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就是讓他進宮跟康熙談人生,他都甘之如飴。
同樣被“逼婚”的甥舅倆,外加一個打醬油的六阿哥就帶著侍衛(wèi),微服出宮,
一行七人往西河道子口去,
在聞名京師的竇記羊肉館里用午飯。
胤禛兩兄弟正是熱血澎湃、崇拜英雄的年紀,晉安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素來健談。那些熱血的軍旅故事、跟羅剎人斗智斗勇的經(jīng)歷講出來,不過一頓飯的功夫,
晉安就成功地收獲了兩個小迷弟。
他滿是感嘆地總結(jié)道:“役人之道,貴在役心。費揚古將軍是我見過最會治軍的人了,屯田、通商、嚴明賞罰,這幾件事做下來,
整個北古口就沒有一個士卒說他壞話的。”
今日他們帶出來的侍衛(wèi)都是心腹親信,平日里都是玩笑慣了的,
當著兩個小主子也沒什么忌諱。當即就有裕親王妃娘家的堂侄兒阿勒蘇笑道:“董鄂家明年有好幾個秀女參選,你既敬重將軍,
正好給他做女婿,豈不是美事一樁?”
胤禛胤祚立馬轉(zhuǎn)頭看他。面對兩個侄兒純潔的小鹿眼,晉安莫名臉紅,抄了桌上的鞭子作勢要教訓損友。周圍的侍衛(wèi)見他惱了,兩位主子又不理論,越發(fā)起了興,紛紛出言捉弄他。
不知是哪個機靈的高聲道:“你這次跟隨將軍回京,聽說董鄂家的女眷也在車隊中。你可曾跟哪位格格有過一面之緣吶?”
晉安揪著阿勒蘇辮子的手一頓,明顯愣住。阿勒蘇趁機捉住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方粉白底繡著墨梅的絹子來。眾人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更是興致高漲。
“咳咳�!必范G端起茶杯咳了兩聲,“差不多了,往集市里逛逛去吧。”說著起身走在前頭,晉安暗瞪了眾侍衛(wèi)一眼,趕緊跟上。
費揚古將軍的族侄女、勇勤公鵬春家的嫡長女年方十二,是皇子福晉的熱門人選之一,就是指給四阿哥也毫無意外。眾人暗悔失言,頓時收了嬉笑的神色,跟在后頭。
西河子道口的集市果然熱鬧無比。那里是一片開闊的岔道口,攤子沿著街道四面排開,外商云集。有紅胡子的羅剎人、滿身異香的暹羅人、頭上包著白帕子的天竺人,也有販賣鷹犬皮毛的蒙古人,當然最多的還是前來湊熱鬧的京師百姓。操著各種口音,比手畫腳地叫賣講價,貨物從天竺的象牙到朝鮮的人參,無一不有,多是以物易物。
侍衛(wèi)們站成一個圓圈,隱隱把兄弟二人護在中間。胤祚看得目不暇接,專門往人多的地方擠,撿那些新奇的玩意兒買了許多,抬頭又見前方有一長衫老人站在高坡上,手持鑼鼓敲擊,招徠眼球,然后開始唱書。
一個侍衛(wèi)解釋道:“這叫‘打談’,跟那茶館里說書的差不多,都是一些前朝異聞,風月奇談。但這是用唱的,詞曲朗朗上口,倒更有趣些�!�
果然,身邊聽眾云集之后,那打談之人便清了清嗓子,沖眾人拱拱手,唱起了一段《朝天子》的曲目:“向街頭場傍,喜人稠物攘,敲扇鼓高聲唱。幾回秦漢又隋唐,信口掐一段。且看那東漢王莽篡了劉家天下......(注1)”
講的卻是一段東漢光武帝與皇后陰麗華的民間故事。故事簡明,詞曲相和,感人肺腑,唱到那“只有那郭氏女,家興旺;哪記得,娶妻當如陰麗華”,聽眾無不噓唏。
當即就有兩個路人低聲感嘆:“停妻另娶,這皇帝人也不咋地�!�
另一人嗤笑:“都說臟唐臭漢,扒灰的,通1奸的,帝王家什么事沒有?”
晉安不由皺眉,微微抬頭示意。立刻有侍衛(wèi)上前,半拔出腰間佩刀,威脅道:“天子腳下,管好你們的舌頭,不然爺送你們步兵衙門走一趟。”
那兩人見他旗人裝束,敢在京城佩刀行走,已然慌了神,一個勁兒地跪地求饒。周圍眾人都害怕被牽連,紛紛往外散了去,那打談之人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唱不下去了。
胤禛不愿將事情鬧大,只從腰間摘了荷包拋與那打談之人,就拖著弟弟往別處去,卻不知他們早已被人盯上了。
這鬧市上最不缺的就是渾水摸魚的“三只手”們,胤禛兄弟一路出手闊綽,又帶著護衛(wèi),明顯是哪家出門游玩的勛貴公子,是最招小偷喜歡的主兒了。
逛了片刻,胤祚又在另一家小攤上看上了一卷羊皮地圖。賣貨的是個金發(fā)碧眼的西洋人,自稱乘船到過不下百個國家,那張歪歪扭扭的地圖是他花了二十年功夫繪制的“世界堪輿全圖”,大清只是地圖東北角上一塊巴掌大的地方而已。
胤禛是看過康熙下令繪制的《皇輿全覽圖》的,對此簡直不屑一顧。胤祚卻興致勃勃地要買。
此刻眾侍衛(wèi)的注意力都被那個滿口吹得天花亂墜的西洋人吸引,胤祚只覺得腰間一沉,低頭就見不知哪里來的一只手抓了自己的荷包,飛快地縮了回去,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有賊!”他不由驚呼。
阿勒蘇立馬追了出去,那小偷在人群中左閃右避,眼見自己把追兵甩出去一條街,終于忍不住駐足,打開了剛到手的“戰(zhàn)利品”。結(jié)果沉甸甸的荷包里裝的居然不是銀兩或銅錢,而是小半袋的金瓜子!
比黃金更閃亮的,是這荷包里襯用的金黃色綢緞。那偷兒再蠢也是皇城腳下混跡多年的,金黃顏色近似明黃,非親王皇子不能用。他當即嚇得抓了一把金瓜子在手里,拋了那荷包,轉(zhuǎn)身就跑。
那荷包落在街道上,卻被一個高鼻深眼、用破氈蒙著半張臉的蒙古人拾起,他看了內(nèi)襯的顏色,突然眼里閃出激動的淚花。
“太危險了,要是剛才那人不是偷兒,而是行刺之人怎么辦?就坐在這里遠遠的瞧著罷。”晉安心有余悸地找了間小茶樓,開了個臨街的包廂,讓兄弟倆在窗戶邊坐著看。
胤祚不甘心地扁扁嘴,但是目光很快又被樓下牽著藏獒的外族人吸引了。
胤禛逛累了,捧著茶碗跟站在一旁的晉安閑聊:“舅舅,你真的喜歡鵬春家的大格格嗎?”
晉安尷尬地攏了攏袖子:“也,也不是�!�
胤禛用懷疑的目光掃過他的衣袖。
晉安輕咳一聲:“我只知她是董鄂家的格格,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這方手帕是偶然所得,未能有機會歸還�!�
胤禛這才釋然,這才是正常的規(guī)矩。如果真是待選秀女向陌生男子贈帕,麻煩就大了。
想到姐姐的囑托,晉安踟躕著開口:“四爺,那日您似乎說過一些.......娘娘很是擔心你。”
“我知道。玩笑之言罷了,做不得真�!必范G斜斜地倚著欄桿,用茶匙撥弄著手里的奶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不娶妻納妾?皇阿瑪頭一個就不答應了。
但是天家無情,即使是夫妻之間也遠遠談不上信任。宜妃明著推胤祚入水,貴妃暗中攻訐太子,骨肉至親互相撕咬至此。更有大哥在大嫂孕期偷娶外室,二哥跟太監(jiān)伴讀廝混。剛才那人說得其實一點錯沒有,臟唐臭漢,骨肉相殘,帝王家什么事沒有?
這些宮闈密事雖不足為外人道,胤禛今天卻格外想找人傾訴,他猶豫著說:“舅舅,如果重返康熙十三年,你還會讓額娘入宮嗎?”
“四爺想聽真話嗎?”晉安收了笑容,聲音放冷,“當日我若年長十歲,寧死不愿。”
時光當然不能倒流,胤禛只是一笑。
“姐姐是女子,入宮、承幸、生子都由不得她做主。但是您不一樣�!睍x安直視他,貌似隨意地說,“男兒憑本事得天下,依靠妻族,不,依靠小妾的妻族算什么本事?光武帝如果不貪慕郭氏女的家族勢力,陰麗華就不會錯失皇后之位,就能夫妻同心白頭到老了�!�
胤禛渾身一震:“你是說?”
“皇家也不是沒有好的姻緣。沒有利用,就會少很多矛盾�!�
此話有如醍醐灌頂,胤禛頓時恍然大悟。他一直崇拜皇阿瑪?shù)母黜梼?nèi)外政策,唯有用后宮女子來平衡前朝勢力這一點,讓他實難茍同。
如果不是平鰲拜需要遏必隆保持中立,皇阿瑪何須在元后之外還納一個遏必隆的女兒?如果當日繼后沒有進宮,貴妃如今也不會和太子勢如水火。皇阿瑪先存了利用之心,怎能責怪貴妃惠妃一流為自己爭取利益?
不待他細想,門外阿蘇勒輕輕扣了兩下門:“二位爺,那賊人跑了,但東西找回來了�!�
“進來�!�
阿勒蘇推門而入。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騷動,門口兩個侍衛(wèi)刷刷拔劍:“來者何人?不許再靠近半步!”
晉安下意識把手放在劍柄上,將胤禛兄弟護在身后。
門口傳來跪地呼號的聲音,一個粗獷的聲音用蒙語大聲哀道:“臣,哲布丹尊巴使者阿那哲,求見萬歲�!�
屋內(nèi)三人俱是一驚。哲布丹尊巴是外蒙古的活佛,牧民信仰中神的化身,他若派遣使臣進京,怎的不直接找上理藩院?
“有詐。”晉安微微搖頭,不欲接見這所謂的使者。
不能他們想出個完全之計,門口再次傳來大量的腳步聲。這回侍衛(wèi)們可恭敬多了,紛紛放下刀劍問安:“給裕親王請安�!�
來的是自己人,晉安這才松了一口氣。
福全大步進屋,神色冷峻地沖胤禛兄弟說:“快隨我回宮,太皇太后病危了�!�
第69章
慈寧宮,
微紅的燭光映亮了宮墻,不知多少紅燭在廊下的紅綢燈籠里靜靜燃燒,
遠遠望去,
整個宮殿仿佛籠罩在金紅的霞光之中。
然而這祥和喜慶的色彩沖不淡宮里憂郁哀傷的氣氛,
也挽不回其主人衰敗的生命。胤禛兄弟從轎子里下來,辭了裕親王,
迫不及待地往穿過中堂,往正殿去,
恰好遇見繡瑜扶著宮女的手迎出來。
“額娘。”
“額娘,老祖宗.......”
“太醫(yī)只說是中風,情況不妙,你們悄悄進去,
聽皇阿瑪?shù)陌才�。”繡瑜囑咐幾句,
就放了他們?nèi)ケ娀首幽翘帯?br />
中風即使放到三百年后也是生命殺手,太皇太后的情形已經(jīng)不能用不妙來形容了�?滴跬A擞T聽政,守在慈寧宮衣不解帶地侍奉祖母;太子多得太皇太后庇佑,
也真心實意地在床前守候。其他皇子格格、有臉面的妃子、太妃福晉們也日日往慈寧宮去。
后宮眾妃嬪求神拜佛,百寶盡出。吃長齋的,抄血經(jīng)的,跪經(jīng)跪到暈倒的是安嬪,
撿了幾天幾夜佛豆的是端嬪。這里面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就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了。平日里康熙還會給點面子過去一趟,好歹鼓勵鼓勵這種孝行,
如今就連一個眼神都欠奉了。
繡瑜站在四妃的隊伍中去看過一眼,太皇太后已經(jīng)口不能言,清醒的時候很少了。太醫(yī)院之所以還用獨參湯吊著一口氣,一來是因為大福晉臨盆在即,康熙想讓老祖母看一眼玄孫;二來是因為年關將近,他想最后和祖母過個年。
然而這兩個愿望都先后落空了。太皇太后病倒的第七日,阿哥所傳來消息,大福晉生了個格格。當著眾妃的面,饒是惠妃極力忍耐,說著“先開花后結(jié)果”,臉上還是露出一絲失望來。
好容易拖到了十日后的十二月二十五,過年用的東西都裝扮上了,夜里突然三聲云板,腰里扎著白帶子的小太監(jiān)來報:“太皇太后薨了�!�
造辦處才制的大紅桃符頓時換了純白,火紅的燈籠外頭裹上了藍布綢子�?滴醢в^,誰勸都不管用,非要效仿漢法,帶著六歲以上的皇子們在慈寧宮的空地上,結(jié)廬而居,住滿一個月以充三年之數(shù)。
然而戰(zhàn)禍卻不會因為誰的死而推遲,裕親王帶回來的蒙古使節(jié)已經(jīng)跪在南書房的門口了。來人稱準格爾部趁外蒙各部紛爭之際,突然出兵來攻,借羅剎火器之便大破土謝圖汗部;并且抄小路繞過關隘,試圖進入內(nèi)蒙追擊,兵峰直逼盛京。
舉朝俱驚。
雖然阿那哲聲稱,他在逃亡路上遭遇追擊,丟失使臣信物。但是康熙憑借敏銳的直覺,還是選擇相信他的話,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源源不斷地送往前線。
他白天在前朝處理軍務,晚上回慈寧宮為太皇太后守靈,不過幾日功夫就熬得形銷骨立。溫僖?guī)е婂宇I著眾皇子一同苦勸,皆不能奏效。各宮只能各自為政,參茶鹿湯玉蜀羹,源源不斷地送到南書房。
唯有永和宮不動如山,蓋因繡瑜實在沒功夫去做這些湯湯水水了。她只在宮女的攙扶下,往慈寧宮的牛皮帳篷里看了一回。
“額娘�!被首觽冚喠魇匾�,這一波輪到六至十,胤禛就盤腿坐在帳篷里看書,見她扶著肚子彎腰進來,連忙去扶:“您怎么不直接回宮休息......”
“別說了,我看一眼就回去,反而安心�!崩C瑜艱難地伸手往地上鋪疊的被褥里摸了摸,“蓋的夠厚了,但褥子薄了些,萬一下雪就糟了,再加一層。我收著兩件狼皮大氅,待會叫人送來,如果天氣轉(zhuǎn)冷,夜里加在被子上�!�
眾人一一應了。胤禛披了衣裳起來:“我送您回宮。”
繡瑜本想拒絕,但是竹月和白嬤嬤已經(jīng)退身笑道:“勞煩四爺,奴婢們躲懶了�!必范G和小桂子才攙了她往外頭去。
勿怪眾人如此緊張,她這胎懷相并不好,到底年紀大了又遇上這些波折。這胎若是個兒子,永和宮就有四個阿哥了,其他人怎能不嫉妒生恨,宜妃等人更是恨不得拖垮了她才好呢。雖然明著免了守靈的事物,可總有些細小繁瑣的事情叫人操心。
好在她可不是那種死撐著裝堅強賢惠的人,早早地告病請假,孝順的名聲能有性命重要嗎?但是產(chǎn)期臨近,她心里總有些不安。永和宮門前,胤禛扶她下轎的時候,才發(fā)覺她手心里全是汗。
“老四,這段時間宮里亂糟糟的,額娘精神不濟,你和老六要看住弟弟妹妹。如果有事,就去找皇太后和裕王福晉�!�
胤禛喉結(jié)滾動,終究沒有把那句“為什么不找皇阿瑪”問出口,低低應道:“是�!�
等了她睡下,胤禛再往慈寧宮來,剛好遇見胤祚他們守靈出來,御膳房備了一品燕窩鍋子做宵夜。胤禛揮退左右,往他帳子里坐了,神色凝重:“額娘那邊情形不妙�!�
胤祚頓時擱了筷子,皺眉道:“果真?”
胤禛搖頭又點頭,提壺斟了杯酒:“但愿是我多心,只是最近前朝后宮都有大事發(fā)生,皇阿瑪一時顧不上永和宮。”
胤祚也跟著苦惱起來。他們都是沒有上朝聽政的小阿哥,一沒有下屬門人,二沒有爵祿官職;能夠調(diào)動的資源無非是內(nèi)務府和太醫(yī)院,但凡太醫(yī)院能想的辦法,額娘肯定早就想過了。
“不如我們寫封信給舅舅,他見多識廣,興許能有辦法。”
胤禛眼前一亮,兄弟倆一拍即合,一個提筆寫信,一個穿了衣裳出去找相熟的侍衛(wèi)幫忙送信。
過了太皇太后的二七,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七傍晚,朝廷終于收到了西北的密報。除了噶爾丹大破土謝圖汗、車臣汗部,進入內(nèi)蒙古之外,還截獲了俄國外務衙門總管戈洛文送給噶爾丹的密信。信中戈洛文極力建議噶爾丹與沙皇合作,建立俄羅斯與準格爾聯(lián)合政權。
更諷刺的是,這個戈洛文正作為俄國使團首領,在尼布楚跟清廷就邊界問題談判。
“無恥小人,其心可誅!”康熙掀了南書房的明式花梨書案,緊急召見各路軍政大臣,共商對策。
南書房的燭火燃了一晚上。
而在這個風雪交加的日子里,他排行十四的小兒子也迫不及待地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了。
清晨天還未亮的時候,蘇培勝過來稟告:“四爺,六爺,永和宮那邊發(fā)作了。娘娘吩咐把兩位格格和十三阿哥送去了壽康宮�!�
時人認為女人生孩子是污穢不吉利的事情,尤其忌諱男人靠近,除醫(yī)者外,就是丈夫兒子也不許接近。
胤禛雖然擔心,也只能說:“知道了。你過去仔細地瞧著,一有消息立馬往這兒報�!�
胤祚補充道:“魏小寶也去,多帶幾個人�!�
這一整天兄弟倆跪在靈前,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大阿哥等人知道內(nèi)情,也不理論。
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樣子。濃密的鉛云遮蓋了太陽,分辨不清時辰。胤祚將手中最后一疊黃紙丟入火盆之中,終于忍不住扯了扯胤禛的衣袖:“四哥,過去多久了?”
胤禛又掛心又無奈:“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在過去的一個時辰里起碼問了十遍�!�
胤祚怏怏地挪回去跪著。
不知又過了多久,御膳房送了午膳過來,請眾阿哥到偏殿用膳。胤禛臉色越發(fā)陰沉:“已經(jīng)五個時辰了�!彼m然未曾娶妻,也知道婦人生產(chǎn)除了第一胎其余的似乎用不了這么久吧?
胤祚拍拍袍子站起來:“咱們得過去瞧瞧。太醫(yī)院這起子人,最是狡猾,脫罪免責第一,治病救命第二。如今皇阿瑪正發(fā)火,要是額娘有什么事,他們多半是瞞下來,不敢報到南書房�!�
胤禛點頭應允。
可不等他們動身,梁九功先帶人來傳了圣旨:“皇上命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到南書房議事,欽此�!�
怎么偏偏在這個時候?胤禛只得囑咐弟弟:“你過去瞧瞧,有事就使了蘇培勝來找我�!�
靈前的人去了大半,胤祚找了個空子溜出來往永和宮去,遠遠地在正殿外頭就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來往的宮女太監(jiān)們步伐匆匆,神色緊繃,白嬤嬤恰好掀了簾子出來,抬眼就望見他。
“六阿哥?您怎么過來了,快回去,別叫娘娘操心�!卑讒邒哒f著就要抱了他走。
白嬤嬤不是產(chǎn)婆,頂多是在旁邊幫忙的。胤祚卻見她袖口上都沾著血,那血跡已經(jīng)干涸,更覺刺目驚心。他不由厲聲喝問:“額娘到底怎么了?”
“這......”白嬤嬤猶豫著半天開不了口。胤祚望了一眼大門緊閉的產(chǎn)房,索性掀了簾子進殿,卻見三個太醫(yī)在堂內(nèi)急得團團轉(zhuǎn),見了他都是一愣:“六阿哥......”
胤祚又是一番盤問,三個太醫(yī)明顯是有什么顧忌,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胤祚不由急道:“這都什么時候了,何太醫(yī),你也要看著我額娘死嗎?”
何太醫(yī)腦門上冷汗淋漓,腦子里天人交戰(zhàn),最終報答德妃恩惠之心戰(zhàn)勝了貪生怕死的欲望,他跪下來,磕頭道:“請六爺速去稟告皇上,早些決定......保大還是保小吧。”
自古妃嬪生產(chǎn)都是保小,就算是明知道最后大小都活不下來,也是保小。何太醫(yī)此話已經(jīng)是賠上性命在賭那萬一的可能性了。萬一,皇上愿意垂憐德妃娘娘的話......
胤祚萬沒想到情形已經(jīng)如此艱難,腦子里嗡的一聲。門口突然傳來宜妃的聲音:“大膽奴才!你竟是要萬歲爺加害皇子不成?”
宮女打起簾子,卻是宜妃惠妃扶著皇太后進來了。
“六阿哥別怕,”皇太后先摟了胤祚在身邊,“你額娘生了四個孩子了,不會有事的�!彼謪柭曍焼枎讉太醫(yī):“德妃素來身子強健,你們不盡心保她平安生產(chǎn),倒拿皇嗣做筏子,是何居心?”
何太醫(yī)臉上涕泗橫流,五體投地:“臣等無能,還請?zhí)竽锬镌缱鰶Q定吧�!�
皇太后萬萬沒想到,他竟然不為自己做任何辯解,難道說德妃此胎真的危險至此嗎?永和宮的幾個孩子都得她喜歡,皇太后不由閉上了眼睛,暗嘆一聲造孽。
胤祚也紅著眼睛跪下來給她磕頭:“皇祖母,求您開恩。”
旁邊的惠妃見了,心中不由一動,她與繡瑜往日無仇,甚至因為同樣交好溫僖,還有點嘴皮子上的交情。德妃死了,永和宮這幾個孩子也落不到她手里,倒不如賣個好,給自己兒子攢一份情。
惠妃就搶在宜妃前頭,拿手絹子擦了擦眼睛,哭道:“求太后娘娘看在孩子們的面子上,派人去問皇上一句吧。旁的倒罷了,臣妾只心疼兩個公主,九格格才五歲,十二格格更是不滿兩歲......”
皇太后眸子里水光一閃,公主本來就不如皇子受重視,要是再小小年紀沒了生母......
宜妃落后一步,不由氣結(jié)。她倒會做好人,不管皇太后答應不答應,老四兄弟兩個先欠了她這份人情。也罷,反正問了皇上也不一定答應。答應了也不一定救得活。宜妃在心底暗暗冷笑。
皇太后握著佛珠的手微微發(fā)抖,一邊是尚未出世的孫子,一邊是其他幾個年幼的孩子。她最終閉了眼長嘆一聲:“來人,傳哀家的話,請皇上速來永和宮�!�
繡瑜隱隱聽到外面有動靜,好像一縷魂魄從遙遠的地方飄了回來,重新回到了這個殘破的身體里。與之一同回歸的,還有那把人撕成兩半一樣的劇痛,甚至遠超過她生胤禛的時候。
陰溝翻船,居然在最后一個孩子身上出了這種要命的岔子。她怎么能甘心?
九兒還沒有熬過出嫁中暑那一關,瑚圖靈阿年紀小她總舍不得提前種痘。這叫她怎么甘心?
繡瑜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費盡全身力氣才睜開了眼,眼前白茫茫的模糊一片,只能隱隱看到好些晃動的影子,都穿著相似的衣裳,她看不清臉,分辨不出是誰。唯有床邊明黃色的身影,只可能屬于一個人。
她只當自己疼糊涂了,下意識地喊:“皇上�!�
康熙進來已經(jīng)有些時候了,一直見她面色慘白,瞳孔渙散,心早就灰了一半。宮里才剛沒了太皇太后,德妃又出事,康熙在南書房聽到奏報的那一刻簡直是五內(nèi)俱焚。
元后生太子的時候,得知皇后產(chǎn)后血崩,是皇祖母親自把他攔在了坤寧宮外頭。對此康熙一直耿耿于懷,所以得知消息就停了朝會匆匆趕來。如今沒有人敢攔他了,想來卻更讓人唏噓。
沒想到她還認得人,康熙頓時恢復些許希望,扣了她的手在掌心搖著:“德妃!瑜兒!”
屋外眾人聞得此聲,臉色變幻莫測。宜妃咬破了舌尖,惡狠狠地瞪向惠妃。
惠妃捏著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頭。是她主張叫康熙來的,可她何曾想到,康熙撇下朝臣匆匆趕來,連勸阻的機會都不給眾人,直接沖進梢間里去了。
皇太后身邊積年的老嬤嬤上前:“娘娘,要不要......”就是董鄂妃生三皇子的時候,順治也只是守在門外而已,這真是太不合規(guī)矩了。
皇太后幽幽吐出一口氣:“咱們已經(jīng)攔過皇上一次了,哪里還攔得住第二次?”
“皇上出來了�!�
皇太后趕緊起身迎出去,卻只見康熙瘦削的背影大步前行,很快消失在宮墻拐角的地方,來去匆匆,好像他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
梁九功落在后面,小心翼翼地上來:“稟告太后,皇上口諭,宮里不能再出事了,必要母子平安,若不能,就......舍子保母�!彼泡p了聲音,可最后這幾個字還是像重錘敲擊在人心上。
皇太后閉眼長嘆:“罷了�!睂m里如今也不缺阿哥了,只是傳出去不好聽罷了,但皇帝自己愿意,誰能拗得過他呢?
第70章
“唉,
南出都城十里,往東前行至玉泉山腳下,
有兩棵老槐樹,
樹旁一小徑通向深山,
再沿山道上山......走到現(xiàn)在�!睍x安手持彎刀不斷重復著割斷藤蔓,走兩步再割一次的動作。他終于忍不住扶著棵樹抱怨:“你的情報靠譜嗎?真有什么勞什子高人住在這種地方?”
“當然不靠譜。”法海面無羞色,
閑庭信步地跟在他后頭,“都說了,
那人做過李自成和吳三桂的大夫,以針灸之術聞名,人稱‘銀針孫’。要是住址能精確到西城南門胡同孫宅這種程度,他早被皇上抓去砍頭了。你還找誰去救你姐姐?”
“我姐姐?”晉安反問。
“咳,
姐姐�!狈ê=K于認真了幾分,
上前幫著他和幾個下人一起劈藤開路,“其實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你的情報靠譜嗎?四爺六爺年紀還小,
遇事難免咋咋呼呼的,太醫(yī)院匯集天下名醫(yī),何以至此呢?”
“皇家的孩子,十一歲不算小了。況且四阿哥不像一般孩童,
我也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寧可信其有吧。就算這回使不上,
將來繡珍生孩子的時候也可以接著用。哎喲——”
他話音未落已經(jīng)被法海拿樹枝敲在肩膀上:“胡說八道。繡珍才用不上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快看,到了�!�
晉安抬頭就見前面透出熹微的亮光來,
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那片密林,正在兩山鞍部的一片高地上,透過薄霧俯視,田園阡陌隱約可見。
村中有小河靜靜流淌,村民撐著竹筏通過水路出入此地,難怪他們費了這么大勁才找到這個地方。
“就是那兒了,”法海拿著張文字描述的地圖,目光鎖定在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小院上,“烏兄計將安出?”
這里的人都身著前明服裝,部分男子甚至沒有剃頭。他們幾個滿人即使換了漢服也束手束腳,待會見了那大夫估計沒有一眼就給識破了。
“沒時間了。晚上跳墻進去,只要找到那個大夫,能說服就說服,不能說服就打暈帶走�!�
法海不由皺眉:“不是吧。這治病救人哪能勉強得了?別害了娘娘才是�!�
“你也說了,這個孫自芳做過前明的太醫(yī),又做過吳三桂的人,吳三桂死后又跑到這里來隱居。可見是個惜命之人。若是用不上,就重金酬謝送他回來;若是能用上,就是讓我給他磕頭賠罪都行。”
晉安突然壞笑:“而且我還有個缺德的計謀,這里這么多避世的漢民,你說那孫大夫在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呢?”
“藥已煎好,快點給娘娘服下......”
繡瑜開始已經(jīng)喝了一碗?yún)�,漸漸恢復力氣,耳邊模模糊糊聽到白嬤嬤哭了,一個產(chǎn)婆在感嘆:“皇上這真是曠世未有的恩典,只是可惜了這孩子�!�
皇上?難道說剛剛在她床前那人真的是康熙嗎?什么曠世恩典,難不成竟要舍了這孩子嗎?到底是什么情況,歷史上德妃跟小十四不是母子俱安嗎?
這時有人扶了她起來,往她口中喂了勺湯藥。那里頭濃濃的紅花味道,繡瑜就是半昏迷都能嘗出。一切頓時有了答案。是順水推舟保全自己,還是再拼一把?她才喝了幾口,肚子又開始疼起來,這個孩子好像也得知了皇父的決定,開始垂死掙扎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我苦命的女兒啊�!�
初九日傍晚,宮里的奴才報信到烏雅家,得知繡瑜難產(chǎn),烏雅太太登時哭得暈厥,直到坐著轎子行走在御花園里還拉著繡珍的手絮絮叨叨個不停:“康熙十一年的時候,我們合家去城外上泉寺燒香。寺里的和尚給你姐姐算過一卦,就說她有命無運,將來福氣極大,只可惜沒那個命去享福。
“如今想來可不是應到這上頭了嗎?好容易熬到四阿哥十一歲了,卻.......我可憐的女兒喲——”
繡珍又急又無奈:“額娘,姐姐如今生死未定,這種不吉利的話您可千萬別再說了。哥哥帶人去找那孫神醫(yī)已經(jīng)五日,想來也該回了。”
烏雅太太這才收了悲聲,換做用絹子捂嘴低聲抽泣。她們剛走到產(chǎn)房門口,就聽到產(chǎn)婆如釋重負地拔高了聲音:“生了,生了�!�
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晚上,德妃在永和宮生下了十四阿哥。這是個生下來足有七斤的孩子,可惜臉憋得青紫,口鼻中嗆入血水,嬤嬤們又是吹氣又是按摩,太醫(yī)們將黃連丹化水送服,用盡百寶才讓他低低地哭了一聲。
永和宮死寂的氣氛終于活絡了稍許。
德妃鬼門關前走了一趟,這個孩子卻病歪歪的不一定養(yǎng)得活,連洗三和滿月禮都取消了。六宮妃嬪怕惹事上身,都躲永和宮遠遠的。
康熙那天的態(tài)度,令六宮側(cè)目,甚至不止是六宮。胤禛近日跟隨哥哥們出入南書房議事,原本年紀最小恍若透明的他,卻屢屢感受到眾人打量的目光。連太子和大阿哥互相防備的眼神中,也多了一個他。
眾位親貴大臣看向他的目光隱隱帶著警惕。皇太極因為海蘭珠傷心早逝,最終導致多爾袞亂政;順治為董鄂妃要死要活,才有鰲拜專權。以往的多情君主們留給皇室的教訓太過慘痛。更何況前兩代的寵妃都是兒子沒站住的,如今儲位已定,德妃的前兩個兒子卻將近成年。索額圖看向胤禛的目光銳利如鷹。
康熙的態(tài)度卻很迷,并沒有因為德妃尚在養(yǎng)病就對永和宮的幾個孩子多加關照,甚至是有意無意地忽視了他們。
胤禛的處境頓時艱難起來。在慈寧宮守靈的時候,胤祚尚能幫他分擔一點火力,可去了南書房,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如履薄冰了。
二月初,康熙親自帶領眾皇子奉太皇太后梓宮于遵化奉安殿。行過祭祀大禮之后,他就匆匆趕回宮中處理軍務,由皇太子帶領眾皇子、親王在此地繼續(xù)主持祭禮,七日方回。
七日大祭,奉安殿從大門、儀門到正殿一路正門大開,皆飾以白綢,兩側(cè)列著青衣樂者,眾人渾身縞素魚貫而入,應聲而拜。
太子主祭,裕親王陪祭,祭祀所用的一應事物,香燭、酒爵、錦帛、菜品皆由禮親王傳至殿外,遞與康熙親弟恭親王常寧,再由眾位親王層層傳遞,交到最里頭阿哥們手中。胤祚接了,一直傳到大阿哥手中,由皇太子親自擺放。更換下來的祭器則反向傳遞出去,即可奏樂行禮。
祖宗靈前眾人自然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前面幾天的祭禮都沒有問題。唯有最后一日,皇太子更換祭品時,將一盤用粉彩高腳盤裝著的壽桃撤下,交與大阿哥。本來一切如常,胤禛從三阿哥手里接過那盤壽桃,雙手托著那盤子,卻突然覺得左手手心被針扎了一下似的,猛地抽疼。
他一時吃痛,突然松手。只聽“嘩啦”一聲,那盤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桃子滾了一地,汁水四濺,儀式被迫中斷,奏樂聲停了下來。
屋內(nèi)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堂下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三阿哥先慌了,立即出言撇清干系:“老四,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腳的驚擾了老祖宗在天之靈�!�
胤禛看了一眼自己手心,被刺中的地方傷口十分細微,了無痕跡。
打碎祭器罪責可大可小,裕親王不便直接出言相幫,只提醒道:“殿下,繼續(xù)吧,別誤了時辰�!�
皇太子覺得十分晦氣,亦有心立威,遂皺眉道:“儀式結(jié)束后,你在孝莊文皇后靈前跪上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這荒山野嶺的地方晚上冷得像冰窟窿似的,怎么受得住?胤祚上前一步就想為哥哥說話。然而胤禛用眼神制止了他,俯身拱手道:“是,臣弟遵命�!�
太子亦是稍稍松了口氣,如果老四兄弟在靈前跟他硬頂,當著外頭這么多親王郡王的面,他不罰不足以立威,重罰又耽誤了儀式惹皇阿瑪生氣。如今這樣倒是恰到好處。
心里有事的時候,時間好像就過得特別慢。胤祚胡亂用了晚膳,手里握著個金核桃懷表,左右徘徊差點把哥哥房門前的地磚磨出個洞來,終于等到兩個小太監(jiān)打著燈籠領路,后頭侍衛(wèi)背了胤禛回來。
“四哥!”胤祚忙跟上去,叫打水倒茶備膳,把一屋子的奴才支使得團團轉(zhuǎn)。那邊蘇培勝已經(jīng)扶著胤禛往床上坐了,褪了袍子把褲腿高高卷起,露出膝蓋上刺目的烏青來,用熱毛巾一燙。
“嘶——”胤禛原本雙腿凍得沒了知覺,這一敷才覺著麻癢的刺痛。他稍一側(cè)頭,嘴里卻被塞了片涼涼的東西,卻是胤祚捧著盤剝好的貢桔,似模似樣地喂給他:“忍著點,一會兒就過去了。這桔子甜吧?我特意問皇伯父討的�!闭f著又塞了個灌好的湯婆子給他抱著取暖。
“你以為我是你嗎?”胤禛淡淡地白他一眼。
“是是是,四哥堅毅頑強,實乃吾輩楷模。請您賞臉,收下弟弟的孝心吧�!必缝窆吠鹊亟o他捏肩捶腿。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蘇培勝,今晚不用你們值夜,留六爺伺候就行了。”胤禛眼中流露出笑意,就著他的手又吃了幾瓣桔子,那酸甜的味道恰好解了他心里的郁氣。兄弟倆窩在床上說話。
胤祚聽到盤子上有針,冷哼道:“三哥這個小心眼兒的家伙,我今兒可看出來了。那盤桃子從太子手里傳出來,就過了三個人的手�;什覆粫υ蹅�,大哥使不出這么下作的招數(shù),只有可能是他�!�
“我也覺得是他,而且是針對我們兩個,”胤禛抄著手回想,“賭的就是你這個愣頭青會跳出來求情,太子為了在宗親百官面前立威,只會罰得更重,乃至跟咱們結(jié)怨。這樣細致的計策,大哥才想不出來�!�
胤祚不由忿忿地扯著手中的橘子皮,平日里有額娘護著,他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呢。
胤禛跟他想到了一起,他雙手枕頭長嘆道:“唉,只盼著額娘身子早些康復,有她在宮里鎮(zhèn)著,至少旁人不敢如此肆無忌憚�!�
“四爺,好了。奴才問過太醫(yī)了,這兩日注意不要受涼就行了�!蹦穷^蘇培勝已經(jīng)把他兩個膝蓋裹得跟粽子似的。又有兩個小太監(jiān)抬了黑漆炕幾上來,架在床上,胭脂粳米粥、酒釀鴨子、鮭魚豆腐湯、榛仁鵝油卷兒擺了一桌子;二月的天氣里竟然有嫩嫩的小白菜,拿清水燙了來,清甜無比。
胤禛只看一眼就笑了:“皇伯父的廚房又遭了耗子了�!�
胤祚殷勤地給他盛湯布著,洋洋自得地說:“劫富濟貧,雨露均沾嘛。皇伯父必不會計較這個�!�
話音未落,就見裕親王一身戎裝,黑著臉走進來。
胤祚手上的豆腐滑落,跟哥哥面面相覷:“一點子白菜而已,至于提著刀嗎?”
福全當然不是來抓侄兒偷吃東西的,他滿心憂愁地拍拍胤禛的肩膀:“京里來信,十四阿哥的身子好像不是很好,明兒回京,你們要少叫你們額娘操心�!�
第71章
“額娘!”
康熙忙于政務,
繡瑜臥床休養(yǎng),過了兩個月沒爹沒娘的生活,
好容易從遵化那個鬼地方回來,
胤祚迫不及待就要沖到母親床前撒嬌。他如今年紀大了,
不能隨意打滾,就拉了繡瑜的手,
湊上去咬耳朵。
“......結(jié)果,三哥從貼身的襖兒里抖出只毛蜘蛛。那聲音,
嘖嘖,雷公電母下凡也不過如此。太子驚得摔了個西洋鼻煙壺,逮著三哥訓了好一通,說他沒有皇家氣度......”
胤祚講得眉飛色舞,
胤禛也在一旁微笑。
繡瑜聽了勾起笑容:“你們甚少有這樣幸災樂禍的時候,
別是三阿哥得罪了你們,那蜘蛛是你放的吧?”
胤祚笑嘻嘻地蹭了上去:“額娘英明。是三哥先在祭器上動手腳,還好有我出來幫四哥說話,
不然就讓他得逞了,是不是四哥?”
胤禛瞥了他一眼:“是,真是多虧了六弟幫忙啊�!�
繡瑜不知內(nèi)情,欣慰地說:“這樣很好�!�
一個月不見,
胤祚故意撒嬌弄癡,有千百種笑話說出來逗額娘開心,
就差披上彩帶翩翩起舞了。一時間宮女擺上飯來,看著兩個長身體的小子吃得開心,
繡瑜也不知不覺也多用了一碗粳米粥,喜得竹月連連念佛:“六阿哥一回來,這宮里就熱鬧起來了�!�
當然該面對的事情還是要面對的,金烏西沉,時辰漸晚,胤禛還是猶疑著開口:“額娘,十四弟......”
繡瑜臉上笑容微暗:“他前兒生了一回病,把嬤嬤們都嚇壞了,如今也只養(yǎng)著罷。日后你們體諒他年紀小,可別跟弟弟吃醋�!�
胤祚詫異道:“額娘多心了,兒子都這么大了,豈會吃小弟弟的醋?額娘還是擔心兩個妹妹罷�!�
胤禛看上去也神色如常:“兒子聽說舅舅從深山里找到了前明的神醫(yī),不如請他來給十四弟看看?另外妹妹們在壽康宮打擾皇祖母安養(yǎng),也該把他們接回來了�!�
繡瑜欣慰地點點頭,十四出生這一遭雖險,但是能換得他們兄弟同心也算是不白費了這番辛苦。
皇太后因為太皇太后的去世悶悶不樂,以致神思恍惚了好幾日。幸而永和宮的幾個孩子如今寄養(yǎng)在此,九兒和瑚圖玲阿一個是古靈精怪,一個是刁蠻任性,每天總能鬧出點小糾紛要皇太后裁斷,倒沖淡了些許哀傷。
但是壽康宮也不是鐵板一塊。這天九兒在屋里練琴,瑚圖玲阿就突然蹬蹬地跑進來,問她:“姐姐,什么叫抱養(yǎng)的孩子占了親兒的運道?”
九兒尚未說話,身邊的嬤嬤臉上已經(jīng)豁然變色:“格格從哪里聽來這些渾話,都是下頭人亂嚼舌頭根子,做不得準�!�
瑚圖玲阿嘟嘟嘴,突然萎靡下來:“我好久沒見著額娘了......”
九兒見平日里野猴兒似的妹妹突然可憐巴巴的抱膝縮在腳踏上,不由吸了吸鼻子:“我,我也想額娘。”
姐妹兩個對視一眼,突然抱頭痛哭。這聲音驚醒了隔壁睡午覺的胤祥,他揉著眼睛被嬤嬤抱了過來,不明就里地揪著姐姐的衣角,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嬤嬤們好容易哄下來了,結(jié)果下午九兒帶著胤祥和瑚圖玲阿在桃樹底下喝茶吃點心。卻遇上二公主、十格格還有一幫宗室格格來給太后請安。
兩波人迎頭撞上,九兒就邀請幾個姐妹一同坐了。袁貴人生的十格格也酷愛品茶,因九兒這盞太平猴魁輕浮無比,遂好奇地問:“九姐,你這是什么水啊?”
眾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九兒怕她多心不欲炫耀,只笑笑說:“不過是玉泉山的水罷了。”
十格格卻早聽說前歲四哥隨康熙南巡,帶回來幾壇子惠泉的泉心水,才吃了一壇子,剩下的都給了九姐。她如今卻只說是玉泉山的水,難道是瞧不起自己出身,怕討了她的去嗎?十格格越想越慪氣,嘀咕道:“你別得意!簡親王二格格的生母就是生她弟弟的時候難產(chǎn)死的!”
九兒聽見了,頓時臉色煞白地大喊起來:“你什么意思?”
十格格縮了縮脖子,卻見二公主往這邊望過來,她頓時又有了底氣:“我,我又沒說錯。還有信郡王的嫡福晉也是養(yǎng)了一個月,還是沒能熬過去,連小世子也......”
“討厭!你胡說!”九兒生得柔弱,跟十格格恰好成反比。兩人針鋒相對,九兒的從氣勢到個頭都弱了不止一星半點,她又怕又怒,氣得哭起來。
瑚圖玲阿最是個護短的,雖然平日里她跟姐姐搶東西鬧得面紅耳赤,可外人把姐姐欺負哭了,她立刻小炮仗似的沖上去,一頭撞在十格格懷里,罵道:“壞人!不許欺負我姐姐!”
十格格跌坐在乳母懷里,頭發(fā)也散了,衣裳也皺了,自覺十分丟臉,也大哭起來。
二公主榮憲遠遠地見了,頓時皺眉。她是康熙的長女,自幼深受父母寵愛,在公主中地位超然。榮妃生了五個兒子,就活了三阿哥一個,榮憲作為長姐則能不疼?三阿哥愛潔膽子又小,這次出門一趟卻遇上蜘蛛,手臂上起了一排紅疹子,心疼得榮妃飯都吃不下。
三阿哥一口咬定是老四害他,榮憲難免看永和宮的幾個孩子不順眼。十格格母女倆都依附榮妃過活,她當然要站出來給十格格出頭,直接過去喝問九兒的嬤嬤:“聯(lián)起手來欺負自家姐妹,你們永和宮的嬤嬤都是這么教格格規(guī)矩的嗎?”
孫嬤嬤笨口拙舌不敢辯解,急得汗如漿出。
九兒急道:“我沒有!三姐,是她......”
“夠了!”榮憲厲聲喝道,“公主們學著打架,成什么體統(tǒng)?你們年紀小,本宮也不計較,瑚圖玲阿給你十姐道歉,這事便算了�!�
她這一番話貌似公平,還死死地占住了理,非要逼德妃的兩個女兒低頭不可。九兒比她小了十多歲,如何分辨得過?
“三姐好大的威風�!焙箢^有人朗聲道。
榮憲回頭,卻見穿著寶藍褂子的胤祚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大步過來。她不由略微一慌。榮妃失寵已久,她敢訓斥九兒姐妹憑借的不過是她們年紀小,外加德妃病著不能撐腰罷了。胤祚出現(xiàn),她就知道事有不可為,立刻換了副和善的笑容:“這里是皇祖母靜養(yǎng)之地,妹妹們吵鬧不休,我作為長姐不得不出來調(diào)停罷了。六弟莫怪�!�
“六哥!”自覺找到靠山的瑚圖玲阿忙撲過去抱住他的腿。
“永和宮的事自有我額娘操心。姐姐若閑著,弟弟有一樣東西還請幫忙轉(zhuǎn)交給三哥。”胤祚從懷里摸出個再尋常不過的豆綠荷包。
榮憲下意識地問:“這是?”
胤祚俯身抱了小十二,露出一個八顆牙的和善笑容:“一根繡花針�!�
繡瑜穿著寢衣臥在床上看書,卻聽竹月進來通報:“娘娘,榮妃來看您了�!�
“這會子不早不晚的,怎么是她?”繡瑜雖然困惑,還是整衣起床挪到東間炕上來。
榮妃只穿一件玫瑰紫二色金狐皮褂子,底下豆綠宮裙,一色半新不舊,頭上略略幾件金飾,顯得十分簡樸守拙,進門就送上大禮:“......木魚石茶杯,安五臟定心神。夏日里用這個盛了茶湯,三日不變色,聽聞四阿哥畏暑,這個給他用再好不過了�!�
四阿哥喝的茶就是過了一個時辰都要重新沏,哪經(jīng)得住三日?繡瑜微笑著叫竹月收下禮物:“多謝榮姐姐想著,只是這無功不受祿......”
榮妃見她肯收禮物,就開始拉著她閑聊,聊著聊著就開始哭自己命苦,前頭幾個阿哥都沒站住,三阿哥素來文弱,給自己寵得無法無天,偏偏又沒個親兄弟可以扶持。馬佳氏一族又不爭氣,不像惠妃雖然一表三千里,但好歹族里還出了個明珠......
繡瑜頓時明白,這是來給三阿哥賠罪道歉來了。將來太子和大阿哥還有得斗,榮妃跟惠妃、元后嫌隙都極深,當然不愿意再平白樹敵。
繡瑜也樂得順水推舟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三阿哥通詩書,把本宮收著的泥金玉版紙和徽墨賞給三阿哥�!�
榮妃聞弦歌而知雅意,也起了投桃報李之心:“妹妹養(yǎng)著十三阿哥十分盡心,可也要防有心之人挑撥是非才是�!�
“多謝�!�
最近宮里傳胤祥克著了小十四的話,繡瑜當然也有所耳聞,之所以置之不理,不過是想趁機看章佳貴人的態(tài)度罷了。
好在章佳氏沒有讓她失望,榮妃前腳才走了,后腳她就帶著給十四阿哥縫的布老虎上門來了,言談之中很是謹慎:“臣妾看著十四阿哥很是喜歡,可惜偏偏笨手笨腳,只做得這幾個布娃娃,娘娘若不嫌棄......”
她才剛剛生下十三格格,卻比以往還瘦了些,臉上也沒了那股精氣神。繡瑜不由暗暗嘆息,章佳氏就是典型的命不好了,雖然已經(jīng)生了一子一女,可偏偏趕上西北動蕩,康熙無心晉封后宮妃嬪,只給了嬪位的份例;貴妃失寵又連累了她,只怕還有得熬呢。
繡瑜無心再加威嚇,反而執(zhí)了她的手:“你放心,本宮不在意那些風水玄學。說句難聽的,當年老四養(yǎng)在皇貴妃膝下,這都是本宮使剩下了的招數(shù)�!�
章佳氏臉上郁色稍解。
繡瑜又說:“本宮還有一件事煩你,九格格性子文靜,養(yǎng)到今天身子總差些。能否請你每三日一次,到上駟院教她騎馬?瑚圖玲阿和十三也去。”
聽到最后一句話,章佳氏終于綻出驚喜的笑容,仿佛又恢復了活力,她深深行了個大禮:“臣妾遵命。”
第72章
法海攜著本《石室密錄》和《東洋百草集》在鄉(xiāng)道上打馬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