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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明德,”乾萬帝淡淡的問,“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嗎?”

    明德俯下身:“臣謝陛下關(guān)心�!�

    “你可能會被卓玉手下的暗殺高手刺殺,可能會被傳染瘟疫,可能會因為尸注嚴(yán)重而死,可能單純因為車馬勞頓不堪忍受而弱癥病逝……”

    “皇宮里有什么不好?你以為你出去了,就擺脫我了?從此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乾萬帝抓著明德的肩膀,他比明德要高,但是他沒有彎下腰。明德聽見自己肩膀骨頭里傳來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就要被整個人提起來了。

    “明德,”乾萬帝低低的道,“于其讓你死在外邊,不如我死的時候帶你一起進(jìn)皇陵。”

    乾萬帝只覺得眼前一陣風(fēng)刮過去,然后啪的一聲脆響,臉上火辣辣的一痛。

    這一耳光打得他簡直要愣住了,等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明德已經(jīng)優(yōu)雅的收回了手,退去了半步,微微抬起頭,十分冷淡的看著他:“你也知道你死了以后我就沒地方活了?”

    乾萬帝簡直要僵在原地。

    “你天天想著要怎么弄死自己的親生兒子,天天想著怎么罷黜你自己娶的妻子,你能掐死原配,能滅人九族,能在親生父親的茶里下毒,能拘禁名義上的母后……那些你至親的家人朋友你都能做到如此,我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哪天你煩了、厭了,隨手一丟,你知道有多少人會立刻撲上來置我于死地?”

    明德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到幾乎冷酷的地步。

    那一剎那間其實乾萬帝心里并沒有憤怒,只有疑惑。他看著明德,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說什么。

    “你活著的時候我就要跟朝堂上那些人拼個你死我活,后宮里有昭容有賢妃有一群亂七八糟的女人,朝堂上有趙蒙山有王崇軍有丁家的種種刁難刻薄,因為你,我不得不在上官家里一躲就是這么多年,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這個地步,你竟然說你愛我?”

    李驥從生下來,到長大,到當(dāng)太子,到即位,從沒有人這么對他說過話。

    敢這么對他說話的人,上一個已經(jīng)死了,下一個還沒有出生。過度的震驚和疑惑讓他忘記了憤怒,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都是荒誕而不可思議的。迷惘中什么都很不清楚了,明德說得那么多都沒能在他腦子里留下什么印象,只有那句“你竟然說你愛我”,久久的回蕩在他腦海里。

    ……我說過我愛你嗎?李驥呆呆的回憶著。

    沒有。從來沒有。這句話太直白了,這句話就像是把一頭猛獸的最柔軟最不設(shè)防的肚皮展露出來,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一擊斃命。

    明德又退去了半步,他強(qiáng)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盡管聲音里止不住的有點發(fā)緊。

    “我受夠了,李驥。我要有一天,當(dāng)你厭煩我丟棄我的時候,我還能以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站在這些朝臣、這些天下人的眼前!我不能忍受有一天被你拋棄之后就任人欺凌!這種日子我過夠了,隨便什么官員、什么后妃、什么太太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以后我不會再忍受下去了!”

    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樣子就像是個對著大人吼叫著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會自己獨立的孩子,乾萬帝有點不知所措的看著他,那種甚至帶著一點膽怯的目光,變本加厲的縱容了明德的暴躁。

    上官明德本來就是個暴躁甚至暴戾的人,他的脾氣就從來沒好過。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從上官家搬出去了!如果不是你,我現(xiàn)在根本就不會這樣,拖著一個半死不活的身體天天為自己的下半輩子算計!你以為我很想上那個瘟疫橫行的戰(zhàn)場,去建一個所謂的軍功來立身嗎?”

    乾萬帝不知所措的伸手想抓住他,但是明德掙扎得很厲害,就像他是什么帶著毒物的臟東西一樣,驚恐而厭惡的回避了。

    “可是……”乾萬帝艱難的搖了搖頭,“如果你不想去北疆,我也是有辦法的……”

    “然后讓我呆在皇宮里,你還喜歡一天我就活下去一天,哪天你不喜歡了,就像對先帝、對明�;屎竽菢�,一杯毒酒三尺白綾,直接送上路嗎?”

    乾萬帝想往他走,但是明德突而大步轉(zhuǎn)身、拂袖而去。他用力的去板那個門栓,但是御書房精巧的門鎖卡緊了,一時沒有打開,乾萬帝幾步?jīng)_過來拉住了他。

    “明德,明德,”他低沉而急促的問,“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愛你的?”

    一個揣在懷里忐忑不安的甜蜜的秘密,生怕被撞破,同時也期待著被撞破,那種隱秘而不安的心理,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無法避免。

    他知道我愛他……他是怎么知道的?是我什么時候表現(xiàn)出來了嗎?他領(lǐng)會到了嗎?他是什么時候、哪一個瞬間領(lǐng)會到我喜歡他的呢?他領(lǐng)會到了什么程度呢?他到底有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我是把他當(dāng)作寶貝一樣的呢?

    一點帶著恐懼的期待又從腦海里偷偷的冒出小芽,無聲的警告著這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皇帝:就算他知道了,他會不會……誤解呢?

    乾萬帝真是不知道怎么辦了。他學(xué)過很多,當(dāng)他還是個庶出的皇子的時候,當(dāng)他在東宮里日夜擔(dān)心著會不會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罷黜的時候,當(dāng)母妃偷偷請的太傅疾言厲色教會他怎么自保怎么上位的時候……他確實學(xué)會了很多,但是他所接受的教育里,沒有哪一點教會他如何去愛一個人。

    而且是愛一個壞脾氣、錙銖必較、任性妄為的小家伙。

    他可以撰寫冠冕堂皇無懈可擊的圣旨,卻不知道怎么向這個氣急敗壞全身炸毛的小東西好好說話。他慣用的模式是:你聽話一點,乖一點,那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除了這個模式之外,他根本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的模式去表達(dá)他的愛。

    高高的宮殿窗欞之外,燕子撲棱翅膀的聲音都在樹梢間柔軟的傳來。一點微光灑在名貴的異國地毯上,默默的映在他們兩個人之間,那明明昧昧的光影,把明德沉默的側(cè)臉都勾勒得格外靜寂了。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時光都停止了,恍然中明德的聲音帶著一點滯澀,好像喉嚨哽住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一樣,讓人想流淚。

    “李驥……我相信你愛我,但是我同樣相信,你也曾經(jīng)愛過你的父皇、你的母后、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你初生的兒子……”

    “我不想落到和他們一樣的結(jié)局,至少有一天你不再愛我的時候,我不想被你殺死……”

    “……也許有一天我有了軍功和資本,我回來了,那時我會學(xué)著更相信你一點……”

    也許到那個時候,我們之間就會有所不同?

    李驥跪在地毯上,低頭可以看見精致暗沉的花紋。

    他聽見明德離開的腳步聲,好像御書房的門開了又關(guān)上,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坐著,很久很久都沒有移動半分。

    暮色漸漸的合攏了,余暉黯淡下來,御書房里漸漸一點都看不見了。那片黑暗流動著,把人吞噬其中,仿佛永遠(yuǎn)無法抽身一樣。

    相思一場

    鳳凰印這件事,雖然各種流言蠻語在刻意的壓制下很快的平息了,但是仍然不受控制的偷偷傳到了民間。

    不過幾天圣旨下來,封上官明德為督軍,前往北疆大營輔助北平將軍林冰作戰(zhàn)。這在外人看上去其實是大大的擢升了,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去了那個瘟疫橫行的戰(zhàn)場未必還能回的來,再說京官外放,根本就不是一種寵信的表示。

    以上官明德的圣寵來說,一路從兵部參贊做到侍郎再做到尚書都不是什么難事。他在青樓里被當(dāng)場抓在床上,結(jié)果圣旨下來,不但沒有貶職反而還提拔了。這個陰陽怪氣、脾氣古怪的年輕官員特別得到皇上的恩寵,這個整個朝堂上下都知道。

    但是如果去了北疆,那一切就不一樣了。上官大人那個沒病都要咳兩聲、有病更是驚天動地的病秧子,一旦去了戰(zhàn)場,有幾分的可能性完整的回來?

    人人都在觀望著,連夏丞相都忍不住托人帶了話:“上官公子若是為難,就且將一切交給老夫,皇上那邊,老夫自然會代為勸說……”

    帶話的小廝半晌等不到面前那個小公子的回音,聯(lián)想起上官公子一向脾氣很壞的傳言,不由的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公子若是擔(dān)心,我家老爺說了,賈真人的話不以為信,皇上也未必真的舍得公子出京……”

    話音未落就被明德淡淡的打斷了:“北疆人民瘟疫橫行,國家山河被異族入侵,抗擊西宛大軍乃是我朝子民的責(zé)任,敢情夏丞相是忘了這一點嗎?”

    不僅是小廝,連身邊的上官侍郎和張氏都忍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放肆!怎么能如此回答夏丞相!”

    可惜上官明德今天的心情顯然很不好,冷笑了兩聲,袖著手抬高了聲音:“下官身為賈真人預(yù)言的破軍之將,當(dāng)然應(yīng)該身先士卒、殞身殉國!怎么能因為一己之私就放任國家山河于不顧!夏丞相如此執(zhí)迷不悟,怎么能對得起三代帝王的倍加恩寵?真讓祖宗寒心、讓天下人不齒!”

    可憐的小廝幾乎已經(jīng)站不住了:“上官公子,您……您……”

    明德看他要撲過來,抬腳就是一踹:“滾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就說是我說的,叫他看好點自己家女兒!別的沒他的事!”

    那小廝嚇得魂飛魄散,立刻沖出上官府邸跑回了夏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向夏徵匯報了上官公子的“旨意”。如果是別人,可能夏丞相會驚怒拍案,但是如果對象是上官明德,夏徵也只能在愣了半晌之后喃喃的道:“……今天這小哥兒脾氣好大�!�

    小廝氣狠狠的問:“大人,要發(fā)帖子去上官家教教他們?nèi)绾谓甜B(yǎng)兒子嗎?”

    夏徵猛地摔了手里的茶杯,砰的一聲脆響:“——胡說八道!你看丁恍被上官明德氣得哆哆嗦嗦,他敢頂過一句嘴沒有?本官的……的涵養(yǎng),還能差過了丁恍那老家伙?!”

    上官明德的脾氣是真的不好。尤其是這兩天,幾乎達(dá)到了一個暴戾的程度。

    臨行前張氏又派人來教訓(xùn)他,她身邊的小廝侍女都是高人一等的,昂著頭進(jìn)了明德的小偏院,結(jié)果小廝還沒有開口,便聽明德厲聲道:“滾!”

    小廝哪里見過這軟弱可欺的庶子還有這樣的時候,立刻一股惡氣爆發(fā)出來,指著明德的鼻子嚷道:“哥兒,你反了不成——”

    話音未盡就只覺得眼前一黑,接著被明德重重一腳踹出了老遠(yuǎn)。那個侍女已經(jīng)嚇傻了,坐在原地就要尖聲大哭起來,卻見上官明德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立刻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叫夫人!叫夫人來!反了!反了!”

    張氏急匆匆的帶著丫鬟趕過去的時候,明德正收拾好了東西。雖然圣旨上說的是讓明德?lián)袢諉⒊�,然而實際上,他是專門讓北平將軍林冰派了兩個心腹手下來專程迎接的,連車馬轎子都準(zhǔn)備得精心妥當(dāng),竭力做到在千里奔襲中不讓明德受一點的委屈。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貼身帶的東西準(zhǔn)備一下就可以了。

    張氏進(jìn)門就指使小廝們說:“給我拆了這院子!我倒要看看,這個新出爐的欽差御史是想打殺父母了不成!”

    小廝們一擁而上,哪里還用命令,直接便動起手來。張氏早就因為自己生的大兒子沒有中榜而郁悶不已,見了明德,哪里還控制得住,連連冷笑起來:“好一個欽差大臣!別以為皇上有多喜歡你,喜歡你能派你去那有去無回的地方?一個小妾生的野種,你以為你……”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張氏的身體甚至因為這巨大的沖力而被打翻在了地上。

    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頤指氣使了大半輩子的貴婦人沒有想到自己會挨耳光,在地上頓了頓,立刻暴跳起來,拍著大腿哭嚎:“來人��!還不快去請老爺!他生的什么野種喲……”

    明德蹲下身,直視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張氏,淡淡的道:“我的母親,雖然曾經(jīng)不堪,但是畢竟是國母;我的父親,雖然被滅了九族,但是至少留下了這個血脈傳承�!�

    他輕輕的笑起來:“我一直很想因為父母的原因而抽李驥一耳光,沒想到今天這個夢想在你身上實現(xiàn)了�!�

    張氏想怒罵,想跳起來,但是明德抬起手,袖中刀光一閃,赫然一把小匕首斜斜的滑出來。

    “太太,你注意一點……上官寒雖然嫁進(jìn)了東陽王府,但是東陽王晉源勾結(jié)西宛國軍隊意圖謀反,這件事皇上今天不辦、明天不辦,遲早都是要辦的。到時候……”明德站起身,低語之間,一點厲色掛在精致眉角,笑意盈盈的,“……到時候,給你女兒準(zhǔn)備一口上好棺材去罷……”

    張氏簡直氣得要充血,她恨不能用指甲去抓明德的臉,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外邊傳來了大門轟然打開的雜亂聲音。一隊禁衛(wèi)軍跑進(jìn)來分立兩排站好,張闊帶著一眾侍衛(wèi)昂首挺胸的走進(jìn)來,大喝道:“兵部參贊上官明德接旨——”

    明德頓了頓,站起身來,步伐甚至是很優(yōu)雅的走了過去。

    全族的人都深深跪在地上,張闊站在大門前,森嚴(yán)環(huán)立的侍衛(wèi)軍中,明德作勢要跪下:“哎呀張公公,怎么好意思讓您老親自……”

    張闊頭皮一陣發(fā)麻。這小哥兒這幾天脾氣異常的壞,連深宮中的皇上都有所耳聞,看來他是找不到發(fā)泄對象,于是要找自己的麻煩了。

    “明德公子不必客氣,不必客氣……奴才實在是受不起公子這一跪,公子還是自便、自便吧!”

    明德于是就很自然而然的跪了下去:“公公好大的膽子……”

    張闊膝蓋一軟,此時此刻深切的體會到了夏丞相和丁大人共同的心情。

    明德婉轉(zhuǎn)的微笑起來:“見圣旨如同見皇上本人,如何能不跪呢?公公這個權(quán)力未免太大了點,不知道公公在替皇上傳旨的時候,是不是經(jīng)常予以官員不跪之權(quán)呢?”

    張闊無聲無息的跪倒在明德面前:“奴才知錯!”

    明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笑意盈盈的猛地厲聲大喝:“知錯了還不趕快宣旨!”

    張闊一個激靈,肅然起立,高聲道:“兵部參贊上官明德接旨——自聽聞卿將出使以來,朕憂心不已。北疆天寒,特賜厚衣二十件,火狐裘一襲,欽此——!”

    火狐裘,其實深宮里也就找得出那么一件而已。

    以前乾萬帝當(dāng)太子的時候穿過,但是畢竟顏色艷麗,乾萬帝并不是非常喜歡。這個東西最是輕薄嬌軟,一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對生活沒有什么特別苛刻的要求的帝王,其實并不是很需要它的。

    穿它最多的人是明德。他重傷的時候,病弱的時候,乾萬帝都特別喜歡用火狐裘圍著他,把他摟在懷里,看那火紅的長長的軟毛里露出來一個尖尖的小下巴。這個隱秘的樂趣伴隨著高貴的帝王過了整整一個冬天,之后再也沒有說出來見到天日的機(jī)會,就隨著那個曾經(jīng)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里寶貝的人一起遠(yuǎn)去了。

    張闊以為明德會拒絕的,但是明德沒有。眼前這個眉眼秾艷到可怕的少年只愣了愣,然后淡淡的一低頭:“臣接旨�!�

    張闊倒是呆住了,半晌才微微有點尷尬的低聲笑道:“公子何必和皇上制氣呢,歸根結(jié)底,真要召您回京,那也只是一句話的事……何必呢?他畢竟是皇上,九五之尊,哪能硬著挑釁……”

    說著猛地住了嘴,看看明德的臉色,訕笑著又道:“您要是真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撒個嬌,不就什么都完了……依奴才之見,公子何必去那吃人的北疆?公子的身子骨也不見得就很好呀……”

    “張公公,”明德輕輕的問,“上次那三十廷杖,您覺得少了是不是?”

    張闊猛地閉了嘴,只看見明德輕輕咳了兩聲,抬眼看看后邊內(nèi)侍手里高高奉上的火狐裘。

    那一剎那這小哥兒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張闊就是有一種感覺,他甚至能肯定,只要自己一轉(zhuǎn)身,明德就會立刻把這件火狐裘給燒掉。

    _

    出京的那一天是春濃將盡的天氣。除了城門,就是北平將軍林冰送來的兩個親信副將和護(hù)送人馬,恭恭敬敬的等在漫天的塵沙之中。

    明德回過頭,送行的張闊低聲道:“公子往城墻上看。”

    明德闔上眼。

    城墻之上,一個明黃色的身影高高站立著,孤拔而寂寞。他能感受到那視線凝結(jié)在自己臉上的熱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

    ……具體是什么時候感覺到,“那個男人愛我”的呢?

    就像一只記仇的小獸一般,感覺到對方的柔軟,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有被傷害的危險,于是立刻放縱起來用尖利的小爪子去抓對方的臉。

    因為知道自己是會被豁免的,所以報復(fù)和傷害都覺得特別有效果,在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和報復(fù)之后,慢慢的確立起一個信心:嗯,他的確是愛我的。

    這個信心來得很不容易,也很珍貴。但是明德這個人是沒事也要憂患三分的,他不僅僅要確信“他愛我”,還要確信“他一直愛我”。就算確定了這個“一直”,他也要小心翼翼的保護(hù)好自己,然后再向?qū)Ψ缴斐鲈囂叫院徒獾男∽ψ印?br />
    明德?lián)u搖頭�?赡苁悄莻男人給予的曾經(jīng)的溫暖太深刻了,城外的風(fēng)刮過,竟然有點對于未來的茫然和寒冷慢慢的入侵骨髓。

    張闊低聲道:“……公子現(xiàn)在反悔,還是來得及的……”

    啪的一聲明德手起鞭落,一馬鞭把張闊抽得摔倒在地。

    “來人,”他淡淡地說,“啟程�!�

    前來迎接的士兵沉默的走上前來解開馬繩,大隊在風(fēng)沙中慢慢的轉(zhuǎn)過頭,漸漸的消失在了漫天的煙塵之中。

    “……連看我一眼都沒有啊……”城墻上,乾萬帝微微的苦笑著,“膽子真大……”

    他覺得心臟很疼痛,就仿佛一個總是滿滿的充盈著什么柔軟內(nèi)質(zhì)的部位,一下子空了,再也填補(bǔ)不上了。

    那個人是抱著怎么樣的心情離開自己的呢?雀躍?興奮?甚至是甜蜜?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低下頭,用手緊緊的按住自己的心臟部位。那里細(xì)密的疼痛仿佛繩索,把他整個人都捆了起來,不得超脫。

    他想起曾經(jīng)的鮮血和傷口,曾經(jīng)聲嘶力竭的恨和叫罵。在那些回憶面前,他就像一個再懦弱不過的普通男人一樣,連沖下去跪在那個少年腳下親吻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如此思念不忘,也算是惦念一場吧……

    乾萬帝苦笑著,慢慢的轉(zhuǎn)身,走下了長安城沉默屹立的高大城墻。

    深山夜襲

    漢北有很多地方,現(xiàn)在因為瘟疫橫行已經(jīng)被鎖城了。北平將軍林冰是個頗有些膽氣的人,盡管圣旨上交代說要“輕騎慢行、慎重從事”,但是他還是讓心腹副將徹夜趕路,僅僅三天三夜就從京城趕到了漢北。

    明德被這一路顛簸得頗有點難受,到了漢北大營的當(dāng)天,見了林冰,忍不住出言譏諷:“林將軍這抗敵固城真是固若金湯啊,連整整三天的工夫都撐得下來,朝廷真應(yīng)該給林將軍發(fā)一個不敗神將的金匾才是!”

    林冰是個個頭瘦高、沉默而蒼白的年輕男子,早年因為口舌毒辣而得罪了人,被發(fā)配到這里戍邊。其實他是個極其有本事的將領(lǐng),卓玉的攻勢凌厲如此都沒能在預(yù)定的時間內(nèi)攻破漢北大營,可見他并不是明德口中所諷刺得那么沒用。

    林冰倒是沒有和一個顯而易見年未及冠的小公子哥兒計較,淡淡地說:“末將等待上官大人已久,只等今晚夜襲,帶上大人一起去了�!�

    “夜襲?”

    “是。探子來報,今晚卓玉會帶著三百多人馬前往云州偏僻的一個小村莊,不知道是為什么,連十三鐵衛(wèi)都沒有帶,全部留在大營里防守駐扎。這是我們生擒卓玉的大好機(jī)會�!�

    明德幾乎要冷笑起來:“林將軍可與卓玉交過手?”

    林冰愣了愣:“……沒有�!�

    “可知道誰是當(dāng)今的天下第一高手?”

    “知道。”

    “那林將軍打算帶多少人馬去活捉卓國師呢?”

    林冰頓了頓,明德以為他無言以對的時候,才聽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末將會親自帶領(lǐng)夜襲的隊伍的……有些事雖然危險,卻不得不有人去嘗試一下……如果面對面的兩軍對壘,說實話,大軍灰飛煙滅,不過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他掩飾一樣揮揮手,轉(zhuǎn)身離去了。他轉(zhuǎn)身的剎那間,借著火光,明德好像看見他鬢邊的銀絲泛出微弱的光。

    戍邊將軍,不過才二十來歲的年紀(jì)吧。

    這些年這些事,糧草、軍餉、練兵、守城、制馬賊、守邊關(guān)……一件件的壓上來,慢慢的逼著人老,一下子摧枯拉朽的過去了……

    夜晚飯后,副將帶著精選出來的三千騎兵在帳外集合�;鸢言谌夂涞囊癸L(fēng)中發(fā)出噼啪作響的燃燒聲,火辣的燒刀子被一飲而盡,酒壇被摔碎在地,火光下壯士們的齊聲嘶吼驚天動地:“保我天朝千秋萬代!”

    “保我天朝輝煌江山!”

    “沖啊——”

    明德騎著的是林冰以前騎慣的的盧,已經(jīng)被訓(xùn)得溫順無比,跑起來速度極快,但是一收一發(fā)極有靈性。林冰大概知道這個文文弱弱的兵部督軍多么的蒙受圣寵,所以處處都得小心照料。

    他并不認(rèn)為明德有上戰(zhàn)場的能力,但是既然皇上把他送來了,并且密旨下來說少一根頭發(fā)都要興師問罪,那他也就得配合著皇上的圣旨來。

    大軍在夜色里明火執(zhí)仗,兩面巨大的帥旗在火光的映照中獵獵飄揚,明德騎術(shù)了得,一馬當(dāng)先的沖在前邊,回頭一看八百里連綿大軍,吼聲震天氣勢昂揚,讓人心里一點火燒一樣的亢奮順著血脈漸漸流遍全身。

    林冰帶著親兵跑在最前,突而只聽身邊一個少年聲音隨風(fēng)散落:“林將軍若是此戰(zhàn)得勝,下官一定啟奏皇上,晉你三級!”

    林冰偏頭一看,心里一驚:“上官大人什么時候跟上來的?”

    上官明德不答,猛地狠狠一抽馬鞭。他暗衛(wèi)出身的人,舉手之間的招式都格外精細(xì)毒辣,只一鞭就讓那溫順的的盧仰天長嘶,接著就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林冰急令左右縱馬跟上,眼看著明德剛才一鞭下去的手法,心里暗暗的奇怪:這個傳聞中文弱的上官家小公子竟然騎術(shù)高明至此!之前的明德到達(dá)之前,大多人認(rèn)為他不過是皇上安插來的眼線罷了,那個所謂的鳳凰印不過是謠傳;然而眼下看來,這個上官明德竟然還真的有點不同之處!

    云州邊上民風(fēng)悍利,據(jù)探子來報,卓玉不知道為什么在大戰(zhàn)之前要親自過去,連十三鐵衛(wèi)都苦勸未果。據(jù)說在下令之前主帥帳中曾經(jīng)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有人風(fēng)言說卓玉此行卻是去找一個女人;但是具體怎么樣,卻沒有人知道原因。

    林冰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那個村莊人煙稀少,沒有任何潛伏下來的敵軍。卓玉此行實在是莽撞了,也許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主帥帳中有奸細(xì)的存在,也許他太過輕敵,沒想到會有三千精兵趁夜狙擊他。

    大軍浩浩蕩蕩的翻過山坡,底下就是一馬平川,村莊里零星燈光已經(jīng)入眼,把守在村口的西宛士兵厲聲大喝:“警報——!”

    警報煙花長長的拖映上空,大軍前鋒仿佛一把尖銳的刀,剎那間插進(jìn)了村口。林冰鏗鏘一聲長刀出鞘,只覺得隨風(fēng)飄過來幾滴血打在手背上,抬眼一看原來是明德在擦身而過的瞬間砍翻了那個發(fā)出警報的士兵。

    長劍入體,一橫一絞,帶著人體碎裂的內(nèi)臟組織拔出來,手法熟練到讓人心悸。這個面貌秀美而嬌弱的小公子,竟然是個……殺人的老手。

    林冰來不及發(fā)問,眼他們已經(jīng)帶頭沖到了村莊里。剎那間隨著卓玉跟來的三百多輕騎迎面撞上,尖銳的天朝三千大軍殺聲震天,民眾的潰逃和哭叫聲伴隨著火光,在夜色中轟然炸響。

    林冰大喝:“只殺西宛士兵!百姓不涉!”

    一波又一波的傳令聲就像滴入油鍋的水滴一樣從周圍炸了開去:“只殺西宛士兵!”

    “百姓不涉!”

    一道箭影破空而來,林冰一回頭,還沒有來得及抵擋,只見劍光一閃生生把箭頭斬成兩段。他猛地一看,只見明德蒼白的臉頰上飛濺了一道血跡,細(xì)細(xì)的蜿蜒下來,在火光中格外的妖氣。

    他指著不遠(yuǎn)處:“卓玉在那邊!”

    林冰眺望過去,但是塞外夜色霧氣彌漫,戰(zhàn)場上又雜亂不已,根本看不到更遠(yuǎn)的地方。他剛想開口問,明德一揮手,下令:“跑得快的跟我來!”

    林冰調(diào)轉(zhuǎn)馬頭,幾百親兵立刻跟上,一路披荊斬棘所向披靡,僅僅是幾百米遠(yuǎn),就看見卓玉一人黑袍黑馬,在幾個貼身侍衛(wèi)的抵擋下往山坡那邊突圍。

    林冰喝道:“放箭!”

    前排的弓箭手立刻在馬上搭弓射箭,夜色中一時嗖嗖之聲不斷,只聽叮叮當(dāng)當(dāng)幾聲,那邊的侍衛(wèi)中有人斬落了來箭,有的卻負(fù)傷掉下了馬。林冰親自一馬當(dāng)先的領(lǐng)著親兵追趕,到了快接近的地方才發(fā)覺卓玉身邊跟著的幾個貼身侍衛(wèi)都已經(jīng)力盡神危堅持不住了,不僅僅如此,卓玉自己本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不是很好,整個上半身緊緊貼在馬背上,就像是負(fù)了重傷一般。

    林冰精神一振,喝道:“追!”

    話音未落,卓玉遠(yuǎn)遠(yuǎn)的打了個手勢,幾個侍衛(wèi)猶疑了一下,卻聽他一聲暴喝:“散!”

    那幾個身受重傷的侍衛(wèi)對視一眼,領(lǐng)頭的一個遙遙低頭,哽咽道:“將軍,得罪!”

    說著竟然不顧卓玉叫他們自行逃亡的命令,帶領(lǐng)手下調(diào)轉(zhuǎn)馬頭,幾匹輕騎一字排開,生生擋在了林冰他們一行幾百人的精兵之前!

    林冰心中一動,不禁也有點嘆息這幾個人忠心如此。戰(zhàn)場之上其實沒有對錯,各為其主罷了,他們幾個做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jīng)非一般人所能為。

    他剛帶隊沖上去舉起刀箭,突而只見卓玉去而復(fù)返,在夜色和火光中迎著他們就這么直直的撞了過來!林冰下意識的一頓,只見卓玉猛地勒馬,黑色的戰(zhàn)馬長嘶一聲,從那幾個侍衛(wèi)頭頂上一躍而過,猛地向他們沖了過來!

    不管卓玉本人如何的嗜殺殘暴,那一刻在半空中,年少將軍黑衣黑馬,火光中衣袂飄揚,仿佛戰(zhàn)神。那種天下第一高手多年聲震寰宇的氣勢把追兵都震了一震,緊接著就只見卓玉順手拔劍,血光之間一連砍翻了三個沖在最前邊的精兵。

    那個利落殘忍,簡直就駭人聽聞,后邊幾批追兵都緩了一緩,就只見他猛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另一邊飛馳而去,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了自己那幾個侍衛(wèi)所在的方向。原來他沖回來冒險,僅僅是為了讓那幾個忠心的侍衛(wèi)躲開這場追殺而已。

    林冰心下惻然,很早以前就知道卓玉待手下很是不薄,沒想到生死關(guān)頭仍然如此。這人能出將入相、一代權(quán)臣,也是有他的獨特之處的。

    心里雖這么想,他們幾個跑得快的高手已經(jīng)和后邊的追兵拉下了一段距離。卓玉這時候好像真的受了重傷,整個人幾乎都俯在了馬背上,完全是這匹黑馬在馱著他拼命向前奔跑。

    馬匹不識路,漸漸的進(jìn)入了深山。夜色里的山路崎嶇而且很滑,林冰向周圍一看,包括那個文秀嬌弱的上官大人一起,大概只有十幾騎跟了上來。

    這是比較危險的。卓玉真的硬拼起來,這十幾個人能不能生擒他,其實是個未知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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