棄地拿袖子擦擦臉。

    胤禟怒了:“嗯?你嫌爺臟?”宮里誰不知道九阿哥是每日洗三次澡的人?

    十四皺著眉頭,不滿道:“香!”

    胤禟恍然大悟,從袖子里掏出個金累絲鏤空香囊來,拇指一扭打開暗扣,取出個拇指大的玻璃瓶來,得意洋洋地往兄弟倆眼前一晃:“瞧見沒,西洋香水,叫什么臘文德,滿宮里都找不出第二瓶來�!�

    十四捂著鼻子嘀咕:“我看該叫‘難聞得’才對�!�

    “你說什么?”九阿哥當即擱下那瓶子,氣勢洶洶地起身,作勢要教訓十四。

    宮人嬤嬤七手八腳地上來擋在兄弟倆面前,永和宮和翊坤宮已然是勢如水火。這兩位又都是各自額娘的眼珠子、心尖子,只是說說話還好,要是真動起手來,只怕會驚動萬歲爺,到那時候他們就是有八個腦袋也不夠砍�。�

    眾人的主意里都被兩位阿哥吸引,沒人發(fā)現(xiàn)石凳上趴著一動不動的奧利奧突然睜開了眼,黑色的鼻頭甕動,尋著香味跳上了石桌,好奇地拿爪子撥弄了一下那個散發(fā)著怪味道的玻璃瓶。

    九阿哥原沒想真的揍十四,只是想嚇嚇他逞威風罷了。誰料十四毫不畏懼地梗著脖子跟他對視,突然聽得背后“嘩啦”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熟悉的香味席卷而來,濃郁刺鼻。

    胤禟回頭一瞧,差點后悔得以頭搶地:“我的香水!”片刻又怒道:“誰家的破貓?!”奧利奧喵喵兩聲,想從石桌上跳下去。胤禟卻一步上前揪住兩條后腿,把它拎了起來,冷笑道:“想跑?”

    “九哥!不要!”十三十四同時大喊。

    “喵——”奧利奧凄厲地大叫。胤禟沒養(yǎng)過貓,被那尖銳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松,貓咪就掉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繡瑜跟康熙回鑾路上,眼皮一直突突地跳,果然還沒到城門口,就有內(nèi)侍遠遠地來報:“娘娘,不好了,四爺把九爺給打了�!�

    康熙坐在永和宮正殿的寶座上處理了整件無厘頭的烏龍事件。之所以是在永和宮,是因為貓咪出事,十四哭得渾身抽搐,到最后嘔吐不止,嚇壞了的眾人趕緊把他挪回永和宮來。

    康熙連乾清宮大門都沒進,徑直過來探望小兒子。宜妃怕他先入為主,趕忙帶了臉上一個鮮紅巴掌印的九阿哥匆匆趕來,名為探望十四,實為搶先告狀。

    案情很簡單:貓打翻香水,老九摔死了貓,嚇壞了十四,老四怒而揍人�?蛇@么簡單的案情,康熙斷得頭都要大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冤冤相報。兩邊都是兒子,都是寵愛的妃子。最后他把涉案的所有人全部大罵一頓。

    十三十四年紀小,略過不提。胤禟欺凌幼弟、摔死庶母的貓是“不尊母妃,毫無仁愛之心”,胤禛為了只貓揍弟弟是“喜怒無定,毫無孝悌之義”,通通閉門思過,抄書!十阿哥蹴鞠踢出大烏龍,被康熙檢查功課,然后同樣思過抄書。連帶送香水的八阿哥也得了不是,被康熙罵做“玩物喪志、沉溺脂粉、難當大任”,可謂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了。

    最后永和宮賠了老九一瓶同樣的香水,翊坤宮賠了德妃一只幾乎一模一樣的黑白花貓。然而雙方都知道這不是自己原來想要那個,都興致缺缺。

    奧利奧被埋在了永和宮后院它最喜歡躺著曬太陽的一棵樹底下。孩子們都心情低落,瑚圖玲阿再也不踢球了,九兒最近繡了好多貓咪荷包香囊手帕。

    胤禛一邊抄書一邊對老九破口大罵,把胤禟小時候做過的荒唐事,從吃飯?zhí)羰车较菩m女裙子,全部拉出來批判泄憤;恨不得集結成書,傳閱天下,把他永遠釘死在“殺貓兇手”的恥辱柱上。胤祚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一邊幫他磨墨鋪紙。

    十四足足燒了一整夜,醒來之后一直懨懨的精神不振。翊坤宮送來的貓,繡瑜當然沒要,卻讓竹月又從貓狗房挑了一只一模一樣的來,送到他面前,強打笑容說:“奧利奧沒事,它受了點傷,已經(jīng)都好了�!�

    豈料十四平靜地看了一眼那貓,就虛弱地垂了眼,抱著她的脖子低聲夢囈一般喃喃道:“額娘,我們再也不養(yǎng)貓了,不養(yǎng)了。”

    繡瑜眼眶一熱,側(cè)過頭去突然淚流滿面。

    延續(xù)著的事物很難讓人察覺時間的流逝,等到它突然中止的那一天,她才發(fā)現(xiàn),來清朝的前十三年,大部分孩子們的童年,就這樣過去了。

    奧利奧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正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如今連她最小的孩子都已經(jīng)懂得何為生離死別。

    從此永和宮還養(yǎng)過許多寵物,有狗有鳥有金魚,卻再也沒有貓了。

    第95章

    熹微的晨光逐漸勾勒出永和宮正殿屋頂上的琉璃釉面走獸,

    一夜大雪,直到清晨鉛灰色的天空中仍舊是撕棉扯絮一般揚著雪花。步履輕盈的宮娥踏著青石階來往穿梭,

    臉上笑盈盈的,

    動作靜悄悄的,

    寂靜肅穆中透著遮擋不住的喜氣。

    這是康熙三十一年的深冬,年關已近,

    永和宮又迎來了長媳進門的喜事,自然人人開顏。

    繡瑜在睡夢中聽到窸窸窣窣的衣履摩擦聲,

    依稀感覺到眼前有亮光,勉強睜眼,好半晌才從夢境中緩過來。康熙已經(jīng)站在穿衣鏡前,正由宮女們服侍他換上朝服,

    旁邊的西洋自鳴鐘指針剛走過寅時。

    “皇上起這么早?”她忙起身拿了掛珊瑚朝珠給康熙盤在脖子上。老四大婚,

    她當然是感慨萬分,昨晚兩人可是聊到子時初刻才睡,看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

    “不早了�!笨滴跽�,

    大馬金刀往圓桌旁坐了。繡瑜上來給他盛粥,他便半真半假地嫌棄道:“哪有你這樣心大的婆婆?先是婚禮的時間一推再推,如今媳婦頭一日見禮竟然還能睡得著?朕還以為你不喜歡烏拉那拉氏呢。”

    繡瑜心里咯噔一下,反駁道:“他們總得卯時才出門,

    辰時到乾清宮給您磕頭,拜了祖宗行了大禮,

    總得巳時才能來永和宮,臣妾急什么?”

    繡瑜心里不安,

    掰了一個豆沙餑餑在碗里,堵住他的嘴:“皇上快些罷,可別誤了早朝的時辰�!�

    送走了康熙她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躺回床上去,回籠覺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胤禛成親,就意味著好容易養(yǎng)大的兒子,日后只有偶爾請安的時候能見。即使見面也只能遠遠地坐著說話,再也不能揉揉捏捏抱抱了,嗚......雖然胤禛滿十歲之后也很少給她捏就是了。

    繡瑜長長地嘆了口氣。眾宮女手足無措,還是白嬤嬤上來,樂呵呵地開解了她:“娘娘頭一回做婆婆,都是這樣過來的。日后習慣了就好了�!�

    我去!繡瑜猛地記起她還有三個兒子,像憤怒的小鳥似的,排著隊一只只往外飛。這安慰人的方式,就好比插了你一刀之后告訴你,乖,習慣了就好,日后還有三刀喲!

    她趕緊坐起來,甩甩頭,疑惑地說:“我好像夢到胤禛帶了烏拉那拉氏來給我請安,天上下了好大的雪,我把他們晾在門外沒理?”

    今天天上可不就是下著大雪嗎?白嬤嬤心里咯噔一下,又覺得怎么想都沒道理,遂笑道:“夢都是反的,您半月前就叫備下那頂點翠丹鳳朝陽攢珠冠,要賞給四福晉做見面禮。又備了好茶葉要喝媳婦茶,哪能把四爺關在門外?”

    繡瑜心下稍安,又突發(fā)奇想:“你去庫房里找燈籠,全找出來,這樣安排.......”

    不多時宮女打起簾子,笑著通報:“九格格、十二格格來了�!�

    繡瑜抬頭就見一高一矮兩個穿著大紅繡萼梅枝干斗篷的女孩并肩進來,給她請了安。

    宮女們上去替她們除了外裳,露出里頭的燦金色蜀錦旗裝,一個裙角繡著水仙,一個袖口點著蝴蝶,都圍著金絲繡團花的龍華,拿著兔毛的手籠。瑚圖玲阿的頭發(fā)用全套五彩絲繩和赤金嵌紅寶的墜角綁成一根大辮子。九兒則梳了雙角辮,垂在肩上,用了白玉嵌珊瑚珠子的墜角,鬢角壓著一朵梔子宮花。

    打扮得水靈靈的兩個格格卻興致都不高。九兒昨天旁觀了婚禮全程,有種微妙的四哥被搶走了的傷感。瑚圖玲阿則是單純因為鬧洞房不成而耿耿于懷。

    繡瑜一見便知,雖然是小事,但是烏拉那拉氏進門第一天,要是以為孩子們對她有什么意見就不好了。思及此處,她笑著攬了兩個女兒的肩膀,往妝臺上去:“大過年的,讓額娘打扮打扮你們�!�

    繡瑜先把九兒按在圓凳上。九兒像她,臉型纖秀,五官精致,但是眼睛的形狀稍微扁平了一點,額頭稍長,無精打采的時候就容易顯得臉色蒼白、面帶苦相。繡瑜遂用自制的茶色和檀色的粉末輕輕替她掃了眼尾,黛青墨筆勾了眼線,額前撥下兩縷頭發(fā)剪短,用銅斗一燙;最后再調(diào)了胭脂,深者抹在唇上,淺者化開涂于兩頰。

    瑚圖玲阿則更像康熙,三庭五眼的比例極好,缺點是五官失之精致。繡瑜先替她修剪了亂糟糟的眉毛,邊角留出鋒銳的弧度;鼻子兩邊暈開一抹陰影,稍作修飾;眼角稍稍加圓,又把頭發(fā)打散,沾了桂花油梳通了,分成三股,用墜著白絨球的五色絲線混在里頭,重新編成辮子。

    兩個女孩爭先恐后地擠在水銀鏡前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欣賞自己的新造型,時不時拿手撥弄一下劉海,十分歡喜。九兒抿嘴一笑,又說:“額娘,我們也給您挑衣裳。”瑚圖玲阿也在一旁拍手叫好。

    眾宮女樂得討幾位主子開心,遂引著她們進了繡瑜平日里放衣裳的暗間,開了黑漆包金檀木立柜的六扇大門,露出里頭滿滿當當?shù)亩聛怼?br />
    姐妹倆踩著凳子上前翻找,不一會兒就滿滿當當擺了一炕的衣裳。不是燦金就是大紅,圖案若非鳳穿牡丹便是霞光騰龍,又從妝匣里拖了厚重的赤金大拉翅出來,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不成不成,今兒你們四嫂才是新娘子,額娘穿這么隆重做什么?”繡瑜擺手吩咐身后梳頭的劉太監(jiān),“梳一字頭,戴嵌紅寶的那個丹鳳吐珠碧璽鈿子就行了。”

    九兒扭在她身上,不高興地嘟嘴:“一件衣裳而已,您穿了又能怎樣?”

    “傻丫頭,一件衣裳而已,額娘不穿又能怎樣?”

    繡瑜順手從匣子里摸出個墜著金剛石流蘇的迎春花鈿子別在她辮子上,語重心長:“吃點小醋無妨,可別叫你四哥為難。你與敏珠尚未說過一句話,萬一投契就當多了一個人疼你;就算不好,有額娘在,她也與你并不相干。”

    九兒這才點頭不語。

    不多時,胤祚帶著兩個弟弟也來了。十三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已經(jīng)于半年前搬到阿哥所去住了。他一走,十四哪里還坐得住,吵著鬧著也要挪宮。繡瑜點著他的額頭罵“小沒良心的”,也沒能阻攔他追隨哥哥的腳步,終于于月前搬了過去。

    學還沒正經(jīng)上兩日呢,先趕上四哥的婚禮。繡瑜從前天就聽他們私下嘀咕說要去鬧洞房,也不知成了沒,忙叫傳。

    胤祚滿面笑容地進來,馬馬虎虎打了個千兒,解了斗篷,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昨天婚禮上他如何幫四哥擋酒,如何勇挫五阿哥和康親王三阿哥一幫人的銳氣,粉碎他們鉆床底、聽墻角、嚇唬新娘子的陰謀,說著說著就開始眉飛色舞,以“爺”自稱:“不是說嘴,爺跟著皇伯父他們一塊鬧大哥的時候,他們還在玩泥巴呢!敢在四哥的婚禮上動手腳,哼哼�!�

    “瞧把你能耐的,我若是大阿哥,奈何不了裕親王恭親王也就罷了,你們這群小子的屁股早開花了�!崩C瑜擰了他的臉笑罵,略一偏頭就見十三十四腳步虛浮,睡眼惺忪地上前來。行禮的時候十四頭一點,腿一顫,險些滾倒在地上。

    繡瑜順手撈了他,放在膝蓋上,笑問:“那你們倆昨天又做了什么,困成這樣?”

    十三甩甩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點,可眼睛里還是盤著蚊香圈,呆呆地說:“兒子,兒子好像什么也沒做。”

    繡瑜又伸手摘了十四頭上的灰鼠帽子,撥弄頭毛:“你呢?”

    十四仰頭思索半晌,眼神空洞:“兒子好像睡過頭了......”

    胤祚大笑:“他們倆想跟著去鬧洞房來著,結果一人嘗了一杯黃酒,不倒一盞茶的功夫,就都倒了。我把他們安置在我房里睡了一晚�!�

    “還好意思?”繡瑜豎眉瞪他,“讓你看著弟弟們不許喝酒呢?”

    小孩子飲酒過量,容易導致酒精中毒,偏偏滿族人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性格,那些個王叔王伯們就喜歡逗小阿哥們抿兩口,奴才們又不好攔著。

    胤祚訕訕地不說話,他忙著逞英雄,兩個小豆丁瞬間淹沒在人群里,再回頭的時候,桌上已經(jīng)只剩兩只醉貓了。

    十三十四不停地揉眼睛,看來是撐不到巳時見面了。繡瑜就叫宮女抱了引枕和被褥來,除了他們外頭的褂子,放下簾子,兩個孩子很快蜷縮在一起睡著了。

    直到巳時三刻,胤禛跟敏珠才結伴來到永和宮門外。路上風雪交加,雖然時近正午,但是天色昏昏沉沉,北風揚起雪沫子,空氣中結著一層灰蒙蒙的雪霧,三五米遠的東西就晦暗難辨。

    胤禛先下了轎,整整衣冠抬腳就要往殿里去,卻突然想起了什么,腳步一頓,轉(zhuǎn)身朝轎子里伸出了手。

    敏珠心里一喜,扶了他的手下轎。凜冽的北風吹得她下意識裹緊了斗篷,再抬眼時卻忍不住輕聲驚呼。

    永和宮前院燈火通明。

    游廊里密密麻麻地掛著各式各樣的玻璃燈、青銅燈、羊角宮燈,在混沌的天地中開辟出一條璀璨而清晰的明光大道,直直地通往正殿。

    敏珠下意識低聲問:“這是?”

    “這......必定是額娘的意思�!必范G略一錯愕,便輕笑出聲,“走吧。”

    敏珠低頭跟在他身后,卻見一路上大紅的彩綢低垂,喜慶祥和。綢子上綴了金箔紙做的宮花和彩紙折的各色蝴蝶。大紅的事事如意結、永結同心結、百子千孫結,迎風飄搖,形態(tài)各異,煞是喜人。廊下穿著蔥綠裙子、銀紅比甲的宮女列成兩排,恭敬又喜氣地喊:“四爺吉祥,福晉吉祥�!�

    頭一次被人以福晉相稱,敏珠心里一顫,生出些畏懼歡喜又震驚的情緒來。

    她出生于內(nèi)大臣之家,熟知宮廷禮儀�;首映苫榈膬x式都是在前朝進行,從來沒有在后宮張燈結彩的規(guī)矩。作為生母的妃子們,既不能出席婚禮,也不能比別人多受幾個頭、多跟正經(jīng)的兒子兒媳說上幾句話。

    像他們現(xiàn)在,剛從敬嬪的延禧宮出來,馬上又要去佟妃的承乾宮,在永和宮頂多能待兩刻鐘罷了。沒想到為了這短短的兩刻鐘,她這婆婆愣是在永和宮張燈結彩,營造出這樣一副流光溢彩、不壓于婚禮當天喜慶場景。

    別的妃子要么沒這份特立獨行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又忙著自怨自艾,咒罵這不近人情的規(guī)矩,聽說前朝還有妃子抱著兒子痛哭,把兒媳晾在一邊的呢!唯有她,雖然不是皇后,也無力改變這樣的規(guī)矩,但是卻竭盡所能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番天地。

    敏珠悄悄打量胤禛的臉色,見他雖然驚訝,卻仍是一副情理之中的樣子,便知這樣的事并非頭一次。她心里驟然涌上些熱潮,陰差陽錯入了這富貴天家,雖非原本之愿,但德妃可以做到的事情,她烏拉那拉敏珠也一樣可以做到。

    第96章

    新婚頭一天見過了各宮母妃之后,

    胤禛夫婦又在自家小院里設宴招待兄弟們。

    宴開兩桌,胤禛陪著老十以上的阿哥們在外間喝酒;敏珠陪著大福晉、三福晉和最小的四個阿哥在內(nèi)間用膳。

    十三十四昨兒睡著錯過了認親,

    今天才頭一回見到這位四嫂,

    只見她中等個子,

    眉目端方,因為尚在新婚期間,

    身著大紅團龍吉服,頭戴金黃流蘇的大拉翅,

    神色和婉地在跟大福晉說話,見了他們,款款起身迎上來,未語先笑:“這是十三弟,

    十四弟吧�!�

    胤祚一手一個攬著兩個小的,

    笑道:“正是了。這兩個都是猴兒托生的,湊在一塊兒房頂都能掀翻了去,辛苦四嫂照看他們一會兒�!闭f著又看向兩個小的:“還不叫人?”

    看在昨兒收的禮物的份上,

    十三十四對視一眼,仰頭齊聲喊了四嫂。十四認真地補充道:“你忘了給猴子穿衣裳了,下次記得做個小馬甲給他穿上�!�

    敏珠一愣,隨即想到他是在說自己送的猴子玩偶,

    當即抿嘴一笑:“原是我的不是,凍著十四阿哥的小猴子了,

    明兒就做起來,先入席吧�!闭f著從胤祚手里牽過兩個小阿哥。

    胤祚又向兩位嫂嫂問了好。三福晉董鄂氏磕著瓜子笑道:“老六,

    你昨兒可把兄弟們得罪慘了。你三哥回來嚷嚷著要教訓你呢!”

    大福晉進門早,看著弟弟們長大,說話也格外親昵些:“這田埂上的老鼠洞子怎么鉆出來的,只有老鼠自個兒知道。有人當年鬧我們鬧得起勁,聽墻角把窗戶都撞破了。如今輪到他四哥,他倒好,提前把門一關,氣得大爺鼻子都歪了。你自個兒成親的時候,可當心著點兒!”

    胤祚不由哈哈大笑:“大嫂放心,反正我是厚臉皮慣了的。哥哥們要樂意,在新房里頭唱堂會都成!”

    “好個沒羞沒臊的�!�

    大福晉三福晉又笑了一回。胤祚才拱手道:“嫂嫂們慢用,我出去了。”

    敏珠既驚訝于嫂嫂們對他的親昵態(tài)度,又感激昨夜的出手相助,趕緊笑著沖他點點頭。

    滿人有“新婚三日無大小”的規(guī)矩。胤禛躲過了初一,到底躲不過十五,被大阿哥領著一眾弟弟排著隊上來敬酒,最后連屋里的小阿哥們也拿著酒杯盛了蜂蜜水上來跟著湊熱鬧。

    胤禛大醉一場,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烏拉那拉氏背對著他,合衣躺在床邊,似乎是睡熟了。胤禛不想叫醒她,輕輕掀了被子起身倒水喝。

    敏珠半夜迷迷糊糊睜眼,卻見屋內(nèi)立著一個黑影,嚇得驚坐而起,捂嘴驚呼。

    “福晉!”

    “四爺!”

    蘇培勝和敏珠的陪嫁侍女芳兒幾乎同時推門而入。蘇培勝點起蠟燭,才發(fā)現(xiàn)是一場烏龍,不由有些訕訕的。

    敏珠捂著胸口,臉色爆紅。胤禛也愣住了,握著壺柄不知該提該放。侍女太監(jiān)二人組也不敢隨便開口。

    氣氛無言尷尬,最后敏珠定了定神,弱弱地抬眼看他:“那,那水是涼的。叫,叫人重新倒茶來喝吧�!�

    胤禛側(cè)過臉去點點頭。蘇培勝忙提了茶壺出去。芳兒上前取了架子上的外裳,敏珠接了抖開,鼓起勇氣過去替他披在肩上。兩人心里都砰砰直跳,一個除了額娘少有女子近身,一個養(yǎng)在深閨連男子的面都少見。

    胤禛只覺得一陣陌生的熱度貼上來,脊背僵直。敏珠沒做過這等伺候人的活,衣裳剛搭上去,就嗖的滑落。她趕緊拾了再披,還是滑了,看得芳兒目瞪口呆。重復第三次的時候,小夫妻二人都情不自禁地肩膀微抖,笑出聲來。

    “給我吧。”胤禛接了衣裳利索地套在身上。

    敏珠不由懊惱道:“我,哦不,妾身愚笨,讓您見笑了�!�

    胤禛不以為意:“這本來就是下人做的事�!庇謫枺骸澳闫饺绽锵矚g看什么書?可喜歡聽戲、養(yǎng)花?”

    敏珠紅著臉一一答了。胤禛有感興趣的,亦有不感興趣的,略聊了幾句,又囑咐她:“咱們屋里事不多,若有不能決定的,只管去永和宮請教額娘。她肯指教一二,足夠你受益終身了。兩個妹妹都是好的,你閑了只管找她們說說話。”

    “是�!泵糁閼耍只貞涍@兩日所感,“太子妃端莊,按著規(guī)矩來就是了。大嫂為人還算公平熱心,三嫂似乎有些喜歡掐尖兒,我讓著她就是了。額娘自然是向著咱們的,眾位妃母中貴額娘......”

    她入宮時日尚短,于眾人脾性尚在摸索之中,說得也有對的,也有不對的。胤禛仔細聽著,時不時出言點撥。

    月色空明如水,積在庭下。謝嬤嬤聽正屋半夜叫人,忙過來看看,卻遠遠就見芳兒和蘇培勝站在屋外一個勁兒地抿嘴笑,死命沖她做噤聲的手勢。

    謝嬤嬤躡手躡腳地上前,湊近窗戶邊緣一瞧,便見夫妻二人在桌前對坐,有商有量地說著如何安置下人,如何回禮等等事務。她不由欣慰地長出口氣,捏著帕子走了。

    胤禛成婚得了三日的婚假,當然有空夫妻夜話。然而跟著湊熱鬧的小阿哥們可就沒這樣的待遇了。

    鑲黃旗課讀顧八代頭疼地看著兩張交到面前的白卷,放下功課,眼前是十三十四兩位阿哥毫無羞赫的臉,他不由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宮里有兩大背鍋職業(yè),頭一個是太醫(yī),第二個就是皇子們的老師。自打康熙二十六年,皇太子的老師徐夢元被康熙當眾脫衣責打,將其父母流放寧古塔之后,課讀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仿佛落了水的鵪鶉,責罰皇子的事情就此絕跡,連伴讀都少挨許多打。

    顧八代好容易把三阿哥、四阿哥教畢業(yè)了,授課水平得到了康熙的高度認可,又讓他負責帶新一茬的孩子。所謂龍生九子,這排行前頭加了個十的老兒子們,可就跟兩位哥哥截然不同了。

    尤其是十四阿哥,都是一個娘生的,連名字都跟哥哥同音�?蛇@位要論天資聰穎,那是顧八代教書生涯中僅見的;可若皮起來,那真是連九阿哥、十阿哥都要甘拜下風,半點沒有兄長克己守禮的優(yōu)秀品質(zhì)。

    顧八代只得長嘆一聲:“此次情有可原,也就罷了。日后若再犯,奴才只好將此事稟報皇上了�!�

    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十四把手背在背后,頗有架勢地點點頭:“知道了,你告退吧�!�

    顧八代面皮抽搐,沉默著躬身退出。外頭突然響起一陣騷動,卻是康熙來無逸齋視察了。

    這些年康熙年紀漸長,也沒有精力像以往那樣日日過問兒子們的功課,篇篇功課都有御筆批紅。

    隨著胤祚也開始時不時被叫去辦點差事,無逸齋現(xiàn)在領頭的阿哥換成了胤祐胤禩�?善甙⒏缋蠈崳税⒏鐪睾�,都不是喜歡約束人的。

    于是底下的老九老十就翻了天,無逸齋里好學勤奮的氣息一變。兩邊夾道上的花兒也種起來了,廊檐下的鳥籠也掛上了,課教們除了要跪著聽學生背書,好不容易能坐坐,還要擔心屁股底下冒出大蜘蛛、癩蛤蟆。

    康熙偶然一來,檢查了老七老八的文章,抽背了老九老十的《資治通鑒》,問了十一十二的四書。誰在認真學習,誰在渾水摸魚,立刻現(xiàn)了原形。

    胤祐胤禩念書向來讓人省心,康熙看得拈須微笑。十一十二天資一般,但也勤勤懇懇,恪守規(guī)矩,算是差強人意�?滴醯哪抗夥旁谪范K身上,逐漸染上怒火:“朕聽說你病了,如今看來倒是精神得很吶�!�

    不知怎的,胤禟素來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見了康熙就渾身不自在。他聞言低了頭,渾身顫抖,連話都說不出。

    十阿哥見狀挺身而出:“皇阿瑪明察,九哥前兒是病了來著�!卑税⒏缫哺蛳聛恚骸盎拾斎舨恍牛梢圆殚喬t(yī)院的脈案。”

    康熙瞪了一眼十阿哥:“你的《資治通鑒》背得比他還不如!哪有資格為他人講情?”

    誰料胤俄用困惑地目光跟他對視,老老實實地說:“兒子是不會背這勞什子通鑒,可九哥的確是病了��!就是前天晚上的事,這兒子總不會記錯。”

    康熙看著十阿哥純潔的眼神,一時語塞。對這個兒子他是有愧的——那年溫僖懟太子的事發(fā)生之后,他就有意放縱老十的脾氣,不像其他阿哥那樣嚴加教導,反而盼望著他平庸一些,日后做個富貴王爺也就罷了。

    思及此處,他連訓斥胤禟的話都忘了,最終只化為一聲嘆息:“起來吧,你們都回去給朕好好溫書,三日之后朕再來檢查,若還是不能,仔細你們的皮�!�

    三人俱是一喜,趕緊退到后面遠遠地站著。這下康熙的目光順理成章地放到明顯又矮了一頭的胤祥身上:“先背一段《千字文》來聽聽。”

    敏嬪就胤祥一個兒子,焉能不重視?她雖然識字不多,但還是三歲就給他開了蒙,“三百千”外加《聲韻啟蒙》是早就熟記了的。胤祥背著小手,隨口道來,一字不落。

    康熙的表情總算緩和許多,又問:“《孝經(jīng)》天子章第二篇�!�

    胤祥答道:“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

    “此句何解?”

    胤祥一愣。他才剛剛開始學《孝經(jīng)》。皇子們讀書首先是讀一百二十遍,頌一百二十遍,默一百二十遍,才開始講解�?滴醮藛枌λ麃碚f,卻是超綱了。

    好在他素來有些快才,這句話句式又十分簡單,胤祥略一思索便答道:“是說由己及人,孝敬父母的人總歸不會輕易厭惡怠慢他人罷?”

    康熙不由輕笑出聲:“你倒會取巧。也罷,解得還算貼切,老十三是個腦子靈光的。”此時梁九功躬身上前在他耳邊輕聲說:“皇上,禮部尚書已經(jīng)在南書房等候了�!�

    康熙遂點頭道:“今天就到這兒吧,擺駕南書房�!彼f著正要起身,卻聽身后一個清亮的童音不滿地說:“皇阿瑪,還有我!還有我!”

    康熙轉(zhuǎn)頭,目光先在半空中巡視了一圈,然后突然下沉,才看到地上嘟嘴擰眉、正跳著腳求關注的十四。

    他不由哈哈大笑,胤禎是他和德妃的幼子,好容易養(yǎng)到如今,前頭兩個哥哥都成器。他對這個孩子感情又不一樣,不是像對老十那樣刻意打壓放縱,而是打從心眼里覺得他平安康泰就好,不求其他。

    “好好好,”康熙吩咐道,“你就背一段《三字經(jīng)》,老七你負責監(jiān)督你十四弟,隨后報給朕知道。擺駕南書房�!�

    第97章

    《三字經(jīng)》是古代蒙童讀的第一本書,

    其難度好比后世的“abcd”字母歌。連五歲的十四都聽出康熙這話里的敷衍了事,當即委屈地扁扁嘴。

    可惜康熙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走了。

    更倒霉的是,

    皇帝雖然是隨口敷衍,

    可圣旨就是圣旨,

    還得執(zhí)行。七阿哥忍笑聽十四黑著一張包子臉背了遍三字經(jīng),在心里笑得直打跌。

    晌午的時候課間休息,

    人人都看出十四不高興極了。

    康熙一走,九阿哥又立馬恢復了皮猴本色,

    笑瞇瞇地上來,故意背著手在十四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念著“人之初,性本善”。把十四氣得眉毛眼睛都皺到一塊兒了,他才終于忍不住上來揉捏一番,

    缺德地哈哈大笑:“皇阿瑪這是把你當小孩兒打發(fā)呢!”

    眼見十四眼睛都紅了,

    一副要咬人的模樣,胤禩胤祥趕緊上來隔開兩人。

    見胤禟笑得一路笑得直打跌,胤禩又好氣又好笑,

    把他拖到無逸齋外僻靜地方,急道:“你干嘛老去招惹十四?明明沒有惡意,又平白給自己樹敵,何苦來著?”

    胤禟仍是捂著肚子,

    止不住地笑:“八哥,你不覺得他沒桌子高的一個小人兒,

    整天板著臉裝大人,好玩得很嗎?我就喜歡看他生氣的樣子,

    哈哈哈,好玩死了�!�

    “哪里好玩了?”胤禩又氣又憂,擰著他的嘴氣道,“你若哪天倒了大霉,十有八1九就是出在這張嘴上!雖說都是兄弟,但是你額娘跟德妃關系本來就不好,那年挨了四哥一巴掌,你還嫌不夠嗎?”

    胤禟臉上的笑容這才收斂幾分,哼道:“他是他,十四是十四�!�

    九爺也不是完全不講理的人,那臘文德的香水雖然是八哥第一次送他禮物,但是總比不得十四的貓是一條性命,死了就不能復生。這事原是他對不起小十四,可四哥因此揍他就是另一回事了——那貓再金貴,還能比得上他這個骨肉兄弟、真龍血脈嗎?這事沒完,九爺可記仇著呢!

    胤禟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一手搭上胤禩的肩膀:“八哥,我知道你擔心什么,無非是怕我得罪的人多了,日后沒個下場�?扇松喽蹋c其去操心那幾十年后的事,還不如今宵有酒今宵醉�!�

    “管他日后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反正有皇阿瑪一日,咱們就樂一日,活到個知天命的年紀,就算夠本了。就算沒了皇阿瑪,大清也沒有殺宗室的規(guī)矩。管他誰得勢,除非他有本事就除了我的宗籍,改了我的姓氏,否則兄弟們百年之后,還不是要在皇陵里頭見面的?哎喲——”

    他話音未落,已經(jīng)被胤禩一胳膊肘狠狠懟在胸口,叱罵道:“你小小年紀哪來這么多胡思亂想?這話若再讓我聽到第二次,我就沒有你這個兄弟!”

    他為人素來溫和,說話溫聲細語好比春風入耳,胤禟頭一次見他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不由愣住,卻又見他側(cè)過頭去,鼻息起伏,微有滯澀之聲。

    胤禟更是手足無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想要解釋:“我,我,我隨口胡說的,八哥,你可別當真。我還有大半輩子的好日子沒過呢!咱們倆,那是砸不爛、燒不斷的一對鐵連環(huán)��!我對五哥,對老十一都沒這份兒心!真的,咱們一起活到三百歲,就跟那彭祖似的。”

    “免了,你自個兒做你的千年王八去吧!”胤禩這才收了戚容,揮袖喝道,“還蹲著干嘛,快走,回去背你的《資治通鑒》!”

    另外一邊,胤祥拖著十四來了武場上,今天下午要上騎術課。兩人就先換了騎馬的衣裳,胤祥一邊套上鹿皮靴一邊勸道:“九哥就是嘴上淘氣,你想想他今天被皇阿瑪訓得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多可憐啊,你就讓讓他吧。”

    十四拿著只小馬鞭在手上發(fā)泄似的揮揮,恨恨道:“他自己跟個西施似的,隔三差五就病,還笑話我是小格格�!�

    “哈哈!咳�!笔p咳一聲,厚道地忍住了臉上的笑。

    九哥跟十四都長相俊秀,又是一樣的身嬌體弱,偏偏還都不肯承認自己身嬌體弱。就好比兩只旱鴨子還要互相笑話對方不會游泳,以證明自己不是游得最差的那個,真是讓人很難繃住臉上平靜的表情。

    “屋里好悶,快走快走。”十三趕緊結束了這個容易踩雷的話題,背著手出了屋。

    外頭是個冬日里難得的大晴天,尚未到上課的時辰,馬場里安安靜靜,武英殿那邊卻傳來陣陣喝彩叫好聲。

    兩個小阿哥循聲過去,好奇地張望,卻見武英殿后邊的空地上,鑲黃旗的一眾侍衛(wèi)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地站成一個圈,卻是以晉安和納蘭揆方為首的兩撥人在比賽射箭。

    眾人見了他們趕緊上前行禮下拜,阻擋視線的障礙物一清,兄弟倆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要射的竟然不是遠處的草靶,而是草靶中心貼著的方孔銅錢。

    十三十四眼前一亮,登時來了興致。胤祥擺手道:“你們繼續(xù),爺在旁邊瞧瞧�!�

    晉安和揆方點頭一笑,兩邊遂各出一人上前,背后的箭筒里插著十只紅尾羽箭。染了鮮紅尾羽的箭矢在冰天雪地格外顯眼,需得恰好命中且銅錢中心方孔,才算做有效,周圍登時響起一片叫好聲。若是偏了,或是擊碎銅錢,眾人則是拖長了聲音喝倒彩,若有發(fā)揮失常的還免不了被好生打趣一番。

    康熙朝的御前侍衛(wèi)絕對是萬里挑一的精英,每人十只箭,時間不限,少的能中兩到三支,多者甚至能有七八之數(shù)。胤祥在一旁看得眼中異彩連連,十四抓著哥哥的袖子跳著腳叫好。

    遠處有專人統(tǒng)計,雙方十人比完之后晉安這一組少中了一十七支,一眾侍衛(wèi)嘩然,頓時響起了看好戲的口哨聲。

    納蘭揆方?jīng)_晉安拱手笑道:“這次卻是兄弟我領先了。”

    晉安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身后的同僚們,跟揆方在預定位置站定,張弓比劃了一下,遂雙雙點頭。

    十三十四正不解,卻見遠處又有人開始重新往草靶上貼銅錢,這次卻比以往密集了許多,長長一串銅錢呈直線排開,每個相隔不過兩寸。另有兩人抬了圓木箭筒上來,里頭盛著不下三百只羽箭。

    十四扯著胤祥的衣袖:“十三哥,他們難道要射完這些箭矢嗎?”先不論射擊精度,人的體力總是有限的,三百只羽箭就是比上大半個時辰也不夠啊。

    十三尚來不及回答,只聽身后銅鑼咚的一聲響。兩人略一眨眼,便見兩道鮮紅的羽箭破空而出,幾乎同時沒入草靶。箭矢撕裂空氣的“嗖嗖”聲不絕于耳,不過盞茶功夫,前面的草靶上就已經(jīng)插滿羽箭,密如瀚海之森。雖然看不清有多少命中,但是那中靶的羽箭隨著銅錢的排列方向排成一條筆直的線,鮮有誤差,命中率顯然不低。

    兩個小阿哥終于忍不住張圓了嘴驚呼,這兩人比的,竟然是速度!

    今天恰好是臘月十五,繡瑜在永和宮跟娘家人說話。院子里敏珠正帶著九兒、瑚圖玲阿姐妹和她大哥的女兒萊雅齊踢毽子,突然見十三十四跑得一腦門子汗,興沖沖地闖了進來。

    “十三弟——”九兒下意識喊道。

    十三只回頭沖她一笑,便被十四拖著往正殿跑。

    宮女打起簾子放了他們進去,繡瑜正拉著宛芝的手說話,卻見兩個猴兒裹著滿身的寒氣沖了進來,沒有像往常那樣對烏雅家的人淡淡點頭,反而一個勁兒地沖著宛芝甜甜地喊舅母。

    她晚些時候問了跟著十四的哈哈珠子才得知今天發(fā)生這些事,好笑之余心里,點著十四的鼻子笑罵:“生了顆做長子的心,偏偏又只有個當幺兒的命!”

    十四聽不懂,只是在炕上滾來滾去地喊:“我要學射箭!我要學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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